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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這叫串皮?在衛生訓練班裡,俺學了一年,就沒有聽見這麼說過。這叫打了個過梁,趙同志。」衛生員小魏左手的鑷子,正夾住雷夫努爾藥水浸透的紗布條,一邊說著,一邊用右手的探針,往趙慶田的傷口裡填塞。探針每往傷口裡塞進一截紗布條,趙慶田就疼得皺下眉頭眨下眼。紗布條填好,衛生員正往紗布塊上塗抹藥膏,趙慶田就低聲細語地說:「小魏,我這傷,可並沒有傷筋斷骨呀!我求你,可給我保密啊。」「保什麼密?」衛生員納悶地問。

  「你看,我偷偷地叫你到這兒來,就為的商量這個事。不管是串皮,還是過梁,我這傷反正礙不著吃、喝、行軍、打仗。只要這四樣都不礙,我就沒有住醫院的資格。再說,咱們武工隊,這就一步步地往冀中挪蹭,說不定是明天,還是後天,就可能一頭扎進去。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咱們回冀中是解放咱的家鄉,解救咱的父老們去。因此,我願意和大家一起過去。不過,你要在隊長和小隊長面前一嚷叫,我就得留下……」趙慶田剛說到這,通信員小鐵闖進門來:「衛生球,要不是房東告訴我,我可不知道你藏在這兒。你快給二小隊的房東大哥看看去。他上山打柴,跑了坡1,胳膊、腿、臉都給跌破啦。」說完,看見趙慶田正光著左臂膀,等著給纏繃帶,就問:「你怎麼啦?老趙。」

  1從山上跌了下來。

  「長了個小瘡。」趙慶田手按著貼在傷口上的紗布,嘴裡應付著小通信員,眼睛卻盯著衛生員,生怕衛生員一句話,給說露了餡。

  「這小瘡長的個別,上下都有破口,不知道的活像個傷口。」小鐵開始注意了。

  「怎麼活像個傷口?他就……」衛生員說著拿起繃帶來纏。趙慶田一聽到這兒,知道要壞事,就給衛生員使眼色。衛生員不理睬地纏了一遭,纏兩遭,纏到第三遭,裝作使勁的一勒,……它要是傷口,還經得住繃帶這麼煞?快走吧!別鼻子插蔥,跑這兒充象來啦。」

  「對!對!對!咱不在孔聖人家門上賣百家姓,咱走。」通信員頑皮地一吐舌頭,倒背馬步槍跑了出去。

  「怎麼樣?」衛生員問。

  「夠同志,謝謝你。」趙慶田在衛生員的幫助下,左胳膊套在襖袖裡,繫著鈕扣,很感激地說。

  「按戰地救護條令,你這是貫通,本應該留在後方休養;不過,傷口既然四不礙,我也同意咱們一起回冀中。但你得知道,第一,你領不了撫恤金。」

  「你快別提領撫恤金啦,只要不給暴露,我什麼都干。」「我可以不暴露你負傷。但是我不向上級報告,就是違犯

  軍紀。所以,第二,你得永遠不能講。你就睜著眼睛地說是小瘡,我就閉著眼睛地當小瘡治。等咱們冀中的局面打開,整個環境好轉了,組織上要你填寫履歷表,那時你找我,我再證明你在江城遭遇戰中負過一次傷。」

  「對!從今以後,咱倆就當沒有這麼回事,誰也別提它。」趙慶田沒有料到,衛生員給幫這麼大的忙,真是從心眼裡甜絲絲的高興、痛快。




  根據冀中的形勢,特別是敵占區的特殊而複雜的情勢,根據武工隊今後的任務和活動方式,以楊子曾隊長為首的武工隊,最近又來了個突擊式的政治、軍事大練兵。

  政治練兵是分區政治部的同志們來講授黨的各種政策;軍事練兵就與以往大不相同了。他們既不操練稍息、立正、齊步走;也不演習排疏開和野外戰鬥。為了發揮武工隊的特點,適應於敵占區裡活動,天天都是攀樹、爬房、跳障礙、縱壕溝、夜間射擊。

  經過練兵大突擊,收穫真不小。大家不僅在政治、思想上提高了一大步,進一步懂得了黨的各種政策,有了做宣傳的資本;在軍事行動上,高聲說話沒有了,夜間走路摔腳板子的聲音聽不到了,上房、躥牆、跳寬壕,個個練得都比猴子還靈便。真是:增添本領情緒高,待進敵區逞英豪。

  要鞏固練兵的成績,人們不僅時刻的操演、熟習,還相互測驗,彼此考問。

  賈正臉朝牆,剛默讀了一遍對敵偽軍的政策,轉身就問身旁收拾東西的李東山:「哎,老保守,你說為什麼咱對敵人要實行寬大政策?」

  李東山頭沒抬、眼沒瞅,一面繼續朝「萬寶囊」裡歸攏東西,一面說:「為什麼?為爭取更多的偽軍、偽人員回心轉意來抗日,用政策感召他們不真心去事敵!」回答的暢快勁,真像流水一般。

  「要那樣,是不是對罪大惡極的人也不懲處啦?無邊的寬大呀?」賈正又提出個問題來。

  「那不成了右傾思想啦!寬大必須得和鎮壓相結合!」李東山覺得賈正領會黨的政策精神還有點問題,於是,把「萬寶囊」隨便地一包裹,蠻認真地講解開:「我們掌握寬大政策必須得有限度,同時也得有分別:對真心事敵,又屢教不改的偽人員,就得嚴厲處治,把這樣的處治一兩個,會把別的偽人員嚇一下,這就叫打一儆百!可是,昨天下午敵工科李科長給咱們上課時,說到之光1地區的那三個害,哪一個也不能用寬大處理,只有鎮壓!」

  1這是抗日時期冀中的一個縣份,是以犧牲的縣長李之光同志的名字命名的。

  「昨天下午講的哪三害?我怎麼不知道?」

  「你怎麼會不知道?」

  「渾!你忘記我到野場背糧去啦!要不,你今天能吃上高粱面菜糰子?」

  「可不是,我忘啦!」

  「忘了就得受罰!現在我要罰你把之光地區的三害說清道明,還要快!」

  「好,我認罰!」李東山點頭答應。末後,將手裡裹好的紙煙一舉,「等我抽著就說。」

  兩人抽著紙煙。李東山這才開腔:「說起之光地區的三害,咱李科長還把群眾自編的一段順口溜念了念。這段順口溜我抄下來了!」說著從懷裡掏出個舊布皮訂綴的小報紙本,連翻了幾頁,接著就念起來:

  保定東南鄉,

  出了三個害:

  一個在城裡,

  兩個在城外。

  公雞嗓的侯扒皮;

  哈叭狗是個禿腦袋;

  劉魁勝,出奇的壞,

  殺人放火奸女人,

  哪村他都欠血債。

  雖說他仨凶,

  難和松田賽。

  老松田,胎裡壞,

  魔王轉世閻王派。

  殺人如捻蟻,

  燒房像燒柴。

  手下養群狗特務,

  所有壞事包下來。

  東殺男,西霸女,

  要埋活人倒著栽。

  瞅誰不順他們眼,

  抓到城裡灌白開1。

  搶掠財物平常事,

  捆、打、吊人任意來。

  盼星星,盼月亮,

  盼著八路快過來。

  過來給咱把膽壯,

  過來給咱除禍害!

