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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歌者說,從此,命運掀開了新的一頁。

  我回答,是的!但在當時我絕對不知道上頭寫的是什麼。

  歌者說,雪駒遲遲未歸……

  我回答,我卻仍然陶醉於那兩小無猜的溫馨之中。珊丹不讓我的心「為它一動」, 我便只顧默默祝願著我的雪駒能給我再爭口氣:甩掉他!甩掉他!甩掉壞蛋小瑪力 嘎!

  歌者說,根本不計後果……

  我回答,沒有!有的只是珊丹那雙明媚的眸子,有的只是小男孩求勝心切的激 動!只顧了欣喜,眼前根本沒有命運。

  歌者說,但這一頁還是掀開了……

  我回答,是的!我記得是索布妲姨媽再次歸來掀開的。她告訴我說,小瑪力嘎 灰溜溜地回來了,正在暴跳如雷地查問那匹神秘的馬:潔白如銀,渾然似雪!

  歌者說,雪駒!

  我回答,但更重要的還是它的主人!王爺賞賜的馬,難遮難掩,誰不知道牧馬 人和他那幸運的兒子呢?

  歌者說,禍及父輩?

  我回答,這就是那新的一頁。

  歌者說,那你就從這兒說起吧!

  我回答,是時候了……

  是索布妲姨媽為我牽來一匹馬。

  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天的傍晚格外安謐。遠天飄著幾朵火燒雲,落霞灑滿了整 個草原。

  草原上靜悄悄的……

  但溫都爾王府卻早已亂了。小瑪力嘎不但氣極敗壞地拷問著每一個可疑的奴隸, 而且還派出爪牙撲向了那剛剛停下來的馬群。獄卒莫名其妙地死了,目標明顯地是 我那以馴馬聞名於整個草原的父親!

  阿爸啊!我那對王爺感恩戴德的阿爸……

  「敖特納森!」索布妲姨媽說,「快!趁他們還搞不清馬群遊牧在哪裡,快插 近路給你阿爸報個信去!」

  「我說雪駒闖了禍?」我說。

  「糊塗!」姨媽嗔怪了,「雪駒這是在造福!」

  「那、那說什麼?」我早有點慌亂了。

  「就說,」姨媽回答,「讓他別犯倔,快趕緊趕著馬群走!」

  「去哪兒?」我又問。

  「大夥兒都說,」姨媽吩咐我,「沿著雪駒跑的方向,離那遠山深處越近越好!」

  「為什麼?」我不懂。

  「不是說,」姨媽盡量向我解釋著,「不是說山裡那些人是『響馬』嗎?小瑪 力嘎也怕把馬群攆到『響馬』手裡呢!」

  「可我呢?」我的目光不由得盯住了珊丹。

  「怎麼啦?」姨媽問。

  「我、我也走得老遠老遠的……」我說。

  「那又怎麼啦?」姨媽故意問。

  「您、您可不能,」我一咬牙終於說出來了,「讓王爺把珊丹嫁給套馬桿!」

  「傻孩子!」姨媽一下摟緊了我。

  「傻瓜!」珊丹也終於開口了。

  「傻瓜?」我若有所悟了。

  無聲,只有含淚的眸子。

  激動,依依不捨!

  我跨上了馬背……

  夜幕,降臨了,我策馬急馳在大草原上。無論雪駒帶來的是禍,是福,我的眼 前又只剩下了相依為命的阿爸的安危了。

  一定要趕在小瑪力嘎爪牙的前頭!

  索布妲姨媽說得對,是該把馬群盡快趕近那神秘的遠山!要知道,這座綿延的 大山就在溫都爾大草原的南方,穿越過去便進入了祖國的內地。但由於歷代統治者 的挑撥離間,山南山北卻極少有人來往。除了有旅蒙商涉險穿越外,日久竟漸漸變 成了原始荒蠻之地。抗日戰爭之後,日寇對這裡封鎖更嚴了。除了懼怕那些叢莽間 的好漢外,就是怕內地和邊疆聯在一起。須知,山南便是當時某抗日將領據守的抗 戰國統區。但時至今日鬼子兵力已開始捉襟見肘了,對這遠山似乎也鞭長莫及了。 這的確是一個暫時的好躲處,只要沿著雪駒留下的蹄蹤趕著馬群走,親丁就不敢再 繼續往前追下去了。但即使此時,我仍未清楚地意識到命運在向我揭示著新的一頁, 我只意外地看到了一個全新的索布妲姨媽。

  哪兒來的這麼好的主意?

