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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嚴師好友教人憶

伯豪之死


  伯豪是我十六歲時在杭州師範學校的同班友。他與我同年被取入這師範學校。這一年取 入的預科新生共八十餘人,分為甲乙兩班。不知因了什麼妙緣,我與他被同編在甲班。那學 校全體學生共有四五百人,共分十班。其自修室的分配,不照班次,乃由舍監先生的旨意而 混合編排,故每一室二十四人中,自預科至四年級的各班學生都含有。這是根據了聯絡感情 ,切磋學問等教育方針而施行的辦法。

  我初入學校,頗有人生地疏,舉目無親之慨。我的領域限於一個被指定的坐位。我的所 有物盡在一隻抽斗內。此外都是不見慣的情形與不相識的同學——多數是先進山門的老學生 。他們在縱談、大笑,或吃餅餌。有時用奇妙的眼色注視我們幾個新學生,又向伴侶中講幾 句我們所不懂的、暗號的話,似譏諷又似嘲笑。我枯坐著覺得很不自然。望見斜對面有一個 人也枯坐著,看他的模樣也是新生。我就開始和他說話,他是我最初相識的一個同學,他就 是伯豪,他的姓名是楊家俊,他是余姚人。

  自修室的樓上是寢室。自修室每間容二十四人,寢室每間只容十八人,而人的分配上順 序相同。這結果,猶如甲乙丙丁的天干與子丑寅卯的地支的配合,逐漸相差,同自修室的人 不一定同寢室。我與伯豪便是如此,我們二人的眠床隔一堵一尺厚的牆壁。當時我們對於眠 床的關係,差不多只限於睡覺的期間。因為寢室的規則,每晚九點半鐘開了總門,十點鐘就 熄燈。學生一進寢室,須得立刻攢進眠床中,明天六七點鐘寢室總長就吹著警笛,往來於長 廊中,把一切學生從眠床中吹出,立刻鎖閉總門。自此至晚間九點半的整日間,我們的歸宿 之處,只有半隻書桌(自修室裡兩人合用一書桌)和一隻板椅子的坐位。所以我們對於這甘 美的休息所的眠床,覺得很可戀;睡前雖然只有幾分鐘的光明,我們不肯立刻攢進眠床中, 而總是湊集幾個朋友來坐在床簷上談笑一回,寧可暗中就寢。我與伯豪不幸隔斷了一堵牆壁 ,不能聯榻談話,我們常常走到房門外面的長廊中,靠在窗簷上談話。有時一直談到熄燈之 後,周圍的沉默顯著地襯出了我們的談話聲的時候,伯豪口中低唱著「眾人皆睡,而我們獨 醒」而和我分手,各自暗中就寢。

  伯豪的年齡比我稍大一些,但我已記不清楚。我現在回想起來,他那時候雖然只有十七 八歲,已具有深刻冷靜的腦筋,與卓絕不凡的志向,處處見得他是一個頭腦清楚而個性強明 的少年。我那時候真不過是一個年幼無知的小學生,胸中了無一點志向,眼前沒有自己的路 ,只是因襲與傳統的一個忠僕,在學校中猶之一架隨人運轉的用功的機器。我的攀交伯豪, 並不是能賞識他的器量,僅為了他是我最初認識的同學。他的不棄我,想來也是為了最初相 識的原故,決不是有所許於我——至多他看我是一個本色的小孩子,還肯用功,所以歡喜和 我談話而已。

  這些談話使我們的交情漸漸深切起來了。有一次我曾經對他說起我的投考的情形。我說 :「我此次一共投考了三隻學校,第一中學、甲種商業,和這只師範學校。」他問我:「為 什麼考了三隻?」我率然地說道:「因為我膽小呀!恐怕不取,回家不是倒霉?我在小學校 裡是最優等第一名畢業的;但是到這種大學校裡來考,得知取不取呢?幸而還好,我在商業 取第一名,中學取第八名,此地取第三名。」「那麼你為什麼終於進了這裡?」「我的母親 去同我的先生商量,先生說師範好,所以我就進了這裡。」伯豪對我笑了。我不解他的意思 ,反而自己覺得很得意。後來他微微表示輕蔑的神氣,說道:

  「這何必呢!你自己應該抱定宗旨!那麼你的來此不是誠意的,不是自己有志向於師範 而來的。」我沒有回答。實際,當時我心中只知道有母命、師訓、校規;此外全然不曾夢到 什麼自己的宗旨、誠意、志向。他的話刺激了我,使我忽然悟到了自己,最初是驚悟自己的 態度的確不誠意,其次是可憐自己的卑怯,最後覺得剛才對他誇耀我的應試等第,何等可恥 !我究竟已是一個應該自覺的少年了。他的話促成了我的自悟。從這一天開始,我對他抱了 畏敬之念。

  他對於學校所指定而全體學生所服從的宿舍規則,常抱不平之念。他有一次對我說:「 我們不是人,我們是一群雞或鴨。朝晨放出場,夜裡關進籠。」又當晚上九點半鐘,許多學 生擠在寢室總門口等候寢室總長來開門的時候,他常常說「放犯人了!」但當時我們對於寢 室的啟閉,電燈的開關,都視同天的曉夜一般,是絕對不容超越的定律;寢室總長猶之天使 ,有不可侵犯的威權,誰敢存心不平或口出怨言呢?所以他這種話,不但在我只當作笑話, 就是公佈於全體四五百同學中,也決不會有什麼影響。我自己尤其是一個絕對服從的好學生 。有一天下午我身上忽然發冷,似乎要發瘧了。但這是寢室總門嚴閉的時候,我心中連「取 衣服」的念頭都不起,只是倦伏在座位上。伯豪詢知了我的情形,問我:「為什麼不去取衣 ?」我答道:「寢室總門關著!」他說:「哪有此理!

  這裡又不真果是牢獄!」他就代我去請求寢室總長開門,給我取出了衣服、棉被,又送 我到調養室去睡。在路上他對我說:

  「你不要過於膽怯而只管服從,凡事只要有道理。我們認真是兵或犯人不成?」

  有一天上課,先生點名,叫到「楊家躇」,下面沒有人應到,變成一個休止符。先生問 級長:「楊家躇為什麼又不到?」

  級長說「不知。」先生怒氣沖沖地說:「他又要無故缺課了,你去叫他。」級長像差役 一般,奉旨去拿犯了。我們全體四十餘人肅靜地端坐著,先生臉上保住了怒氣,反綁了手, 立在講台上,滿堂肅靜地等候著要犯的拿到。不久,級長空手回來說:「他不肯來。」四十 幾對眼睛一時射集于先生的臉上,先生但從鼻孔中落出一個「哼」字,拿鉛筆在點名冊上恨 恨地一圈,就翻開書,開始授課。我們間的空氣愈加嚴肅,似乎大家在猜慮這「哼」字中含 有什麼法寶。

  下課以後,好事者都擁向我們的自修室來看楊伯豪。大家帶著好奇的又憐憫的眼光,問 他:「為什麼不上課?」伯豪但翻弄桌上的《昭明文選》,笑而不答。有一個人真心地忠告 他:「你為什麼不說生病呢?」伯豪按住了《文選》回答道:

  「我並不生病,哪裡可以說誑?」大家都一笑走開了。後來我去泡茶,途中看見有一簇 人包圍著我們的級長,在聽他說什麼話。我走近人叢旁邊,聽見級長正在說:「點名冊上一 個很大的圈餅……」又說:「學監差人來叫他去……」有幾個聽者伸一伸舌頭。後來我聽見 又有人說:「將來……留級,說不定開除……」另一個聲音說:「還要追繳學費呢……」我 不知道究竟「哼」有什麼作用,大圈餅有什麼作用,但看了這輿論紛紛的情狀,心中頗為伯 豪擔憂。

