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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 作者:廢名


  我的十八元一月的差事被辭退了,這半年就決定住在家。

  去年冬天,我曾這樣想:同芹一塊兒,多麼有趣。現在,我的母親見了病後的我一天一天的黃瘦下去,惱怒歎息人們不諒解她的孤僻而恬靜的兒子,自己對於兒子的隔秋結婚,團聚不上十天便分別了的妻的親密,卻又很窘的加以言外的諷刺;結果,在城南雞鳴寺裡打掃小小的一間屋子,我個人讀書。

  書案的位置於我很合式:窗小而高,牆外是園,光線同湖水一般,綠青青的。陰鬱的病態過久了罷,見了白得刺目的太陽,虛弱的心頓時乾枯起來,猶之臨了同世人應酬,急的想找個窟眼躲藏,倘若在暗淡所在,那便熨貼極了,好像暑天遠行,偶然走近一株大樹,陣陣涼風吹來。

  來寺燒香的很多,原因是菩薩太靈。至於和尚,則素來以不修行著稱,——在我看,也確有令人生厭的地方。我把門關上,除掉回家吃飯,或到寺前院子裡散步,絕少打開。

  我讀書不怕喧擾,打鼓放炮,我都很習慣。雖然也笑:迷信;然而不能引起平素的憎惡。最歡喜的,是從門縫裡窺望各種形色燒香的婦女;不待走進門,已經有一個記號,令我知道來的不是男子漢,——這並不由於聲音的不同,在未拜跪以前,是很少言語的,乃是寺門口滿盛冷水的缸裡傳來的喔喔的響,這缸水是專門為著女香客洗手而備辦的。

  雨後,燒香的沒有了,然而院子裡接連有許多姑娘的叫喊。我走出去探望:比平素更是嫩綠的草地當中,散聚著幾個揀糞的姑娘,頭頂近地,好像吃草的牛羊左手捏——個半球形的柳條盒,右手不住的把草理來理去,……「啊,地母菇!十年沒有吃過然而想過的地母菇!」

  四五月間,草地上經過大雨,長一種比木耳更小的菇子,人家都說是雷公用鐵拳打下的,揀回去煮湯。我小時最愛吃這湯,常是伴著身份與我不相稱的女孩,在城外野原,從早揀到午。我沒有另拿東西盛著,用衣兜住。同去,不消說,鞋是完全濕的,衣上也染了許多斑點,好像裝過丸藥的盒子。母親知道我的脾氣,也不加責備,煮來做午飯的菜。記得那時外祖母常在我家,還稱獎我,省得兩塊豆腐的費用哩。

  現在,我的稚氣又發了,加在這幾個姑娘的一夥。她們抬起頭來看我,我說,大家一齊揀。我們的職業隔得太遠罷,她們並不覺什麼嫌疑,依然旁若無人的俯下去,揀了滿盒,拿著糞鏟走了,我也把報紙包一大包,趕早回去。

  我的母親,自從我進寺讀書以後,如一切母親愛兒子以外,百般的將順我,——幾乎可以說是畏怯,見我自己辦菜回來了,而且追起了許多過去的歡喜,自然是高興的了不得。我近來對於母親確乎也有點憤意,這回卻還是小孩似的:

  「不要芹煮——母親煮,再嘗那樣的味兒。」

  哈哈!任憑幾個十八元,也買不了這樣的味兒!這決不是我的牢騷語;十年來,每當雷雨天氣,我是怎樣的想呵。

  有時細雨接連下個不住。望天,好像是一大塊骯髒的灰布;本來低窪的泥地,潮濕得被鹽鹵了一般。和尚在後房睡覺,陰暗的神龕,恍著比螢火更清淡的燈光,雨風吹來,已經是熄了,卻又一亮。倘若在外方有這麼個境地,我將感著讀了好的詩歌而起的舒服;現在,氣憤憤的不待母親指定的時間跑回。走進我自己的臥室,只有長几上的鐘滴答滴答的。我退了鞋,橫倒在床,心想:「芹最是裝狠,拿根黹到母親後房做,現得並不……」天井外漸漸聽見腳步聲了,我急忙把眼睛一閉。

  「回來了!……也不蓋……」

  衣櫥輕輕的開著,線毯慢慢的覆蓋我的手同下身,我突然又把眼睛一張:

  「弄醒了我!」

  我極力消出我的氣,用我的聰明所想得到的許多強橫;然而終於忍不住,笑了。

  我們真是別離了又相逢,相逢了又別離,似乎沒有比這更多趣的了,然而我總是不平。做孩子時歡喜吃的食物,母親還記得,只要是在這季節出世,都揀新鮮的買回,——很少用在白天,多半煮來消夜。時日太長,沒吃到的都吃到了,重複的便是雞蛋。消過夜,有月亮,母親便走在我前;沒有月亮,提著燈籠跟在我側。路本不遠,母親的話很多,我心裡雖然都聽見,除了「哼」是沒有明晰的回復的。走到寺門,和尚接著母親問候了一遍;我打開門房,高聲的尋著洋火,母親拿著燈籠的時候,不待我第二聲已經進來了。

