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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驚肉跳 作者:馮曉穎

一個下午


  無論如何,這個下午給我帶來了恐慌。我與一個電腦工程師生活已久的平靜被 一陣狂呼打碎,一個粗壯的聲音說:"你的姨父要來看你。"我想這個聲音是帶著危 險的,他一定是個汽車司機。為我的姨父開車。

  我的姨父是個老同志,毛澤東時期,他從一名海軍小兵提升為中國最大的一艘 考察船的船長,毛主席接見他時說過一些"大有作為"的話。事實上,幾十年來在與 更年輕、更有為的人的較量中,在各次衛冕中,他沒有辜負過老人家。在今天,他 是一位在科學考察領域中德高望重的科學家。

  小時候起,我有些敬仰他。

  我與電腦工程師小打小鬧生活十七個月了。對於男女關係,我一直覺得應該黯 淡。每次,我在不同場合看到熱戀中的情人摟摟抱抱,會感到不適。如果有心細的 女人感到我嫉妒的話,我不會承認。我所擁有的愛--來自電腦工程師的,的確很多。 我們淡淡地同居,沒有未來,也沒有感到天昏地暗,或死去活來。從一開始就是如 此。我們在街上走自己的路,在河邊釣自己的魚。

  

  得知姨父要來那刻,我首先想到如何隱藏起電腦工程師的事,他比我還清醒, 在椅子上噌地躍起,說:"我去隔壁學校躲會兒。"

  也好也好,我無奈地想,總比家鄉人民都流傳我在A城的故事要妥當。

  我與電腦工程師的一切來之不易。租房時,房東對沒有結婚證的我們盤問很久, 我的心懸起來,有些慌亂,但不害怕。電腦工程師卻從容,我有愛情我怕誰,這多 像他坐在電腦面前,對電腦說的話。

  最後房東說:"好--吧。"

  我鬆了一口氣,他的窺視欲在盤問中終於釋放。

  我與電腦工程師聯手解救了這個人。

  司機載著姨父來了。他明顯老了,白頭髮那麼多。但我還是驚魂未定,我已藏 起了電腦工程師的鞋襪、煙灰缸,他的枸杞子酒,衣褲反正都在衣櫃裡,可是誰能 保證我沒遺忘什麼。還好我的家比較簡單,要是三居室,姨父會一間間參觀,發現 一個用過的"小夜衣"也是可能的。

  

  電腦工程師與我相識在元宵夜,若像古時候有熱鬧的燈會,他一定會順著燈光 跟著我到家門口,可是那天,我只是想出去逛逛,就遇上了電腦工程師。他吻我的 時候是在暗處,我感到很久沒有接吻了。可我不想結婚,不想呆在裙帶相連的B城, 我與他在一個雨夜做完愛後,決定離開B城。幾乎是私奔性質的,最後我們如願以償。

  來到幾代帝王鶯歌燕舞的地方,我們並沒感到流傳中的大氣。我可以舉一千個 例子證實這點。

  電腦工程師在一個小電腦公司幹活,屬於被狠狠剝削的人。但他總一次次原諒 剝削者。

  我母親從見到電腦工程師的第一次起,就強硬阻止一天比一天更迷亂的我。她 的理由很多,我都沒有聽見一個字,直到她流淚。流淚的母親是很難拒絕的。而我 也不能想像沒有電腦工程師的日子。我很折衷地告訴母親,我要去A城。而母親理解 成我要與過去告別,開創新生活。

  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大的一個謊言。

  姨父果真來了。他的高血壓讓他臉總帶著紅,讓人看了擔心。他坐在椅子上, 環視審視我的屋子。從床底下的鞋子,到屋頂的吊燈。它們都證明我的清白。這讓 他很欣慰。聽說姨父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表姐在情感問題上遇到了一些麻煩。

