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前幾年有一篇小說,寫了這麼一段文字,「人像魚一樣擁擠著出了車站」,遭到了非議。
你知道我膽小如鼠。如小鼠而非「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之碩鼠。我只好寫:「人像人一樣緊粘著輕輕鬆鬆唱著歌出了車站」。
「人像人」不會有誣蔑之嫌。「緊粘著」是實事求是。「臭汗淋漓」則非技巧性地加以省略。至於「輕輕鬆鬆」,頗有一點「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礡走泥丸」的宏大氣魄。「唱著歌」是,是一種比喻。反正人嘴裡發著的聲音,遠比神經正常的人說著正常話時嘹亮十倍。
人確確實實都是緊粘著汗酸著嘹亮著。你知道出站口進站口都招搖著霓虹燈:
北戴河。
北戴河幾十里淺黃色的細沙灘,無邊無際的純淨的大海,宛若情竇初開的少女,向你袒開胸懷輕舒雙臂,投來稚氣而溫存而朦朧的微笑。你沒法抗拒這誘惑。更何況不用你花一分錢,且有兩元伍角一天的伙食補助。你知道公費醫療看病還得一毛掛號費哩。據說民間統計局曾發佈消息:政府部門每一會或每一令,公費旅遊的人數就增加一點七倍。這一點我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你知道我走到哪都能聽到幡然醒悟者的驚呼或喟歎:
哈!還有這一絕活!
咱們真他媽笨!
虧了虧了!
醒悟者手中大多拿著中央或地方的黨報。黨報上大多正批評著公費旅遊或是它的孿生兄弟姐妹。不信你就到這北戴河來看看。如今純淨少女般的大海早已煮起了餃子。不不,應該是「人像人一樣緊粘著」。
我們編輯部的大半人馬就這麼人像人一樣緊粘著輕輕鬆鬆唱著歌昂首碎步到了離出站口約半里地的人漸鬆動的地方。
主編說:「車呢?」
老現踮起腳伸長脖子東張西望,嘴裡不停地「現代派現代派」,一副焦急萬分的不現代派模樣。
我於是也萬分焦急地伸長脖子踮起腳東張西望。誰知就這麼一望,我的生命旅程就進入一條晦氣萬分的岔道。就像史鐵生《宿命》中的莫非同志,因了一個狗屁,而送了下半截身子的性命。其實我若是望了,而耳朵沒聽見那「唉喲唉喲」幾聲該死的很可能是裝腔作勢的聲音,我一定還會順著編輯部副主任的康莊大道奮勇向前銳不可擋。
那唉喲唉喲的聲音在我左前方三十米處。倘若再遠點我或許又聽不到或看不到了。可惜事實是三十米。誤差不會超過一米。我念的初中「不但學工學農而且還要學軍」。你知道學軍免不了學學目測。諸如電線桿子的間距五十米啦,諸如拳頭十公分啦,至於拳頭有大有小電線桿子有近有遠你就不必管了。你活在世界上你想把全世界的事都管下來,你得倒霉,倒他媽的臭霉。你知道我就是這麼一個大臭倒霉蛋子。
那唉喲唉喲的聲音不停地響著。聲音的周圍大約簇擁了百十號人。我看見一堆人的後背,頸項都伸得很長,彷彿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我忽然想起這是魯迅的文學。那時候中國人看殺革命黨,魯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我佩服魯迅佩服得五體投地,但有時也會趴在地上仰起腦袋仔細想想。倘若有一隻鴨子跳將出來,那鴨脖子就會卡嚓一聲,其聲音定然同夏瑜烈士腦袋離肩時一模一樣。倘若有十隻百隻千隻萬隻十萬隻百萬隻鴨子跳將出來,你只是聽十聲百聲千聲萬聲十萬聲百萬聲卡嚓而已。那聲音嚴順開學得極像。有些人殺起人來決不亞於另一些人殺雞殺鴨殺鵝。文革前蘇州玄妙觀菜場有個殺鴨子的老頭,每每下刀,都要念叨一句:「菩薩有眼,不是我要殺你。」後來老頭還是瘋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德國人集體屠殺了猶太人幾百萬。日本人僅南京大屠殺就殺了三十幾萬幾千幾百幾十幾人。不曾見哪個念叨一句什麼請求寬恕。也不曾見哪個殺人殺瘋了的。中華民族是個偉大的民族,這一點誰也不可否認。但中國人倘若沒有社會主義的人道主義,沒有真誠的科學的實事求是的精神文明,而任心靈深處那獨霸天下唯我獨尊之類的邪惡自由發展,我看其蠻不講理也決不會在德國人日本人之下。秦始皇焚書坑儒就是一例。始皇帝老先生一生氣,坑了儒生四百六十。當時的罪魁禍首盧生與侯生曾說:「博士雖有七十人,只是備而不用,丞相大臣都只奉命辦事」。「博士七十」,那「四百六十人」,我看恐怕是把碩士學士大專以上的儒生全都坑了。國家搞不好搞得好同渾身酸味的文人究竟有多少關係。國家搞得好,你文人亂喊亂罵,老百姓會把你當瘋子。國家搞不好,你文人不喊不說,老百姓憑原始本能也會知道饑飽寒暖。這一點連雞鴨都知道。信不信由你。反正誰都知道「秀才造反」是被人恥笑的話。可是自古至今,閹司馬遷殺金聖歎槍斃白莽殷夫馮鏗之類的事何止千起萬起。這種蠻不講理的事一直延續到公元一九四九年。有文章說延續到一九七九年,例子是遇羅克張志新等等等等。