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有個大水坑在中間隔著,東王莊和西王莊簡直像一個村。頭遭來西王莊串親的,常跑到東王莊去打聽親戚家的大門口;東王莊的婦女喊狗舔孩子的屎褯子,常叫了西王莊的狗來。兩村,誰家對誰家的鍋台、炕,差不離都知道。雖說像一村,辦公還是分兩下,各立帳本,各理村事,油水不相摻。
東王莊淨是姓韋的。老輩子傳說:燕王掃北,有一對姓韋的年輕小兩口,躲藏在河套的柳樹叢子裡,逃過一場大屠殺,以後祖輩相傳,就撲騰了那麼一大堆後代。所以,它不像西王莊,趙、錢、孫、李百家姓。
韋長庚早年和趙河套一樣,也在中閭扛了二十多年長活,日後,兩個兒子慢慢地都長起來,他那顆常揪揪的心,才漸漸地寬鬆下來。
土地不多,都在河套裡,年年一水一麥,父子仨過日子緊打緊算,真像是一把鎖,所以越過越紅火。事變前一年,二小子青章也娶了親。兩房裡都有了孩兒們,就是缺個男的。五十不見孫,至死不松心。韋長庚老公母倆都六十的人啦,盼孫子盼得簡直睡不好覺。事隨人願,前年冬天,他們老二家,偏巧添了個七斤半沉的胖小子。當時,可把韋長庚樂顛了,揣上平常捨不得喝的一瓶二鍋頭,三步兩躥地走進西王莊,找見年輕時一起拉鋤把子、說話投緣分的趙河套,煎了幾個雞蛋,分坐在炕桌兩邊,連三盅地對喝起來。
「長庚哥,你這命不錯,心裡想什麼,偏給你送什麼來。」趙河套用筷子夾了塊油汪汪的炒雞蛋。
「不錯!咱這多半截入土的人,心裡正盼孫子,送生奶奶就給送了個白胖小子來。」臉頰喝得紅撲撲的韋長庚,心滿意足地把一盅酒倒進肚子,跟著又往嘴裡填了口菜。他兩眼樂得變成一條縫,習慣地捋捋下巴頦的山羊鬍。
「大孫子來了,可得起個俊氣名。」
「得起,得起。河套兄弟,你捉摸給起個吧!」
「我?可不行。這是識文斷字的人們幹的。」
正在外間屋合面的趙大娘,乍杈著沾滿濕白面的兩隻手,走進屋裡說:「大人給孩子起名,一個是給孩子留個記號;再一個就是給大人留個念想。要叫我說,長庚哥,你們老兩口盼孫子,孫子就來了,乾脆,就叫個『盼兒』,吧!」
韋長庚把大腿一拍:「對!對。就叫『盼兒』。來來來!他嬸子,我敬你一盅酒。」說著,把滿滿的一盅酒端送到趙大娘的面前。
「咳呦呦,我可沒有量,酒一沾嘴邊,就得變成關老爺。」話是那麼說,還是慢慢地接過了酒盅,她像咽藥似的一直脖,嗓子眼裡咕咚一聲,酒嚥下去,忙咧著嘴填了口菜。
正在歡喜頭上,偏偏禍從天降。去年剛穿棉衣的時候,三害之一——劉魁勝,領著三四百鬼子,以大水坑為界,把東王莊包圍個嚴絲合縫,想溜出一個人來,真比登天還難。劉魁勝好像灌醉了酒,中了瘋魔,提著個快慢機滿街吆喚著:「老子今天上東王莊報仇來啦!我姓劉的,跟你們姓韋的,仇大如天哪!你們毀了我劉家一家,我要滅你們韋家的全族……」
鐵桿漢奸劉魁勝為什麼和東王莊姓韋的摽這麼大勁呢?原因是這樣:
「七七」事變剛開始,國民黨的軍隊,在涿、良、宛一帶稍稍地一叮噹,就像開了口子的河水,嗚地一傢伙,潰散下來。那年八月十五,鬼子佔了保定,很快,又佔了石家莊……有血性的中國人,誰願意當亡國奴?年輕的小伙子們,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紛紛組織抗日人民自衛軍,積極參加游擊隊。