  令人感到驚訝!不知為什麼,因此我竟突然聯想起那特殊「響馬」臉上的刀疤。 閃電一般,卻猛地使我心頭一亮!莫非……但事後卻證明我判斷錯了。多年後我才 知道,原來就在我和阿爸只顧在四處為王爺放牧馬群時,索布妲姨媽卻從路途上長 長的駝隊中神秘地得到一個訊息:那台吉少爺並沒有失蹤,更沒有去死,而是在中 原大地上的抗日烽火中磨礪自己。遙聞故鄉的山野裡也嘯聚了一批抗日的蒙古族健 兒,他正力爭早日被派往回去……聽說,駝隊還給了她一包文件,從此她便和那神 秘的遠山有了某種聯繫。但一直神色未露,直到這刀疤臉大義凜然地出現在王府內。

  這裡還必須插敘一筆駝商……

  駝商又稱旅蒙商,自古就是越崇山、穿大漠,專做草原生意的。曾紅極一時, 後來卻漸漸銷聲匿跡了。抗日戰爭後,山南的一些貪官污吏為發國難財,又偷偷地 找人幹起了此行。私下和日偽勾結,甚至相互販運鴉片槍支等物。多虧了一些有志 之士也巧妙地加以利用。表面扮成土頭巴腦的旅蒙商,暗中卻出沒於內地和邊疆進 行著秘密的抗日活動。但當時似乎誰也不知道索布妲姨媽和他們有聯繫好多年了, 好像也只感到她越來越變了個人似的。

  當然,作為一個孩子我就更不知道了……

  但穿過夜幕離馬群越來越近,我就越感到索布妲姨媽想的就是周到。在那些殊 殊「響馬」和小瑪力嘎之間,這個特殊的地帶或許是阿爸可以接受的。既要忠誠於 王爺又要免遭橫禍,看來也只有照姨媽的話去做。但我絕對沒有想到,有人竟比我 先行了一步!

  似遠比索布妲姨媽還要高明……

  黑暗中馬群靜悄悄的,只有破爛的蒙古包還亮著一盞小小的羊油燈。我跳下馬 來不顧一切地撲進去了!我要告訴阿爸……但霎時便被眼前意外出現的情形驚呆了。 一個老氣橫秋的細高挑兒老頭兒閃現了。瘦削、於癟,臉上還佈滿了褐色的老人斑。 我小時候見過。啊!大瑪力嘎……隨之,我還看清了他身後暗影中那兩個強悍的王 府親丁。

