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扁與阿容走在街頭。一前一後地走著。像一對情侶一前一後地走著,是因為
後面那個人害怕前面那個人從自己身邊突然加速逃走。曾經有一隻白色老鼠這樣逃
走。
女孩扁扁是走在前面那個。
阿容看上去沒什麼精神,很疲倦的樣子,低頭抽煙,右手的指甲泛著黃色。肩
上過於沉重的攝影包讓他看上去更疲倦,肩膀是一高一低的。扁扁只是在過馬路時,
才回頭來拉他的攝影包一把。平常的時候她得保持一點矜持感。
扁扁與攝影師阿容一同出生於1976年。
很多書上說,兩個同屬龍的人在一起會很好,女龍是略帶女權的那種人,而男
龍卻是可以控制女權的。扁扁很扁,頂著個大腦門,感覺與女權沒有關係。而阿容,
看上去更與權利無關,是個人像攝影師,不管是什麼樣的女人,只要把她們拍漂亮
了,阿容就獲得了得到錢的"權力"了。對某些吸引他的女孩,他也希望得到別的"權
利"。
阿容經常對扁扁說:"我們是一起長大的。"
"是這樣嗎?"扁扁問自己。
四歲:躲在廁所裡的傍晚
1980年的一個秋天,在這個北方城市的河邊。一個年輕的男人在河邊來回走動,
因為他的女兒扁扁總是在放學之後來到這裡,捉魚、玩沙子,看河水。可是今天,
他卻到處都找不到扁扁,從幼兒園到家裡,沿途的商店、公園,都沒有扁扁。
大家都看著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的高大男人,逮住人就問:是否見到一個扁扁的
四歲女孩?她穿著繡著"愛衛生"三個字的白圍兜,左邊別著一塊藍色的格子手絹……
今天她感冒了,也許手絹上有鼻涕……還有,她的鞋子是一雙繫帶的球鞋,卻沒有
鞋帶,鞋面上縫著雌雄扣,現在不太多見了,很扎眼……
在人們的眼裡,這個高大的男人有點e裡e嗦,覺得他煩,就繞開他走過去,
也有人故意避得遠遠的。
一個做爸爸的男人很擔心四歲的女兒,在尋找女兒的過程中,他會胡思亂想:
扁扁會不會滑下河裡?每年漲潮的時候,總有幾個小孩滑入水中,或者傳說,河裡有
一種"水獺貓"的動物,選擇肥美的小孩拖下水中,吃掉。每次他在下班的路上在河
邊見到獨自玩耍的扁扁總是很擔心,有時候,也安慰自己:也許扁扁又瘦又小,不
是水獺貓喜歡的那種類型。
爸爸在河邊走著,風吹亂他的頭髮,有幾縷吹到他前額,擋住視線。這時,他
就會飛快地用左手捋一把頭髮。他擔心就在那一縷頭髮擋住視線之際,扁扁從眼前
溜過,從那個岸邊掉進河裡,河面翻起幾個有氣無力的水泡--四歲的扁扁只能冒起
這樣弱小的氣泡--當自己再瞪大眼睛尋找扁扁時,一切都"過去"了。所以,他捋頭
發的動作很及時與敏捷,手勢就像一隻從叢林中跳出的豹子。就在他將被風吹到前
額的頭髮捋回去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有了幾根白髮。
開始有了白髮的男人是惆悵的。但此刻,他只希望還像以往一樣,在向莫名的
空間大叫一聲"扁扁"時,這個扁頭扁腦的小東西會回過頭來,向一頭訓練有素的小
野貓一般,倏地爬上爸爸的自行車的後座。可是現在,男人並沒有推自行車,整個
河邊也沒有扁扁的影子在晃動。
爸爸從不阻攔扁扁去河邊。因為她是個不喜歡玩具的女孩兒,也不太願意與小