韋長庚的老大——韋青雲也把當家族門裡願意參加抗日的兄弟、侄們組織起來,扯起抗日旗號,拉起抗日武裝。人多,傢伙少,就到處去起財主家的槍。劉魁勝家住在劉家橋,離東王莊十八里地,要去,不用過河,順堤就能走到街裡。但是,劉家橋村北,緊貼鬼子常來常往的高保公路,明知道有幾家財主有槍,就是沒人敢去起。
韋青雲是個膽子大、主意正的鐵漢子,抓抓腦瓜皮噌噌地冒火星子。遇事不著急,幹起來,手頭快,玩得利落,一般的人可比不了。
一天傍黑,他扇披著大棉襖,帶領一夥拿傢伙的人,朝劉家橋小跑步地奔去。
韋青雲知道擒賊先擒王。在關大門睡覺之前,他帶領那班人闖進劉魁勝的家。進門先上房——壓頂,然後就找劉茂林。
劉魁勝他爹劉茂林,別說在劉家橋,就是在梁橋、苑橋、郭橋……一溜十五橋,也是跺跺腳四街亂顫的手。今天,見到有人在他家做出這樣從沒有見過的舉動,真不知道是個什麼餡。二門叫人家堵住了,溜又溜不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右手緊握三號勃郎寧,往棉襖口袋一插,裝做很坦然的樣子,從裡屋走出來。他尋思來的這起子人,不是江洋大盜,必是綠林英豪。哪知出來一看,對面站著的是髒手巾箍頭、破棉襖遮身的韋青雲,是個頂滿腦袋高粱花子的莊稼漢。他立即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呱噠撂在肚子裡。隨著,板起面孔,左手舔著大拇指,眼角一斜愣,似點頭不點頭:「我是劉茂林,來我家有什麼事?」
韋青雲早就認識這個尖嘴猴腮的瘦傢伙。他想:自己的行為是抗日救國,光明磊落,再加上腰間插有一支三號自來德;外面又有一班帶武器的人給撐腰,也就不理不睬的左手一伸,指著靠桌子的太師椅:「你坐,事不大,得商量。」「商量?」劉茂林沒有坐,他覺得來的這個土頭土腦的人,說話氣挺粗,也就減了三分銳氣,話語稍放緩和些:「好吧,只要我辦得到,盡量地辦。你貴姓?怎麼稱呼?」他的嘴裡雖然在說話,心裡卻翻來覆去地想:「不論是誰,只要有兩人拿槍在房上一壓,底下有多少傢伙,也難施展……」
「我叫韋青雲,東王莊的。抗日救國的道理,劉先生比我知道的多。總起來,一句話,我們要打鬼子,槍不多;你家有槍,請拿出來,讓我們用它抗日去。」
「要槍,打鬼子,這是好事。我要不是上了年歲,還願意背上一條槍,和你們一道幹哪!不過,老弟,說句知心話,你們這麼……」
「怎麼?」
「咱們是鄉親,說真的,要不是我姓劉的經的多,見的廣,叫你們這上房壓頂地一折騰,就得嚇死!」說完,屁股朝椅子一歪,咕咚坐下了。「年輕人,火氣就是足。」劉茂林覺得韋青雲是個直出直入、愣頭愣腦的莊稼小子,動上一丁點智謀,就能蒙哄過去;要弄好了,還可能撿點洋落。他就打牙碰嘴,嘻嘻哈哈施展起他的伎倆來。
「劉老先生只要肯拿出槍來,房上的人,可以馬上撤。」韋青雲認為撤下房上的人,你也調不了蛋,即使有幾個看家護院的,也不敢下手。就朝外喊:「人們,都從房上下來。」兵隨將令草隨風。人們唏哩忽嚕都從房上走下來,黑壓壓地站了半當院。
「人是下房啦,槍,你看怎麼給吧!」
「槍啊?你也坐下,咱慢慢地談,反正有。」他慶幸自己的第一個智謀實現了。他知道把人們誆騙下來,自己的人,會悄悄地爬上房去。到底爬上去多少?自己還摸不清。他怕時間走得慢,就一拖再拖地磨蹭著,等候房上的動靜。