  我一怔,霎時又看見了跪伏的阿爸……

  「不!」我驚叫著撲上去了,「不怪阿爸!不怪阿爸!全怪我……」

  「孩子!慢點說。」誰料大瑪力嘎老聲老氣竟很和藹。

  「全怪我!」我也趕忙匍匐在阿爸一旁,「全怪我只顧在草崗上說悄悄話,就 忘了、就忘了……」

  「什麼?」和藹中也不乏急切。

  「馬!」我根本忘了索布妲姨媽的吩咐,慌張間竟就剩了老老實實,「我的馬! 名字叫雪駒……」

  「雪駒?」似在思忖。

  「雪駒!」我語無倫次地回答,「野、野極了……爭強好鬥……還敢在王爺面 前拉屎蛋子,尊貴的王爺就賞給了我……」

  「好!不忘王爺的恩寵!」大瑪力嘎開始誇獎了。

  「真的!」我深受鼓勵,膽子大了點,「它不聽話,吃草越走越遠,等我驚醒 過來,就見有個人已經躍上馬背了……」

  「什麼樣?」又問。

  「刀疤臉!」我忙比畫著說,「就像閃電劃過似的!」

  「塔拉巴特爾……」再不問了。

  但這個名字卻猛地印在我的心頭。塔拉巴特爾?塔拉巴特爾?原來這就是那馬 背好漢的名字!隨之那鴉翅眉。鷹隼眼、滿臉的絡腮鬍子,便陡然又在我眼前閃現 了。

  我還想向他描述……

  「好了!好了!」大瑪力嘎沉思後卻突然轉向了阿爸,「天上的星星總是明的, 孩子的話總是真的!我信,我信!」

  「這、這……」阿爸卻仍不知如何是好。

  「你放心!」大瑪力嘎竟安慰起阿爸了,「小瑪力嘎算什麼東西!只會吃喝嫖 賭溜日本人,他哪知道你正在哪片牧場放馬群?只有老朽心裡有數,他那幾個爪牙 早讓我支開了!」

  「謝達力嘎……」阿爸又在感恩戴德了。

  「同是王爺的子民,」更和藹了,「怕你事情還沒講清楚,半道就把你打個半 死。手銬腳鐐把你鎖了,讓你在草原上再怎麼做人!不能,不能,老朽我於心不忍!」

  「我、我……」鐵錚錚的阿爸更不知該怎麼說了。

  「唉!」大瑪力嘎長歎一聲,「該怎麼辦呢?小瑪力嘎居心叵測,正在借這匹 馬在日本人面前拆王爺的台!要知道,這匹白馬可是王爺當面賞賜給你的,裡頭可 作的文章大了去了!萬一咱們王爺要是遭了難,你又如何對得起王爺特殊賜予你白 馬的恩寵呢?」

  「啊!」阿爸竟驚得抬起頭來。

  「總不能,」大瑪力嘎更憂心忡忡,「讓那日本人看笑話吧!說咱蒙古人盡孬 種,沒一個敢站出來還王爺清白!草原上沒雄鷹盡剩下了烏鴉,一見黑就只顧著一 個個往自己巢裡鑽!咱們受日本人欺侮不必說了,還讓他們也騎在王爺脖子上拉屎?」

  「達力嘎!別說了……」阿爸猛地站了起來。

  「我就知道!」大瑪力嘎熱淚盈眶了,「在王爺有難的時候你會挺身而出的。 好漢做事好漢當!更何況這只不過是那白馬一時犯傻。小事一樁,小事一樁!就讓 王爺拿著它嘲笑嘲笑日本人小題大作,好好整整小瑪力嘎那狗東西的無是生非!」

  「我去!」阿爸大義凜然了。

  「我也去!」我更把索布妲姨媽的吩咐忘得一乾二淨了。

  「好!好!」大瑪力嘎聲音也顫抖了,「這才是一門忠義,父子英雄!難得, 難得!」

  「達力嘎……」阿爸卻又突然跪下了。

  「說!說!」大瑪力嘎竟雙手來扶。

  「請把我兒子留下……」阿爸卻堅持不起,「母親為王爺死了,父親也要為王 爺走了,請為草原留下這棵苗!」

  「應該!應該!」大瑪力嘎連聲答應著。

  夜幕沉沉,阿爸跨馬終於跟著這位東協理走了。這時我才看清,黑暗中陡然又 閃出許多王府的親丁。

  驀地,我又想起索布妲姨媽的吩咐……

  但擔心似乎多餘。大瑪力嘎警告親丁,嚴禁向小瑪力嘎走漏消息。阿爸將被請 進東協理府,絕不允許西協理府的一兵一丁進入!不上綁,不戴枷,一定要以王爺 請回的客人對待!更重要的是,他還對阿爸說,只要幫王爺度過了這次劫難,王恩 浩蕩!他一定力薦王爺賞賜阿爸一個自由的身子……

  德高望重,深謀遠慮!

  走了!走了,阿爸被夾在馬隊中客人般地請走了。但絕不僅僅於此,誰料大瑪 力嘎為我又從夜幕中返了回來。似仍不放心,也或更多的是關懷。顫顫巍巍一老人, 頗令人心動。

  「孩子!」他老聲老氣地叫道。

  「在!」我說。

  「看來,」關懷之情,溢於言表,「我帶走你阿爸之後,小瑪力嘎仍免不了到 馬群上找你的麻煩!虎狼之心,一個小小孩兒怎受得了呢?不可不防!不可不防!」

  「這兒?」這聽得我忐忑不安。

  「這兒?」久久思忖,終於替我有了答案,「這樣吧!你還是趕著馬群隨後跟 來。不但可以證明你父親的忠誠:王府馬群,萬無一失!而且也可當著日本人證明: 王爺名下駿馬,匹匹安分守己,塔拉巴特爾騎走的只不過是一匹無主的野馬……」

  「雪駒!」我插話。

  「雪駒?」仍很耐心,「現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洗清王爺,還你阿爸的清白!」

  「這兒?」我忽然又似想到了姨媽的吩咐。

  「來呀!」大瑪力嘎又搶先了一步,「「響馬』搶走了孩子的坐騎,就把我那 備用的駿馬送給他!」

  多麼出色的一匹棗騮馬!

