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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好水好山看不足

錢江看潮記


  陰曆八月十八,我客居杭州。這一天恰好是星期日,寓中來了兩位親友,和兩個例假返 寓的兒女。上午,天色陰而不雨,涼而不寒。有一個人說起今天是潮辰,大家興致勃勃起來 ,提議到海寧看潮。但是我左足趾上患著濕毒,行步維艱還在其次;鞋根拔不起來,拖了鞋 子出門,違背新生活運動,將受警察干涉。但為此使眾人掃興,我也不願意。於是大家商議 ,修改辦法:借了一隻大鞋子給我左足穿了,又改變看潮的地點為錢塘江邊,三廊廟。我們 明知道錢塘江邊潮水不及海寧的大,真是「沒啥看頭」的。但凡事輪到自己去做時,無論如 何總要想出它一點好處來,一以鼓勵勇氣,一以安慰人心。就有人說:「今年潮水比往年大 ,錢塘江潮也很可觀。」「今天的報上說,昨天江邊車站的鐵欄都被潮水沖去,二十幾個人 爬在鐵欄上看潮,一時淹沒,幸為房屋所阻,不致與波臣為伍,但有四人頭破血流。」聽了 這樣的話,大家覺得江幹不亞於海寧,此行一定不虛.我就伴了我的兩位親友,帶了我的女 兒和一個小孩子,一行六人,就於上午十時動身赴江邊。我兩腳穿了一大一小的鞋子跟在他 們後面。

  我們乘公共汽車到三廊廟,還只十一點鐘。我們乘義渡過江,去看看杭江路的車站,果 有亂石板木狼藉於地,說是昨日的潮水所致的。錢江兩岸兩個碼頭實在太長,加起來恐有一 裡路。回來的時候,我的腳吃不消,就坐了人力車。坐在車中看自己的兩腳,好像是兩個人 的。倘照樣畫起來,見者一定要說是畫錯的,但一路也無人注意,只是我自己心虛,偶然逢 到有人看我的腳,我便疑心他在笑我,碰著認識的人,談話之中還要自己先把鞋的特殊的原 因告訴他。他原來沒有注意我的腳,聽我的話卻知道了。善於為自己辯護的人,欲掩其短, 往往反把短處暴露了。

  我在江心的渡船中遙望北岸,看見碼頭近旁有一座樓,高而多窗,前無障礙。我選定這 是看潮最好的地點。看它的模樣,不是私人房屋,大約是茶館酒店之類,可以容我們去坐的 。為了腳痛,為了口渴,為了肚饑,又為了貪看潮的眼福,我遙望這座樓覺得異常玲瓏,猶 似仙境一般美麗。我們跳上碼頭,已是十二點光景。走盡了碼頭,果然看見這座樓上掛著茶 樓的招牌,我們欣然登樓。走上扶梯,看見列著明窗淨幾,全部江景被收在窗中,果然一好 去處。茶客寥寥,我們六人就佔據了臨窗的一排椅子。我回頭喊堂倌:「一紅一綠!」

  堂倌卻空手走過來,笑嘻嘻地對我說:「先生,今天是買坐位的,每位小洋四角。」我 的親友們聽了這話都立起身來,表示要走。但兒女們不聞不問,只管憑窗眺望江景,指東話 西,有說有笑,正是得其所哉。我也留戀這地方,但我的親友們以為座價太貴,同堂倌講價 ,結果三個小孩子「馬馬虎虎」,我們六個人一共出了一塊錢。先付了錢,方才大家放心坐 下。托堂倌叫了六碗麵,又買了些果子,權當午飯。大家正肚饑,吃得很快。吃飽之後,看 見窗外的江景比前更美麗了。

  我們來得太早,潮水要三點鐘才到呢。到了一點半鐘,我們才看見別人陸續上樓來。有 的嫌座價貴,回了下去。有的望望江景,遲疑一下,坐下了。到了兩點半鐘,樓上的座位已 滿,嘈雜異常,非復吃麵時可比了。我們的座位幸而在窗口,背著嘈雜面江而坐,彷彿身在 涇渭界上,另有一種感覺。

  三點鐘快到,樓上已無立錐之地。後來者無座位,不喫茶,亦不出錢。我們的背後擠了 許多人。回頭一看,只見觀者如堵。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更有被抱著的孩子。有的坐在桌上,有的立在凳上,有的竟立在 桌上。他們所看的,是照舊的一條錢塘江。久之,久之,眼睛看得酸了,腿站得痛了,潮水 還是不來。大家倦起來,有的垂頭,有的坐下。忽然人叢中一個尖銳的呼聲:「來了!來了 !」大家立刻把脖子伸長,但錢塘江還是照舊。原來是一個母親因為孩子擠得哭了,在那裡 哄他。

  江水真是太無情了。大家越是引頸等候,它的架子越是十足。這彷彿有的火車站裡的賣 票人,又彷彿有的郵政局收掛號信的,窗欄外許多人等候他,他只管悠然地吸煙。

  三點二十分光景,潮水真個來了!樓內的人萬頭攢動,像運動會中決勝點旁的觀者。我 也除去墨鏡,向江口注視。但見一條同桌上的香煙一樣粗細的白線,從江口慢慢向這方面延 長來。延了好久,達到西興方面,白線就模糊了。再過了好久,樓前的江水漸漸地漲起來。 浸沒了碼頭的腳。樓下的江岸上略起些波浪,有時打動了一塊石頭,有時淹沒了一條沙堤。 以後浪就平靜起來,水也就漸漸退卻。看潮就看好了。

  樓中的人,好像已經獲得了什麼,各自紛紛散去。我同我親友也想帶了孩子們下樓,但 一個小孩子不肯走,驚異地責問我:「還要看潮哩!」大家笑著告訴他:「潮水已經看過了 !」他不信,幾乎哭了。多方勸慰,方才收淚下樓。