  這一天晚上我又同他靠在長廊中的窗簷上說話了。我為他擔了一天心,懇意地勸他:「 你為什麼不肯上課?聽說點名冊上你的名下劃了一個大圈餅。說不定要留級,開除,追繳學 費呢!」他從容地說道:「那先生的課,我實在不要上了。其實他們都是怕點名冊上的圈餅 和學業分數操行分數而勉強去上課的,我不會幹這種事。由他什麼都不要緊。」「你這怪人 ,全校找不出第二個!」「這正是我之所以為我!」「……」

  楊家俊的無故缺課,不久名震於全校,大家認為這是一大奇特的事件,教師中也個個注 意到。伯豪常常受舍監學監的召喚和訓叱。但是伯豪怡然自若。每次被召喚,他就決然而往 ,笑嘻嘻地回來。只管向藏書樓去借《史記》、《漢書》等,凝神地誦讀。只有我常常替他 擔心。不久,年假到了、學校對他並沒有表示什麼懲罰。

  第二學期,伯豪依舊來校,但看他初到時似乎很不高興。

  我們在杭州地方已漸漸熟悉。時值三春,星期日我同他二人常常到西湖的山水間去遊玩 。他的遊興很好,而且辦法也特別。他說:「我們游西湖,應該無目的地漫遊,不必指定地 點。

  疲倦了就休息。」又說:「游西湖一定要到無名的地方!眾人所不到的地方。」他領我 到保岔塔旁邊的山巔上,雷峰塔後面的荒野中。我們坐在無人跡的地方,一面看雲,一面嚼 麵包。

  臨去的時候,他拿出兩個銅板來放在一塊大岩石上,說下次來取它。過了兩三星期,我 們重遊其地,看見銅板已經發青,照原狀放在石頭上,我們何等喜歡讚歎!他對我說:「這 裡是我們的錢庫,我們以天地為室廬。」我當時雖然仍是一個庸愚無知的小學生,自己沒有 一點的創見,但對於他這種奇特、新穎而卓拔不群的舉止言語,亦頗有鑒賞的眼識,覺得他 的一舉一動對我都有很大的吸引力,使我不知不覺地傾向他,追隨他。然而命運已不肯再延 長我們的交遊了。

  我們的體操先生似乎是一個軍界出身的人,我們校裡有百餘支很重的毛瑟槍。負了這種 槍而上兵式體操課,是我所最怕而伯豪所最嫌惡的事。關於這兵式體操,我現在回想起來背 脊上還可以出汗。特別因為我的腿構造異常,臀部不能坐在腳踵上,跪擊時竭力坐下去,疼 痛得很,而相差還有寸許,——後來我到東京時,也曾吃這腿的苦,我坐在席上時不能照日 本人的禮儀,非箕踞不可。——那體操先生雖然是兵官出身,幸而不十分凶。看我真果跪不 下去,頗能原諒我,不過對我說:「你必須常常練習,跪擊是很重要的。」後來他請了一個 助教來,這人完全是一個兵,把我們都當作兵看待。

  說話都是命令的口氣,而且凶得很。他見我跪擊時比別人高出一段,就不問情由,走到 我後面,用腿墊住了我的背部,用兩手在我的肩上盡力按下去。我痛得當不住,連槍連人倒 在地上。又有一次他叫「舉槍」,我正在出神想什麼事,忘記聽了號令,並不舉槍。他厲聲 叱我:「第十三!耳朵不生?」我聽了這叱聲,最初的衝動想拿這老毛瑟槍的柄去打脫這兵 的頭;其次想拋棄了槍跑走;但最後終於舉了槍。「第十三」這稱呼我已覺得討厭,「耳朵 不生?」更是粗惡可憎。但是照當時的形勢,假如我認真打了他的頭或投槍而去,他一定和 我對打,或用武力攔阻我,而同學中一定不會有人來幫我。因為這雖然是一個兵,但也是我 們的師長,對於我們也有扣分,記過、開除、追繳學費等權柄。這樣太平的世界,誰肯為了 我個人的事而犯上作亂,冒自己的險呢!我充分看出了這形勢,終於忍氣吞聲地舉了槍,幸 而伯豪這時候已久不上體操課了,沒有討著這兵的氣。

  不但如此,連別的一切他所不歡喜的課都不上了。同學的勸導,先生的查究,學監舍監 的訓誡,絲毫不能動他。他只管讀自己的《史記》、《漢書》。於是全校中盛傳「楊家俊神 經病了」。窗外經過的人,大都停了足,裝著鬼臉,窺探這神經病者的舉動。我聽了大眾的 輿論,心中也疑慮,「伯豪不要真果神經病了?」

  不久暑假到了。散學前一天,他又同我去跑山。歸途上突然對我說:「我們這是最後一 次的遊玩了。」我驚異地質問這話的由來,才知道他已決心脫離這學校,明天便是我們的離 別了。我的心緒非常紊亂:我驚訝他的離去的匆遽,可惜我們的交遊的告終,但想起了他在 學校裡的境遇,又慶幸他從此可以解脫了。

  是年秋季開學,校中不復有伯豪的影蹤了。先生們少了一個贅累,同學們少了一個笑柄 ,學校似乎比前安靜了些。我少了一個私淑的同學,雖然仍舊戰戰兢兢地度送我的恐懼而服 從的日月,然而一種對於學校的反感,對於同學的嫌惡,和對於學生生活的厭倦,在我胸中 日漸堆積起來了。

  此後十五年間,伯豪的生活大部分是做小學教師。我對他的交情,除了我因謀生之便而 到余姚的小學校裡去訪問他一二次之外,止於極疏的通信,信中也沒有什麼話,不過略敘近 狀,及尋常的問候而已。我知道在這十五年間,伯豪曾經結婚,有子女,為了家庭的負擔而 在小學教育界奔走求生,輾轉任職於余姚各小學校中。中間有一次曾到上海某錢莊來替他們 寫信,但不久仍歸於小學教師。我二月十二日結婚的那一年,他做了幾首賀詩寄送我。我還 記得其第一首是「花好花朝日,月圓月半天。鴛鴦三日後,渾不羨神仙。」抵制日本的那一 年,他有喻扶桑的《叱蚊》四言詩寄送我,其最初的四句是「嗟爾小蟲,胡不自量?人能伏 龍,爾乃與抗!

  ……」又記得我去訪問他的時候,談話之間,我何等驚歎他的志操的彌堅與風度的彌高 ,此外又添上了一層沉著!我心中湧起種種的回想,不期地說出:「想起從前你與我同學的 一年中的情形,……真是可笑!」他搖著頭微笑,後來他歎一口氣,說道:「現在何嘗不可 笑呢;我總是這個我。……」他下課後,陪我去游余姚的山。途中他突然對我說道:「我們 再來無目的地漫跑?」他的臉上忽然現出一種夢幻似的笑容。我也努力喚回兒時的心情,裝 作歡喜贊成。然而這熱烈的興采的出現真不過片刻,過後仍舊只有兩條為塵勞所傷的疲乏的 軀幹,極不自然地移行在山腳下的小路上。彷彿一隻久已死去而還未完全冷卻的鳥,發出一 個最後的顫動。

  今年的暮春,我忽然接到育初寄來的一張明片;「子愷兄:

  楊君伯豪於十八年三月十二日上午四時半逝世。特此奉聞。范育初白。」後面又有小字 附註:「初以其夫人分娩,雇一傭婦,不料此傭婦已患喉痧在身,轉輾傳染,及其子女。以 致一女(九歲)一子(七歲)相繼死亡。伯豪憂傷之餘,亦罹此疾,遂致不起。痛戰!知兄 與彼交好,故為縷述之。又及。」我讀了這明片,心緒非常紊亂:我驚訝他的死去的匆遽; 可惜我們的塵緣的告終;但想起了在世的境遇,又慶幸他從此可以解脫了。