韋青雲不但沒有坐,反向劉茂林靠近兩步。他心裡也思摸:「這個老猴崽子,要搗什麼鬼?」稍沉,就單刀直入地問:「反正有!能有多少支給我們?你快說個數目,拿出來。」「我快說出個數目來?嗯?」劉茂林用蔑視的神態搖晃著腦袋哈哈哈地狂笑了一陣。
叭喳!一塊瓦從房上摔下來,院裡立即引起一陣紛亂,「怎麼拿瓦打人?」「躲得不快,還不鬧個大窟窿?」「……」隨著院裡的瓦響,劉茂林立即轉為強硬的口吻:「那你們有多少槍?」他認為韋青雲他們已經成了鑽進他這翻籠裡的黃雀,瞎撲騰也逃不出去。
「我們?我們是抗日的武裝,不能外傳。你給多少槍,就朝外拿吧。」韋青雲看他要變卦,也拿棒槌般的話語狠勁擂他。「快朝外拿?不那麼容易,即便我願意,也得問問房上的人們。」劉茂林當時把自己比喻成一隻狸貓,站在他面前的韋青雲已成了一隻他捕獲的老鼠,可以用話語來捉弄他,戲謔他。他認為,韋青雲遲早是他的口中食,就像小人得志似的用兩個手掌圈著嘴唇,拿腔捏調地朝房上喊:「你們願意把槍拿給外人?」
「不願意。」四處房上,一起回答。
「人家硬要叫你們給呀?」劉茂林像吹風扇火似的又大嗓門地喊了一句。
「他敢!」
「看誰卡掉誰的!」
「把他們都扣起來!」
「……」
房上嘰哩呱啦地拉著槍栓,大嚷小叫地亂咋唬。
劉茂林扭過頭來,雙手狠勁一拍,又手掌朝上的左右一攤,歪著腦袋,撇著嘴巴地用極瞧不起的眼神,瞅著韋青云:「怎麼樣?」
「怎麼樣?我叫你舉起手來!」韋青雲嘴到手就到,黑亮的槍口,堵住劉茂林的胸膛,向前一躥,左手朝他的口袋裡一伸,藍汪汪的三號小手槍立刻拿到手裡。
劉茂林是個說大話使小錢的傢伙,一見韋青雲變成個凶煞神,嚇得他渾身打哆嗦,臉比蠟都黃。又加上韋青雲狠勁地揪住他的脖領子,簡直軟得像塊泥片,噗咚跪栽在地上。韋青雲怕房上發覺開槍射擊,單臂用力一提,把劉茂林提到二門後,槍口點著他的頭,「你說怎麼辦?」
「給給給!」劉茂林揚脖看看韋青雲的臉,韋青雲的臉色非常嚴肅,額頭上的青筋直個勁地蹦,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真有一口吞掉他的勁頭,急忙服軟了。
「怎麼個給法?」
「都給!都給!一支也不留!」
「你實實在在地說個總數。」
「大槍七支,兩架盒子,一個小櫓子,還有你拿去的那一個,長短十一支。」
「你喊他們,下房來撂下。」韋青雲照舊揪住劉茂林。「我喊?他們聽啊!」劉茂林又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耍個花槍。他擺出副無能為力的樣子,哭喪著臉子說。
「你是一家之主,誰敢不聽。快喊!」
「我……」
「你怎麼?」韋青雲狠勁地用槍口一杵他的頭。
「我喊!我喊!」劉茂林膽小地摀住腦袋,「德子!」他叫劉魁勝的小名。「下來把槍撂下吧。我為了抗日,把槍都……都……都給啦!」
「你還要說:『誰的槍,誰負責,大小都撂下』。」韋青雲告訴劉茂林,劉茂林像鸚鵡學話似的,豁著破鑼般的嗓子,又有氣無力的朝房上喊起來。
工夫不大,槍,撂在院子的一個角落裡,長的,短的,大的,小的橫七豎八地佔了不小的地方。子彈袋像長蟲似的,彎彎曲曲,裡面都滿滿的裝有子彈。
