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幫著圓臉警察把唉喲唉喲弄進了車站派出所的一間大約七八個平方米的小屋。小屋只有一個很高的小窗。我想起了正在找汽車的主編和同事們,於是沖圓臉友好地笑笑,轉身退出。
「站住!」我身後像是突然炸響了一個炸藥包。
我疑惑那個唉喲唉喲想逃,回身準備協助圓臉。誰知那唉喲唉喲正齜著黃牙笑,圓臉卻一把揪住我的衣領,卡地一聲給我上了手銬。
一副手銬兩個人,一根籐上兩隻瓜。
「別逗。」我說。
圓臉一用勁反我和唉喲唉喲推倒在屋角。我的大腦袋撞在牆上,嗡嗡嗡響了好長時間。我納悶是圓臉忽然長了力氣,還是我的力氣突然無影無蹤。我同圓臉倒有點像古羅馬文學中的安泰,只是力量的源泉不太一樣。他的在屋內,我的在屋外。我知道現在不是馳騁文學想像翅膀的時候,我得關心關心我身子的自由。
我站起來說:「你這是怎麼啦?」
他吼一聲:「老實點!」隨即用膝蓋在我襠下弄了一招。這是國產偵破影片裡每個警察都會的擒拿術。我自然遠不如電影電視裡的特務頑固和硬實。其實我想頑固和硬實也無能為力了。如果你是個男的你也嘗過這一招你就知道箇中之味了。
這時候已有三四個警察聞聲而到。有一個年歲和我差不多的青胡茬子威嚴地掃視了我和唉喲唉喲。
圓臉指指我說:「毆打警察。」
幾位警察臉上的肉頓時橫裡豎裡地扭動起來。
我急了:「你──你怎麼可以──」
青胡茬子威嚴地大聲喝道:「喊什麼!有理不在聲高!」
我說:「我沒打。」
圓臉憤憤地伸出手腕,仔細搜尋了片刻,什麼傷也沒有。他於是右手抓住左手腕,左扭右扭,演著什麼。
我說:「太過分了,不是這樣的。」
青胡茬子說:「抓了沒有?」
我說:「抓了。我當時不知道他是警察。」
青胡茬子平和地點點頭,然後指指那圓臉警察,問我:「他著裝齊全不齊全?」
我上下看看,說:「齊全。」
「微志佩戴齊全不齊全?」
我又仔細看看,點點頭說:「齊全──」我忽然意識到我正鑽入一個類似於套狗的套子,慌忙改口,「我,我,天很黑,我沒看清,看清了馬上就鬆手了。」
「誰能證明?」
「我!」一人半高的小窗口上有幾條嗓子喊起來。
「你們什麼人?」
「大學生!」
「他沒打!」
「天很黑!」
我聽出是廣東口音,我的心一熱。我怎麼也想不到,以現代意識和向錢看聞名全國的廣東人,竟會主動跳出來為我作證。我的淚水湧了出來。
青胡茬子看看圓臉,說:「去找幾個可靠的證人。」
圓臉點點頭走了。
唉喲唉喲突然說:「我可以作證。我看見他打了,還踢了那位老派屁股上一腳。還說:打死你個XX!」
青胡茬子說:「你能出具證詞麼?」
唉喲唉喲說:「狗日的才不能呢。」
青胡茬子讓一個警察把唉喲唉喲帶走了。
我眼巴巴地盼望著那幾個敢於堅持正義的學生到來。誰知圓臉帶來一個尖腦袋的老頭。老頭一進門就高舉拳頭:「我揭發!我檢舉!毆打中華人民警察!反了!我親眼!」
我心裡湧起一股怒火,我說:「我抗議!你們簡直是搞陰謀詭計!我要見諸報端!」
青胡茬子一愣,望望那圓臉。圓臉微張著嘴,不知所措。
青胡茬子很快鎮靜下來,說:「你是幹什麼的?」
我說:「編雜誌的。」
青胡茬子伸出手說:「證件。」他接過證件翻看了一下,鼻孔裡噴出股氣,「哼,一個小雜誌的小編輯!」
「還沒評職稱呢。」我糾正說,你知道我那股擰勁又來了。
尖腦老頭也哼了一聲說:「我看也不像個了不起的東西!」
圓臉板著臉說:「你別猖狂,告訴你,別看我們這個地方小,中央首長常在這裡!」
我說:「中央首長也常在我們中國。」
尖腦袋說:「哼!如今這種臭老九最壞了!壞透了!比走資派還壞!哪像那時候──」
我望望他問:「什麼時候?」
尖腦袋眼一斜:「哼,你以為我不敢說?如今你是囚犯!我還怕你?什麼時候?史無前例的偉大的文化大──」
青胡茬子趕緊咳嗽一聲,打斷了尖腦袋的話,然後望望圓臉說:「你帶這位老同志去隔壁寫證詞。」
這時候那一人半高的小窗子外傳進極響亮興奮的聲音:「哥們,對不起你啦!」你知道這是唉喲唉喲的聲音。他已將「功」贖罪,平安無事了。
青胡茬子拿起電話,撥通了,說:「劉局長麼?我是小陳啊。這裡有個鬧事的。打了小劉。嗯……傷倒是輕作。」
我說:「沒傷。」