  後來舜五也來信,告訴我伯豪的死耗,並且發起為他在余姚教育會開追悼會,徵求我的 弔唁。澤民從上海回余姚去辦伯豪的追悼會。我準擬托他帶一點挽祭的聯額去掛在伯豪的追 悼會中,以結束我們的交情。但這實在不能把我的這紊亂的心緒整理為韻文或對句而作為伯 豪的靈前的裝飾品,終於讓澤民空手去了。伯豪如果有靈,我想他不會責備我的不吊,也許 他嫌惡這追悼會,同他學生時代的嫌惡分數與等第一樣。

  世間不復有伯豪的影蹤了。自然界少了一個贅累,人類界少了一個笑柄,世間似乎比從 前安靜了些。我少了這個私淑的朋友,雖然仍舊戰戰兢兢地在度送我的恐懼與服從的日月, 然而一種對於世間的反感,對於人類的嫌惡,和對於生活的厭倦,在我胸中日漸堆積起來了 。


陋 巷


  杭州的小街道都稱為巷。這名稱是我們故鄉所沒有的。我幼時初到杭州,對於這巷字頗 注意。我以前在書上讀到顏子「居陋巷,一簞食,一瓢飲」的時候,常疑所謂「陋巷」,不 知是甚樣的去處。想來大約是一條坍圯、齷齪而狹小的弄,為靈氣所鐘而居了顏子的。我們 故鄉盡不乏坍圯、齷齪、狹小的弄,但都不能使我想像做陋巷。及到了杭州,看見了巷的名 稱,才在想像中確定顏子所居的地方,大約是這種巷裡。每逢走過這種巷,我常懷疑那頹垣 破壁的裡面,也許隱居著今世的顏子。就中有一條巷,是我所認為陋巷的代表的。只要說起 陋巷兩字,我腦中會立刻浮出這巷的光景來。其實我只到過這陋巷裡三次,不過這三次的印 象都很清楚,現在都寫得出來。

  第一次我到這陋巷裡,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那時我只十七八歲,正在杭州的師範學校 裡讀書。我的藝術科教師L先生1似乎嫌藝術的力道薄弱,過不來他的精神生活的癮,把圖 畫音樂的書籍用具送給我們,自己到山裡去斷了十七天食,回來又研究佛法,預備出家了。 在出家前的某日,他帶了我1指李叔同先生。

  到這陋巷裡去訪問M先生1。我跟著L先生走進這陋巷中的一間老屋,就看見一位身材 矮胖而滿面鬚髯的中年男子從裡面走出來應接我們。我被介紹,向這位先生一鞠躬,就坐在 一隻椅子上聽他們的談話。我其實全然聽不懂他們的話,只是斷片地聽到什麼「楞嚴」、「 圓覺」等名詞,又有一個英語「philosophy」2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中。這英語是 我當時新近記誦的,聽到時怪有興味。可是話的全體的意義我都不解。這一半是因為L先生 打著天津白,M先生則叫工人倒茶的時候說純粹的紹興土白,面對我們談話時也作北腔的方 言,在我都不能完全通用。當時我想,你若肯把我當作倒茶的工人,我也許還能聽得懂些。 但這話不好對他說,我只得假裝靜聽的樣子坐著,其實我在那裡偷看這位初見的M先生的狀 貌。他的頭圓而大,腦部特別豐隆,假如身體不是這樣矮胖,一定負載不起。他的眼不像L 先生的眼纖細,圓大而炯炯發光,上眼簾彎成一條堅致有力的弧線,切著下面的深黑的瞳子 。他的鬚髯從左耳根緣著臉孔一直掛到右耳根,顏色與眼瞳一樣深黑。我當時正熱中於木炭 畫,我覺得他的肖像宜用木炭描寫,但那堅致有力的眼線,是我的木炭所描不出的。我正在 這樣觀察的時候,他的談話中突然發出哈哈的笑聲。我驚奇他的笑聲響亮而愉快,同他的話 聲全然不接,好像是兩個人的聲音。他一面笑,一面用炯炯發光的眼黑顧視到我。我正在對 他作繪畫的及音樂的觀察,全然沒有知道可笑的理由,但

  哲學。

  指馬一浮先生。

  因假裝著靜聽的樣子,不能漠然不動;又不好意思問他「你有什麼好笑」而請他重說一 遍,只得再假裝領會的樣子,強顏作笑。他們當然不會考問我領會到如何程度,但我自己問 心,很是慚愧。我慚愧我的裝腔作笑,又痛恨自己何以聽不懂他們的話。他們的話愈談愈長 ,M先生的笑聲愈多愈響,同時我的愧恨也愈積愈深。從進來到辭去,一向做個懷著愧恨的 傀儡,冤枉地被帶到這陋巷中的老屋裡來擺了幾個鐘頭。

  第二次我到這陋巷,在於前年,是做傀儡之後十六年的事了。這十六七年之間,我東奔 西走地餬口於四方,多了妻室和一群子女,少了一個母親;M先生則十餘年如一日,長是孑 然一身地隱居在這陋巷的老屋裡。我第二次見他,是前年的清明日,我是代L先生送兩塊印 石而去的。我看見陋巷照舊是我所想像的顏子的居處,那老屋也照舊古色蒼然。M先生的音 容和十餘年前一樣,堅致有力的眼簾,炯炯發光的黑瞳,和響亮而愉快的談笑聲。但是聽這 談笑聲的我,與前大異了。我對於他的話,方言不成問題,意思也完全懂得了。

  像上次做傀儡的苦痛,這會已經沒有,可是另感到一種更深的苦痛:我那時初失母親— —從我孩提時兼了父職撫育我到成人,而我未曾有涓埃的報答的母親——痛恨之極,心中充 滿了對於無常的悲憤和疑惑。自己沒有解除這悲和疑的能力,便墮入了頹唐的狀態。我只想 跟著孩子們到山巔水濱去picDnic1,以暫時忘卻我的苦痛,而獨怕聽接觸人生根本? 侍獾幕啊N沂敲髦X史傅囟槁淞恕5窾~畝槁湓諼宜qΦ納緇嶧發僖安汀?

  境中頗能隱藏。因為我每天還為了餬口而讀幾頁書,寫幾小時的稿,長年除葷戒酒,不 看戲,又不賭博,所有的嗜好只是每天吸半聽美麗牌香煙,吃些糖果,買些玩具同孩子們弄 弄。在我所處的社會環境中的人看來,這樣的人非但不墮落,著實是有淘剩的。但M先生的 嚴肅的人生,顯明地襯出了我的墮落。他和我談起我所作而他所序的《護生畫集》,勉勵我 ;知道我抱著風木之悲,又為我解說無常,勸慰我。其實我不須聽他的話,只要望見他的顏 色,已覺羞愧得無地自容了。我心中似有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絲,因為解不清楚,用 紙包好了藏著。M先生的態度和說話,著力地在那裡發開我這紙包來。我在他面前漸感侷促 不安,坐了約一小時就告辭。

  當他送我出門的時候,我感到與十餘年前在這裡做了幾小時傀儡而解放出來時同樣愉快 的心情。我走出那陋巷,看見街角上停著一輛黃包車,便不問價錢,跨了上去。仰看天色晴 明,決定先到采芝齋買些糖果,帶了到六和塔去度送這清明日。但當我晚上拖了疲倦的肢體 而回到旅館的時候,想起上午所訪問的主人,熱烈地感到畏敬的親愛。我準擬明天再去訪他 ,把心中的紙包打開來給他看。但到了明朝,我的心又全被西湖的春色所佔據了。

