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馮至>>伍子胥——從城父到吳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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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昭關


  子胥在鄭國和陳國繞了一個圈子,什麼也沒有得到,又回到楚國的東北角,他 必須穿過這裡走到新興的吳國去。北方平原上的路途並沒有耽擱了他多少時日,如 今再回到楚國的領域,一切都顯露出另一個景象,無處不在談講著子胥的出奔。就 是這偏僻的東北角,人人的舉動裡也好像添了幾分匆忙,幾分不安。情形轉變得這 樣快,有如在春天,昨天還是冷冷地,陰沉地,一切都隱藏在宇宙的背後,忽然今 天一早起,和暖的春陽裡燕子來了,柳絮也在飛舞。如今在人們的眼前現出來一個 出奔的子胥,佩著劍,背著弓,離開城父向不知名的地方跑去,說是要報父兄的仇 恨……士大夫為了這件事擔憂,男孩子為了這件事鼓舞,婦女們說起這件事來像另 一個世界裡的奇異的新聞。但是並沒有人感到,他們所談講的人物正悄悄地在他們 的門外走過。

  「這一切,是為了我的原故嗎?」

  子胥這樣想時感到驕傲,感到孤單。

  他看著這景象,他知道應該怎樣在這些人的面前隱蔽自己:他白晝多半隱伏在 草莽裡,黃昏後,才尋索著星辰指給他的方向前進。秋夜,有時沉靜得像一湖清水, 有時動盪得像一片大海;夜裡的行人在這裡邊不住前進,和不曾前進一樣,走來走 去,總是一個景色。身體疲乏,精神卻是寧靜的,寧靜得有如地下的流水。他自己 也覺得成了一個冬眠的生物,忘卻了時間。他有時甚至起了奇想,我的生命就這樣 在黑夜裡走下去嗎?

  可是那有時靜若平湖,有時動若大海的夜漸漸起了變化,裡邊出現了島嶼,道 路漸漸坎坷不平,他不能這樣一直無礙地走下去了,有的地方要選擇,有的地方要 小心,好像預示給他,他的夜行要告一個結束。

  昭關在他的面前了。

  昭關,本來是無人理會的荒山,一向被草莽和濃郁的樹林蔽塞著。近幾十年, 吳國興盛起來了,邊疆的糾紛一天比一天多,人們在這山裡開闢出行軍的道路;但 正因它成為通入敵國的要塞,有時又需要封鎖它比往日的草莽和樹林還要嚴緊。楚 國在這裡屯集了一些兵,日夜警醒著怕有間諜出沒。

  一個沒有節傳的亡人,怎麼能夠從這裡通過呢?

  一天,他在曉色朦朧中走到昭關山下的一座樹林裡,霧氣散開後,從樹疏處望 見一座雄壯的山峰,同時是一片號角的聲音,剎那間他覺得這樹林好像一張錯綜的 網,他一條魚似地投在裡邊,很難找得出一條生路。他在這裡盤桓著,網的包圍仿 佛越來越緊,他想像樹林的外邊,山的那邊,當是一個新鮮的自由的世界,一旦他 若能夠走出樹林,越過高山,就無異從他的身上脫去了一層沉重的皮。蠶在脫皮時 的那種苦況,子胥深深地體味到了;這舊皮已經和身體沒有生命上深切的關連,但 是還套在身上,不能下來;新鮮的嫩皮又隨時都在渴望著和外界的空氣接觸。子胥 覺得新皮在生長,在成熟,只是舊皮什麼時候才能完全脫卻呢?

  子胥逡巡在這裡,前面是高高聳起的昭關山,林中看不清日影的移動,除卻從 山谷裡流出來的溪水外,整個的宇宙都好像隨著他凝滯了。怎樣沿著這蜿蜒的溪水 走入山谷,穿過那被人把得死死的關口,是他一整天的心裡積著的問題,但是怎麼 也得不到一個適當的回答。他自己知道,只有暫時期待著,此外沒有其他的辦法, 一天這樣過去了,而所期待的無一刻不是渺茫的,無名的,懸在樹林外又高又遠的 天空。

  夜又來了,可是他不能像他一向的那樣,夜一來就開始走動,林夜裡一切的景 色更是奇異,遠遠有豺狼號叫的聲音,樹上的鳥兒們都靜息了,只剩下鴟梟間或發 出兩三聲啼叫;有時忽然一陣風來,樹枝杈椏作響,一根根粗老的樹幹,都好像盡 力在支持著這些聲音。使人的心境感到幾分溫柔的也只有那中間不曾停頓一刻的和 諧的溪水。他走向溪水附近,樹木也略微稀疏了些。他聽著這溪聲更稔熟,更親切 了,彷彿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沒有被污辱了的故鄉。他遠望夜裡的山坡,不能前 進,他只有想,想起他的少年時代,那時是非還沒有顛倒,黑白也沒有混淆,他和 任何人沒有兩樣,學禮,習樂,練習射御,人人都是一行行並列的樹木,同樣負擔 著冬日的風雪與春夏的陽光,他絲毫不曾預感到他今日的特殊的運命。事事都平常 而新鮮,正如這日夜不斷的溪水——誰在這溪水聲中不感到一種永恆的美呢?但這 個永恆漸漸起了變化:人們覺得不會改變的事物,三五年間竟不知不覺地改換成當 初怎麼也想像不到的樣子。依舊是那個太陽,但往日晴朗的白晝,會變得使人煩悶, 困頓;依舊是這些星辰,但往日清爽的良夜,會變得淒涼陰鬱。親切的朋友幾年的 工夫會變成漠不相干的陌生人;眼看著一個誠實努力的少年轉眼就成為欺詐而貪污 的官吏。在楚王聽信讒臣,大興土木的氣氛中,有多少老誠的人轉死溝壑;而又有 一群新興的人,他們開始時,只好像不知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一群乞兒,先是暗地裡 偷竊,隨後就彰明昭著地任意搶奪,他們那樣肆無忌憚,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保護著 他們。不久,他們都穿上搶來的衣冠,在郢城裡建築起新的房屋;反倒把些舊日循 規蹈矩的人們擠回到西方的山嶽裡去。這變化最初不過是涓涓的細流,在人們還不 大注意時,已經氾濫成一片汪洋,人人都承認這個現象,無可奈何了。變得這樣快, 使人懷疑到往日的真實。