  倘若被風吹傷了,我儼然是加了一番力氣,大踏步跑回:「哪裡像家裡有樓板呢,抬頭就看見瓦縫!」母親窘呵。我喜呵。這晚便可以同芹安睡。可惱的芹,燈燃著了,還故意到母親那裡支吾一會;母親很好,催促著,「問他要東西不。」

  一天下午,和尚因事出去了,托付我暫時照顧,我的門也就例外打開。這時天氣,穿得著單衫,風幽幽的從窗吹進來。送我馥郁的氣息;我拿本詩集,靠著椅子讀。忽然間感著深谷的回聲似的,不覺頭已偏了,豎著耳朵細聽。聲音漸漸落實了:「乖乖兒,不要同你娘鬥!」我摔開書去看:院子的這頭,站著十二三歲的小孩,頭低著,指甲放在嘴裡咬;那頭是六十歲上下的婦人,緩步走近小孩,見了我,又高聲道:「那先生不也是讀書嗎?人總要讀書!」院牆頗高,話聲空洞而響亮;我感著秋夜浴月的清澈,摸一摸孩子:

  「讀書?」

  「是呵,娘為他氣得哭,——說聲上學就跑!」老婦人皺著眉頭說。

  「不要她管!」

  「是呵,信我的話,祖母的話。」

  孩子很重的拖著鞋,在老婦人前慢慢走出院了。

  我重行拿著書,翻開兩頁,又摔在一邊,望著窗外用水洗了似的深藍的天空。和尚回來,我也就回去。

  這天是端陽節,家裡很忙,打發了這個孩子粽子,那個孩子又來要鴨蛋。我吃過早飯,仍然往寺裡去。香爐旁,有一個孩子尋炮殼,——仔細看就是前次被祖母調勸的,炮引沒有了,藥還藏著未炸發,便一顆顆揀起來。小小的手掌再不能容了,又一顆顆折成半斷,在地上擴著圓形:點燃一顆,其餘的都嘶的一聲放起火花。我幫著他揀,他問我:

  「你不散館?」

  「啊,你們散館。我沒有先生,不散。——前回你是逃學罷?」

  他含羞的微笑,並不回答。

  「你為什麼不信娘的話呢?」

  他一心低頭揀炮。而我還是問:

  「你的爺呢?」

  「爺,爺死了。」

  「死了,什麼時候。」

  「不知道,死了。」

  我不再驚擾他的揀炮了。後來由和尚的話,知道他便是寺的右角小小一間房子的男主人。

  院子裡照常豎著衣架,我以為普通事,近鄰借曬場,從沒有留心過。一日,偶然瞥見那老婦人在架旁踱來踱去,我便偷伺秘密似的站在院牆後廊,從圓光彩花形的洞隙瞧過去。老婦人收折曬在架上的白布被包,坐下草地,反覆展平;隨又等候什麼,掉頭向街。由街走進一個中年婦人,肩膀搭著棉絮,腋下挾的是紫褐色的被面。這婦人很苗條,細小的腳,穿著灰鞋;棉絮鋪在地上了,老婦人清檢別的零星衣件出去,她一個人屈著身子,手裡拿著針線,忽上忽下。太陽漸漸西偏,她的頭髮漸漸由閃爍轉到墨黑;草更顯得綠,被更顯得白,被面的紫褐映著蒼黃的臉,令我遠遠感到淒涼了。

  以前,傍晚我便回家,芹坐在當戶的矮凳,便於早一點相覷,我再有別的牽掛了,回家之先要登城,——畢竟是鄉鎮,沿城可以登覽。我的兩次晤面的小朋友的屋,後有一塊小園,橫籬七八步,便是城牆。灌菜割菜,每次看見的,都是小朋友的祖母;母親呢,當言由園進屋的門口做針黹,回答婆婆,眼睛才略為一眨。

  是風暴之後。我穿著夏布短褂,很有幾分涼意,當著正煮午飯的時候,回家添衣。我的小朋友的很少打開的前門這時也打開了,小朋友嗡嗡哭著,母親很窘的一旁站著:

  「上街買鹽!」

  「我不去,你去!」

  我不能止步,只得慢一點走;心想,祖母呢?——祖母的聲音果從後喊到前了。

  距離我家不遠的時候,小朋友又笑嘻嘻的走來我的後面,愈是深的水蕩,愈是高興的踏下去。我說,「鞋子濕了,回去母親要罵!」不知道是被我說失了體面呢,還是當心母親的罵,他也就走上沒有水的地方了。我告訴他,「耍一耍罷,這是我的家」;我是怎樣欣慰而悲哀呵,他答著我:「不,母親等鹽。」

  這是過去的一個半年的事。現在我在北京,還時常羨念那半年的我,但也不能忘記我的小朋友,以及小朋友的祖母和母親。

              1923年9月10日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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