  我實在十分同情於這小孩子的話。我當離座時,也有「還要看潮哩!」似的感覺。似覺 今天的目的尚未達到。我從未為看潮而看潮。今天特地為看潮而來,不意所見的潮如此而已 ,真覺大失所望。但又疑心自己的感覺不對。若果潮不足觀,何以茶樓之中,江岸之上,觀 者動萬,歸途阻塞呢?以問我的親友,一人云:「我們這些人不是為看潮來的,都是為潮神 賀生辰來的呀!」這話有理,原來我們都是被「八月十八」這空名所召集的。怪不得潮水毫 沒看頭。回想我在茶樓中所見,除舊有的一片江景外毫無可述的美景。只有一種光景不能忘 卻:當波浪淹沒沙堤時,有一群人正站在沙堤上看潮。浪來時,大家倉皇奔回,半身浸入水 中,舉手大哭,幸有大人轉身去救,未遭沒頂。這光景大類一幅水災圖。看了這圖,使人想 起最近黃河長江流域各處的水災,敗興而歸。


桂林的山


  「桂林山水甲天下」,我沒有到桂林時,早已聽見這句話。

  我預先問問到過的人:「究竟有怎樣的好?」到過的人回答我,大都說是「奇妙之極, 天下少有」。這正是武漢疏散人口,我從漢口返長沙,準備攜眷逃桂林的時候。抗戰節節扔 失利,我們逃難的人席不暇暖,好容易逃到漢口,又要逃到桂林去。對於山水,實在無心欣 賞,只是偶然帶便問問而已。然而百忙之中,必有一閒。我在這一閒的時候想像桂林的山水 ,假定它比杭州還優秀。不然,何以可稱為「甲天下」呢?

  我們一家十人,加了張梓生先生家四五人,合包一輛大汽車,從長沙出發到桂林,車資 是二百七十元。經過了衡陽、零陵、邵陽,入廣西境。聞名已久的桂林山水,果然在民國二 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下午展開在我的眼前。初見時,印象很新鮮。那些山都拔地而起,好像 西湖的莊子內的石筍,不過形狀龐大,這令人想起古畫中的遠峰,又令人想起「天外三峰削 不成」的詩句。至於水,漓江的綠波,比西湖的水更綠,果然可愛。我初到桂林,心滿意足 ,以為流離中能得這樣山明水秀的一個地方來托庇,也是不幸中之大幸。開明書店的經理, 替我租定了馬皇背(街名)的三間平房,又替我買些竹器。竹椅、竹凳、竹床,十人所用, 一共花了五十八塊桂幣。桂幣的價值比法幣低一半,兩塊桂幣換一塊法幣。五十八塊桂幣就 是二十九塊法幣。我們到廣西,弄不清楚,曾經幾次誤將法幣當作桂幣用。後來留心,買物 付錢必打對折。

  打慣了對折,看見任何數目字都想打對折。我們是六月二十四日到桂林的。後來別人問 我哪天到的,我回答「六月二十四日」之後,幾乎想補充一句:「就是三月十二日呀!」

  漢口淪陷,廣州失守之後,桂林也成了敵人空襲的目標,我們常常逃警報。防空洞是天 然的,到處皆有,就在那拔地而起的山的腳下。由於逃警報,我對桂林的山愈加親近了。桂 林的山的性格,我愈加認識清楚了。我漸漸覺得這些不是山,而是大石筍。因為不但拔地而 起,與地面成九十度角,而且都是青灰色的童山,毫無一點樹木或花草。久而久之,我覺得 桂林竟是一片平原,並無有山,只是四圍種著許多大石筍,比西湖的莊子裡的更大更多而已 。我對於這些大石筍,漸漸地看厭了。庭院中佈置石筍,數目不多,可以點綴風景;但我們 的「桂林」這個大庭院,佈置的石筍太多,觸目皆是,豈不令人生厭。我有時遙望群峰,想 像它們是一隻大動物的牙齒,有時望見一帶尖峰,又想起小時候在寺廟裡的十殿閻王的壁畫 中所見的尖刀山。假若天空中掉下一個巨人來,掉在這些尖峰上,一定會穿胸破肚,鮮血淋 漓,同十殿閻王中所繪的一樣。這種想像,使我漸漸厭惡桂林的山。這些時候聽到「桂林山 水甲天下」這句盛譽,我的感想與前大異:我覺得桂林的特色是「奇」,卻不能稱「甲」, 因為「甲」有盡善盡美的意思,是總平均分數。桂林的山在天下的風景中,決不是盡善盡美 。其總平均分數決不是「甲」。世人往往把「美」與「奇」兩字混在一起,攪不清楚,其實 奇是罕有少見,不一定美。美是具足圓滿,不一定奇。三頭六臂的人,可謂奇矣,但是談不 到美。天真爛漫的小孩,可為美矣,但是並不稀奇。桂林的山,奇而不美,正同三頭六臂的 人一樣。我是愛畫的人,我到桂林,人都說「得其所哉」,意思是桂林山水甲天下,可以入 我的畫。這使我想起了許多可笑的事:有一次有人報告我:「你的好畫材來了,那邊有一個 人,身長不滿三尺,而須長有三四寸。」我跑去一看,原來是做戲法的人帶來的一個侏儒。 這男子身體不過同桌子面高,而頭部是個老人。對這殘廢者,我只覺得驚駭、憐憫與同情, 哪有心情欣賞他的「奇」,更談不到美與畫了。又有一次到野外寫生,遇見一個相識的人, 他自言熟悉當地風物,好意引導我去探尋美景,他說:「最美的風景在那邊,你跟我來!」 我跟了他跋山涉水,走得十分疲勞,好容易走到了他的目的地。原來有一株老樹,不知遭了 什麼劫,本身橫臥在地,而枝葉依舊欣欣向上。我率直地說:「這難看死了!我不要畫。」 其人大為掃興,我倒覺得可惜。可惜的是他引導我來此時,一路上有不少平凡而美麗的風景 ,我不曾寫得。而他所謂美,其實是奇。美其所美,非吾所謂美也。這樣的事,我所經歷的 不少。桂林的山,便是其中之一。