  第三次我到這陋巷,是最近一星期前的事。這回是我自動去訪問的。M先生照舊孑然一 身地隱居在那陋巷的老屋錚△Ⅵ簿蜀梤L偶嶂掠辛Φ南叨靬u擠□猓炤Pι敞葬散N廉V? 是使我驚奇的,他的深黑的鬚髯已變成銀灰色,漸近白色了。我心中浮出「白髮不能容宰相 ,也同閒客滿頭生」之句,同時又悔不早些常來親近他,而自恨三年來的生活的墮落。現在 我的母親已死了三年多了,我的心似已屈服於「無常」,不復如前之悲憤,同時我的生活也 就從頹唐中爬起來,想對「無常」作長期的抵抗了。我在古人詩詞中讀到「笙歌歸院落,燈 火下樓台」,「六朝舊時明月,清夜滿秦淮」,「白頭宮女在,閒坐說玄宗」等詠歎無常的 文句,不肯放過,給它們翻譯為畫。以前曾寄兩幅給M先生,近來想多集些文句來描畫,預 備作一冊《無常畫集》。我就把這點意思告訴他,並請他指教。他欣然地指示我許多可找這 種題材的佛經和詩文集,又背誦了許多佳句給我聽。最後他翻然地說道:「無常就是常。無 常容易畫,常不容易畫。」我好久沒有聽見這樣的話了,怪不得生活異常苦悶。他這話把我 從無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無限的清涼。當時我想,我畫了《無常畫集》之後,要再畫 一冊《常畫集》。《常畫集》不須請他作序,因為自始至終每頁都是空白的。這一天我走出 那陋巷,已是傍晚時候。歲暮的景象和雨雪充塞了道路。我獨自在路上彷徨,回想前年不問 價錢跨上黃包車那一回,又回想二十年前作了幾小時傀儡而解放出來那一會,似覺身在夢中 。


懷李叔同先生


  距今二十九年前,我十七歲的時候,最初在杭州的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裡見到李叔同 先生,即後來的弘一法師。那時我是預科生,他是我們的音樂教師。我們上他的音樂課時, 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嚴肅。搖過預備鈴,我們走向音樂教室,推進門去,先吃一驚:李先生 早已端坐在講台上。以為先生總要遲到而嘴裡隨便唱著、喊著、或笑著、罵著而推進門去的 同學,吃驚更是不小。他們的唱聲、喊聲、笑聲、罵聲以門檻為界限而忽然消滅。接著是低 著頭,紅著臉,去端坐在自己的位子裡。端坐在自己的位子裡偷偷地抑起頭來看看,看見李 先生的高高的瘦削的上半身穿著整潔的黑布馬褂,露出在講桌上,寬廣得可以走馬的前額, 細長的鳳眼,隆正的鼻樑,形成威嚴的表情。扁平而闊的嘴唇兩端常有深渦,顯示和愛的表 情。這副相貌,用「溫而厲」三個字來描寫,大概差不多了。講桌上放著點名簿、講義,以 及他的教課筆記簿、粉筆。鋼琴衣解開著,琴蓋開著,譜表擺著,琴頭上又放著一隻時表, 閃閃的金光直射到我們的眼中。黑板(是上下兩塊可以推動的)上早已清楚地寫好本課內所 應寫的東西(兩塊都寫好,上塊蓋著下塊,用下塊時把上塊推開)。在這樣佈置的講台上, 李先生端坐著。坐到上課鈴響出(後來我們知道他這脾氣,上音樂課必早到。故上課鈴響時 ,同學早已到齊),他站起身來,深深地一鞠躬,課就開始了。這樣地上課,空氣嚴肅得很 。

  有一個人上音樂課時不唱歌而看別的書,有一個人上音樂時吐痰在地板上,以為李先生 不看見的,其實他都知道。但他不立刻責備,等到下課後,他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鄭重地說 :「某某等一等出去。」於是這位某某同學只得站著。等到別的同學都出去了,他又用輕而 嚴肅的聲音向這某某同學和氣地說:「下次上課時不要看別的書。」或者:「下次痰不要吐 在地板上。」說過之後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罷。」出來的人大都臉上發紅。又有一 次下音樂課,最後出去的人無心把門一拉,碰得太重,發出很大的聲音。他走了數十步之後 ,李先生走出門來,滿面和氣地叫他轉來。等他到了,李先生又叫他進教室來。進了教室, 李先生用很輕而嚴肅的聲音向他和氣地說:「下次走出教室,輕輕地關門。」就對他一鞠躬 ,送他出門,自己輕輕地把門關了。最不易忘卻的,是有一次上彈琴課的時候。我們是師範 生,每人都要學彈琴,全校有五六十架風琴及兩架鋼琴。風琴每室兩架,給學生練習用;鋼 琴一架放在唱歌教室裡,一架放在彈琴教室裡。上彈琴課時,十數人為一組,環立在琴旁, 看李先生范奏。有一次正在范奏的時候,有一個同學放一個屁,沒有聲音,卻是很臭。鋼琴 及李先生十數同學全部沉浸在亞莫尼亞氣體中。同學大都掩鼻或發出討厭的聲音。李先生眉 頭一皺,管自彈琴(我想他一定屏息著)。彈到後來,亞莫尼亞氣散光了,他的眉頭方才舒 展。教完以後,下課鈴響了。李先生立起來一鞠躬,表示散課。散課以後,同學還未出門, 李先生又鄭重地宣告:「大家等一等去,還有一句話。」大家又肅立了。李先生又用很輕而 嚴肅的聲音和氣地說:「以後放屁,到門外去,不要放在室內。」接著又一鞠躬,表示叫我 們出去。同學都忍著笑,一出門來,大家快跑,跑到遠處去大笑一頓。

  李先生用這樣的態度來教我們音樂,因此我們上音樂課時,覺得比上其他一切課更嚴肅 。同時對於音樂教師李叔同先生,比對其他教師更敬仰。那時的學校,首重的是所謂「英、 國、算」,即英文、國文和算學。在別的學校裡,這三門功課的教師最有權威;而在我們這 師範學校裡,音樂教師最有權威,因為他是李叔同先生的原故?

  李叔同先生為甚麼能有這種權威呢?不僅為了他學問好,不僅為了他音樂好,主要的還 是為了他態度認真。李先生一生的最大特點是「認真」。他對於一件事,不做則已,要做就 非做得徹底不可。

  他出身於富裕之家,他的父親是天津有名的銀行家。他是第五位姨太太所生。他父親生 他時,年已七十二歲。他墮地後就遭父喪,又逢家庭之變,青年時就陪了他的生母南遷上海 。在上海南洋公學讀書奉母時,他是一個翩翩公子。當時上海文壇有著名的滬學會,李先生 應滬學會徵文,名字屢列第一。從此他就為滬上名人所器重,而交遊日廣,終以「才子」馳 名於當時的上海。所以後來他母親死了,他赴日本留學的時候,作一首《金縷曲》,詞曰: 「披髮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株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

  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漾情不斷淞 波溜。恨年年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 夜西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讀這首詞,可想見他當時豪氣滿胸 ,愛國熱情熾盛。他出家時把過去的照片統統送我,我曾在照片中看見過當時在上海的他:

  絲絨碗帽,正中綴一方白玉,曲襟背心,花緞袍子,後面掛著胖辮子,底下緞帶紮腳管 ,雙梁厚底鞋子,頭抬得很高,英俊之氣,流露於眉目間。真是當時上海一等的翩翩公子。 這是最初表示他的特性:凡事認真。他立意要做翩翩公子,就徹底地做一個翩翩公子。

  後來他到日本,看見明治維新的文化,就渴慕西洋文明。

  他立刻放棄了翩翩公子的態度,改做一個留學生。他入東京美術學校,同時又入音樂學 校。這些學校都是模仿西洋的,所教的都是西洋畫和西洋音樂。李先生在南洋公學時英文學 得很好;到了日本,就買了許多西洋文學書。他出家時曾送我一部殘缺的原本《莎士比亞全 集》,他對我說:「這書我從前細讀過,有許多筆記在上面,雖然不全,也是紀念物。」由 此可想見他在日本時,對於西洋藝術全面進攻,繪畫、音樂、文學、戲劇都研究。後來他在 日本創辦春柳劇社,糾集留學同志,並演當時西洋著名的悲劇《茶花女》(小仲馬著)。他 自己把腰束小,扮作茶花女,粉墨登場。這照片,他出家時也送給我,一向歸我保藏;直到 抗戰時為兵火所毀。現在我還記得這照片:卷髮,白的上衣,白的長裙拖著地面,腰身小到 一把,兩手舉起托著後頭,頭向右歪側,眉峰緊蹙,眼波斜睇,正是茶花女自傷命薄的神情 。另外還有許多演劇的照片,不可勝記。這春柳劇社後來迂迴中國,李先生就脫出,由另一 班人去辦,便是中國最初的「話劇」社。由此可以想見,李先生在日本時,是徹頭徹尾的一 個留學生。我見過他當時的照片:高帽子、硬領、硬袖、燕尾服、史的克、尖頭皮鞋,加之 長身、高鼻,沒有腳的眼鏡夾在鼻樑上,竟活像一個西洋人。這是第二次表示他的特性:凡 事認真。學一樣,像一樣。要做留學生,就徹底地做一個留學生。

