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言此地之寒,鶴訝今年之雪」,這是庾信小園賦裡面的兩句文章。莫須有先生常常在人前稱讚。但聽之者每每不能同意,其開明者亦只能讓步到這個地步:「經了你的解釋確是很好,但庾信文章未必有這麼好,恐怕是你的主觀。」在他未讓步以先,是說質信的文章不行了,盡用的是典故。莫須有先生對此事十分寂寞。中國學文學者不懂得三百篇好不足以談中國文學,不懂得庾信文章好亦不足以談中國文學。這裡頭要有許多經驗,許多修養,然後才能排除成見,擺脫習氣,因為中國文學史完全為成見所包圍,習氣所沾染了。有成見,染習氣,乃不能見文學的天真與文學的道德。庾信文章乃真能見文學的天真與文學的道德罷了。一天真便是道德。天真有什麼難懂呢?因為你不天真你便不懂得。若說典故,並不是障礙,你只要稍稍加以訓練好了。即如龜言寒,鶴訝雪,我們何必間典故呢?不是天下最好的風景嗎?言此地之寒者應是龜,訝今年的雪大莫若鶴了,是天造地設的兩個生物。一個在地面,在水底,沉潛得很,它該如何的懂得此地,它不說話則已,它一說話我們便應該傾聽了,它說天氣冷,是真個冷。不過這個歲寒並不會令我們想到沒衣穿,因為文章寫得有趣,比莊周文章裡的龜還要顯得不食人間煙火了,莊周的龜還有點愛談政治。一個在樹上,在空中,高明得很,它該如何的配與雪比美,所謂白雪之白,白羽之白,所以鶴說:「呀,好大雪!」是真個茫茫大地皆白了。所以莫須有先生常年讀這兩句文章時真是喜歡得很,他並不求甚解,即是不問典故,因為他已經懂得了。只是無心中他有一個很大的驚異,人決不能憑空地寫出這樣美麗的文章,因為眼前未必有此景,那麼座信何以有此美麗呢?莫須有先生說他說一句決不誇大的話,他可以編劇本與英國的莎士比亞爭一日的短長,但決不能寫咦信的兩句文章。庾信文章是成熟的溢露,沙翁劇本則是由發展而達到成熟了。即此一事已是中西文化根本不同之點。因為是發展,故靠故事。因為是溢露,故恃典故。莫須有先生是中國人,他自然也屬於溢露一派,即是不由發展而達到成熟。但他富有意境而不富有才情,故他的溢露仍必須靠情節,近乎莎翁的發展,他不會有許多典故的。若富有才情如庾信之流,他的典故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天才的海裡頭自然有許多典故之魚了。這個魚又正是中國文字的特產。因了這許多原故,莫須有先生最懂得庾信,最佩服庾信,可憐中國歷史上很有誹謗庾信的人,那便叫做「多見其不自量也」了。莫須有先生有一回為得要講小園賦,乃拿了註解翻閱,龜言句的典故是這樣的,秦荷堅時有人穿井得龜,大二尺六寸,背文負八卦古字,堅以石為池養之,十六年而死,取其骨以問吉凶,名為客龜。卜官夢龜言,「我將歸江南,不遇,死於秦。」鶴訝的典故更有趣,出自劉敬叔異苑,晉太康二年冬大寒,南州人見二白鶴語於橋下曰,「今茲寒不減堯崩年也。」於是飛去。因為有這樣的故事在意識之中,故詩人逢著要溢露的時候便溢露了,溢露出來乃是中國文章用典故。若外國文章乃是拿一個故事演成有頭有尾的情節了。詩人的天才是海,典故是魚,這話一點也不錯的。海裡頭自然會有魚,魚也必然得水而活躍,此庾信所以信筆成文之故,他的文章不是像後人翻類書寫的。莫須有先生是真真愛好別人的文章,自己是以謙虛為懷,德行才是自己的文章,決無一般文人的門戶之見。