韋青雲一手提著駁殼槍,一手拽住劉茂林,氣勢洶洶地走出屋,在槍枝彈藥跟前,一一過了目。他衝著跟來的人們,說道:「都收拾起來!」
在人們背槍煞子彈袋的時候,他又拽劉茂林二次走進屋,隨著心裡的輕鬆,也就鬆開了揪著劉茂林的手。「論抗日,在咱們這一塊,你算數了頭一份。」韋青雲把伸出的大拇指舉在劉茂林的眼前。
「哪裡,我不過拿出了幾條槍。」劉茂林像只鬥敗了的公雞,帶著滿臉的余驚,揩揩膝蓋上的泥土,苦笑了笑。
「你是劉家橋的首戶,在全村是說一不二的人。」韋青雲先給他戴了頂高帽,接著說:「再麻煩你跟我們到幾個有槍的人家,幫上兩句抗日救國的話,也讓他們把槍拿出來,給我們打鬼子去。」
「這……誰家有槍,可……可摸不太清。」
「我們知道。」韋青雲把槍朝腰間一插,從懷裡摸出劉茂林的小手槍,最後又掏出個紙片片。他拿張紙片片在劉茂林的臉前一晃,忙揣到懷裡。「這上頭寫得清清楚楚,連你的槍,也在上邊寫著哪。其實,你都知道。」
「我知道的,」劉茂林抓抓謝了頂的腦袋,嘬嘬牙花,「劉洛殿家,有桿湖北造;春林哥家有桿老套筒;仁壽堂一大一小;張家大院是個獨打一……」
「你還忘掉了一家人家。」韋青雲根本不知底,他從懷裡摸出的紙片片,也是個唬人的東西。他見劉茂林說完,又趕忙咋唬了一下:「不用看本本,我心裡記得可清哪。你再想一想。」
呆了一袋煙的工夫。
「噢……噢,」劉茂林拍著腦瓜門,像想起來似的,「還有俺們老大他丈人家的那一支。你看我越老越糊塗,光說別人,忘了自己親家。」
「你就受累跟著跑跑吧。」
韋青雲伴同劉茂林,一夥子拿武器的人,緊跟在他的背後,像群上山打狼的獵人,挨戶去起財主家的槍。
劉茂林在一溜十五橋是個說一不二的人,哪受過這個窩心氣。經過起槍的一場風波,連驚帶嚇,又擱上氣,不多幾天就病倒了,沒有兩個月的工夫,死啦。
臨死前,劉茂林把他的兩個兒子——劉魁勝、劉魁利叫到跟前:「爹這病是叫東王莊干游擊隊那個姓韋的小子氣的。你倆要是劉家的種,一定記住這口怨氣,給爹報這個仇。有朝一日到了東王莊,要殺姓韋的雞犬不留,要把干游擊隊的都宰了;連個孩子伢,也要給我劈個兩半……」他後槽牙咬著,雙腳一蹬,脖子一挺嚥了氣。
劉魁勝家弟兄倆,發送了他爹,攜帶些細軟,帶領家口逃進保定城;日子不多,都在日本華北駐屯軍桑木師團的津美部隊當了便衣特務。
韋青雲組織的那班游擊隊,呆了不多日子,也調進山裡,在完縣編成八路軍的三十三團。
駐保定的鬼子,自從有了劉魁勝、劉魁利這兩個壞蛋,就像瞎子有了眼,天天出來掃蕩,三六九的來保定東南鄉,不是搶了清涼城,就是燒了東顧莊,折騰得天昏地暗。
發大水的第二年1秋天,韋青雲帶領三十三團的兩個連過鐵道,住在冉河頭;天明,就和劉魁勝、劉魁利領來掃蕩的鬼子打起來。劉魁利就在那次戰鬥中,又讓韋青雲的隊伍給揍死了。
1指1940年。
這下,劉魁勝跟東王莊姓韋的更是仇上加仇,恨上添恨。他總是編法地想朝東王莊闖。
去年晚秋一個陰沉的黑夜,東北風不停地吹打秫秸籬笆;秫秸籬笆像個心懷幽怨的婦女,嗚嗚地啜泣、悲啼。
劉魁勝像隻狗似的,瞪著狡黠的雙眼,在對面看不見人的夜裡,提一支駁殼槍,領著三四百名鬼子,還有一群特務隊,東張西望地從保定朝東王莊闖來。離東王莊一里多地,分成兩路:一路順唐河西堤根朝南蹅,一路由劉魁勝帶路,沿著東、西王莊中間的大水坑坑沿,也朝南偷偷地蹅了去。兩路都是一邊走,一邊選擇地形,一邊佈置隊伍。東王莊像個不知名的物件,慢慢被裝進這條人為的布袋裡。