朋友一起玩。有一天,扁扁告訴他,今天她很想唱歌,可阿姨非得讓她畫畫。她很
喜歡去河邊,那裡有她每天用石頭搭起的小房子。爸爸覺得扁扁不是一個聰明的孩
子。每次他透過教室玻璃看到她,不是在咬手指甲,就是一個人發呆。幼兒園的阿
姨告訴他:這個孩子太內向。阿姨也不太喜歡她,她們總是摟著白白胖胖或者虎頭
虎腦的小朋友親個沒完,每當這時,扁扁總是想,也許阿姨是女水獺貓變的,親著
親著小朋友就一口把他吃掉了,因為阿姨與水獺貓一樣喜歡胖小孩。
爸爸很後悔,他想起來了,今天中午他罵了扁扁,為了扁扁不肯在學校午睡而
偷偷溜回家的事。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情。扁扁回家以後,要到自己的小床午睡,爸
爸很生氣。說起同事的兒子阿容因為是幼兒園裡第一個會繫鞋帶的孩子而受到表揚。
扁扁聽了也很生氣,因為自己穿的是雌雄扣的鞋子,並沒有繫鞋帶的機會呀!說到最
後,扁扁還不肯吃感冒藥。爸爸開始不停地說自己同事的小孩多麼乖,彷彿是說那
個叫阿容的是天下最乖最好的孩子。
從那刻開始,在幼小的扁扁心裡埋下了對阿容憎恨的情結。
爸爸在河邊找不到扁扁,家裡也沒有扁扁。他開始想像水獺貓是怎麼一個具體
的動物,也許牙齒比較尖。
幼兒園裡已經空無一人。
扁扁坐在廁所的地上,玩著雌雄扣。她開始一點一點明白,為什麼這叫雌雄扣。
就是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就像爸爸與媽媽,一雌一雄,可以扣上,也可以分開,
很簡潔,很方便,雌雄扣就是好,雌雄扣會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廁所是整個
幼兒園最安靜的地方,扁扁經常在這裡留連忘返。有時候,一個人來待上一會兒。
這個傍晚,夕陽把這個廁所映成桔紅,這是扁扁喜歡的顏色,在她常去的小河
邊也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顏色映在水面上,每當這時,她總是一個人蹲在那裡,就
像已經把那片桔紅色披在了肩上。
幼兒園的廁所比較普通,一些蹲著的,一些坐著的。坐的又分了大的與小的兩
種。大的是老師用的,小的是小朋友用的。她已經在廁所裡呆了很久了。扁扁不知
道,爸爸會不會知道自己在這裡,她坐在靠窗的地上,雌雄扣已經被扯出毛來,可
是她不想走出桔紅色的廁所,直到爸爸找到她。
爸爸從一個教室到另一個教室,找不到扁扁,天快黑了。經過廁所的時候,爸
爸猶豫了很久,大叫一聲:裡面有人嗎?--沒有人回答,他走了進去。扁扁蜷在牆角,
見爸爸出現,小聲地說了一聲:爸爸,我沒手紙擦屁股。爸爸一句話都不說,抱起
她,奔下樓去,將扁扁一把放在自行車後座上,飛快地向家裡騎去。
女人是屬於回憶的,男人則屬於未來。扁扁以現在1米60的身高回憶從前60厘米
的自己,是帶有俯視的眼神。在扁扁的心目中,60厘米時第一次與阿容的聯繫是與
鞋子有關的。雖然從未見面,但是聰明的阿容以繫鞋帶給了自己壓力。
阿容分析道:"可能你有些戀父情結加兒童自閉症。"
扁扁瞅他一眼,用很不屑的那種眼神。
現在,就此刻,阿容在她身邊。
阿容說:"攝影師的職業能接觸許多美麗的女子,艷遇很多。"