而且莫須有先生總滿懷有愛國的心腸,愛國總應該把國的可愛之點拿出禾,文字是其一,文章是其一,庾信正表現中國文字中國文章之長,而且因為詩人天真的原故,正是哀而不傷樂而不淫,你們奴隸的八股家也難怪不懂得他了!說至此莫須有先生悲憤填胸,中國人算是不肖子孫,對於前人的遺產不能給以應得的榮譽,在外國文學史上哪一個作家沒有定評呢?莫須有先生現在未免大有教育家的精神了,說話每每說得很長,很重複,而且作文不喜歡描寫,今天其實是應該描寫天下雪的,而他記起庾信的兩句文章,又在這裡做了一番國語教師了。讀者記得。我們上回正講到歲暮,黃梅大雪,二十八年的雪一直下到二十九年元旦不止。莫須有先生坐在他的蝸牛之捨裡頭,而且老牛舐犢,撫著純新年看天下雪了。今天早晨是莫須有先生第一個開門,開門則外面是一厚張雪白的紙,他的柴門白屋彷彿是畫上的扁舟了,那麼一點小地位。人的思想則偉大得很,其活動正相當於生物,沒有時間空間的限制,而有這兩句古典,「龜言此地之寒,鶴訝今年之雪」,要說人生可留戀,便因為文章可留戀。然而莫須有先生愛人生而不留戀人生,知道風景之佳而視之若無睹,倒是喜歡講道理,喜歡自己總有朝氣,所謂日日新了。何況今天是新年,何況此刻「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潔」。孰知小孩子今天最不高興,因為今天是新年,因為今天下雪,穿了新衣新鞋而足跡不能越家門一步。表現寂寞的是慈,表現煩悶的是純,表現不能幫忙的心情的是媽媽,媽媽替他們做了新鞋新衣今天都穿上了而天不晴不能讓他們出門。媽媽道:
「純,同姐姐就在家裡玩。」
「我要出去!」
「你出去——看你到哪裡去?你看大路上有一個人走路沒有?」
這時小小的心兒真有趣,它是一個野心,上面沒有一條路可走,完全不是雪地的風景了,是煩悶的小天地。莫須有先生的宇宙觀,人生觀,過去與現在與未來,何以完全與它不衝突呢?而且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呢?莫須有先生同純道:
「我從前做小孩子的時候也是一樣,巴不得過新年,過新年穿新衣,穿新鞋,但最不喜歡過新年下雪或者下雨,關在家裡不能出去。」
純對於爸爸的話不樂意聽,他覺得爸爸的話不是同情於他,是取笑於他了。倒是媽媽同情於他。媽媽因為昨夜除夕「守歲」,沒有睡眠,慢慢地坐在椅子上栽瞌睡了,於是純在他的煩悶的天地裡越是沒有倚傍,莫須有先生徒徒自己心地光明,同雪地一樣明朗,同情於小孩子,但覺得煩悶有時也是一種天氣,讓他自己慢慢地晴好了。媽媽在寤寐之中也還是以小孩子的心事為心事的,忽然欲張開睡眼而睡眼無論如何非人力所張得開,閉著眼睛說夢話道:
「天還沒有晴嗎?」
這一來純同慈大笑了,而且純的天氣忽然晴了,向著媽媽說話道:
「媽媽,天晴了,——剛才雞啼了,你聽見沒有?」
「聽見。」
「哈哈哈。」
「純,你的新票子給我看看。」
純同慈各有一元一張的新票子兩張,是「壓歲錢」,只可以留著玩,不可以花掉,要花掉須待新年過完之後由各人自己的意思了。莫須有先生叫純把他的新票子拿出來看看。純便拿出來看看。純把自己的拿出來了,而且要慈把慈的也拿出來,說道:
「姐姐,你把你的壓歲錢也拿出來。」
慈對於此事無自動的興會,只是模仿純的動作,而且助純的興會罷了。莫須有先生拿著純的新票子同他說話道:
「這是什麼東西?」
「錢。」
「有什麼用處?」
「買東西。」
「你自己上街買過東西嗎?」
「沒有,我要什麼東西爸爸給我買。」
「你為什麼喜歡它?」
「是我的壓歲錢。」