  他回國後,在上海太平洋報社當編輯。不久,就被南京高等師範請去教圖畫、音樂。後 來又應杭州師範之聘,同時兼任兩個學校的課,每月中半個月住南京,半個月住杭州。兩校 都請助教,他不在時由助教代課。我就是杭州師範的學生。

  這時候,李先生已由留學生變為「教師」。這一變,變得真徹底:漂亮的洋裝不穿了, 卻換上灰色粗布袍子、黑布馬褂、布底鞋子。金絲邊眼鏡也換了黑的鋼絲邊眼鏡。他是一個 修養很深的美術家,所以對於儀表很講究。雖然布衣,卻很稱身,常常整潔。他穿布衣,全 無窮相,而另具一種樸素的美。你可想見,他是扮過茶花女的,身材生得非常窈窕。穿了布 衣,仍是一個美男子。「淡妝濃沫總相宜」,這詩句原是描寫西子的,但拿來形容我們的李 先生的儀表,也很適用。今人侈談「生活藝術化」,大都好奇立異,非藝術的。李先生的服 裝,才真可稱為生活的藝術化。他一時代的服裝,表出著一時代的思想與生活。各時代的思 想與生活判然不同,各時代的服裝也判然不同。布衣布鞋的李先生,與洋裝時代的李先生、 曲襟背心時代的李先生,判若三人。這是第三次表示他的特性:

  認真。

  我二年級時,圖畫歸李先生教。他教我們木炭石膏模型寫生。同學一向描慣臨畫,起初 無從著手。四十餘人中,竟沒有一個人描得像樣的。後來他范畫給我們看。畫畢把范畫揭在 黑板上。同學們大都看著黑板臨攀。只有我和少數同學,依他的方法從石膏模型寫生。我對 於寫生,從這時候開始發生興味。我到此時,恍然大悟:那些粉本原是別人看了實物而寫生 出來的。我們也應該直接從實物寫生入手,何必臨摹他人,依樣畫葫廬呢?於是我的畫進步 起來。此後李先生與我接近的機會更多。因為我常去請他教畫,又教日本文,以後的李先生 的生活,我所知道的較為詳細。他本來常讀性理的書,後來忽然信了道教,案頭常常放著道 藏。那時我還是一個毛頭青年,談不到宗教。李先生除繪事外,並不對我談道。但我發見他 的生活日漸收斂起來,彷彿一個人就要動身赴遠方時的模樣。悻祖╱钂契妒敞a篳R透? 。他的朋友日本畫家大野隆德、河合新藏、三宅克己等到西湖來寫生時,他帶了我去請他們 吃一次飯,以後就把這些日本人交給我,叫我引導他們(我當時已能講普通應酬的日本話) 。他自己就關起房門來研究道學。有一天,他決定入大慈山去斷食,我有課事,不能陪去, 由校工聞玉陪去。數日之後,我去望他。見他躺在床上,面容消瘦,但精神很好,對我講話 ,同平時差不多。他斷食共十七日,由聞玉扶起來,攝一個影,影片上端由聞玉題字:「李 息翁先生斷食後之像,侍子聞玉題。」這照片後來製成明信片分送朋友。像的下面用鉛字排 印著:「某年月日,入大慈山斷食十七日,身心靈化,歡樂康強——欣欣道人記。」李先生 這時候已由「教師」一變而為「道人」了。

  學道就斷食十七日,也是他凡事「認真」的表示。

  但他學道的時候很短。斷食以後,不久他就學佛。他自己對我說,他的學佛是受馬一浮 先生指示的。出家前數日,他同我到西湖玉泉去看一位程中和先生。這程先生原來是當軍人 的,現在退伍,住在玉泉,正想出家為僧。李先生同他談得很久。此後不久,我陪大野隆德 到玉泉去投宿,看見一個和尚坐著,正是這位程先生。我想稱他「程先生」,覺得不合。

  想稱他法師,又不知道他的法名(後來知道是弘傘)。一時周章得很。我回去對李先生 講了,李先生告訴我,他不久也要出家為僧,就做弘傘的師弟。我愕然不知所對。過了幾天 ,他果然辭職,要去出家。出家的前晚,他叫我和同學葉天瑞、李增庸三人到他的房間裡, 把房間裡所有的東西送給我們三人。

  第二天,我們三人送他到虎跑。我們回來分得了他的「遺產」,再去望他時,他已光著 頭皮,穿著僧衣,儼然一位清懼的法師了。我從此改口,稱他為「法師」。法師的僧臘二十 四年。這二十四年中,我顛沛流離,他一貫到底,而且修行功夫愈進愈深。當初修淨土宗, 後來又修律宗。律宗是講究戒律的,一舉一動,都有規律,嚴肅認真之極。這是佛門中最難 修的一宗。數百年來,傳統斷絕,直到弘一法師方才復興,所以佛門中稱他為「重興南山律 宗第十一代祖師」。他的生活非常認真。舉一例說:有一次我寄一卷宣紙去,請弘一法師寫 佛號。宣紙多了些,他就來信問我,余多的宣紙如何處置?

  又有一次,我寄回件郵票去,多了幾分。他把多的幾分寄還我。以後我寄紙或郵票,就 預先聲明:余多的送與法師。有一次他到我家。我請他籐椅子裡坐。他把籐椅子輕輕搖動, 然後慢慢地坐下去。起先我不敢問。後來看他每次都如此,我就啟問。法師回答我說:「這 椅子裡頭,兩根籐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突然坐下去,要把它們壓死,所以先搖動一下, 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讀者聽到這話,也許要笑。但這正是做人極度認真的表示 。

  如上所述,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 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做得十分像樣。好比全能的優伶:起青衣像個青衣,起老生像個 老生,起大面又像個大面……都是「認真」的原故。

  現在弘一法師在福建泉州圓寂了。噩耗傳到貴州遵義的時候,我正在束裝,將遷居重慶 。我發願到重慶後替法師畫像一百幀,分送各地信善,刻石供養。現在畫像已經如願了。

  我和李先生在世間的師弟塵緣已經結束,然而他的遺訓——認真——永遠銘刻在我心頭。

  百六十七日,作於四川五通橋客寓


悼夏丐尊先生


  我從重慶郊外遷居城中,候船返滬。剛才遷到,接得夏丐尊老師逝世的消息。記得三年 前,我從遵義遷重慶,臨行時接得弘一法師往生的電報。我所敬愛的兩位教師的最後消息, 都在我行旅倥傯的時候傳到。這偶然的事,在我覺得很是蹊蹺。因為這兩位老師同樣的可敬 可愛,昔年曾經給我同樣寶貴的教誨;如今噩耗傳來,也好比給我同樣的最後訓示。

  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與警惕。

  我早已確信夏先生是要死的,同確信任何人都要死的一樣。但料不到如此其速。八年違 教,快要再見,而終於不得再見!真是天實為之,謂之何哉!

  猶憶二十六年秋,蘆溝橋事變之際,我從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車,到梧州路去看 夏先生。先生滿面憂愁,說一句話,歎一口氣。我因為要乘當天的夜車返杭,匆匆告別。我 說:「夏先生再見。」夏先生好像罵我一般憤然地答道:「不曉得能不能再見!」同時又用 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門口目送我。

  我回頭對他發笑。因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總是笑他多憂。

  豈知這一次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果然這一別「不能再見了」!