  我小時候是與表姐、表哥一起長大的。城市的困難時期是三個孩子喝一瓶牛奶。 記得翻舊影集的時候,有一張發黃的照片是這樣的,表哥抱著一把衝鋒鎗,表姐手 裡拿了一束非花非草的東西,很顯然,這倆是有著明顯的性別特徵的,而我,小囡 頭,瞪著一雙大眼睛,也許是夏天的緣故,居然剃了光頭,還穿著連衣裙。

  而大約十八年以後,我又以這身打扮出現在校園的時候,卻被記了大過。

  再說遇到了情感問題的表姐,她的問題簡單得令人感到這不是一個問題,她愛 上了一個無權又無錢的男人,而姨父的看法是自己怎麼也算是個高干,總不能把惟 一的女兒隨便嫁掉,與民同樂也要看實際情況的。

  表姐是這樣的一個人,很高大,臉很漂亮,大約七歲的時候,我們一同上街為 祖母買東西,大概就是煙酒草紙之類的東西。一路上我拿得氣喘吁吁,沒想到到了 家門口,她一把奪過手提袋,說我來。回到家,祖母誇了她,而我被作為一個懶惰 的孩子受到批評。三歲看老,這件事,一直讓我記在心裡,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居 然對愛情還那樣死心踏地。

  面對愛情,女人從來就放棄了半個天空。

  


藍色的小路


  姨父要走了,我就送他們出去。

  姨父在坐上車之前,頭也沒回一下,很像個領袖樣子擺了擺手掌,像是告別儀 式。汽車就這樣順著那條小路緩緩地駛去。

  今天下午,陽光很好,那條小路很僻靜,沒有一個行人,只有姨父的汽車駛過。

  我目送汽車遠去。

  今天很奇怪,這條往日我總走去買菜的路,在我視線裡,是那樣乾淨,一塵不 染,嶄新得就像一塊綢緞,微風下起幾道折皺。我看到這條小路是藍色的。

  的確,送走了姨父,我又很安全,並且將一條熟視無睹的小路看成藍色。我心 情很好。

  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個靠街口的小店買了冰激凌吃。

  姨父終於退出我的生活,我的好心情就像冰激凌。

  我彷彿聽到大海的聲音。


回鄉偶記


  這裡曾經是我的家,可是現在這些陌生人卻讓我出去。

  在這座院子裡,有著一口水井,兩棵大樹。我的小床就在靠窗的位置,直到我 十六歲那年離家,從未移動。我在牆上看見小床留下的泛黃的痕跡。每次夢見與家 鄉有關的場景,總是與這個院子有關,每次我趴井上往下看,那口水井滋生的鬼怪 故事又重複一遍。過去的事情,與這院子有關。

  幾個月前,家被通知拆遷,這兒將建成一個公園。據說會有一個又會唱歌,又 會噴水的水池出現在這個位置。我從北京回家過年,我要仔細看看即將消失的舊房 子。

  院子裡的一棵大樹連根拔起,另一棵不知去向。而水井裡漂浮著一些垃圾,水 下的鬼怪一定逃奔他方。在我曾經的房間,隨地有一些骯髒的被褥,這裡至少成為 十個人的臥室,許多拆遷的民工住在這裡。在離開牆角的一米處,寫著幾個毛筆字: "偉大的爸爸上班去了"。這是我長到一米高的時候寫的。實際上,當時我正坐著拉 屎,手裡拿著毛筆,就隨手寫下這行字。後來,這個位置被放置了衣櫃,這行字就 留在了那裡。一些舊傢具留在了這兒,我很中意的一把舊籐椅,現在,它就在那裡, 它看上去很光亮,色澤接近非洲人種的皮膚,而摸上去如此光滑而且冰涼,甚至充 滿溫潤的氣息。在類似的感覺中,我可以找到那些接近的物體--高山的綠色苔癬, 一條來自真正的河流的魚,還有情人要去遠方前的擁抱。這把舊籐椅在每一個夏天 沉睡著家中每個不同的夢想,只有它知道,我曾經在午後的知了聲中,躺在籐椅上 想要夢見自己的未來。