純說著又從爸爸的手上把自己的新票子接過來了。純的空氣熱鬧了,而莫須有先生感著寂寞了。莫須有先生感著寂寞,是覺得「心」真是一個有趣的東西,而世人不懂得它。不懂得它,故不懂得真理。而真理總在那裡,等待人發現。貪是最大的障礙。障礙並沒有時間沒有空間,你能說貪從什麼時候起呢?就經驗說,純是不應該喜歡錢的,因為他沒有用錢的經驗,然而小小的心靈喜歡錢,正是貪。所以貪不是經驗來的。要說經驗,不是四五歲小孩子的經驗。唯物的哲學家將說是父母的遺傳。這話該是如何的不合理!說一句話等於沒有說,無意義!父母不也做了小孩子嗎?再追問下去呢,故話等於沒有說。須知我們有不貪的心。不貪的心好比是光明,貪則是黑暗罷了。我們為什麼不求光明,而爭辯於黑暗的來源呢?試問黑暗有來源嗎?只是障礙罷了。這便是佛教。這便是真正的唯心論。爭辯於貪瞋癡的來源者正是貪瞋癡的心,正是唯物。心是沒有時間空間的,心無所謂死與生,正如黑暗無所謂昨日與明日,光明亦無所謂昨日與明日,——你能說這個黑暗從什麼時候起嗎?光明從什麼時候起嗎?同樣貪是從什麼時候起,本來沒有起點了。而世人則以「生」為起點,正如看見陽光,於是說今天早晨六點鐘的時候太陽出來了!這話該是多麼的不合事實。純雖是小孩子,而喜歡錢,他對於一張新票子的歡喜,並不是對於一張紙畫的歡喜了。你給一張畫他看,他如果不喜歡這畫他便不要的,你給一塊錢他,無論是新的票子舊的票子,他無條件的接受了,而且認為己有了。這個貪心便是世界便是生死,不是區區小孩子四五年光陰之事了。這是真理,這是事實,但無法同世人說,「下士聞道大笑之」,故莫須有先生寂寞了。莫須有先生的寂寞又正是「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本來「不笑不足以為道」,否則我們大家都無須乎用功了。若不貴乎用功,則眼前的世界有什麼意義呢?眼前的世界便是叫人用功。莫須有先生總想訓練自己的兩個小孩子信道理,即使智不足以及之。信便是聽聖賢的言語而能不笑之。這是天下治亂的大關鍵。今日天下大亂,人慾橫流,一言以蔽之曰是不信聖人了。
慈附和著純,把她的兩張新票子也拿出來遞給爸爸。莫須有先生拿了慈的票子卻毫無感情,因為慈的這個作為本來無感情,她是模仿動作,她是為助純的高興。慈喜歡用錢,沒有錢的時候亦可以不用,但用錢的時候決不捨不得;因為她喜歡用錢,她乃不以藏著錢為喜悅,故她對於壓歲錢無感情了。爸爸給壓歲錢她的時候,她不像純狂喜,她也不論是新票子是舊票子,新票子她也拿在手上看了一看,同看一張畫一樣,若是舊票子她便拿著向口袋裡一塞了。好比爸爸給錢她買教科書,毛錢票有時骯髒到極點,拿在手上真是滿手的塵垢,慈拿著便向口袋裡一塞,莫須有先生很是奇怪,好好的女孩子為什麼不怕髒呢?若莫須有先生則另外用一張紙把髒票子包裹著了。莫須有先生固然不應該有潔癖,他最不喜歡髒票子同他親近,慈也確乎不應該不怕髒了。掉過來說也對,莫須有先生有時又最不怕髒,如果是他煮飯,吃了飯他必定洗傢伙,有時又在茅房裡打掃,而慈又未免不喜歡工作,有點怕髒了。所以莫須有先生到處給慈過不去,總是施之以教訓,有時刺刺不休,莫須有先生太太則曰,你們爺兒倆又在那裡吵架了!於是慈大笑了。莫須有先生又很喜歡她的純潔,她的不怕髒正是她的純潔,她簡直沒有分別心,她寫字連字都不記得,總是寫白字,卻是一篇好文章了。她在文章裡常說雲霞是太陽的足跡,草上新綠是雨的足跡。莫須有先生覺得學生當中很少有人及得上慈的純潔的思想。她作事有時同做夢一樣,用錢有時也同做夢一樣了。純則看得很清楚。他喜歡他的新票子,他要保存他的新票子,後來他的新票子,連祖父,外祖母,姑祖母,舅舅給的壓歲錢一起,給媽媽借去用了,一年之後要爸爸清還,那時社會上已用大票子,有五十元一張的,有百元一張的,莫須有先生給他百元一張的了,他大喜。然而純也並非慳吝人,只是他是一個經驗派,他倒很喜歡聽莫須有先生講道理了。