扁扁說:"我並不希望艷遇或者桃花運,我所希望的是愛情。"
可扁扁的愛情又是什麼呢,她沒說。
十歲:俞小海每天從門前走過
爸爸經常說,如果男生欺負你,你就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回家告訴爸爸
就可以了。可是那天,班上的男生俞小海搶了她一本書,可是扁扁並沒有回家告訴
爸爸。
那天,扁扁在書包裡放上這本書,這是一本並不很好看的童話書,扁扁希望在
自己並不喜歡的算術課上看,因為上課看書經常會被老師沒收,如果是一本不太好
看的書,收走以後,自己不會心疼,老師也許也會因為不喜歡這本書而還給她。
算術課一開始,扁扁看到老師並不注意自己,就拿出書來看,這樣,她會覺得
上課的時光過得好快,如果趴在桌上睡覺的話太顯眼了,被老師看見還會被叫起來
站到教室外,而且顯得自己很懶惰。上課睡大覺,辦公室的老師一定會你一言我一
語地說自己,直到唾沫把自己淹沒。
上課的時候,扁扁剛拿出那本書看了一行,坐在後排的俞小海一把搶了過去,
扁扁很生氣,一把搶了回來,俞小海一把又搶了過去,放入自己的書包裡。
從那天起,扁扁就一直想把那本書要回來。
扁扁不愛吃早飯,而喜歡第二節課後吃一個蘋果或者一個西紅柿。可從這天開
始,她希望在家中靠窗的飯桌前喝一碗粥,吃一個水煮雞蛋。這樣大概消磨二十分
鐘後,一個瘦高的男孩從門前走過--是俞小海。他一走過來,扁扁就衝出去,擋著
他的道,一定要讓他還書。俞小海不肯,做無賴狀。扁扁就一把揪著他衣領,一定
要他還。
每天都是這樣。小學生是天下最守時的人。他們每天都是背著同樣的書包,沿
著同樣的路線,不太會有變化。在這條通往第三小學的路上,人們每天看到一個小
女孩緊緊地跟在一個小男孩的後面。有時候,她笑,低聲說話,有時候,她哭,大
聲嚷嚷。大家都不知道她為什麼,只是用奇怪的眼神瞥他們一眼而已。
直到有一天,俞小海說,他已把這本書送給鄰居阿容了,讓他幫自己做作業,
而阿容現在已跟隨父母去外地了,要不買本新的還給她。扁扁搖搖頭,既然書已經
沒了,就算了。
從那天開始,扁扁開始覺得一件事情要堅持住,直到無法挽回為止。
阿容說,他記不起有人送他童話書讓他寫作業這件事。"但聽上去,你是個很執
著的人。女人有這種氣質,我覺得有些害怕。一本書這麼當真。"
扁扁說:"那你當真嗎?"
阿容說:"我是什麼都無所謂的人。"
扁扁說:"既然是這樣,那就算了。"
阿容說:"什麼意思?"
扁扁說:"我就不用和我的男朋友分手了,就這樣吧。"
扁扁從阿容身邊加快速度走開。
十六歲:學會懷疑
與胡說八道的那天來臨
以前,扁扁們一直被教育不要說謊,而很多兒童讀物裡也會提到說謊的孩子長
出大鼻子的故事。每當看到這些,年幼的扁扁會想到這樣的兒童讀物本身是個謊言,
成人式的毫不理智的謊言。
在去學校的路上,扁扁總會經過一條已經變黑的河流。
有一年暑假,扁扁與爸爸去海邊。海的顏色真好看。當別的旅行者在這城市的
風景點馬不停蹄地奔走,扁扁和爸爸兩人並肩,一高一低,一老一少,一男一女,
坐在海邊。扁扁有時也會說出要變成一條魚的瘋言瘋語。
而現在,每天經過的那條黑色河流所散發出來的氣味讓人滿腦子鬱悶,扁扁覺
得自己再也不會有變成魚的想法了。
扁扁來到教室的時候,並未覺得這與往常有什麼區別。她在去教室的路上想了