傍明子,東北風哀嚎得更緊促,天色更加昏暗、陰沉。東王莊的南上空,刷地一顆賊亮的綠火球,像只箭似地升上去,劃個火鉤子形,急劇下降,消逝了;跟著,又是一顆。東西兩路的敵人,用信號彈取上聯絡,會合了。這個人為的「口袋」,就這樣綁紮死。
樹上,巢窩裡棲睡的烏鴉,被突來的聲音攪醒,噗啦飛離開,咦呀咦呀,在東王莊的上空,盤旋著飛叫了幾聲,便朝向遠方飛了去。
陰沉鬱悶的氣氛,籠罩住東王莊;東王莊的人們,還沉浸在香甜的夢境裡。
隨著啪一聲短促的槍響,四面八方都嘎嘎嘎咕咕咕,嘎嘎嘎咕咕咕像疾風驟雨似地響起了機關鎗。
槍聲驚醒沉睡的人們。寧靜的村莊立即出現大人吵、孩子哭、驢叫、狗咬……一片噪雜、喧鬧聲。啪啪啪,村外連續幾聲震耳的槍聲,是敵人往回攆向外逃的人:「跑!跑!跑都打死你們!」
幾個提手槍的便衣特務,都歪戴帽子,架著茶晶眼鏡,有的還叼著煙卷,跟在劉魁勝的後面。劉魁勝戴著一頂灰色禮帽,呱噠著紫茄包子似的臉,像只闖出籠的紅眼野獸,一邊搖晃肩膀走著,一邊嚎叫:「今天來到東王莊,也該咱姓劉的出出氣啦!韋青雲這個王八蛋,能仗著八路軍毀我姓劉的一家,我劉魁勝要靠皇軍滅了姓韋的全族!我今天要讓姓韋的也唱一出《肉丘墳》。」
劉魁勝這樣撕裂嗓子一喊叫,人們都知道今天的事兒不妙。有的往草屋裡鑽,有的朝糧食囤裡藏。櫃底下、紅薯窖、套間裡、柴草垛……只要能掩藏的地方,都編法地向裡邊躲藏。村裡的抗日幹部,聽到槍響,就急忙朝外溜,一陣排子槍頂回來,趕緊又隱藏在平時挖好的預防萬一的蛤螞蹲1里。沒有藏嚴實的人們,都被刺刀、槍托子轟趕出來,押送到村東的唐河灘上。
1一種很淺的地洞。之光縣水皮淺,大部分村莊不能挖深的地道。
錐子似的東北風,裹捲著牛毛般的細雨,從清澈見底的水面上吹刮過來,吹刮著河灘上的每一個人。在這裡,鬍鬚飄灑的老人們,都像佛爺似地板著皺紋堆壘的面孔,藐視端槍環立的敵人;頭髮灰白的老太太們,雖然都揪揪著善良的心,但是,還用慈眉善目的神態安慰苦痛的人們,時而揩揩啼哭的女孩兒的淚水,時而抱起撇嘴欲哭的男孩;肌肉堅實的小伙子們,個個怒目橫眉,人人咬牙攥拳;有孩子的婦女,緊摟兒女吮乳;沒有孩子的婦女,都握緊衣袋裡掩藏的剪刀,準備反抗鬼子們野獸般的胡糟;以往對槍、炮、穿軍服的人最感興趣的孩子們,今天也畏懼地站在大人身後,紋絲不動地張望著鬼子手中明晃晃的刺刀,偷瞧著那架在四週一挺挺賊亮的機關鎗。
人們,頭頂陰沉落雨的天空,腳踩祖輩耕耘的河淤地,背靠唐河,面臨河堤,被滿臉殺氣的鬼子兵簸箕形地包圍在當中。災難來臨了,災難並沒有把中國人嚇倒,個個都怒目挺胸,肩靠肩地靜靜屹立著。
端槍的鬼子兵,前後分站兩排。前排面朝裡,後排面朝外,間隔十步,都像吃人的野獸,瞪著灰黑的沖血的眼珠,望著周圍,望著這群手無寸鐵的人們。
「哎呀!媽呀!媽呀!疼死啦!呀……」堤那邊傳來尖厲、稚氣的孩子哭叫聲。一個中年婦女,像有人戳動她的心尖,急得想一步衝開人群。只邁了幾步,堤頂上,一群敵人簇擁而來。劉魁勝像只惡狼,咬著牙,揪提著一個布絲不掛的五六歲的孩子的耳朵,孩子踮起腳後跟,「哎呀哎呀」地雙手掙扎著,大聲慘叫著。劉魁勝狠勁地朝堤下揚手一摔:「你也算是一個數!」孩子連滾帶爬地鑽進人群,一頭紮在那個面容蒼白的中年婦女懷裡:「媽——」