「純,你把你的壓歲錢給我,你肯嗎?」
「不肯。」
「奇怪,人為什麼這麼捨不得?」
莫須有先生說著笑了。
「真的,人為什麼這麼捨不得?」
「我的我給你。」
「我不要你的。」
慈的新票子又拿在慈的手中,她遞給純,純不要了。
「爸爸,雪是什麼時候上去的?」
純忽然望著門外空中正在飄著的雪問著這一句話。此話令莫須有先生大吃一驚,起初是不懂得話裡的意義,連忙懂得了,懂得了純的話,而且懂得道理是顛撲不破的,純的話並不是童話,是顛撲不破的道理了。莫須有先生且笑著答覆他:
「雪是天晴的時候上去的。」
「天晴的時候哪裡看見雪呢?」
「雪是天氣冷,雨水凝結成的,雨水是天晴的時候水蒸氣上到天上去凝結成的。」
「不錯。」
純說爸爸的話說得不錯了,他懂得了。
「慈,剛才純問的話你懂得嗎?」
「起初我不懂得他問的什麼,後來聽見爸爸的答話,純再問爸爸的話,我才懂得他的意思,我覺得他問的很有意思。」
「他的話令我想起許多事情,我告訴你,人是有前生的,正如樹種子,以前還是一棵樹,現在又將由種子長成一棵樹,前生的經驗如樹種子今生又要萌發了。生命非如一張白紙,以前什麼也沒有,現在才來寫字。如果是一張白紙的話,純今天便不會問雪是什麼時候上去的,因為他應該只是接受經驗,看見下雪便記著下雪的事實好了,哪裡有『雪是什麼時候上去的』事實呢?他問著這一句話,他彷彿毫不成問題的,雪有上去的時候,只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上去的罷了,這不是因為他有許多經驗嗎?經驗告訴他什麼東西都是先上去然後下來,如飛鳥,如風箏,如拋石墜石,……但這些經驗未必是一個小孩子的經驗,他不會對於許多事情用心,我認為是他前生的經驗。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
慈微笑著答,她確是相信爸爸的話了。
「所以小孩子喜歡錢,也是前生的貪,今生又萌發,若照小孩子說他確是不應該喜歡錢的。據我的觀察,小孩子對於玩具的愛好,尚不及於對於錢的貪,你奪過他手上的錢他真是捨不得的。便是我現在,我還是很有捨不得的種子,確乎不是一生的事情,真要用功。」
莫須有先生只講這一半的道理給慈聽,還有一半的道理他認為小孩子不能懂得,要懂得必得是大乘佛教徒了,都是因為純的一句問話。那便是理智問題。理智是神,世界便是這個神造的。佛教說,「譬工幻師,造種種幻。」便是這個意思。世界是「理」,不是「物」。因為是「理」,所以凡屬世界上的事實無不可以理說得通。因為不是「物」,所以唯獨世人執著的物乃於理說不通了。又因為執著物而有世界,所以世界是一場夢了,是幻,這又正是理智所能說得通的。並不是求其說得通,是自然皆通了。什麼都是理智的化身,誰都是理智的化身。今天下雪,是理智的化身。純問雪是什麼時候上去的,小孩子是理智的化身。眼前何以有雪的事實,沒有用理智說不清楚的,如果說不清楚是你不懂得事實,鄉下人所說的超自然的神或力,便是迷信了。小孩子何以會推理?一切東西都是先上去然後下來,現在雪既從空中下來,必有上去的時候,這個推理是不錯的,所以他的話並不如大人們認為可笑了,正是理智作用。