很久遊戲機裡有一關怎麼過,每到那關,她就是過不去。這令她這幾天一閉上眼睛
就出現遊戲中的那段。忽然,一顆沙子吹到她的眼睛裡,眼睛裡全是淚水。淚腺是
個奇怪的東西,需要它流出眼淚的時候,它不管用,不需要的時候,沒完沒了流眼
淚。有次,扁扁對著鏡子仔細觀察淚腺,它是一個小孔,在靠近鼻子那邊的眼角,
一邊一個。扁扁經常想,想哭的時候,只要想辦法堵住小孔就可以了。
來到教室,發現黑板上寫著幾行字,"請下列同學到辦公室來開會"。扁扁發現
有幾個別的同學的名字同在一起,扁扁努力想找出與他們可能的共同點,往常,她
能從這些名字中分辨出這屬於什麼類型的會議。可是,今天,她分辨不出來,其中,
有她的名字。
開會就開會吧。可是,為什麼總是在午飯後,而下午那節課還沒有開始的時候,
也許這段時間屬於一段可以隨便欺負的時候,用掉它,因為它不屬於任何人。
她來到辦公室,發現還有其它班級的幾個同學,一個平常扁扁不太熟悉的女生
忽然朝扁扁擠眉弄眼起來,扁扁一下子覺得有點不太能接受,就朝她笑了一下。老
師對大家說,現在召開的是單親家庭子女會議。
扁扁先是有些吃驚,怎麼這些同學都是來自單親家庭,他們平常都是歡天喜地,
看不出與別的同學有什麼不同。隨後,她忽然有種受侮辱的感覺:怪不得那個女生
朝她擠眉弄眼的,她以為她們現在是屬於同一類型的,有某種親近感,真令人噁心。
會議開始了,首先,每個同學介紹自己的家庭情況,一直有一個老師在做記錄,
一邊記錄一邊不住地點頭。很多年後,扁扁看到有些介紹家庭隱私的"口述實錄",
扁扁同樣感到與那個"單親會議"一樣不可思議。
輪到扁扁發言了,扁扁想從頭開始述說。有一天,爸爸媽媽開始吵架,他們吵
架是為了……(為了什麼?扁扁自己也不知道,忽然扁扁想到阿容這個詞。)媽媽因為
更喜歡阿容的爸爸而與阿容的爸爸結婚。
扁扁忽然把那句話脫口而出。扁扁只是想到這個名字而突然這樣說。這是一個
連她自己都沒有準備好的胡說八道。
阿容問扁扁:"你為什麼胡說,這麼不著邊際?"
扁扁說:"我當時忽然覺得你可以救我,所以,就這樣胡說了。"
阿容問扁扁:"你有沒有和你的男朋友談分手的事情?"
扁扁說:"我已經談了。"
阿容說:"他沒有問你為什麼?"
扁扁說:"我也胡說了你的名字。"
"胡說"這個詞從那刻起就被注定使用過了。就像一張八歲那年寫上"×××萬歲
"字樣的鈔票,在二十四歲生日那天再次回到自己手中一樣。字跡是自己的,當然認
識,雖然當時的筆畫有些稚嫩,但屬於自我的氣質依然常新。
十九歲:並沒有結束
十九歲的那年夏天,父親去世了。葬禮上來了許多人。爸爸的同事,爸爸以前
的同事,親屬,親屬的親屬,他們拉著她的手,說著一些痛苦不堪的話。爸爸只有
一個女兒,他死於醫療事故,非常突然,上午還是一個談笑風生的高大男人,第二
天晚上,女兒卻在燈下為他寫悼辭。葬禮上,扁扁讀了自己寫的悼詞。
"他是一個確確實實的好人。在他的一生中,從未有過傷害別人的行為,他是個
純潔高尚、樂於助人的人,他在工作上,勤勤懇懇,對待家庭,他是個負責的男人,
他是個光明正大的男人……"
讀完以後,一個男人給她遞了一塊手絹,對身旁的女人說,這孩子與我們阿容
一樣大,真是可憐。隨後,對扁扁說,他們一家離開這個城市近十年了,沒想到十
年以後,第一次回來,卻參加了扁扁的爸爸的葬禮,他可確實是個難得的好人啊!