  我看見牆上寫著大大的"遷",這個字被圍在一個黑色的圓圈裡面,我只是不太 理解外面包裹的黑圈的涵義,在我看來,在旁邊畫上一隻眼睛更著重與實用些。我 不停地在每間屋子走來走去,就好像一個人就要失去一樣東西時,只想拿在手上不 肯放下。其實心中並不感傷,因為一隻會唱歌的噴泉會出現在這裡,這更有趣。一 座舊院子曾經給我這樣一個女孩子帶來如此多的快樂,一個會唱歌的噴泉會給更多 幼小的孩子帶來快樂。我已經長大,不再需要玩具。

  我只想在幾間屋子裡走來走去。可是有幾個民工站在我身後,讓我出去。這裡 曾經是我的家,可是幾個陌生人卻讓我出去。

  "你再不留下來,我對你就客氣了!"其中一個民工通紅著臉,一手插腰,一手指 著門外大聲說。

  我的表情當然顯得像新新人類一般,有種天然的自然和無理。

  另外幾個民工也走過來,表情是憤怒的。

  一個顯然文明一點的民工說話了:"小姐,你要再走的話,不會影響我們的工作 的。"

  "既然不會影響你們的工作,為什麼要這樣趕我走呢,哼。"我當時心想。

  "主要是這兒是不危險的。"文明一點的民工接著說。

  "怎麼啦,你們--"我突然間生氣了。

  民工們似乎也能感覺得出我有意對抗的情緒,一時不知所措,互相看看。

  紅臉的民工隨手操起一把鍬,往牆上鏟,一些牆灰飄落下來。他嘴裡不乾不淨 的:

  "我倒信邪門了,你竟敢走人?!"

  其實我是有點怕他們這樣的架勢,何必呢。可是他們的語言……

  正此時,門口閃出一張大媽的臉,她朝我連連招手:"閨女,別過來--"

  我一愣:"叫我?"

  大媽連連點頭:"不是哩,不是哩。"

  這下我又犯迷糊了:"不是叫我,對我表情這樣豐富幹嘛呀?"我環視四周,民工 沒有一個是女的,要麼這些人全部是女扮男裝的,要麼閨女就是指我?

  我正想著,一個民工從背後推我一把:"叫你呢,快別出去。"話雖這樣說,民 工卻使勁推我走。

  "你幹嘛動手動腳?"

  這時,大媽跨上一步,一把拽著我手就出了門。

  大媽邊拽著我手走,邊上下打量我:"他們施工,不危險得很呢。"

  我想:"是啊,我一點也不會在從前的家中感到危險。"

  大媽接著說:"再說也沒灰塵……"

  這時,我突然站住,眼珠瞪出,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們正在"正話反說"。


一個意境


  從前有一個青年男子看到了一幅少女嬉春圖,描寫一群美麗、可愛的少女在鮮 花盛開的草坪上嬉游。似乎是一道光線從畫上射出,青年男子看中畫上第三位歪著 頭梳頭的姑娘,愛上了她。

  青年男子每天來看畫中的姑娘。到了第七天,青年男子便進入畫中,娶了那個 姑娘為妻。

  第二年春天,畫上又出現了一個嬰孩。

  電腦工程師的一封信

  丁丁丁:

  我走了,這回是徹底離開了,永不回來,為此你要照顧好自己。

  今天是我們來到這個城市的第四年,選擇這個日子告別,是很有紀念意義的。

  從家鄉出發時,我還是一個雄心勃勃的"文學青年",在我們不多的行李中,有 我自編的詩稿五本。那年秋天,我決心和過去告別,走出自己,重新做人。我的方 式後來被你稱為極端又激情--把十年來的文稿以30塊的價格和一個收破爛的老頭成 交,只剩下了這五本詩稿。那天,我獨自一個人坐在屋子中央,眼望著天花板,你 來了,我一把抱起你說:我們離開吧。

  