  李東山一口氣念完,把本子一合:「這就是你問的那三害。聽清了嗎?同志!」

  「這怎麼是三害呢?連老松田不是……」賈正覺得李東山明明念了四個人,可為什麼又偏稱仨呢?於是就還問。

  沒容賈正說完,李東山急忙搶過話來:「這,你看過戲嗎?告訴你,先說的那三個,算是個帽,壓軸的就是老特務松田。為什麼人家編順口溜的不先提他呢?這就叫藝術!要先提他,侯扒皮、哈叭狗和劉魁勝不就顯不著了?其實,李科長說,這三個都夠上單打一2的條件了!就說這個侯扒皮吧,在中閭,他把人民勒索得十戶就有十戶揭不開鍋,真是蕎麥皮裡擠油的手。還有那個劉魁勝,到底身上背了多少條人命?根本就沒法計算。聽說在唐河沿的一個什麼王莊,他和松田一次就殺了一百七十多號人。」

  1涼水。

  2是抗日時期對敵人的一種政策,目的是明確目標,專找最壞的鎮壓,藉以爭取教育更多的偽軍改邪歸正。

  「這,這他媽不是一夥子豺狼?」賈正聽李東山說完,氣得臉色發青,眼瞪圓,將手裡捏著的小半截紙煙狠勁地朝地上一摔,銼著牙齒說:「寬大!寬大!對待這伙子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就不用想!我看零刀剮了也都不過分。」

  「說到剮,咱也沒有這個刑法,不過,將來抓住開群眾公審大會,我看這準沒有跑!」李東山也推斷地說了兩句。辛鳳鳴強拉硬拽地扯著劉太生闖進屋來,沖賈正、李東山說:「光呆在屋裡,你倆誰知道人家劉太生又創造了一種新的上房法?」他嘴巴說著,雙臂左右一伸,兩腿一叉,模仿著:「人家在雙手能按住牆的胡同裡,不用跐人梯,就這麼一扒一蹬,一扒一蹬,像鬧玩似的就能上了房,看來真麻利!」辛鳳鳴本想通過自己的語言、動作,得到賈正、李東山對劉太生的稱讚,那知適得其反。他倆不但沒說一個誇讚的字,反倒不約而同咧開大嘴哈哈哈地笑起來。

  這一笑,可把辛鳳鳴笑得有些茫然。他稍沉思,忙搶白:「笑什麼?難道人家新練的這爬房技術咱不應該學?」

  「學是該學!不過,」李東山揎揎衣袖,擠擠眼,瞅瞅賈正,望望劉太生,三人六隻眼一下都射到辛鳳鳴的臉上,跟著又都呵呵呵地樂了。

  「傢伙們,跟我搗什麼鬼?」辛鳳鳴見他仨抱成團來開自己的玩笑,真有點不耐煩。

  「別不耐煩!按說你這號稱『訪員』、別名『百事通』的人,對這事就應該早知道,可為什麼落後了呢?真是大不應該!」李東山說到這,腦袋連搖幾搖,嘬嘬牙齒,又接著說:「劉太生創造了新的上房法,你問問他怎麼練會的?跟誰練會的?」

  沒等辛鳳鳴扭過頭來開口問,劉太生指點著說起來:「跟你,跟賈正,還有老蔫趙慶田!」

  「啊!這一手你們也都會?怎麼我就不知道?」辛鳳鳴這時才明白他仨笑的意思。心裡對別人的練兵成績立刻感到驚奇,同時,對自己卻有些不滿了。

  「你,你跟小隊長到溝外1活動了幾天,怎麼會知道。其實,這也不是誰教的誰,是大家練習,大家創造的!」李東山見辛鳳鳴面有愧色,趕忙解釋。

  賈正這時也上前勸慰:「你別看人家趙慶田臂上長有小瘡,練這一手可真賣力氣!為了學得快,你可以請他做指導!」「夥計!你眼下就別光羨慕別人啦,快唱出《蕭何月下追韓信》,連夜的『趕』吧!」劉太生親熱地握住辛鳳鳴的手,也跟著說起來。

  辛鳳鳴拳頭一揮,發誓地說:「對!趕!趕上去!一定趕上你們!」

  1是指敵占區。溝,是指敵人的圍山封鎖溝而言。




  一切情況掌握在手,一切本領鍛煉在身的武工隊,在一個雲漫風吼的夜晚,一個猛子又扎回冀中,像一把鋒銳的尖刀,直戳在保定城東南——之光邊緣地區。

  之光邊緣地區共管轄三十幾個村莊,連鬼子統治的保定東關、南關也都在內。這地區因它是以保定為基點,西壤張保1,北靠高保2,被兩條公路人字形地相夾著,所以從地圖上看來,就像個打開的折扇面形狀。越離保定遠,面積也越大了。

  來到之光邊緣地區的當夜,隊長楊子曾就和這個地區的區委劉文彬接上了頭。

  劉文彬是當地人,四十多歲,不太高的個子,長得倒挺粗壯。他穿著一件肩頭打著補丁、袖頭露出棉花的青大棉襖;腰間煞條白褡布,頭上戴頂栗子色的破氈帽,沒修飾過的四方臉上,嘴邊長滿密匝匝的鬍髭,幾條皺紋也很明顯地擺出來。他這穿戴和長相,完全像個在莊稼地裡摔打過多年的農民。其實,他就是從地道的農民變過來的。

  根據上級指示,楊子曾準備把魏強這個小隊留在這裡,配合當地的黨堅持和開闢工作。於是,在接上頭的那天夜裡,叫過魏強來,將劉文彬介紹給他,並且明確地告訴魏強:「從現在起,劉文彬同志兼小隊指導員,就和你們小隊同吃、同住、同行動,所以,小隊的工作你倆要共同負責!」