  後來我扶老攜幼,倉皇出奔,輾轉長沙、桂林、宜山、遵義、重慶各地。夏先生始終住 在上海。初年還常通信。自從夏先生被敵人捉去監禁了一回之後,我就不敢寫信給他,免得 使他受累。勝利一到,我寫了一封長信給他。見他回信的筆跡依舊遒勁挺秀,我很高興。字 是精神的象徵,足證夏先生精神依舊。當時以為馬上可以再見了,豈知交通與生活日益困難 ,使我不能早歸;終於在勝利後八個半月的今眨減k惘K強馱□薪擁剿釧Ox模眾▲佴? 「抱恨終天」的事!

  夏先生之死,使「文壇少了一位老將」,「青年失了一位導師」,這些話一定有許多人 說,用不著我再講。我現在只就我們的師弟情緣上表示哀悼之情。

  夏先生與李叔同先生(弘一法師),具有同樣的才調,同樣的胸懷。不過表面上一位做 和尚,一位是居士而已。

  猶憶三十餘年前,我當學生的時候,李先生教我們圖畫、音樂,夏先生教我們國文。我 覺得這三種學科同樣的嚴肅而有興趣。就為了他們二人同樣的深解文藝的真諦,故能引人入 勝。夏先生常說:「李先生教圖畫、音樂,學生對圖畫、音樂,看得比國文、數學等更重。 這是有人格作背景的原故。因為他教圖畫、音樂,而他所懂得的不僅是圖畫、音樂;他的詩 文比國文先生的更好,他的書法比習字先生的更好,他的英文比英文先生的更好……這好比 一尊佛像,有靈光,故能令人敬仰。」這話也可說是「夫子自道」。夏先生初任舍監,後來 教國文。但他也是博學多能,只除不弄音樂以外,其他詩文、繪畫(鑒賞)、金石、書法、 理學、佛典,以至外國文、科學等,他都懂得。因此能和李先生交遊,因此能得學生的心悅 誠服。

  他當舍監的時候,學生們私下給他起個諢名,叫夏木瓜。

  但這並非惡意,卻是好心。因為他對學生如對子女,率直開導,不用敷衍、欺蒙、壓迫 等手段。學生們最初覺得忠言逆耳,看見他的頭大而圓,就給他起這個諢名。但後來大家都 知道夏先生是真愛我們,這綽號就變成了愛稱而沿用下去。凡學生有所請願,大家都說:「 同夏木瓜講,這才成功。」他聽到請願,也許暗嗚叱吒地罵你一頓;但如果你的請願合乎情 理,他就當作自己的請願,而替你設法了。

  他教國文的時候,正是「五四」將近。我們做慣了「太王留別父老書」、「黃花主人致 無腸公子書」之類的文題之後,他突然叫我們做一篇「自述」。而且說:「不准講空話,要 老實寫。」有一位同學,寫他父親客死他鄉,他「星夜匍伏奔喪」。夏先生苦笑著問他:「 你那天晚上真個是在地上爬去的?」

  引得大家發笑,那位同學臉孔緋紅。又有一位同學發牢騷,贊隱遁,說要「樂琴書以消 憂,撫孤松而盤桓」。夏先生厲聲問他:「你為什麼來考師範學校?」弄得那人無言可對。 這樣的教法,最初被頑固守舊的青年所反對。他們以為文章不用古典,不發牢騷,就不高雅 。竟有人說:「他自己不會做古文(其實做得很好),所以不許學生做。」但這樣的人,畢 竟是少數。多數學生,對夏先生這種從來未有的、大膽的革命主張,覺得驚奇與折服,好似 長夢猛醒,恍悟今是昨非。這正是五四運動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師,以身作則,不多講話,使學生衷心感動,自然誠服。譬如上課,他一定 先到教室,黑板上應寫的,都先寫好(用另一黑板遮住,用到的時候推開來)。然後端坐在 講台上等學生到齊。譬如學生還琴時彈錯了,他舉目對你一看,但說:「下次再還。」有時 他沒有說,學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請求下次再還了。他話很少,說時總是和顏悅色的。但學 生非常怕他,敬愛他。夏先生則不然,毫無矜持,有話直說。

  學生便嘻皮笑臉,同他親近。偶然走過校庭,看見年紀小的學生弄狗,他也要管:「為 啥同狗為難!」放假日子,學生出門,夏先生看見了便喊:「早些回來,勿可吃酒啊!」學 生笑著連說:「不吃,不吃!」趕快走路。走得遠了,夏先生還要大喊:「銅鈿少用些!」 學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實在感激他,敬愛他。

  夏先生與李先生對學生的態度,完全不同。而學生對他們的敬愛,則完全相同。這兩位 導師,如同父母一樣。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媽媽的教育」。夏先生後 來翻譯的「愛的教育」,風行國內,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國文教材。這不是偶然的事。

  我師範畢業後,就赴日本。從日本回來就同夏先生共事,當教師,當編輯。我遭母喪後 辭職閒居,直至逃難。但其間與書店關係仍多,常到上海與夏先生相晤。故自我離開夏先生 的絳帳,直到抗戰前數日的訣別,二十年間,常與夏先生接近,不斷地受他的教誨。其時李 先生已經做了和尚,芒鞋破缽,雲遊四方,和夏先生彷彿是兩個世界的人。但在我覺得仍是 以前的兩位導師,不過所導的範圍由學校擴大為人世罷了。

  李先生不是「走投無路,遁入空門」的,是為了人生根本問題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 和尚,他是痛感於眾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夏先生雖然沒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 李先生的胸懷的;他是贊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種種塵緣的牽阻,使夏先生沒有勇 氣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憂愁苦悶,由此發生。

  凡熟識夏先生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夏先生是個多憂善愁的人。他看見世間的一切不快 、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狀態,都要皺眉、歎氣。他不但憂自家,又憂友、憂校、憂店 、憂國、憂世。朋友中有人生病了,夏先生就皺著眉頭替他擔憂;有人失業了,夏先生又皺 著眉頭替他著急;有人吵架了,有人吃醉了,甚至朋友的太太要生產了,小孩子跌跤了…… 夏先生都要皺琶紀誹嫠薨觸L睢Q揣援`侍猓w篜閰`侍猓o鶉碩嫉弊骼磹阜樾Sp淼模? 夏先生卻當作自家的問題,真心地擔憂。國家的事,世界的事,別人當作歷史小說看的,在 夏先生都是切身問題,真心地憂愁、皺眉、歎氣。

  故我和他共事的時候,對夏先生凡事都要講得樂觀些,有時竟瞞過他,免得使他增憂。 他和李先生一樣的痛感眾生的疾苦。但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樣行大丈夫事;他只能憂傷終老。 在「人世」這個大學校裡,這二位導師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與「媽媽的教育」。

  朋友的太太生產,小孩子跌跤等事,都要夏先生擔憂。那麼,八年來水深火熱的上海生 活,不知為夏先生增添了幾十萬斛的憂愁!憂能傷人,夏先生之死,是供給憂愁材料的社會 所致使,日本侵略者所促成的!