  我們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在這個信息技術的年代,我們是兩個手足無措的 人。得知你從小不在父母身邊長大,我決心要做你最親近的人。開始我稱呼你為"西 貢玫瑰",因為在我眼中你是一個酷似越南風景的女孩。當然我們的相愛讓所有人不 滿。一個和我相交十多年的朋友斷交了,你說他像個販子。失去了好友我很難過, 但從沒責怪過你什麼,一點也沒有。

  離開江南時,正是斜風細雨的三月,我們像兩個五四青年,圍著圍巾,打著雨 傘,一臉茫然,手裡還拎著兩個箱子。愛情是那樣不可抵擋,幸福把我們包圍,在 窗外北風呼嘯,我們無語相擁的時候。

  我們也曾為生活發愁,但開始我們還能賣文為生。每當我承諾賺了錢後要給你 買這買那,你總是心裡發酸,看著我那條穿舊的褲子,你也捨不得買新衣服了。我 不再抽好煙,有一陣我每天都喝酒,彷彿沒有酒就不能振作。

  一天晚上,幾個朋友在場,我喝醉了,就說:"我等了丁丁丁三千年。"大家哄 堂大笑。可你從我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能漸漸體會到生活的悲苦和不易,有時 你也會收斂起不經意的神情,要做那個與我分擔一切的人。深夜,我們輕聲吟誦起 詩歌,只有寂靜的空氣冷眼看著這樣一對憂傷又含笑從容的小男女。

  你說過曾想一生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來度過,直到在一個冬天的早晨,遇見了 我。開始的時候我相信這全部是真實的。那天天很冷,我正燒一本《中國禁書大全》 取暖。後來,我們在和整個江南抗爭,這意味著我整個家族的反對力量。

  至今我會感謝你這樣信賴和依靠我,有段時間你好像越來越溫柔,一點都不忍 心不聽我的話。只想與我以一種貼近自然的方式相愛,春風夏雨,日日相守。

  我曾經相信你我會以這樣的方式相伴到老。

  後來天下了雨,你回家的時候越來越晚,有時甚至好幾天不見人影,你身邊的 男人越來越多。在我眼裡看來,都很粗魯。有幾次我說你幾句,你就會離家出走, 怎麼呼都不回電話。

  這一天你買了一瓶帶螢光的綠色指甲油,說可以用它配那件介乎灰與墨綠之間 的立領盤扣的連衣裙,並且腰間繫上那牛皮質地的粗皮帶,一定開天闢地,效果非 凡。

  在買了這瓶指甲油的回家的路上,你反反覆覆地這麼想著,魂不守舍地回到了 家。

  把門關上,你就一點點往手指甲上塗,啊,真好看,光彩奪目,再一點點往腳 趾甲上塗,啊,足上生輝。換上裙子,果然是你夢想中的搭配。在鏡子前走過來走 過去,恨不能走到鏡子裡去。

  有人來敲門,你馬上想到一定是我。

  的確是我,下班換三個車,花了兩個多小時趕回家,我很累。可是你一定要我 看綠指甲,並要求我拎起你的手指放在亮處端詳許久,不停地讚歎道:真美,真不 錯。

  其實你是知道的,在任何時候,只要我帶著這樣"沒見過豬跑,也沒吃過豬肉" 的神情不顧一切地讚美,那事實是相反的。當我婉轉地表示,這樣的指甲沒法進廚 房勞動時,你突然尖叫起來:"不,我要我的綠指甲。"你一扭腰,走了出去。一邊 想著我的審美情趣有問題,孤獨地到胡同裡。

  走在胡同裡,你會發現下班的人們都很匆忙,你留意他們的指甲,他們卻沒有 注意你的指甲,你會有些失落,直到看見小寶。小寶一歲了,是你所見過最有情趣 的異性,每次見到你,小寶總是要掙脫媽媽的臂膀,撲進你懷裡,激動地又親又摟, 搞得你受寵若驚的樣子。然而這次,小寶像以往一樣見到你之後,咧開小嘴巴,莫 名其妙地咯咯笑得臉都發紅了。忽然,他怔怔地盯著你的手。