我不敢苟同。我還不敢苟同「秀才造反」。將心比心,我這個當編輯的末流秀才從來沒有想過「造反」。我活了三十年也絕對沒見過一個想造反的秀才。當然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或許哪個旯旯旮旮裡躲著一個夢想復辟帝制的秀才,可他實在代表不了「秀才」這個集體名詞。書上說集體是指「許多人合起來的有組織的整體」。我想起碼得有十分之一或百分之一或萬分之一的秀才組織起來想造反,才能把「秀才造反」當個規律掛在嘴上。現在每年有幾十萬大秀才畢業,中國起碼有幾百萬大秀才。想造反的能有幾十個麼?當然,發表謬論我認為不能算造反。你知道我就很愛發表謬論。前幾天北京一家大報報道:有個孩子落水了,會水的不會水的都站岸上喊救命。其中有一條好漢站出來說,給三十元就救。自然沒人肯給錢的。錢比同情、憐憫、正義貴多了。孩子或許想活或許願付錢,可他在水裡光顧著喝水沒有說話的功夫。除非他是托馬斯.品欽《伊色弄到了一個鼻子的差事》裡那個臉上另有一嘴的士兵。不過細想想,那另一張嘴也會灌水的。黑色幽默救不了孩子。後來孩子淹死了。淹死了。淹死了。淹死了。大家都看著。都看著。都看著。會水的不會水的都說應該撈屍體。又一條好漢站出來說,給三十元就撈。我無法想像。德國人日本人殺人是在戰爭時期,打紅眼了。秦始皇坑儒是在開國階段,為了鞏固政權。可現在,現在,建國三十七年了!建黨六十六年了!國家印了幾億幾十億幾百億冊思想教育的書教育大家。印這些書的錢可以每家發一台彩電。不信你去問問國家出版總局局長。可是人,這些圍觀的要錢的見死不救的人,卻連資本主義的人道主義都沒有!連封建主義原始主義的人道主義都沒有!原始社會人淹死了,他人分著吃,是人類生存的必須。要錢的人或許也是為了生存?現在哪有餓死人的?小康談不上可溫飽早已有了。北京人小康的也已不是少數,還有一些已經進入了二O五O年的水平。既然不是瀕臨餓死等著分死人肉吃,又為什麼能救不救呢?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於是我就四處發表謬論。我說:把我些人剝光了扔原始森林裡去,永遠不許進入公元前五千世紀。可主編說我說話太輕率。老現說「現代派現代派」。也不知道這現代派指我還是指那些傢伙。有位同事說我太不領行情。我不能說出這位同事的名字。反正我看著這段報道時,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望玻璃窗,眼淚不停地落在報紙上。你知道我的心悲愴和憤慨得像是被人撕成了血淋淋的幾十片。
人都用一種看瘋子的眼光看我。
阿鳴問:「那孩子是你的親戚麼?」
我想了大約有一星期,搖搖頭說:「不是。」
阿鳴問:「什麼不是?」
我說:「孩子。」
阿鳴問:「什麼孩子。」
我說:「那淹死的孩子。」
阿鳴笑了,說:「你還想著那孩子哪。」
你知道壞就壞在如今事隔一月了,我還想著那孩子。而且腦子一發昏,錯誤地以為那唉喲唉喲是掉在地上快要淹死,圍觀的鴨子中有一隻伸著手要三十元才肯下地救人。我想我口袋裡有一百多元錢,索價更高的話,我還有襯衫、汗衫什麼的。只要留條短褲不傷風化就行。你知道脫光了就是耍流氓,警察會抓的,起碼拘留十五天。在澳門有個女球迷脫光了衝進球場亂跑,被罰了幾個美元。各處的法律不太一樣。
我奮力地擠進人群。我看見一個人正斜著身子奮力地報一件東西。那東西「唉喲唉喲」不停地叫喚,臀部在水泥地上磨出沙沙嚓嚓地聲音。
我趕緊抓住斜著的人的手腕說:「你怎麼可以這樣!」
那人瞪起一雙血紅的眼睛,望望我,嗓音嘶啞地說:「你知道他是什麼東西?」
我認真地看了一會,說:「人呀。」
那血紅眼睛上上下下掃了我幾遍,又問:「你是什麼東西?」
我又認真地想了一會,說:「人呀。」
他用力掙扎了一下,想甩脫我的手。他沒成功。你知道我的胳膊很有點勁。
他紅了臉說:「你鬆不鬆手!」
我說:「你先放了他──」這時候我發現唉喲唉喲手腕上有一圈亮晃晃的東西。罪犯?我想。我看看那斜著的,這才發現他穿著警察的服裝。我的手像是洩了氣的救生圈。
我說:「真對不起,我不知道──」
他一手抓緊了那副銬子,一手著被我捏過的手腕,說:「他是倒爺,販賣高價車票。」
我說:「我最恨這種人了。不過你能不能把他的銬子稍稍放鬆一些。」
你知道這時候手銬的犬牙狀的鋸齒正死死咬著唉喲唉喲的手腕。這是一種新式的手銬。帶銬人越掙扎,它就咬得越緊。這不是警察的錯。這警察圓圓的臉,帶點兒紅潤,眼睛眉毛都挺清俊。
他看看我說:「好吧。」放鬆了兩個齒,又說,「請協助我一下。」
我於是像個英雄一樣上前協助羅一邊拉一邊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圍觀的人都笑了。好像我很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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