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馮至>>伍子胥——從城父到吳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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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洧濱


  子胥到了鄭國的首都,太子建剛從晉國回來。一個興奮的精神支持著疲憊殆盡 的身體,他見了太子建的面,——未見面時,他的心強烈地跳著,這該是怎樣的一 個遇合!他想,太子建一定是和他一樣歷盡憂患,如今見面,怕誰也從誰的面上認 不出往日的神情,二人都在辛苦的海裡洗過澡,會同樣以一個另外的身軀又從這海 裡出來。他要和他手攜著手共同商議此後所要做的事,在這事的前邊,他們必須捧 出他們整個的生命……但是見面時的第一個瞬,他一望見太子建的舉止,他滿心所 想的,不知怎麼,都煙一般地散幻了。太子建,和他想像的完全兩樣,他對於子胥 的到來,既不覺得驚奇,也不以為是必然的事,只表露出一種比路人還生疏的淡漠。 他和子胥的談話有些恍惚,有些支吾,好像心裡有些難以告人的事。子胥盡想使二 人的談話深入一層,但是無隙可乘,有如油永久在水面上漂浮著。他從太子建四周 的氣氛裡感到,這是一個望死裡邊走去的人,而這死既不是為了什麼遠大的理想, 也不是為了血的仇恨,卻是由於貪圖一些小便宜在作些鬼祟的計劃,這計劃對不住 人,也對不住自己,就是對著子胥也不好意思說出;縱使這個死不從外邊來,它也 會由於心的凋零而漸漸在他的身內生長。他從太子建的言談間推測出晉國是給與他 怎樣的一個使命;他的使命無論是成功或失敗,都是十分可恥的。他面對著一個可 憐的,渺小的太子建,他理想中的太子建,早已在這個世界裡尋不到一些蹤影。

  子胥鄙棄著他的主人,滿懷失望走出太子建的家門。在他看來,從這裡再也燃 不起復仇的火焰,這樣冒著最大的寂寞,辛辛苦苦地到了鄭國,想不到是這麼一個 結果。他這時所感到的孤單,既不是三年的城父,也不是風沙的旅途中所能想像得 到的。他回想起林澤中的那一夜,與申包胥對坐,兩個朋友好像每人坐在天平的一 端,不分輕重,如今自己的這一端卻忽然失去份量:內心裡充滿了慚愧,他需要把 他從城父到鄭國的一路的熱情放在一邊,冷靜地想一想此後的途程。

  他立在太子建的家門前,正不知往哪裡走去時,幾個齊國的商人正圍著太子建 的不過四五歲的兒子公子勝在巷子裡遊戲,那男孩用鄭國的方言唱著當時最流行的 歌曲:

  洧之外,洵訏且樂,

  維士與女,伊其相謔,

  贈之以勺藥。

  這樣的歌從一個四五齡的孩子的口裡唱出,有多麼不調和!那些齊國的商人, 因為是太子建夫人的同鄉,終日在這巷子裡出入,把一簍簍的海鹽囤積在太子建的 家裡,不肯出售,弄得鄭國人常常幾月之久沒有鹽吃。子胥極力要走出這條巷子, 逃脫開這狹隘的氣氛,他要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重新想一想過去和將來。他從城 父到鄭國的這段路程,是白白地浪費了。

  他走出門時,面前展開一片山水。這裡,他昨天走過時,一切都好像沒有見過 一般,如今眼前的雲霧忽然撥開了,沒有一草一木不明顯地露出它們本來的面目: 淺淺的洧水明如平鏡,看不出它是在流,秋日的天空也透明得像結晶體一般。

  子胥逡巡在水濱,覺得在這樣明朗的宇宙中,無法安排他的身體。

  他在城父時,早已聽人說過,鄭國在子產的治下,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田器 不歸,人民雖然貧乏,卻都熙熙攘攘,各自守著自己的井邊的土地耕耘。如今他目 睹現在的情形,與當時傳說的並沒有兩樣,想不到一個被晉楚兩國欺侮得無以自存 的鄭國竟會暫時達到這種平安的境地。但是他忘不了昨天的路上一個老人向他談過 的話:

  「如今,我們的厄運又到臨了。前年火宿出現,城裡起了一場大火;去年又是 水災,城裡出現了一條龍,城外出現了一條龍,兩條龍乘著水勢戰鬥了幾個晝夜, 歸終城裡的龍被城外的龍咬死了:這不都是不幸的徵兆嗎?果然,今年我們的執政 死了。咳,他死了,我也快死了,可是一向被壓迫的鄭人將要往哪裡去呢?」

  他更忘不了當他扶著那老人衣裳涉溱時,老人對他發的感慨:

  「從先,子產若是看見我們老人赤裸著兩條腿在秋天過河,就用他自己乘的車 子載我們過去。……年幼的人都替老人提著東西在街上走路,這風氣還能保持多久 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著遼遠的一座土丘,他的眼裡含著淚珠說:

  「那就是我們的執政的墳墓,沒有幾個月,已經被茸茸的綠草蒙遍了。」

  子胥回味著昨天那老人的談話,舉首四顧,在不遠的地方,昨天望見的那座土 丘今天並沒有在他面前消逝。子胥懷著景慕的心情便信步向那裡走去。他走近墳墓, 看見在新栽種的松柏下男男女女聚集著許多人,這都是來哀悼子產的死的。自從子 產死後,到這裡來的人每天都有,日子久了,並不見減少,今天這樣好的天氣,來 的人分外多,遠遠看來,儼然成為一個市集了。這一帶地方,每逢春季桃花水下時, 本來是男女嬉游之所,人人手裡舉著蘭草,說是祓除不祥,其實是唱著柔靡的歌, 發洩他們一冬天窒悶的情緒。如今這座墳墓把這片地方聖化了,今天這裡的男女再 也沒有春日的嬉笑的心情,人人的面上都是嚴肅的。子胥把才纔公子勝所唱的「洧 之外,洵訏且樂」與目前的景象對比,是多麼不同!他又想起太子建在外邊輾轉流 亡,好容易得到鄭國的收容,哪裡想到他的生活剛一安定,便趁著子產死去,舉國 傷悼的時機,在計劃著危害鄭國的陰謀,這樣的不德不義使子胥對著這些樸質的鄭 人好像自己做下了罪惡一般。這些人在子產的墳前,有如一群子女圍著一個死去的 母親,各人說出各人心內的愁苦——

  一個農夫有氣沒力地說:田裡的穀稻,我懶得去割了。

  一個中年的婦人在歎氣:身邊的珠玉,我沒有心情佩帶了。

  一個老人在一旁說出昨天那個老人的同樣的話:咳,子產死了,我也快死了, 但是鄭人——這些年青的孩子們將要往哪裡去呢?

  說到這裡,人人的臉上都露出無所適從的樣子,一個土地貧瘠,又沒有精強的 武備的國家,只仰仗子產的聰明、智才,二十多年國內平安,國外沒有發生過多麼 大的紛擾。現在,子產埋在這無語的墳墓裡了,誰的心裡不感到國內緊嚴的秩序一 天天會鬆弛,外侮一天天會逼近呢?這時大家都異口同聲唱著——

  我有子弟,子產誨之;

  我有田疇,子產殖之。

  子產而死,誰其嗣之。

  大家翻來覆去地唱,其中有一個看守池沼的小吏在歌唱時眼淚流得最多。最後 歌聲停息了,他的哭聲卻止不住。哭到最痛切時,他忽然立起身來,站在子產的墳 前,用演說的口調向大家說起一件事,這時無人不感到驚愕。

  「諸位,」他一邊擦乾眼淚一邊說:「我們的執政死了,我也不想活下去,因 為我作過一件欺騙的事。欺騙我們與全國人民生命所寄托的人,那是多麼大的一個 罪過。三年了,還是在那次的大火以前,一天有人送給執政幾條魚,執政把這幾條 魚交給我,命我放在我的池沼裡養著。我看著那幾條歡蹦亂跳的魚,不知為什麼起 了難以克制的貪慾。我把它們偷偷地烹著吃了。過了兩天,我看見執政,心裡有些 忸怩,轉瞬間又鼓起勇氣,我向他說,魚到了水裡,先有些不舒展,不久就很自如, 我不知為什麼沒有把水閘放好,幾條魚兒,擺了擺尾巴,都向著一個方向從放水的 地方浮出去了。執政聽了,不但不責罰我,反倒為那幾條魚歡喜,他譫歎著說,得 其所哉!得其所哉!我這該死的人,走出門來,還自言自語地說:誰說子產聰明呢, 如今他上了我的當了。」