  篆文的山字,是三個近乎三角形的東西。古人造像形字煞費苦心,以最簡單的筆劃,表 出最重要的特點。像女字、手字、木字、草字、鳥字、馬字、山字、水字等,每一個字是一 幅速寫畫。而山因為望去形似平面,故造出的象形字的模樣,尤為簡明。從這字上,可知模 范的山,是近於三角形的,不是石筍形的;可知桂林的山,不是模範的山,只是山之一種— —奇特的山。古語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則又可知周圍山水對於人的性格很有影響 。桂林的奇特的山,給廣西人一種奇特的性格,勇往直前,百折不撓,而且短刀直入,率直 痛快。廣西省政治辦得好,有模範省之稱,正是環境的影響;廣西產武人,多軍人,也是拔 地而起的山的影響。但是講到風景的美,則廣西還是不參加為是。

  「桂林山水甲天下」,本來沒有說「美甲天下」。不過講到山水,最容易注目其美,因 此使桂林受不了這句盛譽。若改為「桂林山水天下奇」,則庶幾近情了。


廬山遊記

一、江行觀感


  譯完了柯羅連科的《我的同時代人的故事》第一卷三十萬字之後,原定全家出門旅行一 次,目的地是廬山。脫稿前一星期已經有點心不在鎬;合譯者一吟的心恐怕早已上山,每天 休息的時候擱下譯筆(我們是父女兩人逐句協商,由她執筆的),就打電話探問九江船期。 終於在寄出稿件後三天的七月廿六日清晨,父母子女及一外孫一行五人登上了江新輪船。

  勝利還鄉時全家由隴海路轉漢口,在漢口搭輪船返滬之後,十年來不曾乘過江輪。菲君 (外孫)還是初次看見長江。

  站在船頭甲板上的晨曦中和壯麗的上海告別,乘風破浪溯江而上的時候,大家臉上顯出 歡喜幸福的表情。我們佔居兩個半房間:一吟和她母親共一間,菲君和他小娘舅新枚共一間 ,我和一位鐵工廠工程師吳君共一間。這位工程師熟悉上海情形,和我一見如故,替我說明 吳淞口一帶種種新建設,使我的行色更壯。

  江新輪的休息室非常漂亮:四周許多沙發,中間好幾副桌椅,上面七八架電風扇,地板 上走路要謹防滑交。我在壁上的照片中看到:這輪船原是初解放時被敵機炸沉,後來撈起重 修,不久以前才復航的。一張照片是剛剛撈起的破碎不全的船殼,另一張照片是重修完竣後 的嶄新的江新輪,就是我現在乘著的江新輪。我感到一種驕傲,替不屈不撓的勞動人民感到 驕傲。

  新枚和他的捷克制的手風琴,一日也捨不得分離,背著它游廬山。手風琴的音色清朗象 豎琴,富麗象鋼琴,在雲山蒼蒼、江水泱泱的環境中奏起悠揚的曲調來,真有「高山流水」 之概。我呷著啤酒聽賞了一會,不覺叩舷而歌,歌的是十二三歲時在故鄉石門灣小學校裡學 過的、沈心工先生所作的揚子江歌:

  源青海兮峽瞿塘,蜿蜒騰蛟蟒。

  滾滾下荊揚,千里一瀉黃海黃。

  潤我祖國千秋萬歲歷史之榮光。

  反覆唱了幾遍,再教手風琴依歌而和之,覺得這歌曲實在很好;今天在這裡唱,比半世 紀以前在小學校裡唱的時候感動更深。這歌詞完全是中國風的,句句切題,描寫得很扼要; 句句葉音,都葉得很自然。新時代的學校唱歌中,這樣好的歌曲恐怕不多呢。因此我在甲板 上熱愛地重溫這兒時舊曲。不過在這裡奏樂、唱歌,甚至談話,常常有美中不足之感。你道 為何:各處的擴音機聲音太響,而且廣播的時間太多,差不多終日不息。我的房間門口正好 裝著一個喇叭,倘使鎮日坐在門口,耳朵說不定會震聾。這設備本來很好:報告船行情況, 通知開飯時間,招領失物,對旅客都有益。然而報告通知之外不斷地大聲演奏各種流行唱片 ,聲音壓倒一切,強迫大家聽賞,這過分的盛意實在難於領受。我常常想向輪船當局提個意 見,希望廣播輕些,少些。然而不知為什麼,大概是生怕多數人喜歡這一套吧,終於沒有提 。

  輪船在沿江好幾個碼頭停泊一二小時。我們上岸散步的有三處:南京、蕪湖、安慶。好 像有一根無形的繩索繫在身上,大家不敢走遠去,只在碼頭附近閒步閒眺,買些食物或紀念 品。南京真是一個引人懷古的地方,我踏上它的土地,立刻神往到六朝、三國、春秋吳越的 遠古,闔閭、夫差、孫權、周郎、梁武帝、陳後主……都閃現在眼前。望見一座青山,啊, 這大約就是諸葛亮所望過的龍蟠鐘山吧!偶然看見一家店舖的門牌上寫著邯鄲路,邯鄲這兩 個字又多麼引人懷古!我買了一把小刀作為南京紀念,拿回船上,同舟的朋友說這是上海來 的。

  蕪湖輪船碼頭附近沒有市街,沿江一條崎嶇不平的馬路旁邊擺著許多攤頭。我在馬路盡 頭的一副擔子上吃了一碗豆腐花就回船。安慶的碼頭附近很熱鬧。我們上岸,從人叢中擠出 ,走進一條小街,逶迤曲折地走到了一條大街上,在一爿雜貨鋪裡買了許多紀念品,不管它 們是哪裡來的。在安慶的小街裡許多人家的門前,我看到了一種平生沒有見過的傢具,這便 是嬰孩用的坐車。這坐車是圓柱形的,上面一個圓圈,下面一個底盤,四根柱子把圓圈和底 盤連接;中間一個坐位,嬰兒坐在這坐位上;底盤下面有四個輪子,便於推動。