  以往我每逢寫一篇文章,寫完之後總要想:「不知這篇東西夏先生看了怎麼說。」因為 我的寫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導鼓勵之下學起來的。今天寫完了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 不知這篇東西夏先生看了怎麼說。」兩行熱淚,一齊沉重地落在這原稿紙上。


湖畔夜飲


  前天晚上,四位來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裡飲酒。酒闌人散,皓月當空,湖 水如鏡,花影滿堤。我送客出門,捨不得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蔭下一條石 凳,空著等我去坐。我就坐了,想起小時在學校裡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歡喜相 。每當燈火中,團團青輝上。人月交相慶,花月並生光。有酒不得飲,舉杯獻高堂。」

  覺得這歌詞,溫柔敦厚,可愛得很!又念現在的小學生,唱的歌粗淺俚鄙,沒有福份唱 這樣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後兩句,覺得我高堂俱亡,雖有美酒,無處可獻,又 感傷得很!三個「得很」,逼得我立起身來,緩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淚掉在湖堤上,要 被月魄花靈所笑了。

  回進家門,家中人說,我送客出門之後,有一上海客人來訪,其人名叫CT1,住在葛 嶺飯店。家中人告訴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拜我了。這是半小時以前的事,此刻 時鐘已指十時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經回旅館去歇息了。當夜我就不去找他,自 管睡覺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嶺飯店去找他,他已經出門,茶役正在打掃他的房間。我1 CT即西諦,鄭振鐸筆名。

  留了一張名片,請他正午或晚上來我家共飲。正午,他沒有來。晚上,他又沒有來。料 想他這上海人難得到杭州來,一見西湖,就整日尋花問柳,不回旅館,沒有看見我留在旅館 裡的名片,我就獨酌,照例飲盡一斤。

  黃昏八點鐘,我正在酩酊之餘,CT來了。闊別十年,多經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 輕了。他說我也還是老樣子,不過頭髮白些。「十年離亂後,長大一相逢。問姓驚初見,稱 名憶舊容。」這詩句雖好,我們可以不唱,略略幾句寒暄之後,我問他吃夜飯沒有。他說, 他是在湖濱吃了夜飯——也飲一斤酒——不回旅館,一直來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館裡的名片 ,他根本沒有看到。我肚裡的一斤酒,在這位青年時代共我在上海豪飲的老朋友面前,立刻 消解得乾乾淨淨,清清醒醒,我說:「我們再喝酒!」他說:「好,不要甚麼菜蔬。」窗外 有些微雨,月色朦朧,西湖不像昨夜的開顏發艷,卻另有一種輕顰淺笑,溫潤靜穆的姿態。 昨夜宜於到湖邊步月,今夜宜於在燈前和老友共飲。「夜雨翦春韭」,多麼動人的詩句!可 惜我沒有家園,不曾種韭。即使我有園種韭,這晚上我也不想去翦來和CT下酒。因為實際 的韭菜,遠不及詩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詩句實行,是多麼愚笨的事啊!

  女僕端了一壺酒和四隻盆子出來,醬雞、醬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機旁的方桌上 。我和CT就對坐飲酒。收音機上面的牆上,正好貼著一首我手寫的數學家蘇步青的詩:

  「草草杯盤共一歡,莫因柴米話辛酸。春風已綠門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這詩 ,酒味特別的好。我覺得世間最好的酒餚,莫如詩句。而數學家的詩句,滋味尤為純正。因 為我又覺得,別的事都可有專家,而詩不可有專家。因為做詩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詩也 做得好。倘說做詩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詩,就好比說做人有專家,非專家不能做人,豈不 可笑?因此,「專家」的詩,我不愛讀。因為他們往往愛用古典,踏襲傳統,咬文嚼字,賣 弄玄虛;扭扭捏捏,裝腔做勢;甚至神經過敏,出神見鬼。而非專家的詩,倒是直直落落, 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純正樸茂,可愛得很。樽前有了蘇步青的詩,桌上的醬雞、醬肉、皮 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蠟,唾棄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飲,另外還有一種美味的酒餚,就是話舊。闊別十年,身經浩劫。他淪陷在 孤島上,我奔走於萬山中。可驚可喜、可歌可泣的話,越談越多。談到酒酣耳熱的時候,話 聲都變了呼號叫嘯,把睡在隔壁房間裡的人都驚醒。談到二十餘年前他在寶山路商務印書館 當編輯,我在江灣立達學園教課時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寶、軟軟和瞻瞻——《子愷漫 畫》裡的三個主角,幼時他都見過的。瞻瞻現在叫做豐華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 到;阿寶和軟軟現在叫做豐陳寶和徨槓埃略X藰窏D弦刀襜倏蠓P炭瘟耍r絲陶鬵琠妝V? 和她們的弟妹們練習平劇,我就喊她們來「參見」。

  CT用手在桌子旁邊的地上比比,說:「我在江灣看見你們時,只有這麼高。」她們笑 了,我們也笑了。這種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謂「人生的滋味」,在這裡可以 嘗到。CT叫阿寶「大小姐」,叫軟軟「三小姐」。我說:「《花生米不滿足》、《瞻瞻新 官人,軟軟新娘子,寶姊姊做媒人》、《阿寶兩隻腳,凳子四隻腳》等畫,都是你從我的牆 壁揭去,鑄了鋅版在《文學週報》上發表的。你這個老前輩對她們小孩子又有什麼客氣?依 舊叫『阿寶』『軟軟』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這裡又濃烈地嘗到了。但無話可 說,我們默默地乾了兩杯。我見CT的豪飲,不減二十餘年前。我回憶起了二十餘年前的一 件舊事。有一天,我在日昇樓走,遇見CT。

  他拉住我的手說:「子愷,我們吃西菜去。」我說:「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 新世界對面的晉隆西菜館的樓上,點了兩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蘭地。吃完之後,僕歐送帳 單來。CT對我說:「你身上有錢麼?」我說「有」!摸出一張五元鈔票來,把帳付了。於 是一同下樓,各自回家——他回到閘北,我回到江灣。過了一天,CT到江灣來看我,摸出 一張拾元鈔票來,說:「前天要你付帳,今天我還你。」我驚奇而又發笑,說:

  「帳回過算了,何必還我?更何必加倍還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鈔票塞進他的西裝袋裡 去,他定要拒絕。坐在旁邊的立達同事劉薰宇,就過來搶了這張鈔票去,說:「不要客氣, 拿到新江灣小店去吃酒吧!」大家贊成。於是號召了七八個人,夏丐尊先生、匡互生、方光 燾都在內,到新江灣的小酒店裡去吃酒去。吃完這張拾元鈔票時,大家都已爛醉了,此情此 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經作古,劉薰宇遠在貴陽,方光燾不知又在何處。 只有CT仍舊在這裡和我共飲。這豈非人世難得之事!我們又浮兩大白。

  夜闌飲散,春雨綿綿,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館。我給他一把雨傘,看他的 高大身子在湖畔柳蔭下的細雨中漸漸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兩把傘來還我!」

  1948年3月28日夜於湖畔小屋


李叔同先生的文藝觀--先器識而後文藝


  

  李叔同先生,即後來在杭州虎跑寺出家為僧的弘一法師,是中國近代文藝的先驅者。早 在五十年前,他首先留學日本,把現代的話劇、油畫和鋼琴音樂介紹到中國來。中國的有話 劇、油畫和鋼琴音樂,是從李先生開始的。他富有文藝才能,除上述三種藝術外,又精書法 ,工金石(現在西湖西泠印社石壁裡有「叔同印藏」),長於文章詩詞。文藝的園地,差不 多被他走遍了。一般人因為他後來做和尚,不大注意他的文藝。今年是李先生逝世十五週年 紀念,又是中國話劇五十週年紀念,我追慕他的文藝觀,略談如下:

  李先生出家之後,別的文藝都屏除,只有對書法和金石不能忘情。他常常用精妙的筆法 來寫經文佛號,蓋上精妙的圖章。有少數圖章是自己刻的,有許多圖章是他所贊善的金石家 許霏(晦廬)刻的。他在致晦廬的信中說:

  人剃染已來二十餘年,於文藝不復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識而後文藝」,況乎出家 離俗之侶;朽人昔嘗誡人云:

  「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傳」,即此義也。承刊三印,古穆可喜,至用感謝… …(見林子青編《弘一大師年譜》第205頁)

  這正是李先生文藝觀的自述,「先器識而後文藝」,「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 傳」,正是李先生的文藝觀。