  他說到這裡,沉吟片刻,又抬起頭來望著大家說:

  「我這卑小的人,對著這靜默無語的墳墓,良心上感到無法解脫的譴責。現在 只有請大家懲罰我,就是把我置諸死罪,我也心甘,只要是在這座墳墓的前邊。」

  大家聽了這段話,最初有些氣憤,但是一轉想,在子產執政的初年,誰沒有暗 地咒罵過子產呢:有人詛咒過他父親沒有得到好死,罵他是一個螫人的蠆尾,有人 希望過他早早死去……登時反倒覺得這人的懺悔是為大家懺悔一般,人人都對他表 示出原諒的微笑。

  子胥靠著一棵松樹,看著這些哀傷過度的人們,好像忘卻了墓園外的世界,那 小吏說完話後,暫時的靜默使子胥又回到自己身上。子產死了,鄭國的人都無所適 從,如今他也由於身邊一切事物的幻滅孤零零地只剩下一個人,不知應該往哪裡去。 子產的死,是個偉大的死,死在人人的心裡,雖然這些人都是渺小的,柔弱的。他 想起太子建,本來是一個未來的楚王,楚國的面積比鄭國要大許多倍,將來本可以 死得比子產還偉大,但是他的世界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卑污,他生也好,死也好, 恐怕要比任何一個人都可憐,都渺小……

  他想到這裡,不由得也流下淚來……

  子胥少年時,常常聽人講些賢人的故事,再看楚國紊亂的情形,總認為那都是 早已過去的了,現在不會再有,由於羨慕,心裡每每感到異代不同時的惆悵。但是, 如今他忽然領悟,就是在不久的過去,那平靜的洧水也映過一個賢明的子產的身影。 他真後悔,他為什麼不早一年離開城父到鄭國呢?聽說在子產未執政的前一年,吳 國的季札聘使列國時,路過鄭國,晤見子產,二人談禮樂,論政治,像是舊交一般; 又聽人說, 子產死的消息傳到東方的仲尼的耳裡時, 仲尼痛哭失聲,感慨著說: 「真是古代的遺愛呀!」時代這樣紊亂,你打我,我打你,但是少數的幾個人還互 相憐愛;宇宙雖大,列國的界限又嚴,但在他們中間,內心裡還是聲息相通的。子 胥對於這點微弱的彼此的感應,懷有無限的仰慕,而他自己卻是遠遠近近感受不到 一點關情。

  洧水的南岸,與子產的墳墓遙遙相對的是當年鄭莊公建築的望母台。這台建在 一座土山上,如今已蔓草荒蕪,無人過問,那裡的寂靜吸引著子胥走出墓園,涉過 洧水,他一步步地登上望母台。這時日已西沉,天空失卻方纔那樣的晴朗,遠遠近 近被一層灰白色的霧靄蒙住,他思念著父親的死,哥哥的死,太子建的可憐的近況, 周圍死沉沉地沒有一點生氣:

  向哪裡走呢?

  北方的齊晉,被山帶河,都是堂堂的大國,他應該望那裡去嗎?那裡的人有太 多的歷史,太多的智慧,太多的考慮,他們的向背,只在利益上打算,今天的敵, 明天就可以為友,今天的友,明天又可以為敵,沒有永久的敵人,也沒有永久的朋 友:但伍子胥的仇恨,卻是永久地黑白分明……西方的秦國,只為聯絡楚國才和楚 國結婚姻,至於他們的女兒是嫁給楚王,還是嫁給楚國的太子,他們都不過問;只 要不違國策,一切都可以任其自然。誰肯為些不相干的事興師動眾呢?

  ……只有東南,那新興的吳國,剛學會了車戰,為了州來鐘離等城的爭,已經 和楚國有過許多年的糾紛,何況它若是不克制住楚國,就無法抵禦南方崛起的越。 這樣的環境比較簡單,政策也比較不容易改變……

  在茫茫的暮色中決定了他的去向:明天早晨,越早越好,便起身往吳國去。

  在子胥還沿著鄭楚的邊境跋涉時,途中他忽然聽人傳述,太子建要給晉國當內 應,計劃著傾覆鄭國,但是這陰謀被他左右的人洩露了,他已經在鄭國的宮中被人 殺死。——還從他家裡抄出來許多簍海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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