大家都在哭,扁扁一直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葬禮結束以後,一切都結束了。扁扁想,難道一個人的一生就這樣結束了?
回到家,她跑進浴室洗澡,她只是想洗一洗,她感到疲倦,累。水流了出來,
如果在平常,她洗澡的時候,爸爸總是不會出門,因為燃氣熱水器的事故很多,爸
爸總是要等扁扁洗完澡以後才會做自己的事。
扁扁今天洗涼水澡,她覺得很刺激,很舒適。今天,她可以不穿衣服就走出浴
室。以前,她經常希望這樣,沒想到,今天終於可以這樣,是在爸爸去世以後。
爸爸是個有趣的人,他經常做一些可笑的動作,比方說,在扁扁不高興的時候,
做出在月球漫步的動作,很慢很輕,胳膊還不停地前後擺動。每當這時,扁扁笑得
前翻後仰。扁扁稱這個為慢進,不高興的時候,說:我要看慢進。爸爸就會表演,
而且自己一點兒都不笑,神情很嚴肅。
她打開爸爸的房間,前天,爸爸還睡在這張床上,扁扁睡在爸爸的大床上,覺
得很舒適,比自己那張小床好多了。爸爸是個可愛的人,他喜歡看周星馳的電影,
打開他床前的抽屜,裡面有影碟:《大話西遊之月光寶盒》、《大話西遊之大聖娶
親》、《大內密探》等幾張周星馳主演的電影。她手上拿著鑰匙,這是昨天,她去
醫院領取父親的遺物時帶回來的。她打開一個抽屜,發現裡面是幾張沒有封套的影
碟,光盤上印著粗糙的《青春美少女》,分別是1,2,3集。
扁扁把《青春美少女》的影碟放入影碟機中,發現這竟然是"毛片",第一集講
的是一個日本的美少女在海邊被人勾引的故事;第二集是美少女在放學的路上偶然
認識一個男生,一起去旅館的故事;第三集是美少女在辦公室被強姦的故事。
扁扁看完覺得頭很熱,一連看了六個小時。現在,她想起了爸爸那個慢進的動
作,學了一下,又想起幾年來父親寂寞的生活,流下了眼淚。
有時候,扁扁並不知道自己熟睡的時候,爸爸在做些什麼,扁扁一直認為他是
周星馳的影迷,一個喜歡逗自己女兒笑的高大男人,只是並不知道,有時候,爸爸
也看"毛片"。
扁扁以前經常想自己不要結婚,不要有自己的孩子,要一個人活。
這天,是扁扁第一次看"毛片",她覺得這與她所想像的差不多,她並不為火熱
的場面感染,但她忽然想到以後要結婚,還要有自己的孩子,她開始覺得自己在這
個世界上並不具有單獨的意義,而生命的意義是延續另一個生命。
扁扁覺得爸爸的一生並沒有結束。
扁扁與阿容都喜歡恐怖片,他們經常到一家影碟出租店租影碟,店主人會趁四
周沒人的時候,拿出"毛片",問他們要不要看。
阿容看了看,說:"我們都有。"
扁扁問阿容:"為什麼他們做愛與我們不一樣?"
阿容笑笑說:"因為我們還年輕,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學習的過程。"
扁扁想:"真是這樣的嗎?"
二十歲:青春扁少女與阿容
阿容是個攝影師。他是個人像攝影師。他熱愛輪廓。他曾經愛上一個新疆姑娘,
因為她的輪廓很好看。他喜歡這種異族少女的形象。但看到扁扁他的審美有所改變。
阿容與扁扁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問:你為什麼這麼扁?