唯物的哲人以為推理是從經驗來的,他不知道他的「經驗」的含義便不合乎推理,正是理智所說不通的。經驗正是理智的表演罷了。換一句話說,世界是理。理不是空的理想,小孩子便是理的化身了,他會發光明的。故他對著眼前的世界起推理作用了。從此他大天用功,中人以下向「物」用功,也還是推理,還是理智,他不知道他是南轅而北轍了,可憐以理智力工具而走入迷途,而理智並沒有離開他,所謂道不遠人,人之違道而遠人。中人以上向「己」用功,便是忠,而忠必能達到恕,即是由內必能合乎外。內外本分不開的,所謂致知在格物。到得用功既久,一同成熟,便是物格知至,這時世界是理智。中國的話大約還不能完全這樣講,但趨向如此,即是合內外之道。印度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完全是這樣講了。這裡理智是一切。一切都是理智假造的了。知道「理智假造」的意義,才真懂得宗教。純大約還近乎一張白紙,範疇是他自己的,經驗慢慢地填上去,故他看著雪問了一句大人不懂、的話,莫須有先生暗地裡驚異了。道理本是顛撲不破的。
下午天晴了,太陽出來了,太陽一出來便從應該出來的地方出來了,而人們因為多日不見他的原故,乍見他在西方露面出來,大家共同有一個感覺,「太陽在那裡!」彷彿太陽不在那裡也可以了。其實天下哪裡有那樣不合規則的事情呢?太陽出來是從應該出來的地方出來,他並不是代表世間的時間,他是代表世間的規則,他不會早睡或晏起的,他總是清醒的,只是我們對他有時有障礙罷了。天晴了純便要出門,但出門便非常之濕,地下都是雪,而今天出門又非穿新鞋不可,事情便很為難,然而純無論如何是室外的心,室內則是不可遏制的煩悶了。他同媽媽吵,同姐姐吵,甚至於同莫須有先生吵。他一旦同莫須有先生吵時,則理智完全失了作用,同時也還是理智,因為他知道他的不是了,但要胡鬧了。於是莫須有先生想法子替他解決困難,問他道:
「你要到哪裡去玩呢?」
「我到順哥家裡去。」
「好的,我來替你掃雪,把門口掃一條路出來。」
莫須有先生說。
「今天不能隨便到人家家裡去,要正午以前先去拜年,人家還給糖粑你吃,拜了年以後再隨便去可以,——現在天晚了,順哥家裡也不能去!」
莫須有先生太太說。
「我是小孩子。」
「小孩子也要講禮。」
莫須有先生太太堅決地說。但順在那邊都聽見了,他趕忙拿了掃帚出來掃門外的雪,表示他歡迎純到他家裡去玩。順沒有料到他一出門竟同莫須有先生太太見了面,莫須有先生太太正在那裡倚門而望,於是見了面連忙又低頭了,低頭而面紅耳赤,因為明明看見了而佯不見了。是禮也。新年見面要正式見面的,要特為來拜年的,不能遇諸途的。莫須有先生太太心知其意,而且諺雲,「人熟禮不熟」,也便不招呼順了,只是年紀大的人諸事老練些,便是漸自然,非若順之面紅耳赤了。而純也連忙站到門口來,喊順道:
「順哥!」
他不是新年見面,是平常見面便招呼了。於是順無論如何不抬頭,只是低頭掃雪,但也答應純:
「你來玩。」
這樣說話是同小孩子說話了,非正式說話了,等於今年還沒有開口同世人說話了。至於莫須有先生太太,始終站在門口,笑而不言心自閒。莫須有先生從室內把光景都窺見了,他沒有料到鄉人竟這樣不肯從權。他愛其天真。
順把兩家之間掃出了一條路徑,而且照著小孩子的腳步的距離鋪以石頭,於是純一躍過去了,其心頭的歡喜不知到底唯心能解釋,唯物能解釋,若唯物能解釋則關係便在室內與室外,跨過門檻便是歡喜了。陶淵明亦曰,「久在樊籠裡,復得返自然。」那麼樊籠與自然非同樣是物乎?何以有兩個心乎?