  當時你想:這個可愛的小精靈一定喜歡這種精靈般的螢光綠,嬰兒的感受力總 是天才般的敏感,除了你以外,他一定又找到了另一樣可溝通的領域--帶螢光的綠 色指甲油。可是,當你張開雙臂走向小寶時,他突然"哇"一聲大哭起來,很傷心, 很絕望,像偶像與夢幻瞬間破滅般的眼淚瀰漫了他的小眼睛,別過臉去,噘著小嘴 巴,像受了侮辱一般地抽泣。

  在小寶哭聲響起的剎那,我也意識到你我之間的一切完了,指甲油是個信號。

  你用不著向誰打聽我的去向,除了我自己外,這個世界上誰也不會知道的。另 外,丁丁丁,請告訴懷疑我的人們,我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要讓他們相信我。

  

  簽名處模糊不清,可能掉過淚水。

  

  城市邊緣

  這房子近郊區,推開窗就是一個大池塘和長相乖巧的灰鴨子。

  年輕男人第一次租房,對於房租與其他細節心裡沒底,比如說如何與房東搞好 關係等等。他送了一些南方帶來的茶葉給房東。這茶葉不是普通茶葉,有一個古怪 的名字,叫"防風神茶",材料是一些熏豆芝麻,防風是古代一個神,按現代語言表 達,是大禹治水時的親密兄弟兼戰友,後被政治意識極強的大禹殺了。這個傳說就 寫在"防風神茶"的紙盒包裝上。

  房東是一個老先生,儒雅而有風度,很有禮貌地回贈一本他的著作,是有關倫 理學的,而且是英文。在這郊外有大學者潛伏,而且是年輕男人的房東,這讓租房 的年輕男人既驚異又敬佩。心想,他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

  後來,年輕男人的女朋友搬來一起住。

  年輕男人是上班族,每天一大早騎著叮噹作響的破自行車出發。

  年輕女人愛睡懶覺。直至每天清晨,一束光透過緊閉的百頁窗的縫隙闖入屋子, 帶著一點雀躍和難以拒絕的光彩,年輕女人慢慢清醒過來,起床,到門口水龍頭上 梳洗,接著在茶杯裡放上幾片綠茶,當"熱得快"呼嘯時,看著茶杯中流溢著清香的 茶葉上下漂浮,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油條鋪就在街口,一對不知來自何方的年輕夫婦把持著它,所有走出這條街奔 向繁忙生活的人都在這裡完成早餐儀式。年輕女人總坐在路旁,毫不厭煩地吃著豆 腐腦與油條,直到一隻花貓伏在腳邊,打著哈欠,這條小街最著名的寵物總是以這 種方式向年輕女人請安。

  年輕女人的工作是在電腦前寫作,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也成了她生活的一部 分。

  傍晚時分,年輕女人會四處轉轉。幾天後她終於搞清現在居住的地方在城市的 西北邊緣。附近有一條河,岸上半壁柳堤,不算太清的河水隱約可見幾條快活的魚 兒,偶爾還能見到青銅色的鳥兒在天空掠過。起風的時候,遠處夕陽下傾斜的城牆, 讓人產生自己離火熱的生活越來越遠的錯覺,成為一隻臨水而望的鶴。

  這不是被描述的風景畫,這樣抒情的地方,就在城市的邊緣。

  老房東回南方鄉下去了,托一個親戚照管家。

  二房東是個總想與人閒聊的婦人,但年輕女人與她年齡、背景存在巨大差別, 特別這二房東看年輕女人的眼神流露不加掩飾的淫蕩,並會有意無意地用手拉拉扯 扯,這讓年輕女人對其保持警覺和距離。

  二房東也隱約覺察到年輕女人的態度,為此除了說些"節約用電"外二房東找不 到別的話題。

  在晚上年輕女人對下班回家的年輕男人說了,"我總覺得她對我有意思。"