  1張保公路是從張登鎮到保定的公路。

  2高保公路是從高陽到保定的公路。

  有當地黨的負責同志跟在自己身邊,魏強的心裡是一百個高興。他在楊子曾面前,把要說的話說完,要受領的任務接受下,就領劉文彬回到了小隊。

  那知劉文彬一到了小隊裡,就給劉太生帶來了一件最悲傷、最痛苦的消息。

  事情是這樣:劉文彬跟隨魏強剛邁到小隊的住屋,劉太生就竄了過來,拉住他的手說:「叔,你在這兒?」

  「啊,你也調武工隊來了?」劉文彬開始一怔,之後,像瞅自家孩子似的用喜愛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了劉太生幾眼。「家裡的事,你知道嗎?」

  「我知道長生參軍的事。」

  「不,你媽的事!」

  「我媽?她怎麼啦?」

  魏強見劉文彬是劉太生的親叔叔,又提念到他媽的事,無意間和賈正對下眼光。他們知道,劉太生母親的不幸遭難,不能再瞞著了,也就沒有阻止劉文彬;當劉文彬說到劉太生的母親被老鬼子松田和特務劉魁勝殺害時,劉太生真像晴天打了個霹靂,頭上挨了一棒槌,暈暈騰騰、昏昏沉沉地一屁股坐在杌凳上,懷抱著槍,垂下了頭,臉色比生過一場大病還難看,眼淚像斷線珠子一般,嘩嘩地朝下流。

  傷心莫過死了老子娘!凡是和劉太生在一起戰鬥過的都知道,不論行軍、打仗,他從未叫過苦,嚷過累。「五一」反掃蕩,一天打三仗,三天吃一頓飯,腳上磨得大泡套小泡,他照舊是那麼樂呵呵的。今天他哭了,哭得真慟啊!把大家哭得鼻子都發了酸。

  「人死如燈滅。難受一遭也當不了什麼!殺你母親的人就在城裡,報仇算帳的機會多得很。」劉文彬拽扯著棉襖袖子,擦抹下濕潤的眼睛,勸慰地說。

  「對,找機會跟他們來算這筆帳!」魏強的眼裡噴射著火花。

  「給咱劉太生的老娘報這個仇!」

  「能逮就逮,不能逮就敲!」

  「騎驢看書,走著瞧吧!」

  隊員們也都七嘴八舌地安慰起劉太生來。

  對母親的慘死,劉太生傷心地慟哭了一大場。但是,他知道不早一天把鬼子趕出中國去,不知有多少母親還會死在敵人的手下。

  在之光邊緣地區的幾天秘密活動,楊子曾已把敵情、地形、群眾的思想都摸清了。根據目前的種種條件分析,他認為有必要開展一個政治攻勢,鼓鼓群眾的情緒,煞煞敵人的氣焰。交朋友,擇好的;打敵人,揀壞的。於是,就把中閭鎮的侯扒皮當做開展政治攻勢的試點了。

  一天,吃罷早飯,一位皺紋滿臉、頭髮花白的老奶奶,像平常串門的人一樣,走進魏強他們房東的當院:「他嬸子,吃過飯啦?」

  「短天道,兩頓飯,現成的餑餑一餾就行了!」房東迎出去回答。跟著,兩人就小聲地唧咕起來。魏強心裡正在納悶的工夫,門簾一起,那位老奶奶走了進來。

  「老奶奶,聽話音就知是你,就是不敢到門上接。是從隊長那邊來?」劉文彬下炕,親熱地緊打招呼。

  老奶奶笑著點點頭,接著就問:「誰是魏小隊長?」劉文彬伸手剛要指引,魏強卻開了口:「我,魏強。」話音剛落,老奶奶卻遞給他一個很微小的東西:「給,這是楊隊長叫我當面交給你的。」

  魏強接過來看,原來是個綠豆粒粗火柴棍長的紙卷卷。他倒開逐字逐句地看完,回手遞給了劉文彬。劉文彬的眼睛剛挪開那個紙卷卷,紙卷卷就被他填進嘴裡。

  「這個也是給你的。」老奶奶從襖袖裡,拿出個二寸半寬、三寸長、化學玻璃夾子夾著的白紙片片。

  魏強接過來,和劉文彬一齊看,正面,有酸棗大的三個字:「居民證」;背面,貼著自己一張免冠的二寸照片,那是頭過路,宋攝影員在分區給魏強照的。他心裡想:「上級真處處想得周到。」抬起頭來,老奶奶還像有事似地倚靠空荊囤等待著。

  「老奶奶,你回去罷。」魏強湊近老奶奶說。

  「回去?你不給我寫個字兒?」老奶奶像懂、又像不懂地討要一個東西:「我不論給誰送東西,也沒有空手回去過,連杜縣長、曹政委也是這樣。」

  從話語裡,魏強知道面前的這位老奶奶,不僅是個擁護八路軍、掩藏抗日人員的堡壘戶,也是個秘密交通員。他察覺自己的失誤,抱歉地笑著說:「我也不讓你老人家空手回去。」從日記本上,忙撕下火車票大的一塊紙,墊著膝蓋寫:「收到,立即執行。魏」也搓成個卷卷,遞給了老奶奶。「咳!這才合規矩。」老奶奶滿意地接了過來,兩手一抄,笑著走了。

  魏強、劉文彬小聲嘀咕一陣,劉文彬立即將穿的、戴的脫給了魏強。

  魏強把德國老三眼的槍栓拽開,一條彈頭有孔的子彈嘩地按進彈槽。隨槍栓的關閉,第一顆子彈,被推上了槍膛。他把保險機一關,槍口朝上,插在腰間。人們又幫他上下前後地做了次檢查,沒有看出一點破綻。

  他把隊伍交給劉文彬,胳肢窩夾上個舊錢褡子,趁街上沒有人,跳出大門,直奔中閭走去。

  雖說還沒出九,小風卻暖融融地吹起來。東南天上的太陽,照鬆了上凍的濕土,照化了坑邊上的薄冰,照得柳條顯了綠,照得柏枝越發青。天天在屋裡圈著的魏強,乍來到這空曠無邊的原野,心裡有說不出來的舒展。要不是周圍炮樓子離得太近,要不是怕壞人發覺,要不是有任務在身,要不是為了長遠的利益,他真想豁著嗓門地喊幾聲:「呔咳!呔咳!」然後再東跑跑,西顛顛,跳跳縱縱地隨便地跑上幾步。

