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樓上的窗子總是關閉著。但是有一天例外,其中的一隻窗子開了。窗內現出一個少女。
巴黎在那時就是世界的名城:學術的講演,市場的爭逐,政治的會議……從早到晚,沒有停息。這個少女在窗邊,只是微笑著,寧靜地低著頭,看那廣漠的人間;她不知下邊為什麼這樣繁華。她正如百年才開一次的奇花,她不知道在這百年內年年開落的桃李們做了些什麼匆忙的事。
這時從熱鬧場中走出一個人來,他正在想為神做一件工作。他想雕一個天使,放在禮拜堂裡的神的身邊。他曾經懸想過,天使是應該雕成什麼模樣─—他想,天使是從沒有離開過神的國土,不像人們已經被神逐出了樂園,又百方設計地想往神那裡走去。天使不但不懂得人間的機巧同悲苦,就是所謂快樂,他也無從體驗。雪白的衣裳,輕輕的雙翅,能夠代表天使嗎?那不過是天使的裝飾罷了,不能代表天使的本質。他想來想去,最重要的還是天使的面龐。沒有苦樂的表情,只洋溢著一種超凡的微笑,同時又像是人間一切的昇華。這微笑是鵝毛一般輕。而它所包含的又比整個的世界還重─—世界在他的微笑中變得輕而又輕了。但它又不是冷冷地毫不關情,人人都能從它那裡懂得一點事物,無論是關於生,或是關於死……
但他只是抽像地想,他並不能把他的想像捉住。什麼地方去找這樣的一個模型呢?他見過許多少男少女:有的是在笑,笑得那樣癡呆,有的哭,哭得又那樣失態。他最初還能發現些有幾分合乎他的理想的面容,但後來越找越不能滿足,成績反倒隨著時日削減,歸終是任何人的面貌,都禁不住他的凝視,不幾分鐘便顯出來一些醜惡,難道天使就雕不成了嗎?
正在這般疑惑的時候他走過修道院,看見了這少女的微笑。不是悲,不是喜,而是超乎悲喜的無邊的永久的微笑,笑紋裡沒有她祖母們的偏私,沒有她祖父們的粗暴,沒有她兄弟姊妹們的嫉妒,它像是什麼都瞭解,而萬物在它的籠罩之下,又像是不值得被它瞭解。─—這該是天使的微笑了,雕刻家心裡想。
第二天他就把這天使的微笑引到了人間。
他在巴黎一條最清靜的巷中佈置了一座小小的工作室,像是從樹林中摘來一朵奇花,他在這裡邊隱藏了這少女的微笑。
在這清靜的工作室中,很少聽見外邊有腳步的聲音走來。外邊紛擾的人間是同他們隔離了萬里遠呢,可是把他們緊緊地包圍,像是四圍黑暗的山石包住了一塊美玉?他自己是無從解答的。至於她,她更不知她置身在什麼地方。她只是供他端詳,供他尋思,供他輕輕地撫摸她的微笑,讓他沉在這微笑的當中,她覺得這是她在修道院時所不曾得到過的一種幸福。
他搜集起最香的木材,最脂膩的石塊。他想,等到明年復活節,一片鐘聲中,這些無語的木石便都會變成生動的天使。經過長時間心靈上的預備,在一個深秋的早晨開始了他第一次的工作。他懷裡充滿了虔敬的心,不敢有一點敷衍,不敢有一點粗率。他是這樣歡喜,覺得任何一塊石一塊木的當中都含有那為使的微笑,只要他慢慢地刻下去,那微笑便不難實現。有時他卻又感到,微笑是肥皂泡一般地薄而他的手力太粗,刀斧太鈍,萬一他不留心,它便會消散。
至於微笑的本身,無論是日光下,或是月光中,永久洋溢在少女的面上。怎樣才能把它引渡到他為神所從事的工作上呢?想來好像容易,做起來卻又艱難。
他所雕出的面龐沒有一個使他滿意。最初他過於小心了,雕出來的微笑含著幾分柔弱,等到他略一用力,面容又變成凜然,有時竟成為人間的冷笑。他漸漸覺得不應該過於小心,只要態度虔誠,便不妨放開膽子做去。但結果所雕出的:幼稚的兒童的微笑也有,朦朧的情人的微笑也有……天使的微笑呢,越雕越遠了。
一整冬外邊是風風雨雨地過著,而工作室裡的人卻不分日夜地同這些木材石塊戰鬥。
少女永久坦白地坐在他的面前─—他面前的少女卻一天比一天神秘,他看她像是在雲霧中,虹橋上,只能翹望,不能把住。同時他的心裡又充滿了疑猜:不知她是人,是神,可就是天使的本身?如果是人,她的微笑怎麼就不含有人所應有的分子呢?他這樣想時,這天他所雕出的微笑,竟成為娼婦的微笑了……
冬天過去,復活節不久就在面前。他的工作呢:各樣的笑,都已雕成,而天使的微笑卻只留在少女的面上。等到他雕出娼婦的微笑時,他十分沮喪:他看他是一個沒有根緣的人,不配從事於這個工作。─—寒冷的春晚,他把少女拋在工作室中,無聊地跑到外邊去了。少女一人坐在家中,她的微笑並沒有斂去。
他半夜回來,醉了的樣子像是一個瘋人,他把他所雕的一切—件件地毀去,隨後他便昏昏地倒在床上。少女不懂得這是什麼事情,只覺得這裡已經沒有她的幸福。她不自主地走出房中,穿過靜寂的小巷,她立在賽納河的一座橋上。
徹夜的歌舞還沒有消歇,兩岸彈著哀涼的琴調。她不知這是什麼聲音,她一點兒也聽不習慣。她想躲避這種聲音,又不知向什麼地方躲去。她知道,修道院的門是永久地關閉著;她出來時外邊有人迎接,她現在回去,裡面卻不會有人等候。工作室裡的雕刻家又那樣怕人,她再也不想向他相見,她只看見河裡的星影燈光是一片美麗的世界,水不斷地流,而它們卻動也不動,只在溫柔的水中向她眨眼,向她招手,向她微笑。她從沒受過這樣的歡迎,她一步步從橋上走到岸邊,從岸邊走到水中……帶著她永久的微笑。
雕刻家一晚的夢境是異樣地荒涼。第二天醒來,燼灰早已寒冷。屋中除卻毀去的石塊木塊外,一切的微笑都已不見。
他走到外邊穿遍了巴黎的小巷。他明知在這些地方不能尋到她。而他也怕同她見面,但他只是拚命地尋找,在女孩,少婦,娼妓的中間。
復活節的鐘聲過了,一切都是徒然……
一天他偶然走過市場,見一家商店懸著一副「死面具」。他看著,他不能走開。
店員走過來,說:「先生想買嗎?」
他搖了搖頭。店員繼續著說:「這是今年初春賽納河畔溺死的一個無名的少女。因為面貌不改生態,而口角眉目間含著一縷微笑,所以好事的人用蠟注出這副面具。價錢很便宜,比不上那些名人的─—」
雕刻家沒有等到店員說完,他便很驚慌地向不可知的地方走去了。
這段故事,到這裡就算終了。如今那副死面具早巳失落,而它的複製卻傳遍了許多歐洲的城市。帶著永久的無邊的微笑好像在向我們談講著死的三昧。
1932年,寫於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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