扁扁與阿容第一次見面是在艾德熊快餐店中,阿容上前來,說自己要拍一組稻
草人的時裝照片。我覺得比較適合你。
扁扁懷疑愛情。如果一個男孩說:我喜歡你這個樣子。她會覺得很難過,因為,
這意味著"扁"很特殊,迎合了某種特殊的趣味。
阿容帶扁扁來到一片稻草地,那兒有幾個稻草人,扁扁穿上一件衣服扮演排在
最後一個的那個稻草人。後來,阿容說,自己在那天開始喜歡她,因為她並不顯示
著一種簡單的天真,有時候,她是冷酷的,她並不向攝影師表示熱忱。阿容與她走
在街頭的時候,阿容低頭看著眼前這個扁扁的姑娘,竊竊一笑,隨後,拉著她的手。
扁扁並沒有覺得很興奮,因為從來沒有人讚美她的美麗或者可愛,這令她性格
中從沒有乖巧的一面。她總是揚起扁扁的腦袋,露出倔強的一笑。
扁扁對這個世界充滿懷疑,這個世界對她也充滿懷疑。她並不想顯得無聊地生
活在這個城市,也不想違背自己在成長中確立起來的理想。
這是個強調輪廓的城市。一個臉蛋兒與身體扁扁的少女生活在這個城市。對於
她來說,二十年來,如此困惑地生活著,生活在主流的對立面,生活在青春的對立
面。也談不上陰暗,抑鬱。應該說,二十年來,她的確意識到美麗,青春等等都是
建立在輪廓的基礎上的,比如說:豐滿的身體,五官端正等等。
櫻桃小丸子是扁的,在穿過街區去學校的路上,反反覆覆想:長得好看一點吧!
她眼前的一切都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全部嫵媚動人。可是,她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扁
少女,她覺得自己對她們懷有嫉妒。一個扁少女的成長必然是坎坷的。
當有一天,扁扁決定要與阿容戀愛的時候,她首先要與男友分手。一個比自己
大六歲的職業男性。兩年前,他們認識,有一天,他對她說,和你在一起,我覺得
很放心;又有一次,他對扁扁說,你的房子很大,也許可以賣掉,再買新的。
這兩次後,扁扁想到與他分手。一個隨便可以賣掉房子的人,一個與自己在一
起有某種優越感的人。
扁扁不希望艷遇,不希望桃花運,她希望的只是一滴可憐兮兮的愛情。
扁扁突然這樣問阿容:"如果我媽真的與我爸爸離婚,是為了同你的爸結婚,你
會怎樣呢?"
這是十六歲那年在一個單親子女會議上,扁扁突然胡說八道時的念頭,真沒想
到今天又冒了出來。扁扁有一種很深的感觸,像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那樣對這個親
切的"胡說八道"打個招呼:你好!
阿容不是扁扁肚子裡的蛔蟲,他無法回答她的問話:"這是不可能的。"
扁扁想:"真是不可能的嗎?"她從不這樣認為。
對一些人來說,真實是一個變數。她想像的生活比現實生活更真實,因為想像
的生活是在規劃好的鏡框內,是經過選擇的,剔除一些雜質而保留下來的純汁,是
一種符合戲劇原則的生活。扁扁很清楚這一點,因為她自童年起就過著沒有媽媽的
生活。扁扁也很能理解有時憑著"青春美少女"打發自己乏味單身生活的爸爸了。
從這一點上想,扁扁真想大聲告訴爸爸:我和你才是同代人。
十六歲的扁扁心中藏有一個秘密:她恨一個人,從自己爸爸身邊跑到那個阿容
爸爸身邊的女人。扁扁是很真實地恨,不分事實和想像地恨!單單為了恨必須有一個
對象。當時,神差鬼使式地扁扁讓這種恨與模糊的阿容聯繫一起了。
現在這種恨又冒出來。扁扁也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單親家庭的孩子總接近一個
問題少年?可扁扁已經過了少年期差不多有八年了。
為什麼?真的不為什麼!