  魏強要在中間據點附近選擇個明夜好開展政治攻勢的地形。他混雜在趕集的人流中,大步地朝中間村裡走去。在村邊,被兩個端槍的警備隊1員怒目橫眉地攔截住了。

  「居民證!」乾瘦如棍的一個警備隊員,瞪圓眼珠子,用石門造的假大蓋一撥拉,怪叫了一聲。

  所有的人,都將「居民證」遞給他。魏強學人們的動作,也就被放了進去。

  1偽軍的一種,像似地方上的保安隊。

  今天是中閭集。所謂市集,也只不過比平常日子多了一些人罷了。除了幾個挑擔賣白菜的,幾個背布袋糶糧食的,幾個挎籃子賣吃食的……糧食市、棉花市、牲口市、肉市、菜市……走到哪裡,哪裡也是人少貨不多。中間大集的繁華景象,早已成了過去。

  魏強眼睛巡視著周圍,耳朵留神地聽著八方。

  幾個拿大槍的警備隊員伴同幾個黑狗1,正圍著個煙酒攤子耍賊橫。「媽的!你集集像泥鰍,今個看你怎麼對付?怎麼逃?」一個頭戴三塊瓦皮帽的人,可能是掌櫃的,他低頭哈腰,笑臉相陪,敬煙又劃火。

  1指偽警察,因為他們都穿黑色制服。

  魏強習慣地把手伸到籃間,眼盯住前面偽軍們的一舉一動。他估摸這是敵人出來找外餉,假裝沒有看見,和旁人一樣繞了過去。

  他緊邁了幾步,鑽進街西的一條小胡同。在胡同出口朝北望去:一群不算小的炮樓子,就像墳地裡一堆饅頭圍著一個大墳丘,把一座七截高的紅炮樓子圍在中央。望鄉台似的大紅炮樓底層不遠的地方,修蓋好幾排青灰色的磚平房。穿軍服的,穿便衣的,男的,女的,有的走進炮樓,有的走出平房。過春節,酒肉填滿肚皮的敵人,還男唱女隨地唱出「哥呀妹呀」的淫詞浪調來。這些使人肉麻的聲音,傳到魏強的耳朵。他心裡如同火上澆了油,暗暗地罵道:「糟吧!糟吧!有一天老子會叫你們糟個夠!」

  炮樓周圍是一圈像蛛網似的鐵絲網。鐵絲網外面,還有一條深溝圍繞著。從溝裡面高高的培土來判斷,防護溝既不會窄,也不會淺。放落的吊橋,像個長長的跳板,橫架在防護溝上。這就是敵人出入的唯一道路。「敵人戒備得就算嚴!」魏強思忖地說。

  吊橋對過,寬闊平坦的公路那邊,有一排排高大的灰磚房,被七八尺高的圍牆圈著。「嗯!這房是幹什麼的?是據點的一部分?」他佯裝閒溜躂地朝前移動,大門上拳頭大的鐵鎖,越來越看得清楚。「啊!是一處閒房。好地方!明天就在這兒干!」

  魏強腦子想著,兩隻腳邁上了公路。他想越過公路,到那片房子跟前仔細看一看。他剛橫過公路的五分之四,嗚——一輛土黃色的大卡車,像開玩笑似擦他身邊駛過。汽車的風浪,把他帶了個大趔趄。車後揚起的塵煙,湮沒了他的身形。他腳步站穩,扭臉想看看汽車上載的東西,咕嘟嘟,一輛摩托車又疾駛過來。一個頭頂鋼盔、戴著寬邊風鏡、大背步槍的日本兵,駕駛著摩托車。挎斗上,架有一挺輕機關鎗,一個日本兵肩胛抵著托底板,眼睛注視著前方。後面,咕嘟嘟咕嘟嘟……一輛挨一輛,像賽車似地追趕著,超越著,拚命地朝前開,滾滾的塵土,掀起了一人多高。

  魏強想緊邁幾步離開公路,聽到左後方咕嘟嘟咕嘟嘟的摩托響,不光越來越近,也不成個聲。扭頭用眼一掃,一輛摩托車像只吃人的餓狼,又快又猛地從背後撲來,像是要軋他個肉泥爛醬。「是敵人發覺了我,還是開我個玩笑?」他的腦子連打了兩閃。為了防備萬一,立即裝成個膽量過小的老百姓,朝旁邊一跳,來了個就地十八滾,滾到公路旁的深溝溝裡。當他攥住槍把伏下身體抬頭看時,車上的鬼子把摩托煞住:「膽量小小的,小小的!」大聲叨念著,像辦了件開心解悶的事兒,朝左一扭車把,和別的鬼子哈哈哈狂笑著,又順公路快速地開走了。

  雖說受了一肚子氣,倒把明晚開展政治攻勢的地形選擇好了,所以他很滿意地繞道離開了中閭鎮,按原路返回來。第二天,當一鉤新月升到聚滿銀星的東南方,武工隊已靜悄悄地踏進了中閭鎮。

  按原計劃,敵工幹事韓新潭來到了魏強的小隊;楊子曾帶領二小隊由秘密「關係」指引,召集偽辦公人、偽軍家屬開「抗日講解會」去了。

  魏強胳肢窩夾住那支機頭張開的駁殼槍,率領隊伍靜靜地接近了據點,無響動地佔領了吊橋對面的那一片青磚房。他先命令兩個人掐斷公路旁的電話線,而後讓常景春用歪把子把吊橋堵上。一切安排就緒,他腳跐梯子隱在磚房後面,對手拿白鐵做的歪脖子話筒的韓新潭說:「韓幹事,可以開始了!」

  「喂,誰站崗了?」韓幹事嘴對著話筒,朝據點裡大聲地吆喚開。攏音的喇叭筒,嗡嗡的聲音,在順風的夜裡,能聽出二三里地。他緊跟著連問了兩遍。隨著聲音,據點的燈光都滅了,跟著當當朝魏強他們打來了幾槍,子彈射得很低。「要打你就多打幾槍,我們既來了就不怕!叫你們的侯隊長上來答話。」韓新潭的最後一句,像是發佈命令。敵人還繼續射擊。同時,警報器也嗷嗷地嚎叫起來。