  四十年前我是李先生在杭州師範任教時的學生,曾經在五年間受他的文藝教育,現在我 要回憶往昔。李先生雖然是一個演話劇,畫油畫、彈鋼琴、作文、吟詩、填詞、寫字、刻圖 章的人,但在杭州師範的宿舍(即今貢院杭州一中)裡的案頭,常常放著一冊《人譜》(明 劉宗周著,書中列舉古來許多賢人的嘉言懿行,凡數百條),這書的封面上,李先生親手寫 著「身體力行」四個字,每個字旁加一個紅圈,我每次到他房間裡去,總看見案頭的一角放 著這冊書。當時我年幼無知,心裡覺得奇怪,李先生專精西洋藝術,為什麼看這些陳貓古老 鼠,而且把它放在座右,後來李先生當了我們的級任教師,有一次叫我們幾個人到他房間裡 去談話,他翻開這冊《人譜》來指出一節給我們看。

  期許其貴顯,裴行儉見之,曰:士之致遠者,當先器識而後文藝。勃等雖有文章,而浮 躁淺露,豈享爵祿之器耶……(見《人譜》卷五,這一節是節錄《唐書·裴行儉傳》的)

  他紅著臉,吃著口(李先生是不善講話的),把「先器識而後文藝」的意義講解給我們 聽,並且說明這裡的「顯貴」和「享爵祿」不可呆板地解釋為做官,應該解釋道德高尚,人 格偉大的意思。「先器識而後文藝」,譯為現代話,大約是「首重人格修養,次重文藝學習 」,更具體地說:「要做一個好文藝家,必先做一個好人。」可見李先生平日致力於演劇、 繪畫、音樂、文學等文藝修養,同時更致力於「器識」修養。他認為一個文藝家倘沒有「器 識」,無論技術何等精通熟練,亦不足道,所以他常誡人「應使文藝以人傳,不可人以文藝 傳」。

  我那時正熱中於油畫和鋼琴技術,這一天聽了他這番話,心裡好比新開了一個明窗,真 是勝讀十年書。從此我對李先生更加崇敬了。後來李先生在出家前夕把這冊《人譜》連同別 的書送給我。我一直把它保藏在緣緣堂中,直到抗戰時被炮火所毀。我避難入川,偶在成都 舊攤上看到一部《人譜》,我就買了,直到現在還保存在我的書架上,不過上面沒有加紅圈 的「身體力行」四個字了。

  李先生因為有這樣的文藝觀,所以他富有愛國心,一向關心祖國。孫中山先生辛亥革命 成功的時候,李先生(那時已在杭州師範任教)填一曲慷慨激昂的《滿江紅》,以誌慶喜:

  仇多少!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腦。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 荊軻墓, 咸陽道。聶政死,屍骸暴。盡大江東去,餘情還繞。魂魄化成精衛鳥,血花濺作紅心草。看 從今一擔好河山,英雄造。(見《弘一大師年譜》第三十九頁)

  李先生這樣熱烈地慶喜河山的光復,後來怎麼捨得拋棄這「一擔好河山」而遁入空門呢 ?我想,這也彷彿是屈原為了楚王無道而憂國自沉吧!假定李先生在「靈山勝會」上和屈原 相見,我想一定拈花相視而笑。


李叔同先生的愛國精神


  三月七日的《文匯報》上載著黃炎培先生的一篇文章《我也來談談李叔同先生》。我讀 了之後,也想「也來談談」。

  今年正是弘一法師(即李叔同先生)逝世十五週年,我就寫這篇小文來表示紀念吧。

  黃炎培先生這篇文章裡指出李叔同先生青年時代的愛國思想,並且附刊李叔同先生親筆 的自撰的《祖國歌》的圖譜。

  我把這歌唱了一遍,似覺年光倒流,心情回復了少年時代。我是李先生任教杭州師範時 的學生,但在沒有進杭州師範的時候,早已在小學裡唱過這《祖國歌》。我的少年時代,正 是中國外患日逼的時期。如黃先生文中所說:1894年甲午之戰敗於日本,1895年割 地賠款與日本講和,1897年德占膠州灣,1898年英占威海衛,1899年法占廣州 灣,1900年八國聯軍占北京,1901年訂約賠款講和。——我的少年時代正在這些國 恥之後。那時民間曾經有「抵制美貨」、「抵制日貨」、「勸用國貨」等運動。我在小學裡 唱到這《祖國歌》的時候,正是「勸用國貨」的時期。我唱到「上下數千年,一脈延,文明 莫與肩;縱橫數萬里,膏腴地,獨享天然利」的時候,和同學們肩了旗子排隊到街上去宣傳 「勸用國貨」時的情景,憬然在目。我們排隊遊行時唱著歌,李叔同先生的《祖國歌》正是 其中之一。但當時我不知道這歌的作者是誰。

  後來我小學畢業,考進了杭州師範,方才看見《祖國歌》的作者李叔同先生。愛國運動 ,勸用國貨宣傳,依舊盛行在杭州師範中。我們的教務長王更三先生是號召最力的人,常常 對我們作慷慨激昂的訓話,勸大家愛用國貨,挽回利權。

  我們的音樂圖畫教師李叔同先生是徹底實行的人,他脫下了洋裝,穿一身布衣:灰色雲 章布(就是和尚們穿的布)袍子,黑布馬褂。然而因為他是美術家,衣服的形式很稱身,色 彩很調和,所以雖然布衣草裳,還是風度翩然。後來我知道他連寬緊帶也不用,因為當時寬 緊帶是外國貨。他出家後有一次我送他些僧裝用的粗布,因為看見他用麻繩束襪子,又買了 些寬緊帶送他。他受了粗布,把寬緊帶退還我,說:「這是外國貨。」我說:「這是國貨, 我們已經能夠自造。」他這才受了。他出家後,又有一次從溫州(或閩南)寫信給我,要我 替他買些英國制的硃砂(vermilion),信上特別說明:此雖洋貨,但為宗教文化 ,不妨採用。因為當時英國水彩顏料在全世界為最佳,永不退色。他只是為了寫經文佛號, 才不得不破例用外國貨。關於勸用國貨,王更三先生現身說法,到處宣講;李叔同先生則默 默無言,身體力行。當時我們杭州師範裡的愛國空氣很濃重,正為了有這兩位先生的緣故。 王更三先生現在健在上海,一定能夠回味當時的情況。

  李叔同先生三十九歲上——這正是歐洲大戰發生,日本提出二十一條,袁世凱稱帝,粵 桂戰爭,湘鄂戰爭,奉直戰爭,國內烏煙瘴氣的期間——辭去教職,遁入空門,就變成了弘 一法師。弘一法師剃度前夕,送我一個親筆的自撰的詩詞手卷,其中有一首《金縷曲》,題 目是《將之日本,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全文如下:

  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 愁黯黯,濃於酒。

  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年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 底蒼龍狂吼。長夜西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負!

  我還記得他展開這手捲來給我看的時候,特別指著這闋詞,笑著對我說:「我作這闋詞 的時候,正是你的年紀。」當時我年幼無知,漠然無動於衷。現在回想,這暗示著:被惡劣 的環境所迫而遁入空門的李叔同先生的冷寂的心的底奧裡,一點愛國熱忱的星火始終沒有熄 滅!

  在文藝方面說,李叔同先生是中國最早提倡話劇的人,最早研究油畫的人,最早研究西 洋音樂的人。去年我國紀念日本的雪舟法師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在文藝上,我國的弘一法 師和日本的雪舟法師非常相似。雪舟法師留學中國,把中國的宋元水墨畫法輸入日本;弘一 法師留學日本,把現代的話劇、油畫和鋼琴音樂輸入中國。弘一法師對中國文藝界的貢獻, 實在不亞於雪舟法師對日本文藝界的貢獻!雪舟法師在日本有許多紀念建設。我希望中國也 有弘一法師的紀念建設。弘一法師的作品、紀念物,現在分散在他的許多朋友的私人家裡, 常常有人來信問我有沒有紀念館可以交送,杭州的堵申甫老先生便是其一。今年是弘一法師 逝世十五週年紀念,又是他所首倡的話劇五十週年紀念。我希望在弘一法師住居最久而就地 出家的杭州,有一個紀念館,可以永久保存關於他的文獻,可以永久紀念這位愛國藝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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