  從少年到今日,至多不過十幾年,如今他和一般人竟距離得這樣遠了,是他沒 有變,而一般人變了呢;還是一般人沒有變,只是他自己變了?他無從解答這個問 題,他覺得,獨自在這荒誕的境界裡,一切都遠了,只有這不間斷的溪聲還依稀地 引他回到和平的往日。他不要望下想了,他感到無法支持的寂寞,只希望把舊日的 一切脫去,以一個再生的身體走出昭關。

  他坐在草地上,仰望閃爍不定的星光。這時不遠的山坡上忽然有一堆火熊熊地 燃燒起來,火光漸漸從黑暗中照耀出幾個誠摯的兵士的面龐,他們隨著火勢的高下 齊聲唱起淒涼的歌曲。這些兵士都是從江南湘沅之間招集來的,在這裡為楚國把守 要塞。他們都勇敢,單純,信仰家鄉的鬼神。他們願意帶長劍,挾秦弓,在旌旗蔽 日的戰場上與敵人交鋒,縱使戰死了也甘心,因為魂魄會化為鬼雄,回到家鄉,受 鄉人的祭享。但是現在,邊疆暫時無事,這個偉大的死他們並不容易得到,反而入 秋以來,瘧疾流行,十人九病,又缺乏醫藥,去年從秦國運來的一些草藥,都被隨 軍的醫師盜賣給過路藥商了。——比起那些宛丘的駐軍,他們都是郢城的子弟,由 楚王的親信率領著,在陳國要什麼有什麼,過著優越的生活,這裡的士兵,雖然也 在楚國的旗幟下,卻顯得太可憐了。

  他們終日與疾病戰鬥:身體強的,克制了病;身體弱的,病壓倒了人。還有久 病經秋的人,由瘧疾轉成更嚴重的疾病,在他臨危到最後的呼吸時,無情的軍官認 為他不能痊癒了,就把他拋棄在僻靜的山坡上,讓他那慘白無光的眼睛再望一望晴 朗的秋空。當烏鴉和野狗漸漸和他接近時,他還有氣沒力地舉起一隻枯柴似的手來 抵禦……

  那一堆火旁是幾個兵士在追悼他們死在異鄉的夥伴。按照故鄉的儀式,其中有 一個人充作巫師,嗚嗚咽咽地唱著招魂的歌曲。聲音那樣沉重,那樣淒涼,傳到子 胥的耳裡,他不知道他所居處的地方還是人間呢,還是已經變成鬼域。隨後歌聲轉 為悲壯,那巫師在火光中作出手勢向四方呼喚,只有向著東方的時候,子胥字字聽 得清楚:

  魂兮歸來!

  東方不可以托些!

  長人千仞,

  惟魂是索些!

  子胥正要往東方去,聽著這樣的詞句,覺得萬事都像是僵固了一般,自己蜷伏 在草叢中,多麼大的遠方的心也飛騰不起來了。他把他的身體交給這非人間的境界, 再也不想明天,再也無心想昭關外一切的景象,——那團火漸漸微弱下去,火光從 兵士的面上降到兵士的身上,最後他們的身體也漸漸模糊了,招魂的巫師以最低而 最清晰的聲音唱出末尾的兩句,整個的夜也隨著喘了一口氣:

  魂兮歸來!

  反故居些!

  子胥的意識沉入朦朧的狀態,他的夢魂好像也伴著死者的魂向著遠遠的故居飄 去,溪水的聲音成為他惟一的引導。子胥的心境與死者已經化合為一,到了最陰沉 最陰沉的深處。

  第二天的陽光有如一條長綆把他從深處汲起。他一睜眼睛,對面站著幾個樸實 的兵士。他們對他說,要在山上建築兵營,到關外去採伐木材,人力不足,不能不 徵用民夫,要他趕快隨著他們到山腰的一個廣坪上去集合。這時這條因為脫皮困難 幾乎要喪掉性命的蠶覺得舊皮忽然脫開了,——而脫得又這樣迅速!

  子胥混在那些藍縷不堪的民夫的隊伍中間,緩緩地,沉沉地,走出昭關。這隊 伍都低著頭,沒有一些聲息,子胥卻覺得舊日的一切都枯葉一般一片一片地從他身 上凋落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清爽;他想,有一天他自己會化身為那千仞的長人, 要索取他的仇敵的靈魂。

  子胥在關外的樹林裡伐木時,在一池死水中看見違離了許久的自己的面貌,長 途的勞苦,一夜哀涼的招魂曲,在他的鬢角上染了濃厚的秋霜。頭髮在十多天內竟 白了這麼許多,好像自然在他身上顯了一些奇跡,預示給他也可以把一些眼前還視 為不可能的事體實現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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