純出去了,慈也要出去,於是又不知道是唯心能解釋,唯物能解釋,若唯物能解釋,此刻的物與此刻之前之物有什麼不同,何以慈忽然心猿意馬起來?若唯心則心本來是瞬息萬變了,樊籠與自然同樣是心了。慈要出去,徵求媽媽的同意道:
「媽媽,我也去,好嗎?」
「你去,去照顧純,——過新年不要亂說話,要說吉祥話。」
媽媽叫慈去了。剛才純去的時候,媽媽也囑咐他「過新年不要亂說話,要說吉祥話」了。
慈走進順的家裡,看見純手中拿了好幾塊大大的糖粑,一雙小手把握不住,便上前去照顧他道:
「小心,別丟了!」
因了慈這一命令,純便反抗,因之他頓時得了語言的自由了,剛才他完全處於拘束之中,不知怎麼好了,——人家給我東西我怎麼辦呢?要呢?不要呢?怎麼能要得許多呢?不要許多,你為什麼給我許多呢?慈挽著他的手叫他小心別把糖粑丟到地下去了,他大聲反抗道:
「媽媽叫你不要亂說話,你亂說話!」
順夫婦都笑了,喜純之善於解脫自己。其實他總是反抗慈,慈也總是命令他。尤其是慈持著姐姐的地位愛發命令,莫須有先生常常笑她的命令每每無效了。真的,人一有地位便愛發命令,而反抗多少要有點反抗精神了。
純兜著糖粑跑回家去了,他給媽媽看,交給媽媽,「鳳姐給我許多糖粑!」純只有今年才真正的有了受拜年禮物的經驗,去年正在敵人打游擊中過年,更以前便不記得了。
莫須有先生太太把鳳制的糖粑掐了些許放在口中試一試,說道:
「大倒大,也甜,炒米不脆。」
純的味覺完全不用事,只是佔有心,歡喜心,把人家給他的東西都交給媽媽,他又跑到順的家裡去了。
莫須有先生太太把純賺來的鳳制的糖粑掐一片給莫須有先生嘗嘗,而且笑道:
「青年人,把糖塊做得這麼大,五塊糖粑可以做得十塊,要給人哪裡有許多給的!」
「是的,所以青年人天真可愛,同時青年人也決不能辦事。」
「她大約也只給純,其餘的便是她一個人吃,連順也未必給。」
是的,懶人便必貪吃,貪吃便必捨不得給人,鳳除了給純五塊糖粑而外,其餘的便沒有確切的賬目了。事隔數月之後,莫須有先生太太尚同莫須有先生談及此事,說道,「過年我們打了十斤糖,我們該做了多少人情!還有你吃,你有純吃的多!她也打了三斤,除了給了純五塊而外,她的糖都到哪裡去了呢?不都是她一個人吃了嗎?」所謂「打了十斤糖」的糖便是餳,餳結成堅固的塊兒,賣之者挑一擔,一擔便是兩大塊,誰買便從兩大塊上面敲打下來,故買糖曰打糖。打了糖再拿回家去加火熔化,和著炒米搓為糖粑。莫須有先生太太向莫須有先生說此一番話時,是有感慨於順的媳婦兒即懶鳳姐之貪吃,初無意於諷刺莫須有先生,而無意之間把她自己制的糖粑的報銷說出來了,莫須有先生同純吃的一般多,弄得莫須有先生很難為情,於是莫須有先生太太大笑了,而且找補一句道:
「你真同純吃的一般多。」
說這話時,莫須有先生太太倒很有一點癡情,彷彿「我自己名下的都讓你吃好了!」然而莫須有先生太太為妻之情遠不及母愛的偉大,因為她自己完全沒有吃糖的心了,她簡直沒有這個感覺,事實上莫須有先生太太除了吃飯而外她自己做的一切東西有滄海之多而自己吃的渺不及一粟,她所做的人情有泰山之重了。莫須有先生起初聽了太太的話,「你有純吃的多!」確實有點羞色,轉瞬之間毫無慚愧之意,他不以他喜歡吃糖為可恥,確實覺得自己是孟夫子說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這個貪字很容易去,不比貪肉食。他簡直因為喜歡吃糖的原故,他覺得他可以學伯夷叔齊,不貪而食固然有趣,不食而餓於首陽之下也很有趣,莫須有先生卻是沒有餓死的意思,只是彷彿可以使得百世之下頑夫廉懦夫有立志了。他本是佛教徒,喜歡投身飼餓虎的故事,但因為是中國人,中國人都喜歡鬼混,故他常常覺得何日天下大亂他便來學一學伯夷叔齊了。