  坐位前面有一個特別裝置:二三寸闊的一條小板,斜斜地裝在坐位和底盤上,與底盤成 四五十度角,小板兩旁有高起的邊,彷彿小人國裡的兒童公園裡的滑梯。我初見時不解這滑 梯的意義,一想就恍然大悟了它的妙用。記得我嬰孩時候是站立桶的。這立桶比桌面高,四 周是板,中間有一隻抽鬥,我的手靠在桶口上,腳就站在抽斗裡。抽斗底上有桂圓大的許多 洞,抽斗下面桶底上放著灰籮,妙用就在這裡。然而安慶的坐車比較起我們石門灣的立桶來 高明得多。這裝置大約是這裡的子煩惱的勞動婦女所發明的吧?安慶子煩惱的人大約較多, 剛才我擠出碼頭的時候,就看見許多五六歲甚至三四歲的小孩子。這些小孩子大約是從子煩 惱的人家溢出到碼頭上來的。我想起了久不見面的邵力子先生。

  輪船裡的日子比平居的日子長得多。在輪船裡住了三天兩夜,勝如平居一年半截,所有 的地方都熟悉,外加認識了不少新朋友。然而這還是廬山之遊的前奏曲。踏上九江的土地的 時候,又感到一種新的興奮,彷彿在音樂會裡聽完了一個節目而開始再聽另一個新節目似的 。


二、九江印象


  九江是一個可愛的地方,雖然天氣熱到九十五度,還是可愛。我們一到招待所,聽說上 山車子擠,要宿兩晚才有車。

  我們有了細看九江的機會。

  「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於人,生小不相識。」

  (崔顥)「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白居易)常常替詩人當模特兒的九 江,受了詩的美化,到一千多年後的今天風韻猶存。街道清潔,市容整齊;遙望崗巒起伏的 廬山,彷彿南北高峰;那甘棠湖正是具體而微的西湖,九江居然是一個小杭州。但這還在其 次。九江的男男女女,大都儀容端正。極少有奇形怪狀的人物。尤其是婦女們,無論群集在 甘棠湖邊洗衣服的女子,提著筐挑著擔在街上趕路的女子,一個個相貌端正,衣衫整潔,其 中沒有西施,但也沒有嫫母。她們好像都是學校裡的女學生。但這也還在其次。九江的人態 度都很和平,對外來人尤其客氣。這一點最為可貴。二十年前我逃難經過江西的時候,有一 個逃難伴侶告訴我:「江西人好客。」當時我扶老攜幼在萍鄉息足一個多月,深深地感到這 句話的正確。這並非由於萍鄉的地主(這地主是本地人的意思)夫婦都是我的學生的原故, 也並非由於「到處兒童識姓名」(馬一浮先生贈詩中語)的原故。不管相識不相識,萍鄉人 一概慇勤招待。如今我到九江,二十年前的舊印象立刻復活起來。我們在九江,大街小巷都 跑過,南潯鐵路的火車站也到過。我仔細留意,到處都度著和平的生活,絕不聞相打相罵的 聲音。向人問路,他恨不得把你送到了目的地。我常常驚訝地域區別對風俗人情的影響的偉 大。萍鄉和九江,相去很遠。然而同在江西省的區域之內,其風俗人情就有共通之點。我覺 得江西人的「好客」確是一種美德,是值得表揚,值得學習的。我說九江是一個可愛的地方 ,主要點正在於此。

  九江街上瓷器店特別多,除了瓷器店之外還有許多瓷器攤頭。瓷器之中除了日用瓷器之 外還有許多瓷器玩具:貓、狗、雞、鴨、兔、牛、馬、兒童人像、婦女人像、騎馬人像、羅 漢像、壽星像,各種各樣都有,而且大都是上彩釉的。這使我聯想起無錫來。無錫惠山等處 有許多泥玩具店,也有各種各樣的形象,也都是施彩色的。所異者,瓷和泥質地不同而已。 在這種玩具中,可以窺見中國手藝工人的智巧。他們都沒有進過美術學校雕塑科,都沒有學 過素描基本練習,都沒有學過藝用解剖學,全憑天生的智慧和熟練的技巧,刻劃出種種形象 來。這些形象大都肖似實物,大多姿態優美,神氣活現。而瓷工比較起泥工來,據我猜想, 更加複雜困難。因為泥質鬆脆,只能塑造像坐貓、蹲兔那樣團塊的形象。而瓷質堅致,馬的 四隻腳也可以塑出。九江瓷器中的八駿,最能顯示手藝工人的天才。那些馬身高不過一寸半 ,或俯或仰,或立或行,骨胳都很正確,姿態都很活躍。我們買了許多,拿回寓中,陳列在 桌子上仔細欣賞。唐朝的畫家韓爸以畫馬著名於後世。我沒有看見過韓爸的真跡,不知道他 的平面造型藝術比較起江西手藝工人的立體造型藝術來高明多少。韓爸是在唐明皇的朝廷裡 做大宮的。那時候唐明皇有一個擅長畫馬的宮廷畫家叫做陳閎。有一天唐明皇命令韓爸向陳 閎學習畫馬。韓爸不奉詔,回答唐明皇說:「臣自有師。陛下內廄之馬,皆臣師也。」我們 江西的手藝工人,正同韓爸一樣,沒有進美術學校從師,就以民間野外的馬為師,他們的技 術是全靠平常對活馬觀察研究而進步起來的。我想唐朝時代民間一定也不乏象江西瓷器手藝 工人那樣聰明的人,教他們拿起畫筆來未必不如韓爸。只因他們沒有象韓爸那樣做大官,不 能獲得皇帝的賞識,因此終身沉淪,湮沒無聞;而韓爸獨僥倖著名於後世。這樣想來,社會 制度不良的時代的美術史,完全是偶然形成的。

  我們每人出一分錢,搭船到甘棠湖裡的煙水亭去乘涼。這煙水亭建築在象杭州西湖湖心 亭那樣的一個小島上,四面是水,全靠渡船交通九江大陸。這小島面積不及湖心亭之半,而 樹木甚多。樹下設竹榻賣茶。我們躺在竹榻上喝茶,四面水光艷艷,風聲獵獵,九十度以上 的天氣也不覺得熱。有幾個九江女郎也擺渡到這裡的樹蔭底下來洗衣服。每一個女郎所在的 岸邊的水面上,都以這女郎為圓心而畫出層層疊疊的半圓形的水浪紋,好像半張極大的留聲 機片。這光景真可入畫。

  我躺在竹榻上,無意中舉目正好望見廬山。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大概 就是這種心境吧。預料明天這時光,一定已經身在山中,也許已經看到廬山真面目了。