  年輕男人並不把這太當成事:"你太敏感了,往後留意點就是了嗎。"

  年輕女人見年輕男人這樣說就不吭聲了。

  以至於曾經在一段時間內年輕女人經常重複一個噩夢:在年輕男人走後,她生 活在一片黑暗中。

  年輕女人平躺在床上,擔心二房東又來過分關懷。這時屋外,總是有人推著自 行車叫賣,有切糕和梨,叫賣聲南腔北調,此起彼伏,這聲音足夠讓這情緒緊張的 年輕女人消磨一個春天的上午。

  同時這又會讓那個年輕女人想起生活了十五年的江南小城,想起那裡潮濕的街 道,長滿苔蘚的青石板,陽光斑駁,牆草滋生,以及聲調迥異的響徹她年少歲月的 叫賣聲。想到後來,臉上情不自禁地淌下一粒淚珠,這讓年輕女人為自己嚇了一跳。

  在院子的某一角落,住的是一對中年夫婦,從來不與人說話,出來進去都是低 著頭,他們是做熟食買賣的,沒有孩子。中年男子油光滿面,紅著臉膛,一看就知 是從事與肉類有關的事業的人,中年女子的眼眸很亮,這是人們對她最深刻的記憶。

  在晚上年輕女人對下班回家的年輕男人說了:"她看人時,不會閃過一道光。" 年輕男人覺得年輕女人的話很奇怪,心想:看人的眼睛不會閃過一道光,這什麼意 思?--他只是心裡想想,沒說出來。有幾天了,年輕男人對年輕女人說這樣的古怪話 感到有些意外,可什麼也沒問。

  每天,中年女人蹲在井邊洗洗涮涮那些腸腸肚肚,和已經死去的赤裸的雞鴨, 其中最可怕的是羊頭,半閉著眼睛,傾聽已經沸騰的鍋中的開水聲。

  中年男人在午後騎著滿載熟食的三輪車出門,出門前會對中年女人說,別忘了 喂兒子。

  兒子其實是一隻白色的肥碩的貓,是同他們一起到來的。

  年輕男女同中年男女家只有一牆之隔,老式房子隔音很差,就知道了很多鄰居 的情況。

  在晚上年輕女人對下班回家的年輕男人說:"我們以後要有一個孩子。"

  年輕男人累了一天,也沒心思與年輕女人談論這樣的問題,他含糊地表態:"要 就要唄。"

  年輕女人一聽這話,似乎喜上眉梢,撲上去,用雙臂摟著年輕男人的頭頸,開 始撒嬌:"我最大的夢想是要一對雙胞胎。"

  年輕男人覺得有點煩,他狠狠地推開年輕女人,大喊著:"別鬧了,煩死啦。"

  年輕男人這用力一推,年輕女人沒防備,跌倒地上,她一愣,感到很大的委屈, 哭了起來。

  次日,年輕男人上班去了,年輕女人還在為昨日的事難過。

  年輕女人推窗,望見羊頭、肚腸……總和窗後的湖光山色不相稱。

  突然年輕女人似乎感覺到自己真會一輩子忍受成年累月的瀰漫在屋頂的茴香色 的雲。不禁悲從心底湧起,她哭起來,越哭越傷心。

  門一下子被推開,二房東一把抱住年輕女人的頭,並用手掌撫摸年輕女人的臉 和淚水。

  開始的時候,年輕女人有些害怕,可是從心底湧出的悲哀讓她極其軟弱,而軟 弱最需要接受別人的安慰,二房東正是這樣趁虛而入的。

  

  好了,現在你們知道了。我就是那個年輕女人,電腦工程師是那個年輕男人, 而二房東是我們分手的原因。

  生活即是紅塵。滾滾洪流中,一個人大聲地在對沒有群星閃爍的黑夜裡行走的 人們喊叫:"走吧,勇往直前,河流就是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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