純再到順家去的時候,他感得冷落,因為順同鳳都在那裡招待慈了,不再同他打招呼了。鳳今天戴了一頂新帽子,絲絨的,是莫須有先生太太送給她過新年的,所以她新年戴上了。她以前不但沒有戴新帽子,簡直從來不戴帽子,即是說她連舊帽子也沒有了。慈同戴了新帽子的鳳姐在那裡享受賓主的光榮,真是光榮之至,慈從來沒有人把她當賓,鳳從來也沒有人把她當主了。平常上鳳家來的人,來便來,去便去,簡直不理會她,可見她,雖是主婦,完全是小孩子的地位了。也很少有人到她家來,除了一二妯狸,新年更絕對沒有人來了。她只知有己而不知有人,鄉下婦人都只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不過鳳連順也不知為不知,即是說她連夫也不知有了。好比他們兩人公用的糞桶,(順家沒有茅廝,不知是沒有地皮的原故,是懶的原故?據莫須有先生的觀察是懶的原故)總是順傾倒,便是她有己無人的反證。今天她確是有做主人的意思,不知是戴了新帽子的原故,還是今天新年家裡來了客的原故?鄉里人則這樣說:「自從有莫須有先生到這裡來住,這個地方熱鬧起來了,連鳳也變了!」以前的鳳是個什麼樣兒,雖然不知其詳,總之她沒有做過主人了,她家裡沒有來過客人了。現在慈來了,她拿了吃飯的碗倒給慈一碗茶,慈因為沒有做過客人的原故,非常之不慣,其不慣之原故又可以有二,一是吃飯的碗大,她從來沒有用這樣大的碗喝茶;二是今天做客。於是主賓二人相視而努力不笑,因為努力的原故,不成功,便大笑而特笑不能自休。慈說明原故:
「向來沒有人同我講禮倒茶我喝。」
「向來也沒有人同我講禮,倒茶我喝。」
鳳這一說倒無意之間把慈的笑止住了,因為慈接著不知道怎麼辦,她還是把鳳倒給她的茶還送給鳳算是她同鳳講禮不呢?她覺得此中禮有不足,但不能說明原故。總之主客之間只有一個杯子,雖說是講禮,小孩子也有無所措手足之感了。出乎他們兩人的不意,順倒了一碗茶送給鳳道:
「我同你講禮,倒茶你喝。」
順這一動作,可算是一部傑作,不但鳳高興,連慈也高興了,屋子裡的空氣大力熱鬧了。然而純在那裡寂寞了,他把順看了一眼,看順對於他將如何。順會意,連忙又拿一個吃飯的碗倒一碗茶,端在桌上,請純道:
「小客人,我家的碗太大了——這裡喝茶。」
純非常之得意,連忙上前去,守著他的地位,謝道:
「順哥,謝謝你。」
順自己也端了一碗茶在那裡陪客了。
「純,鄉下有一句話,『禮多人不怪。』你今天幾乎怪了我,是不是?」
純知道順這話是笑他了,但他還是高興得很。
鳳也拿出了慈的一份糖粑,不過慈的一份兒不是拿回家去,是擺在桌上當茶點。慈也不喝茶,也不吃點心,兩樣都是形式了。而她的精神上十分快樂,因為人家對於她講禮了。
純慢慢地自己在那裡玩,他已忘記了新年了,把順家地下堆著的芋頭擺來擺去,順家除了一堆芋頭而外別無長物了。
純又自己唱歌,他到鄉下來常常學鄉下小孩子唱的歌,歌辭是這樣兩句:
渡河橋,鬼燒窯;
土橋鋪,鬼開舖。
純則總是唱一句,即「土橋鋪,鬼開舖。」莫須有先生平日聽純唱此歌,頗感寂寞,他不會同兒童講故事,說笑話,唱歌,純所唱的歌未免貧乏了。同時莫須有先生又憶起自己小時也正是喜歡唱這歌,「渡河橋,鬼燒窯;土橋鋪,鬼開舖。」他的兒童生活卻豐富已極,純現在又正在那裡開口唱,他唱出「土橋鋪」三個字,使得慈呆若木雞,因為純將咽出不吉祥的話了,新年到人家家裡最忌說「鬼」的,而駟不及舌純更正得非常之快,是他自己自覺的更正,他這樣唱了一句:
「土橋鋪,桂久昌。」
因為他知道土橋鋪有「桂久昌」的鋪子,所以他由「鬼開舖」的「鬼」字連忙轉到「桂久昌」了。順對於此事歡喜得不得了,他佩服純得很,他逢人稱讚純會說話了。
這天晚上莫須有先生太太睡得很早,因為昨夜除夕她通宵未眠。莫須有先生關門睡覺時,他一個人站在門口望了一望,滿天的星,滿地的雪,滿身的寒了。開了門又是滿室的燈光。他相信真善美三個字都是神。世界原不是虛空的。懂得神是因為你不貪,一切是道理了。我們凡夫尚且有一個身子,道理豈可以沒有身子嗎?這個身子便是神。真善美是當然的。凡夫有時也發現得著了。如果只相信凡夫,不相信道理,便是唯物的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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