三、廬山面目


  「咫尺愁風雨,匡廬不可登。只疑雲霧裡,猶有六朝僧。」

  (錢起)這位唐朝詩人教我們「不可登」,我們沒有聽他的話,竟在兩小時內乘汽車登 上了匡廬。這兩小時內氣候由盛夏迅速進入了深秋。上汽車的時候九十五度,在汽車中先藏 扇子,後添衣服,下汽車的時候不過七十幾度了。赴第三招待所的汽車駛過正街鬧市的時候 ,廬山給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茶館、酒樓、百貨之屬;黃 發垂髫,並怡然自樂。不過他們看見了我們沒有「乃大驚」,因為上山避暑休養的人很多, 招待所滿坑滿谷,好容易留兩個房間給我們住。廬山避暑勝地,果然名不虛傳。這一天天氣 晴朗。憑窗遠眺,但見近處古木參天,綠陰蔽日;遠處崗巒起伏,白雲出沒。有時一帶樹林 忽然不見,變成了一片雲海;有時一片白雲忽然消散,變成了許多樓台。正在凝望之間,一 朵白雲冉冉而來,攢進了我們的房間裡。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開窗戶,歡迎它進來共住; 但我猶未免為俗人,連忙關窗謝客。我想,廬山真面目的不容易窺見,就為了這些白雲在那 裡作怪。

  廬山的名勝古跡很多,據說共有兩百多處。但我們十天內遊蹤所到的地方,主要的就是 小天池、花徑、天橋、仙人洞、含鄱口、黃龍潭、烏龍潭等處而已。夏禹治水的時候曾經登 大漢陽峰,周朝的匡俗曾經在這裡隱居,晉朝的慧遠法師曾經在東林寺門口種松樹,王羲之 曾經在歸宗寺洗墨,陶淵明曾經在溫泉附近的栗裡村住家,李白曾經在五老峰下讀書,白居 易曾經在花徑詠桃花,朱熹曾經在白鹿洞講學,王陽明曾經在捨身巖散步,朱元璋和陳友諒 曾經在天橋作戰……古跡不可勝計。然而憑弔也頗傷腦筋,況且我又不是詩人,這些古跡不 能激發我的靈感,跑去訪尋也是枉然,所以除了乘便之外,大都沒有專誠拜訪。有時我的太 太跟著孩子們去尋幽探險了,我獨自高臥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樓上,看看廬山風景照片 和導遊之類的書,山光照檻,雲樹滿窗,塵囂絕跡,涼生枕簟,倒是真正的避暑。我看到天 橋的照片,遊興發動起來,有一天就跟著孩子們去尋訪。爬上斷崖去的時候,一位掛著南京 大學徽章的教授告訴我:「上面路很難走,老先生不必去吧。天橋的那條石頭大概已經跌落 ,就只是這麼一個斷崖。」我抬頭一看,果然和照片中所見不同:照片上是兩個斷崖相對, 右面的斷崖上伸出一根大石條來,伸向左面的斷崖,但是沒有達到,相距數尺,彷彿一腳可 以跨過似的。然而實景中並沒有石條,只是相距若干丈的兩個斷崖,我們所登的便是左面的 斷崖。我想:這地方叫做天橋,大概那根石條就是橋,如今橋已經跌落了,我們在斷崖上坐 看雲起,臥聽鳥鳴,又拍了幾張照片,逍遙地步行回寓。晚餐的時候,我向管理局的同志探 問這條橋何時跌落,他回答我說,本來沒有橋,那照相是從某角度望去所見的光景。啊,我 恍然大悟了:那位南京大學教授和我談話的地方,即離開左面的斷崖數十丈的地方,我的確 看到有一根不很大的石條伸出在空中,照相鏡頭放在石條附近適當的地方,透視法就把石條 和斷崖之間的距離取消,拍下來的就是我所欣賞的照片。我略感不快,彷彿上了資本主義社 會的商業廣告的當。然而就照相術而論,我不能說它虛偽,只是「太」巧妙了些。天橋這個 名字也古怪,沒有橋為什麼叫天橋?

  含鄱口左望揚子江,右瞰鄱陽湖,天下壯觀,不可不看。

  有一天我們果然爬上了最高峰的亭子裡。然而白雲作怪,密密層層地遮蓋了江和湖,不 肯給我們看。我們在亭子裡喫茶,等候了好久,白雲始終不散,望下去白茫茫的,一無所見 。這時候有一個人手裡拿一把芭蕉扇,走進亭子來。他聽見我們五個人講土白,就和我招呼 ,說是同鄉。原來他是湖州人。我們石門灣靠近湖州邊界,語音相似,我們就用土白同他談 起天來。土白實在痛快,個個字入木三分,極細緻的思想感情也充分表達得出。這位湖州客 也實在不俗,句句話都動聽。他說他住在上海,到漢口去望兒子,歸途在九江上岸,乘便一 游廬山。我問他為什麼帶芭蕉扇,他回答說,這東西妙用無窮:熱的時候扇風,太陽大的時 候遮陰,下雨的時候代傘,休息的時候當坐墊,這好比濟公活佛的芭蕉扇。因此後來我們談 起他的時候就稱他為濟公活佛。互相敘述遊覽經過的時候,他說他昨天上午才上山,知道正 街上的館子規定時間賣飯票,他就在十一點鐘先買了飯票,然後買一瓶酒,跑到小天池,在 革命烈士墓前奠了酒,遊覽了一番,然後拿了酒瓶回到館子裡來吃午飯,這頓午飯吃得真開 心。這番話我也聽得真開心。