「態度極不老實啊,還說放出去就要見報,把咱們分局搞臭。江蘇的。省出版社的。小編輯。嗯,嗯,嗯,嗯,嗯。不過,我們以後沒法工作了。劉局長,現在群眾義憤大極了,小劉意見也很大,情緒也很大。噢,噢,有,有證人。有兩個。別的都走了。好。好。好。」
這時候那個尖腦袋伸進屋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哼!老九升天,總有一天要你們下地獄!」
我說:「差不多少,升天天上也是鳥巢,也沒老婆。」
「我恨死你們這些逆歷史潮流而動的臭老九了!」尖腦袋咬咬牙,一顛一歪地走了。
青胡茬子望望我,對一個瘦瘦的警察說了句什麼,也走了。
我看看那警察瘦瘦的身子,又看看一人半高的氣窗。我想起無數電影電視裡好人或壞人把看守人捆起來然後越窗而逃,混入茫茫人海。我當然不會那麼蠢。我知道在中國有戶口,有人民群眾的天羅地網。連二王這類殺人狂都逃不掉,別說我這一介書生了。何況我還有個六十六公分的大腦袋。換個角度說,我這個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人,怎麼能同人民專政的執行者為敵呢?
那警察輕輕地歎了口氣說:「你真不走運。」
我疑惑地望望他,發現他黑瘦的臉上透著一股文靜氣。
他說:「我是從天津臨時抽來支援這裡的。」
我說:「我真是冤枉。」
他點點頭。
我的眼睛突然濕潤了。
他的眼睛也有點濕潤。他說:「我常看你們《大眾月刊》,特棒。我特愛看小說。天津的蔣子龍寫得挺棒。」
我說:「蔣子龍我認識。」其實是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我奔到天津奔到他家組稿。他同我談了約三分鐘,挺有氣派地開導我:「你看了XXX的《XX》就知道XXX問題了。你看了XXXXXX的《XXXXXXX》,就明白XXXXXXX現象了。」可惜我一個都沒聽懂。要不我現在說說多好,可以增加「認識」的份量和真實感。我只好說些《喬廠長上任記》《赤橙黃綠青藍紫》之類的老幼皆知的作品。警察也是「赤橙黃綠青藍紫」。這不是我說的。毛主席說任何地方都有左中右。當然,警察中的不合格者一定極少極少,肯定比想造反的秀才還要少。不幸的是恰恰被我遇上了。
「他們也挺苦的。就這麼七八個人,整整一個夏天,喊啊管啊教育啊處理啊,每天只睡三四個小時,人累極了火氣就大。」警察文靜地望著我說。
我點點頭。這或許不是他們的錯。我累極了煩極了,常把人同豬狗蝙蝠硬往一起扯。警察也是人。我望著對面這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用勁點了點頭。
「你不像壞人。不像。我幫你說說情去。」文靜走到門口,回身望望我,想說什麼,又沒說。
我自然明白。我望望一個人高的窗洞。我知道我完全能爬出去。我不捆警察不打警察就這麼逃走,肯定不會發通緝令的。你知道我的所有罪行就拉了一下警察的手腕。可是你知道剛才文靜望望我,想說什麼又沒說。有了這沒說,我就不能逃走。人和人之間不能太虛無。
後來青胡茬子和圓臉和文靜一起來了。文靜低著頭不看我。我想他不能表示過分的親近。
青胡茬子和望望我說:「你的年齡和我差不多。像我們這種年齡是一生中最關鍵的時候。都希望進步。倘若出點什麼錯,一輩子也就完了。這一點你我都明白。我們是同齡人,文革中都吃過很多苦。」
我眼圈發熱,眼淚下來了。我硬嚥著說不話,只是感動得連連點頭。
他很平靜地點點頭,說:「我們是執法者,是人民民主專政的執行者。人民信任我們,我們就必須以實際行動報答人民對我們的信任。」他停頓了一下,掏出一張紙,展開,說:「現在,我宣佈對你的處理決定。」
我耳朵裡嗡嗡嗡鳴了很久,聽清的只有二十個字:「妨害公務」、「擾亂治安」,「拘留二十四小時」、「罰款十八元」。
這一回我沒有流淚。真的。人不是所有時候任何場合都能裝熊掉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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