  「放警報沒有用,快叫你們侯隊長,八路軍跟他有話說。」「他媽的,你們有話就說吧!」據點裡最高的炮樓上,一個公鴨嗓的敵人答了腔。

  「你是侯隊長嗎?」

  「你們想打招了問應了幹什麼?我是。你們敢進來殺我的頭?還是咬我的球?」

  「哎,你身為軍官,說話怎麼這樣難聽?」

  「好聽?他媽的這個好聽!」啪!新口徑的三八大蓋,焦脆地發射了一槍,震得人們渾身一機靈。

  「他媽的王八旦,怎麼給老子上這個。」賈正小聲嘟囔。「這小子難怪叫侯扒皮,真不吃好糧食。」李東山也怒目橫眉地罵。「好人誰幹這個,你就聽聽他那個腔調,哪不像《打漁殺家》裡頭的教師爺?」辛鳳鳴也氣憤了。

  魏強向身後擺一下手招呼他們:「安靜點,別說話。」「我們剛和你接觸,就覺得你這人太不講面子。」韓新潭又一字一句地講起來,「你不要執迷不悟,認為有日本鬼子仗勢,會永遠騎在馬上,耀武揚威,到處橫行霸道,到處敲詐勒索,抗日政府給你們記著帳哪!有一天,八路軍會找你算帳的,老百姓會找你報仇的。常說,聽人勸,吃飽飯。侯隊長,你是聰明人,懂得什麼是忠,什麼是孝,環境所處,生活所迫,干了警備隊也是沒有法的事,只要別忘了自己是中國人,做到身在曹營心在漢就行……」

  據點的敵人,像是聽得入了耳,叫罵吵嚷的聲音,都沒有了。

  「……你們只要放下屠刀,重新做人,抗日政府會寬大,八路軍也既往不咎;如果要繼續為非做歹……」

  「繼續為非做歹,你們怎麼樣?」樓上又傳出幾句蠻橫又粗暴的發問。

  「怎麼樣?抗日政府就要和你清算這筆總帳,就要找機會要你一氣還清。」韓新潭也氣挺粗地頂上去。

  「好,就看你們怎麼和爺們算總帳了,爺們是老虎推磨——不聽那一套。別給老子瞎哨啦,滾吧!」

  「侯鶴宜,你鐵心啦?」

  「老太爺就是鐵了心,你敢怎樣?不行,明天拉出去打一打。」

  「好!你既然敢說鐵了心,日後我們有辦法對付你。」「我敢!敢!敢!敢定了。」侯扒皮在炮樓裡邊,咬著牙,跺著腳,發著狠說。「你們有辦法就施展吧。我一個腦袋一桿槍,什麼時候都接著。」

  「這小子太狂啦,乖他一斗子。」常景春在機槍掩體裡氣得直搓手。

  「擂他一炮,讓他知道知道馬王爺三隻眼!」胡啟明摟著八八式小炮,蹲在梯子旁邊亂嘟囔。

  魏強實在忍無可忍了,眼珠兒一轉,跟著爬上了梯子,大聲地嚇唬起來:「你等著接你們警備隊的子彈吧。『黃河』,你注意侯扒皮的行動,假如他不改,你就準備接受任務,在裡邊找機會,敲死他。其實,去年三月,他在徐水大因村,調唆鬼子殺害那倆老百姓,就夠死的條件啦!到中閭來詐財,打老百姓,更是膽大包天了。不過八路軍按照抗日政府的法令,還給他個悔改的時間。」

  據點裡,暫時變成死樣的沉寂。魏強覺得咋唬一下,還起作用,也就:「『長江』、『黑龍江』,你們倆也留一點心,幫助『黃河』搞。警備隊的弟兄們,只要不真心幫鬼子干……」

  噹噹噹,據點裡射來不分點的槍聲,簡直就像熱鍋裡炒料豆子。魏強伸出話筒,還想喊兩句,當!當!話筒被鑿了兩個眼。

  楊子曾帶通信員貓腰快步奔魏強他們走來:「怎麼,工作不順利?」

  「侯扒皮,軟硬不吃。」韓新潭表示非常懊喪。

  「不聽也得聽,反正指名點姓地教訓了他一頓。」劉文彬像是很滿意。

  「可是咱也挨了一肚子罵!」魏強猛地想起炮手胡啟明剛才的要求,也就要求楊子曾:「擂他一炮吧!隊長。」

  楊子曾眨眨眼,搓搓手,聽了聽據點裡不分點的射擊,望了望村裡黑糊糊有不少看熱鬧的人,最後答應說:「可以,一定要命中中央的炮樓頂!」

  站在旁邊的胡啟明,聽到楊子曾允許了,還沒容魏強下達命令,已脫掉了炮衣,跳進選擇好的發射陣地,單眼吊線地一瞄,右手狠勁地一扳板機,啪!傳來一聲不大但很焦脆的音響。轟!一聲巨響,一片紅光,炮彈飛落在中央炮樓頂上爆炸了,震得人們身子忽悠一下。據點的槍聲,被這聲巨響震得完全停止了。

  「侯鶴宜,跟你這只是一個開始。好話說了千千萬,一切都在你。日子長著哪,我們走著瞧!」魏強嘴對著話筒口俏皮地鬧了幾句,帶起隊伍,跟著楊子曾走開了。




  武工隊在中閭文武齊下地鬧了多半宿,也真把據點裡的敵人嚇壞了。侯扒皮雖說嘴幫子硬得賽塊鐵,心裡也同樣害怕得不行,要不,他為什麼天一明就到村裡抓人去深挖據點周圍的封鎖溝?特別是胡啟明發射的那一炮,就像那一等的籃球隊員投籃似的那麼準確,不偏不斜,不上不下,正好落在中間的炮樓頂上。這一來,不光炮樓頂子炸了個大窟窿,還把侯扒皮的三個貼身馬弁,炸傷了一對半。裡邊有一個是侯扒皮的小舅子,沒等抬到城裡就吹了燈。警備隊員和黑狗們從聽了武工隊的講話,心裡也都在盤算日後怎麼辦。三天過後,有兩個黑狗請了長假;再過一天,又一個警備隊員開了小差。老特務松田聽說中閭據點挨了炮轟,趕忙帶上二百多人馬,由劉魁勝領路,坐上汽車跑了來巡查。

  在敵人惶恐不安的同時,群眾可高興了!於是,許多誇讚武工隊的神話,也在群眾當中流傳開了。

  老年人說:「想不到,這回八路軍的傢伙這麼硬!」年輕人道:「不硬,怎敢指名點姓的跟侯扒皮碰?」

  壯年人講:「聽說八路軍這回的傢伙都是新式的。那晚上朝中閭大炮樓子放的那一炮,看見的人們說是電動炮,根本沒有炮筒子!」

  廟台上、街頭、茶館、酒鋪……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所談的差不多都是這碼子事。的確,人們消沉抑鬱多日的心,讓武工隊在中閭鎮的一宿活動,給振奮起來了。大家好像在連陰天裡看到了空中跑乏雲,知道晴天的日子有了個指盼。為了適應敵占區的環境和工作的需要,武工隊經過短暫的集體活動,準備按之光、清苑兩地區,把兩個小隊分開來。夜裡,隊長楊子曾帶著二小隊去清苑以前,把魏強、二小隊長蔣天祥叫到一塊開了個會。