  白雲只管把揚子江和鄱陽湖封鎖,死不肯給我們看。時候不早,汽車在山下等候,我們 只得別了濟公活佛回招待所去。此後濟公活佛就變成了我們的談話資料。姓名地址都沒有問 ,再見的希望絕少,我們已經把他當作小說裡的人物看待了。誰知天地之間事有湊巧:幾天 之後我們下山,在九江的潯廬餐廳吃飯的時候,濟公活佛忽然又拿著芭蕉扇出現了。原來他 也在九江候船返滬。我們又互相敘述別後遊覽經過。此公單槍匹馬,深入不毛,所到的地方 比我們多。我只記得他說有一次獨自走到一個古塔的頂上,那裡面跳出一隻黃鼠狼來,他打 湖州白說:「渠被滄嚇了一嚇,滄也被渠嚇了一嚇!」我覺得這簡直是詩,不過沒有葉韻。 宋楊萬里詩云:「意行偶到無人處,驚起山禽我亦驚。」豈不就是這種體驗嗎?現在有些白 話詩不講葉韻,就把白話寫成每句一行,一個「但」字占一行,一個「不」也占一行,內容 不知道說些什麼,我真不懂。

  這時候我想:倘能說得像我們的濟公活佛那樣富有詩趣,不葉韻倒也沒有什麼。

  在九江的潯廬餐廳吃飯,似乎同在上海差不多。山上的吃飯情況就不同:我們住的第三 招待所離開正街有三四里路,四周毫無供給,吃飯勢必包在招待所裡。價錢很便宜,飯菜也 很豐富。只是聽憑配給,不能點菜,而且吃飯時間限定。原來這不是菜館,是一個膳堂,仿 佛學校的飯廳。我有四十年不過飯廳生活了,頗有返老還童之感。跑三四里路,正街上有一 所菜館。然而這菜館也限定時間,而且供應量有限,若非趁早買票,難免枵腹遊山。我們在 輪船裡的時候,吃飯分五六班,每班限定二十分鐘,必須預先買票。膳廳裡寫明請勿喝酒。 有一個乘客說:「吃飯是一件任務。」我想:輪船裡地方小,人多,倒也難怪;山上遊覽之 區,飲食一定便當。豈知山上的菜館不見得比輪船裡好些。我很希望下年這種辦法加以改善 。為什麼呢,這到底是遊覽之區!並不是學校或學習班!人們長年勞動,難得遊山玩水,游 興好的時候難免把吃飯延遲些,跑得肚饑的時候難免想吃些點心。名勝之區的飲食供應倘能 滿足遊客的願望,使大家能夠暢遊,豈不是美上加美呢?然而廬山給我的總是好感,在飲食 方面也有好感:

  青島啤酒開瓶的時候,白沫四散噴射,飛濺到幾尺之外。我想,我在上海一向喝光明啤 酒,原來青島啤酒氣足得多。回家趕快去買青島啤酒,豈知開出來同光明啤酒一樣,並無白 沫飛濺。啊,原來是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氣壓的關係!廬山上的啤酒真好! 1956年9月作於上海


黃 山 松


  沒有到過黃山之前,常常聽人說黃山的松樹有特色。特色是什麼呢?聽別人描摹,總不 得要領。所謂「黃山松」,一向在我腦際留下一個模糊的概念而已。這次我親自上黃山,親 眼看到黃山松,這概念方才明確起來。據我所看到的,黃山松有三種特色:

  第一,黃山的松樹大都生在石上。雖然也有生在較平的地上的,然而大多數是長在石山 上的。我的黃山詩中有一句:

  「蒼松石上生。」石上生,原是詩中的話;散文地說,該是石罅生,或石縫生。石頭如 果是囫圇的,上面總長不出松樹來;一定有一條縫,松樹才能扎根在石縫裡。石縫裡有沒有 養料呢?我覺得很奇怪。生物學家一定有科學的解說;我卻只有臆測:《本草綱目》裡有一 種藥叫做「石髓」。李時珍說:

  「《列仙傳》言邛疏煮石髓。」可知石頭也有養分。黃山的松樹也許是吃石髓而長大起 來的吧?長得那麼蒼翠,那麼堅勁,那麼窈窕,真是不可思議啊!更有不可思議的呢:文殊 院窗前有一株松樹,由於石頭崩裂,松根一大半長在空中,像須蔓一般搖曳著。而這株松樹 照樣長得鬱鬱蒼蒼,娉娉婷婷。這樣看來,黃山的松樹不一定要餐石髓,似乎呼吸空氣,呼 吸雨露和陽光,也會長大的。這真是一種生命力頑強的生物啊!

  第二個特色,黃山松的枝條大都向左右平伸,或向下倒生,極少有向上生的。一般樹枝 ,絕大多數是向上生的,除非柳條掛下去。然而柳條是軟弱的,地心吸力強迫它掛下去,不 是它自己發心向下掛的。黃山松的枝條挺秀堅勁,然而絕大多數象電線木上的橫木一般向左 右生,或者像人的手臂一般向下生。黃山松更有一種奇特的姿態:如果這株松樹長在懸崖旁 邊,一面靠近巖壁,一面向著空中,那麼它的枝條就全部向空中生長,靠巖壁的一面一根枝 條也不生。這姿態就很奇特,好像一個很疏的木梳,又像學習的「習」字。顯然,它不肯面 壁,不肯置身丘壑中,而一心傾向著陽光。

  第三個特色,黃山松的枝條具有異常強大的團結力。獅子林附近有一株松樹,叫做「團 結松」。五六根枝條從近根的地方生出來,密切地偎傍著向上生長,到了高處才向四面分散 ,長出松針來。因此這一束樹枝就變成了樹幹,形似希臘殿堂的一種柱子。我諦視這樹幹, 想像它們初生時的狀態:五六根枝條怎麼會合夥呢?大概它們知道團結就是力量,可以抵抗 高山上的風吹、雨打和雪壓,所以生成這個樣子。如今這株團結松已經長得很粗、很高。我 伸手摸摸它的樹幹,覺得像鐵鑄的一般。即使十二級颱風,漫天大雪,也動彈它不了。更有 團結力強得不可思議的松樹呢:從文殊院到光明頂的途中,有一株松樹,叫做「蒲團松」。 這株松樹長在山間的一小塊平坡上,前面的砂土上築著石圍牆,足見這株樹是一向被人重視 的。樹幹不很高,不過一二丈,粗細不過合抱光景。上面的枝條向四面八方水平放射,每根 都伸得極長,足有樹幹的高度的兩倍。這就是說:全體像個「丁」字,但上面一劃的長度大 約相當於下面一直的長度的四倍。這一劃上面長著叢密的松針,軟綿綿的好像一個大蒲團, 上面可以坐四五個人。靠近山的一面的枝條,梢頭略微向下。下面正好有一個小阜,和枝條 的梢頭相距不過一二尺。人要坐這蒲團,可以走到這小阜上,攀著枝條,慢慢地爬上去。陪 我上山的嚮導告訴我:「上面可以睡覺的,同沙發床一樣。」我不願坐轎,單請一個嚮導和 一個服務員陪伴著,步行上山,兩腿走得相當吃力了,很想爬到這蒲團上去睡一覺。然而我 們這一天要上光明頂,赴獅子林,前程遠大,不宜耽擱;只得想像地在這蒲團上坐坐,躺躺 ,就鼓起幹勁,向光明頂邁步前進了。