  遇難卻得到這樣的賞賜,我犯糊塗了。

  但阿爸早讓馬隊圍著走向了夜幕深處。

  老聲老氣的大瑪力嘎也走向了遠方。

  我在黑沉沉的草原上還在沉思。

  終於,我帶著馬群移動了。

  本來我該靠近那遠山。

  但黑暗中卻走向王府。

  南轅北轍!

  姨媽啊……

  遠天,漸漸地透出了一抹魚肚白。

  馬群越來越躑躅不前了,在東方初露的霞光中也似變得憂心忡忡。

  不!這絕不是因為少年牧馬人無能……

  要知道,在那個年代的草原上,十二三歲的孩子在離群後大都可以獨擋一面了。 尤其是我,在母親死了後幾乎立即便成了阿爸的幫手。我熟悉每一匹駿馬,每一匹 駿馬也都熟悉我。除了套馬和馴馬等等尚需體魄外,阿爸不在時我已經常常駕馭馬 群了。

  更何況,大瑪力嘎還留下兩個親丁……

  是我隨著黎明的到來正在覺醒?不!也好像不是。大瑪力嘎和小瑪力嘎形成了 鮮明的對比,前者早在我的心目裡變成謙謙長者了。我尚未懷疑他的所作所為,甚 至只從每句話裡聽出了他對王爺的忠心耿耿。

  好像只是因為某種神秘的啟示……

  黎明前的黑暗總是最濃重的。可以聽到馬群的湧動聲,但眼前卻伸手不見五指。 黑沉沉的,全憑著一種感覺在摸索行進。疲勞不斷襲擊著我,竟使我一時間變得恍 恍惚惚了。驀地,只感到眼前一片銀光躍眼地一閃,四野便又變成白茫茫的一片了。 雪,深深的雪,把大地抹成了一馬平川。我正要縱馬飛馳過去,卻猛見得積雪中意 外得探出一雙手!

  阿媽!我大叫一聲,驚醒在馬背上……

  就從這一刻起,湧動的馬群躑躅不前了,好像也和我一樣做了一個銀白色的夢。 真的!再任我努力驅使,也一匹匹顯得憂心忡忡。彷彿它們也看見了一雙探出陷阱 的手——母親的手。即使我驚醒後看不見了,馬群仍然看得一清二楚。

  隨之,索布妲姨媽的吩咐也似又響起了!

  阿爸也在喊:給草原留下一棵苗!

  我開始變得心煩意亂!

  似連雪駒也忘了!

  眼前……

  突然,遲緩不前的馬群紛紛停下了。似受了什麼的強烈震撼,竟只顧得昂首癡 癡地張望。蹄子不安地原地踏動著,還發出一聲聲驚訝的嘶鳴。

  怎麼了?我下意識地也極目望去……

  天哪!只見得霞光中走出一個人來,正向著附近的一座蒙古包闊步走去。怪不 得駿馬驚訝得嘶鳴,這個人長得太魁梧高大了。青銅鑄就一般,巍巍然就像一座會 移動的鐵塔。我簡直看得目瞪口呆,還以為是召廟裡的巨靈神走下草原來了。

  兩個親丁歡呼了:布音吉勒格!

  布音吉勒格?這就是那位深受恩寵的王府御用摔跤手?雄獅般的凶悍,猛虎般 的驍勇,鷹隼般的矯捷,大山般的難以撼動!百戰百勝,摔遍天下從未有過對手! 王爺把他當做鎮府之寶,整個溫都爾也把他視為自己的驕傲!

  是他?會是他……

  我似乎暫時忘卻了眼前的憂慮,卻只感覺到一種意外相遇的驚喜。要知道,我 從小就想見到這位傳奇般的大力士。而自從得到了王爺賞賜的雪駒,阿爸竟莫名其 妙地拒絕我再到那達慕盛會上去了。似因為失掉了母親,也似有某種更深層次的原 因……總之,我一次也沒有見過他,只能遠遠為他那一次次排山倒海的勝利而歡呼!