坐在幼兒院的廁所的地上能夠望見窗外是桔紅色的……
通往第三小學的路上,一個小女孩緊跟一個小男孩的後面,讓他還一本自己並
不很喜歡的小人書……
在河邊的爸爸頭髮有幾根白了……
爸爸做出在月球漫步的動作,很慢很輕,胳膊還不停地前後擺動……
扁扁還在一個業餘詩人那看到這樣的詩:"我把恨著愛著的人叫做玫瑰與玫瑰"。
扁扁突然明白過來很多東西,大笑起來。
阿容不解,用手撫摸扁扁的額頭,擔心她有點瘋了。
扁扁手指著阿容的鼻樑:"你一定相信事實是最真實的,不容改變。對不對?"
這是一個哲學問題啊。阿容真的有點怕這個突然不是扁扁自己的扁扁,但他沒
有什麼辦法拽住這個有了飛翔念頭的女人。"別這樣,有話好好說嘛。"
扁扁跑開了,一邊跳躍著跑,一邊回頭對阿容說話:"阿容,你會後悔的。"
在扁扁打算跑開去的剎那,阿容是防範著的,就一把去抓她,可是扁扁比阿容
更靈活,一下子躲開了,接著跑開去了。
只剩下阿容一個人站在夕陽中。
阿容這些天似乎忘了自己攝影師的職業,一直尋找那個好像開始懷疑"事實是真
實的",並試圖為之"證偽"的少女扁扁。這可能需要承受代價。阿容至今想不通扁扁
行為的理由。
為什麼?真的不為什麼!
阿容只是通過一個朋友的姐姐的丈夫的弟弟的女朋友的小姐妹的口中,得知關
於扁扁的一小點信息,她與一個有著下世紀外貌特質的貴族先生在一起過著優雅的
生活。為了得到這個信息,阿容請了十三個人一頓最後的晚餐。接著,又坐地鐵上
三環打的到四環登上長途汽車出城奔天津,同女朋友的小姐妹的丈夫的弟弟的同事
見面,打探到扁扁現在與一個賣唱的街頭藝術家在一起。但這些渠道好像是如出一
轍,阿容是半信半疑。有一點可以肯定,扁扁她變了。
扁扁她真變了嗎?沒人知道。
但有一點她應該明白,一個人所做的一切得承擔代價的。
這天,阿容在一條胡同為兩個美麗的女子拍風光照的時候,透過取鏡框,阿容
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一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車上下來,接著跟一個男人挽手走進
紅色四合院大門。阿容一陣衝動,推開三角架,向四合院跑去,大門在他跑到之前
關上了。阿容就用拳頭拚命敲門,門裂開一條縫,阿容堅持要進去找人。
"你找誰?"
"我進去就知道了!"
那人堅持不讓阿容進,他堅持要進。兩人發生衝突。這時,裡面一下子跑出五
六條漢子,圍住阿容教訓他。阿容不知哪兒來了這麼大勇氣,抓起連著三角架的相
機,打這些人。這些人被激怒了,有幾個亮出刀子,在打鬥中,阿容被刺中肚子,
在他慢鏡頭般往後倒去的瞬間,他見到了進入四合院的那個女子跑出來,他發現她
長得真很像扁扁,然而不是扁扁。
阿容是帶著這種滿意的微笑倒在地上,他證實和了結了一個心願。
阿容躺在地上死去了。他是在扁扁一連聲歌唱"我要做個開心鬼"中死去的。
扁扁站在阿容面前,沒有淚水。
這是黃昏,一陣風吹過,一片樹葉旋轉著,正朝扁扁頭上落下來。扁扁本能地
抬頭瞅了一下旋轉而下的樹葉。她並沒有動身體。此刻在扁扁意識中,這落下--可
能會落在自己頭上的樹葉是一隻懷有惡意的花瓶,"砰"一下砸中自己腦袋頂,碎片
四濺。
這是一種懲罰。
當年,十六歲的扁扁自從出席那個學校的單親子女會議,胡說八道說出自己內
心的憎恨後的一天,她在樓上陽台上晾衣服,發現那個憎恨的對象走過,就從陽台
上將一隻花瓶砸向那人頭上。這事,一直是扁扁的秘密,誰也不知道。
而今,是阿容之死為扁扁承擔了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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