黃山印象


  看山,普通總是仰起頭來看的。然而黃山不同,常常要低下頭去看。因為黃山是群山, 登上一個高峰,就可俯瞰群山。這教人想起杜甫的詩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而精 神為之興奮,胸襟為之開朗。我在黃山盤桓了十多天,登過紫雲峰、立馬峰、天都峰、玉屏 峰、光明頂、獅子林、眉毛峰等山,常常爬到絕頂,有如蘇東坡游赤壁的「履版巖,披蒙茸 ,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

  在黃山中,不但要低頭看山,還要面面看山。因為方向一改變,山的樣子就不同,有時 竟完全兩樣。例如從玉屏峰望天都峰,看見旁邊一個峰頂上有一塊石頭很像一隻松鼠,正在 向天都峰跳過去的樣子。這景致就叫「松鼠跳天都」。然而爬到天都峰上望去,這松鼠卻變 成了一雙鞋子。又如手掌峰,從某角度望去竟像一個手掌,五根手指很分明。然而峰迴路轉 ,這手掌就變成了一個拳頭。他如「羅漢拜觀音」、「仙人下棋」、「喜鵲登梅」、「夢筆 生花」、「鰲魚駝金龜」等景致,也都隨時改樣,變幻無定。如果我是個好事者,不難替這 些石山新造出幾十個名目來,讓導遊人增加些講解資料。然而我沒有這種雅興,卻聽到別人 新取了兩個很好的名目:有一次我們從西海門憑欄俯瞰,但見無數石山拔地而起,真像萬笏 朝天;其中有一個石山由許多方形石塊堆積起來,竟同玩具中的積木一樣,使人不相信是天 生的,而疑心是人工的。導遊人告訴我:有一個上海來的遊客,替這石山取個名目,叫做「 國際飯店」。我一看,果然很像上海南京路上的國際飯店。

  有人說這名目太俗氣,欠古雅。我卻覺得有一種現實的美感,比古雅更美。又有一次, 我們登光明頂,望見東海(這海是指雲海)上有一個高峰,腰間有一個缺口,缺口裡有一塊 石頭,很像一隻蹲著的青蛙。氣象台裡有一個青年工作人員告訴我:他們自己替這景致取一 個名目,叫做「青蛙跳東海」。

  我一看,果然很像一隻青蛙將要跳到東海裡去的樣子。這名目取得很適當。

  翻山過嶺了好幾天,最後逶迤下山,到雲谷寺投宿。這雲谷寺位在群山之間的一個谷中 。由此再爬過一個眉毛峰,就可以回到黃山賓館而結束游程了。我這天傍晚到達了雲谷寺, 發生了一種特殊的感覺,覺得心情和過去幾天完全不同。起初想不出其所以然,後來仔細探 索,方才明白原因:原來雲谷寺位在較低的山谷中,開門見山,而這山高得很,用「萬丈」 、「插雲」等語來形容似乎還嫌不夠,簡直可用「凌霄」、「逼天」等字眼。因此我看山必 須仰起頭來。古語云:「高山仰止」,可見仰起頭來看山是正常的,而低下頭去看山是異常 的。我一到雲谷寺就發生一種特殊的感覺,便是因為在好幾天異常之後突然恢復正常的原故 。這時候我覺得異常固然可喜,但是正常更為可愛。我躺在雲谷寺宿舍門前的籐椅裡,臥看 山景,但見一向異常地躺在我腳下的白雲,現在正常地浮在我頭上了,覺得很自然。它們無 心出岫,隨意來往;有時冉冉而降,似乎要闖進寺裡來訪問我的樣子。我便想起某古人的詩 句:「白雲無事常來往,莫怪山僧不送迎。」好詩句啊!

  然而叫我做這山僧,一定閉門不納,因為白雲這東西是很潮濕的。

  此外也許還有一個原因:雲谷寺是舊式房子,三開間的樓屋。我們住在樓下左右兩間裡 ,中央一間作為客堂;廊下很寬,布設桌椅,可以隨意起臥,品茗談話,飲酒看山,比過去 所住的文殊院、北海賓館、黃山賓館趣味好得多。文殊院是石造二層樓屋,房間象輪船裡的 房艙或火車裡的臥車:約一方丈大小的房間,中央開門,左右兩床相對,中間靠窗設一小桌 ,每間都是如此。北海賓館建築宏壯,房間較大,但也是集體宿舍式的:中央一條走廊,兩 旁兩排房間,間間相似。黃山賓館建築尤為富麗堂皇,同上海的國際飯店、錦江飯店等差不 多。兩賓館都有同上海一樣的衛生設備。這些房屋居住固然舒服,然而太刻板,太洋化;住 得長久了,覺得彷彿關在籠子裡。雲谷寺就沒有這種感覺,不像旅館,卻像人家家裡,有親 切溫暖之感和自然之趣。因此我一到雲谷寺就發生一種特殊的感覺。雲谷寺倘能添置衛生設 備,採用些西式建築的優點:兩賓館的建築倘能採用中國方式,而加西洋設備,使外為中用 ,那才是我所理想的旅舍了。