劉魁勝恭順地朝著一個手拄軍刀、身披黃色斗篷、鼻下留一撮鬍子的鬼子軍官——保定日本憲兵隊長松田少佐,彎下腰乞求說:「請少佐給我做主!」待松田一揮手,他躍起身來,瞪起佈滿血絲的兩隻賊眼,冷笑著朝人們邁了兩步:「我劉魁勝跟你們東王莊姓韋的,有殺父之仇,和你們干游擊隊的家屬,有亡弟之恨。今天……」他發狠地伸張開干蠟般的左手,然後錯著牙齒一攥:「你們都在我手心裡攥著呢!」「打倒漢奸劉魁勝!」人群裡,不知道是誰高昂地叫一聲。隨著,爆發出「打倒漢奸劉魁勝!」「劉魁勝是漢奸!」「打倒日本鬼!」「抗戰到底!」「勝利是我們的!」「中華民族萬歲!」的怒吼。大人、孩子、老人、婦女再也憋不住心頭的憤怒,像座驟然爆發的火山,連火帶岩漿地噴射出來。風,刮得緊上緊;雨,下得急又急,風雨交加的聲音,讓衝破凌霄的怒吼給湮沒了!湮沒了!
嘎嘎嗄,咕咕咕,嘎嘎嘎,咕咕咕,機關鎗扇子面的橫掃過來,打倒了憤怒的人們;人們在槍彈橫飛的時候,還繼續地吶喊,繼續地高呼:「八路軍會給報仇!」「勝利是我們的!」……
人們都屏住呼吸,鼓著眼睛靜聽著。河套大伯說到這裡停止了。
「怎麼?都死啦?」賈正還想從趙大伯的嘴裡,找出一線希望。
「是呀!都死啦!男女一百六十七口,都是老實巴腳的莊稼人哪。」河套大伯搖搖頭,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事後,抗日政府領著咱村的人去斂屍首,我也去啦。人哪,橫躺豎臥地擺了一大片,又是剛下過雨,雨水和血水,摻合到一起朝唐河裡流。人人的身上都打得像個篩子底,挨個三槍兩槍的太少了。有個不滿週歲的白胖大小子,還噙著他娘的奶頭就死了,看樣,娘倆像是挨了一個槍子。聽說,那個胖小子,就是韋長庚的孫子——盼兒。唉!那個慘勁,石頭人見了也得掉眼淚。」
「哎!韋長庚怎麼逃出來啦?」提到他孫子,魏強想起了韋長庚。
「哪裡!他要在裡邊,還能闖過這一關?他是沾了看閨女的光啦。他們大姑太太病啦,頭天傍黑子才知道。他老伴忙打點了些東西,讓他黑燈瞎火地送到韋各莊,那天晚上他宿在閨女家,才脫過這個禍。趕他回來一看,房子燒得剩下個空殼殼,人死了個淨,他心裡一急,就得了個瘋瘋癲癲的病,早先,不吃東西,光乾嚎;以後,吃東西啦,還是傻傻茶茶的。有時上來勁,還嚷叫。剛才就是勁兒又上來了。」
「他生活怎麼辦?」
「大兒子韋青雲在咱們隊伍上,前年,調到熱河開闢新地區去了。眼下,剩他一個人,就讓他跟他的一個堂叔伯侄兒在一起過。一切生活費用都由抗日政府供給。」
「他侄家裡還有人?」
「唉!跟他一樣,是東王莊的村幹部,就是沾了鑽蛤螞蹲的光,鬧個死裡逃生。」
「記住這筆血債!」劉文彬憤憤地接著河套大伯的話碴開了腔。
啪!啪!街裡忽然傳來兩下焦脆的槍聲。跟著,又啪啪啪連響幾下。
魏強卡滅了煙,命令人們:「馬上收拾好,準備戰鬥。」咕咚!咕咚!街上傳來一陣急劇的腳步聲。賈正拽出刺刀,喀嚓安在槍上;常景春脫掉歪把子的槍衣,將槍背帶朝脖子上一套,機槍夾在自己的腋下;隊員們各自握緊了武器。
「你們準備著,我看看去!」河套大伯手掌擋著嘴,低聲地說了句話,像陣風似的走了出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