  「……要知道咱分區的敵我鬥爭,和整個冀中一樣,確已達到很殘酷的地步。」楊子曾說著掏出個黑色的日記本來。他緊掀了幾頁,眼睛瞧著本子說起來,「到現在,咱分區這八個縣1,被敵人用封鎖溝、封鎖牆、公路……細切碎分地畫成了個破棋盤,共達五百多小塊塊。在這五百多小塊塊上,敵人又修建了據點和炮樓子四百五十多座。這且不說,現在敵人又實行了什麼保甲制、聯座法,村村安了眼、拉了線,建立了情報組織,有點風吹草動,敵人立刻就知道了……」他合上本子,掃了魏強、蔣天祥一眼。魏強、蔣天祥都聚精會神地側耳聆聽著。楊子曾燃著煙,吸了兩口,又接著說:「鬥爭是殘酷的,困難也是嚴重的;不過,它嚇不倒共產黨人和人民的武裝,更嚇不倒堅決抗日的人民。我們今天所以回來,就是要想辦法、尋時機打擊敵人,開闢地區,爭取把局面盡快地扭轉過來。同志們都不畏艱難,不怕殘酷,這種精神很好。但是絕不允許存有絲毫麻痺情緒。要知道,我們有一丁點麻痺情緒,就會走進極危險的境地。從路西過到這邊,和敵人碰了兩碰,我發現,在人們思想裡滋長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東西,那就是麻痺大意不在乎!……」

  1指任丘、高陽、安新、肅寧、博野、蠡縣、之光、清苑。

  楊子曾乍提到「麻痺」、「不在乎」,魏強和蔣天祥聽了都不由得愣了一下。他倆認為:每天,從太陽出到太陽沒,誰都是紮在屋子裡,不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說話打喳喳,就是咳嗽都用手捂著嘴。到底哪一點麻痺了呢?……

  楊子曾覺察到他倆的意思了,就一針見血地說:「我說的麻痺、不在乎,不是同志們高聲歌唱,背上步槍滿街逛;實際,同志們也知道環境不允許這樣。而是那些不關緊要、人們不在意的小事情,就在這些小事情上,往往要出大問題,吃大虧。」比方,楊子曾舉起左手,眼睛望著中、食指夾的自裹紙煙,「這顆煙,我們抽的剩下個煙蒂,不在意地扔在了當屋,這個被扔的煙蒂,會帶來好多麻煩。清鄉隊來了,專低著頭找這玩藝。一旦發現,也證明八路軍駐過了,輕者,罰房東一筆錢;重者,就得把人捆走、掐監入獄。像鋼筆水嘀嗒在桌子上,甩在牆上;使用房東的廁所,大便後用紙揩屁股;在女茅房小便1朝牆根亂滋。這些都是清鄉隊尋找的目標,也是闖禍的根苗。昨天,二小隊的祝文華,三把兩把就把兩頁寫滿字的紙撕碎,像天女散花似地揚了個滿地。有這種痕跡留下,不用清鄉隊,叫孩子看見,也准說是八路軍駐過了,因為老百姓不幹這個呀!」

  楊子曾的話,給了魏強、蔣天祥很大的啟示。魏強一邊聽著一邊想:「隊長這人就是行!人們認為那是些瑣碎小事,經過他的眼睛觀察,腦子研究再拿出來就成了了不起的大問題。事實,隊長談的這些,也就是造成大問題的根苗。」楊子曾隊長的談話,讓魏強聯想到昨夜的行軍。

  1冀中風俗女茅房在家,男茅房在街上,武工隊怕上街被敵人發覺,只有在女茅房裡大小便。

  「昨天,是回到冀中的第七天,也是行軍較遠的一天。部隊停在村邊站住休息的時候,就稀哩嘩啦都小便起來,四十多人,四十來泡小便,都擺在道邊上。今天,清鄉隊沒有來。要是真的來了,根據這些小便,就會發現有部隊過往或住下。」魏強想到這,覺得後脊樑骨直冒涼氣,暗暗地責備自己:「誰麻痺?自己就是麻痺的一個。敵人今天真的來了,發覺了,是誰當的情報員?是自己,是武工隊撒的小便。」從這一點,他認為楊子曾批評得全對,自己更應該受到嚴厲的批評。他羞愧地說:「不在乎的勁頭,不僅隊員們有,我也存在著。大便後,我就不習慣用磚頭、瓦塊揩;也有時候撕紙亂拋。」「是啊!幹部決定一切,就表現在這裡。我們是領導幹部,我們自己不習慣用磚頭,我們自己弄碎紙亂丟,當然,也就很難怪隊員們了。我在路西就說過,這不是咱家的炕頭上,這是敵後的敵後,這是老虎窩。我們上這兒來,是要殺大老虎,捉小老虎,搗毀老虎窩,要是稍微不留神,就會叫老虎捕住吞噬了。因此要警惕警惕,再警惕!別看事小不算啥,可能就毀了咱武工隊,要了咱的命……」楊子曾一句緊跟一句地說到這,狠狠地吸了一口煙說:「你們回去,跟隊員們談談,讓大家找找根源,想些注意的辦法。這些,同志們比咱們知道得多。像一小隊的趙慶田,別看不言不語的,事事都看得全面,想得周到。他那個瘡好了沒有?」