  這又使我回想起杭州的一家西菜館的事,附說在此:此次我游黃山,道經杭州,曾經到 一個西菜館裡去吃一餐午飯。

  這菜館採用西式的分食辦法,但不用刀叉而用中國的筷子。這辦法好極。原來中國的合 食是不好的辦法,各人的唾液都可能由筷子帶進菜碗裡,拌勻了請大家吃。西洋的分食辦法 就沒有這弊端,很應該採用。然而西洋的刀叉,中國人實在用不慣,我們還是裡筷子便當。 這西菜館能採取中西之長,創造新辦法,非常合理,很可讚佩。當時我看見座上多半是農民 ,就恍然大悟:農民最不慣用刀叉,這合理的新辦法顯然是農民教他們創造的。


不肯去觀音院


  普陀山,是舟山群島中的一個島,島上寺院甚多,自古以來是佛教勝地,香火不絕。浙 江人有一句老話:「行一善事,比南海普陀去燒香更好。」可知南海普陀去燒香是一大功德 。

  因為古代沒有汽船,只有帆船;而渡海到普陀島,風浪甚大,旅途艱苦,所以功德很大 。現在有了汽船,交通很方便了,但一般信佛的老太太依舊認為一大功德。

  我赴寧波旅行寫生,因見春光明媚,又覺身體健好,遊興濃厚,便不肯回上海,卻轉赴 普陀去「借佛游春」了。我童年時到過普陀,屈指計算,已有五十年不曾重遊了。事隔半個 世紀,加之以解放後普陀寺廟都修理得嶄新,所以重遊竟同初游一樣,印象非常新鮮。

  我從寧波乘船到定海,行程三小時;從定海坐汽車到沈家門,五十分鐘;再從沈家門乘 輪船到普陀,只費半小時。其時正值二月十九觀世音菩薩生日,香客非常熱鬧,買香燭要排 隊,各寺院客房客滿。但我不住寺院,住在定海專署所辦的招待所中,倒很清靜。

  我游了四個主要的寺院:前寺、後寺、佛頂山、紫竹林。

  前寺是普陀的領導寺院,殿宇最為高大。後寺略小而設備莊嚴,千年以上的古木甚多。 佛頂山有一千多石級,山頂常沒在雲霧中,登樓可以俯瞰普陀全島,遙望東洋大海。紫竹林 位在海邊,屋宇較小,內供觀音,住居者儘是尼僧;近旁有潮音洞,每逢潮漲,濤聲異常宏 亮。寺後有竹林,竹竿皆紫色。我曾折了一根細枝,藏在衣袋裡,帶回去作紀念品。這四個 寺院都有悠久的歷史,都有名貴的古物。我曾經參觀兩隻極大的飯鍋,每鍋可容八九擔米, 可供千人吃飯,故名曰「千人鍋」。我用手杖量量,其直徑約有兩手杖。我又參觀了一隻七 千斤重的鐘,其聲宏大悠久,全山可以聽見。

  這四個主要寺院中,紫竹林比較的最為低小;然而它的歷史在全山最為悠久,是普陀最 初的一個寺院。而且這開國元勳與日本人有關。有一個故事,是紫竹林的一個尼僧告訴我的 ,她還有一篇記載掛在客廳裡呢。這故事是這樣:

  千餘年前,後梁時代,即公歷九百年左右,日本有一位高僧,名叫慧鍔的,乘帆船來華 ,到五台山請得了一位觀世音菩薩像,將載回日本去供養。那帆船開到蓮花洋地方,忽然開 不動了。這慧鍔法師就向觀音菩薩禱告:「菩薩如果不肯到日本去,隨便菩薩要到哪裡,我 和尚就跟到哪裡,終身供養。」禱告畢,帆船果然開動了。隨風飄泊,一直來到了普陀島的 潮音洞旁邊。慧鍔法師便捧菩薩像登陸。此時普陀全無寺院,只有居民。有一個姓張的居民 ,知道日本僧人從五台山請觀音來此,就捐獻幾間房屋,給他供養觀音像。又替這房屋取個 名字,叫做「不肯去觀音院」。慧鍔法師就在這不肯去觀音院內終老。這不肯去觀音院是普 陀第一所寺院,是紫竹林的前身。紫竹林這名字是後來改的。有一個人為不肯去觀音院題一 首詩:

  

  借問觀世音,因何不肯去?

  為渡大中華,有緣來此地。

  如此看來,普陀這千餘年來的佛教名勝之地,是由日本人創始的。可見中日兩國人民自 古就互相交往,具有密切的關係。我此次出遊,在寧波天童寺想起了五百年前在此寺作畫的 雪舟,在普陀又聽到了創造寺院的慧鍔。一次旅行,遇到了兩件與日本有關的事情,這也可 證明中日兩國人民關係之多了。不僅古代而已,現在也是如此。我經過定海,參觀魚場時, 聽見漁民說起:近年來海面常有颶風暴發,將漁船吹到日本,日本的漁民就招待這些中國漁 民,等到風息之後護送他們回到定海。有時日本的漁船也被颶風吹到中國來,中國的漁民也 招待他們,護送他們回國。勞動人民本來是一家人。

  不肯去觀音院左旁,海邊上有很長、很廣、很平的沙灘。

  較小的一處叫做「百步沙」,較大的一處叫做「千步沙」。潮水不來時,我們就在沙上 行走。腳踏到沙上,軟綿綿的,比踏在芳草地上更加舒服。走了一陣,回頭望望,看見自己 的足跡連成一根長長的線,把平淨如鏡的沙面劃破,似覺很可惜的。沙地上常有各種各樣的 貝殼,同游的人大家尋找拾集,我也拾了一個藏在衣袋裡,帶回去作紀念品。為了拾貝殼, 把一片平沙踩得破破爛爛,很對它不起。然而第二天再來看看,依舊平淨如鏡,一點傷痕也 沒有了。我對這些沙灘頗感興趣,不亞於四大寺院。

  離開普陀山,我在路途中作了兩首詩,記錄在下面:

  

  一別名山五十春,重遊佛頂喜新晴。

  東風吹起千巖浪,好似長征奏凱聲。

  寺寺燒香拜跪勤,莊嚴寶島氣氤氳。

  觀音頷首彌陀笑,喜見群生樂太平。

  回到家裡,摸摸衣袋,發見一個貝殼和一根紫竹,聯想起了普陀的不肯去觀音院,便寫 這篇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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