  「他說,還有一個沒掉痂!」魏強回答。

  「怎麼?他一個左胳膊長了幾個瘡?」

  「這……聽說是兩個,又聽說是一個,還聽見賈正背後低聲念叨,像不是瘡,不過沒有公開說過。」

  「嗯?不是瘡是什麼?」楊子曾聽後特別注意,緊忙刨根地往下追。

  「聽那個意思,像是掛的花。」

  楊子曾回頭望一下背後的衛生員,衛生員正蜷著腿在呼呼大睡。「小魏,小魏。」他一邊拍打一邊喊。

  「嗯?」小魏爬起來,想揉下眼睛,沒等把手舉上來,就噗哧沖人們笑了。原來,剛才他在假裝睡覺。

  「你看,這個搗蛋鬼,你老實地說,趙慶田的左臂,是傷?還是瘡?」楊子曾嗔著臉,右手指點著衛生員小魏。

  「你們都知道了,我就別說了。他再三再四地懇求給他保密,我又覺得回冀中開闢工作也需要人,就答應了。這點,我錯啦!」

  「憑趙慶田一個人,神通多麼廣大,也矇混不到今天,就是因為有了這麼一夥子幫手。」楊子曾用手一劃,連歪腦瓜聽事的通信員小鐵,也劃在裡邊。

  「可沒有我。在馬莊,我找他給跑了坡的房東上藥去,他正給趙慶田換藥。我一看,趙慶田的瘡,是上下兩個眼,就覺得奇怪。咱一個嘴問,人家勾串好了,倆嘴回答。咱不瞭解情況,沒有發言權,就得信。鬧半天,還是咱猜對了。」通信員小鐵得意洋洋地賣諞。

  「事情過去就算啦!」楊子曾扭過頭來沖魏強說,「回去不要批評他。他負傷不告訴上級是不對,可是也有他不告訴的原因。他的心意是好的!現在談談離開的事:你們小隊留在這邊,不論碰到什麼事,一定要依靠當地黨委,多和劉文彬同志商量。這些天的活動,目標是暴露了。回去和文彬研究一下,在我們朝清苑轉移的時候,你們可找幾個極可靠的堡壘戶,秘密地轉移,悄悄地隱遁它幾天再活動。記住,遇到什麼情況,也不准輕舉妄動!」末後,楊子曾又把聯絡的時間、地點、會合的日期談了談。就和魏強握別了。

  魏強送走隊長和二小隊,回來和劉文彬同志研究了一下,在午夜剛過的時分,由劉文彬同志率領著,不走村,不過店,一直奔西王莊蹅了來。在西王莊村南頭,劉文彬人熟地熟,不打窗戶不叫門,踩著劉太生的寬肩膀,上了一家高房。工夫不大,大門輕輕地開開,人們沒聲響地擁了進去。

  魏強他們來到的這個西王莊,是之光邊緣地區數一數二的隱蔽根據地;他們所住的這一家,又是西王莊這個隱蔽根據地裡鐵桶般的堡壘戶。

  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西王莊這個不到百戶人家的村子,雖然處在敵占區,並沒有一個混偽事的。不管鬼子、漢奸鬧得多麼厲害,抗日工作從沒垮過台;抗日民主政府的各種政策、法令,始終都在貫徹、執行著。所以有些工作人員就給它起了個綽號,叫:小延安。

  的確,也稱得起是小延安。「五一」大掃蕩以前,這村男女老少高漲的抗日情緒就不用提,單說「五一」大掃蕩以後,由於鬼子兵從根據地裡回來,在這村駐紮了兩天,就糟害個夠嗆。光用糧食喂洋馬,就糟蹋了上萬斤;豬羊吃個光,牛驢牽走了多一半,鬧得今年開春種地都成了問題。別看村裡受這麼大的損失,人們的抗日心氣還是非常的高漲,看來,比早先還堅決。雖然「保公所」、「聯絡員」、「防共自衛團」……等偽組織都建立了,掛上了牌子,那是聾子的耳朵——擺設,實際上,裡邊都是抗日的村幹部和抗日的群眾,只不過用這些遮擋下敵人的眼目罷了。

  再說說魏強他們住的這個鐵桶般的堡壘戶。這個堡壘戶是老公母倆過日子。老漢叫趙河套,祖輩三代都靠扛長活、打短工、挑八股繩吃飯。家裡窮,一年三百六十晌,有一半的日子吃糠咽菜。

  因為窮,娘懷他十個月上,還到河堤坡上挖野菜,來不及回家,把他生在河套裡,因此,他爹就用「河套」兩字當了他的名字。「趙河套」這三字一直叫了五十六年,也從沒有人再給他起個大號。

  趙河套大伯十二歲的那一年,村村鬧霍亂,死的那人算海啦!後來,竟弄到有人死,沒人埋的地步!趙河套大伯的爹媽都是在那次鬧時疫裡死去的。為了顧嘴,他只好跟他娘舅,在中閭鎮一個有頂子的財主家扛了小活。一直干了七年,到十九歲,長得是胸闊膀又寬,論勁,氣死一頭牛。東家喜歡他有股子傻力氣,就又雇他當長工。光棍漢,不抽煙,不喝酒,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工錢雖說不多,可是日積月累的也有了個小積蓄。扛了十八年長活,到了三十七上,娶了個媳婦。日後又積蓄十九年,才置了二畝地,買了眼下的幾間房。娶親的第二年,有了孩子,這才辭了活,一半打短工,一半在自己的土地上刨食吃。

  趙大伯雖說嘻嘻哈哈愛說愛笑的,過日子那可是一百一,四季到頭天天起早戀晚地幹。過莊稼日子,他知道難;他也知道求人更難。特別求到財主家,好話說上千千萬,也不一定求得動。即使答應了,還得領人家很重的情。因此,他最忌諱「求」字,哪怕累折了腰,他也願意躲著「求」字走。但是,別人求到他,只要張開嘴,他就盡量照辦;自己辦不到,也給別人出主意,想辦法。他辦什麼事都認真,只要他認為對,就得一條道走到黑,真有那個「不到黃河不死心」的勁頭。但是,要真的辦錯了,他也敢認錯。他嘴頭上尖刻,說話損。遇上不愛見或不公正的事,他就不涼不酸地鬧上幾句,有時,弄得當事人又疼又癢癢地擱在心裡難受著。

  抗戰開始的那年冬天,由於村東——大坑那邊——東王莊韋長庚的大兒子韋青雲招人起槍地組織人民抗日武裝,曾把西王莊的年輕人帶走了一股子。那時候,趙河套大伯對青年人打鬼子,為國家效勞的舉動就非常羨慕;不過,他跟前的寶生才十四歲,想送去,根本就不夠格,一直等到「五一」大掃蕩的前一年——1941年,寶生長到十八歲,河套大伯才送兒子參加了抗日部隊。

  要知道,西王莊離保定只有二十里。當時,在這個地區,有人要當八路去抗日,叫鬼子知道了,算是闖下了滔天大禍,不鬧個滅九族,殺滿門,也得傾家蕩產。河套大伯對這根本就沒管它,也不管老伴願意不願意,和寶生商量商量,帶上個盤纏錢,爺倆起五更,蹚過東王莊村東的唐河,趕到蠡縣劉銘莊,就把自己看著長大的兒子——寶生交給了隊伍上。回來,雖然老伴埋怨了好幾天,他多會兒想起這碼事來,也感到自豪。

  在他的帶動下,村裡又有好些老人秘密地把自己的孩子送過唐河,參了軍。

  魏強他們住在這麼一個村子的這麼一個家庭裡,如果沒有極特殊的情況,真是再保險不過了。

  雞唱過三遍,蜷縮在炕頭上沉睡的魏強,被窗戶上嘩的一個不大的響動驚醒了。接著,窗戶上又嘩嘩地響了兩下。這是在房上的哨兵用土灑打窗戶,發出天快明的信號。

  魏強順手推了下懷摟歪把子睡在他身旁的常景春,小聲地說:「起!」忙爬起來,貓似的輕輕跳到地上。

  「起!」這一聲雖然很低,卻比激勵的號音還起作用。人們刷地一下都醒了。因為鞋沒脫,裝沒卸,大家稍一活動,就懷抱槍,背靠牆地坐起來。屋裡,除了有幾個時隱時現吸煙的小紅火,什麼都看不見。在漆黑、寂靜、空氣混濁的小屋裡,都精神集中地靜聽外面的音響,準備應付突然到來的情況。因為這正是敵人包圍村子的時候。

  魏強輕輕地開開二門,走了出去,順著戳在房簷上的梯子無響動的爬上了房。

  在房上,居高臨下地四外望去,黑糊糊地什麼也分辨不清。稍停,才看清辛鳳鳴趴在煙囪後面。魏強弓背彎腰走了過去,問道:「有什麼動靜?」

  「剛才東南角上,好像是中閭鎮,狗咬了一大陣子!」辛鳳鳴低聲地回答。

  「西邊,張保公路呢?」

  「沒有動靜!」

  「老辛,下去吧!」賈正和另一個隊員爬上來換哨。

  魏強在下房前,囑咐賈正:「這會兒正是敵人包圍村子的時候,要特別注意,聽到一絲風吹草動,看到丁點異樣徵候,都要疾速報告!」

  窗紙,越來越發白;屋裡,越來越明亮;人們的鼻子、眼窩漸漸地都看清了。多事的拂曉,已經勝利地渡過。房上的警戒撤下來,放到了二門的後面。

  大門光當一響,趙河套大伯肩背著糞筐走了出去;大娘緊忙抱柴禾,點火,做早飯。飯熟,她不等外出的河套大伯回來,自己囫圇半片地吃完,搬起紡車,拿著棉絮朝大門外走去。

  不大會兒,河套大伯從門外走進來,搓搓手,就自己下手盛飯吃。魏強他們知道,房東家老公母倆,正在街上換著班給他們放哨,大家心裡都有說不上來的感激。

  「你們喝碗紅薯白菜粥暖和暖和吧!」河套大伯端了一大碗冒出尖來的紅薯白菜粥走了進來。

  「不,」魏強拍拍盛小米麵饃饃的灰色布袋,笑吟吟地說:「俺們帶著乾糧啦!大伯,你一清早就出去給俺們看情況去啦!」

  「是啊!這是我理應合分的事。其實,我幹的這點抗日活,要和你們這些有功之臣比起來,那可差的遠!真要論功行賞,恐怕我連這稀白粥也喝不上!」河套大伯逗樂地說完,情不自禁地呵呵呵地笑起來,同時,也把人們逗笑了。

  「你難道還不是有功之臣?你的功勞,抗日政府早都記在功勞簿上了。說真的,有些地方俺們還不如你給國家的貢獻大呢!就說繳公糧吧,你多會兒不是曬乾揚淨,送頭份;還有,你送兒子……」對河套大伯深深瞭解的劉文彬,又連聲不絕的誇獎開。

  河套大伯被誇獎得挺不好意思,伸揚著起滿繭子的大手搖晃:「算啦,老劉,就這麼點玩藝,有什麼抖落頭,說真的,我做的那點芝麻粒的工作,根本不值一提!」

  來這以前,劉文彬把西王莊和河套大伯家的情況,都做了介紹,所以在魏強的腦子裡,對河套大伯有了個粗淺的良好印象。眼下,再見河套大伯爽朗、倔強、樸實、奔放的性格,饒有風趣的樣子,從心眼裡更加喜愛,更加尊重了。於是他親熱地招呼河套大伯坐下,兩個人面對面,隨隨便便地閒聊起來。

  這一聊可真聊得遠:從中國到蘇聯,從山地到平川,從三國到前清,從種地到修鐵路,從冀中的呂司令到黨中央和毛主席,從現在打鬼子到將來建設社會主義……真是海闊天空,簡直沒有談不到的。別看河套大伯沒進過學房門,古書、舊戲可知道得不少,淨是一套一套的。人們越說越起勁,比開個小型娛樂會還帶勁。

  人們正蠻有趣味地海聊著,從街上忽然傳來一陣淒慘、悲切的哀怨:「老天爺,你就讓這壞人老活著?孩兒們哪,都上哪去啦?盼,盼,……」隨後,嗚嗚地乾嚎起來。

  人們一時被這哀傷、悲憐的聲音弄怔了。

  「這是誰?怎麼回事?」魏強詫異地問。

  「東王莊的韋長庚!」劉文彬告訴魏強。

  河套大伯搖搖頭,嘬嘬牙,臉色立時變得非常陰沉。「他是什麼人?」魏強朝前挪挪,繼續刨根地問。

  「他是抗屬,也是地地道道的莊稼人。勞碌了一生,種了一輩子地,末了,叫鐵桿漢奸劉魁勝和老松田弄了個家破人亡,他也瘋了!」

  劉魁勝、松田這兩個名字,在魏強他們的耳朵裡並不陌生。特別是劉太生聽到,真是氣得咬牙切齒。李東山在這裡聽到松田、劉魁勝,忽地想起山裡練兵時,李科長說的那殺一百六七十號人的事。他口問心:「難道說的那什麼王莊,就是這東王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魏強也想把這個軍屬被松田、劉魁勝搞瘋的事,弄個一清二楚,於是又追問了一句:「他到底是怎麼瘋的?」

  「怎麼瘋的?」河套大伯瞅了劉文彬一眼,劉文彬眉頭緊蹙地在沉思。他長出了一口氣:「這事,劉區委最摸底!」劉文彬忙接過來:「大伯,要說知道韋長庚的家底兒,你是再清楚不過了,還是你給魏小隊長他們念叨念叨吧!」大伯開頭沒言語,經人們又一攛掇,他又長出了一大口氣,才把韋長庚家裡人的被害,韋長庚的瘋,源源本本地講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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