  並且暗暗完善著自己和雪駒那個夢……

  「布音吉勒格!布音吉勒格!」是那兩個親丁叫喊著首先迎上去了。

  但巨無霸卻轉身緊盯著我……

  我早聽說過,人們一遇見他常常把他身上的東西瘋搶了。王爺賜給他的鼻煙壺、 玉扳指兒、護身符,姑娘們送給他的繡荷包、綢綵帶、盤絲扣等等,無不在索要搶 奪之列。有些無聊者竟偷了他穿靴子的裹腳布,並以此吹噓自己和他如何親密,引 以為榮。他倒也大方,大大咧咧地任著人們去奪、去搶、去剝。傻呵呵的,似一脫 下「鐸可套」——摔跤服——就又變成了個溫情脈脈的巨大嬰兒。但威信極高,早 成了整個溫都爾草原崇拜的偶像!

  「爺!」親丁們果然纏上去索要東西了。

  「去!」這次他用大手一撥拉,便把兩個親丁摔到兩旁了。還沒等我醒過神兒, 竟黑鐵塔般徑直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你的馬?」張口便問。

  「什麼馬?」我說。

  「白的!」聲若洪鐘,「像銀子鑄成的一般,比閃電還快!」

  「雪駒!」我脫口說道。

  「對對!」他高興了,「讓小瑪力嘎的好馬,哈哈!只能吃屁,追著影兒吃屁!」

  「你?」我搞不清他怎麼知道的。

  「王府早就吵翻了!」他倒也率真,「人們都說,有個孩子練就了一匹神馬, 溫都爾草原從未有過的神馬!我不信,恰好碰上大瑪力嘎回府。他特意命我趕來告 訴你,別怕!王府正缺這麼一名出色的騎手!」

  「我阿爸?」我忙問。

  「被請進了協理府!」他說,「來,先到我蒙古包喝碗奶茶,再見見我的莎娜!」

  「莎娜?」我看見巨人臉上大放異彩了。

  「我的!」他朗朗說著,已經把我抱下馬鞍了。那兩個親丁也巴不得有這樣套 近乎的機會,隨之也跟著走進了蒙古包。

  「莎娜!昨天就是他的馬……」他又叫了。

  「他的馬?」隨聲,人閃現了。

  「啊!」我只驚叫一聲,便見得一個婀娜多姿的年輕女子出現在我的面前。在 巨人身邊她顯得是那麼嬌小,但明媚的眸子裡卻溢滿了幸福的光輝。風姿綽約,楚 楚動人,使我不由得突然聯想起了:珊丹!也是我的……

  「我的家!」巨人突然又不再提馬了。

  「家?」我看得出,他顯然是為這個家,尤其是這個女子,早激動不已了。也 難怪!氈包是全新的,潔白的氈壁尚泛著銀光。陳設是齊全的,地面上竟鋪上了貴 族家才有的栽絨地毯。吃喝是豐盛的,閃光的銅壺和銀邊的木碗旁擺滿了炒米、酥 油、奶皮子、酪蛋子、油酥撒子……我早聽說,他一出生也是個奴隸,從小就父母 雙亡。而巳食量大得驚人,好幾回差點活活餓死!而現在……王爺的!王爺的!顯 然都是王爺賞賜的!

  「還有她!」巨人竟也供認不諱。

  「你那馬?」倒是莎娜又重新提起了。

  「我的馬?」我只感到夢幻中母親伸出雪坑那雙手突然消失了,而只剩下了我 的馬啊我的馬!我恨不得馬上就對王爺說,我的雪駒是一匹最神最神的馬!它只是 一時逞強好勝,而絕不會背叛它的主人。頂多頂多三天,它就會從那使它沉醉的荒 蠻氣息中清醒的!會想起了它的小主人,會想起了我,而我更會跨著雪駒為溫都爾 王奪第一的!放了我阿爸吧,我的駿馬會使您成為眾王之王!

  當然,我也需要一個姑娘:珊丹……

  「你的馬!」隨之,巨人般的摔跤手也開始揮動大手說上了。浮想聯翩,激動 不已,竟由我的馬又說到了自己:早成了自由民,而巨莎娜放牧的這一大群羊也是 王爺專門賜給他們的。即使在王府內他也只向王爺一個人下跪,算起來整個溫都爾 草原只有他一個人可以這樣高高昂起頭!還有,還有……

  「我該走了!」我被激盪得再也坐不穩了。

  「你、我還沒有喝茶!」有點掃興。

  「我的馬!」我只說了一句。

  「你的馬?」他竟又大孩子般地高興起來,「對!對!是該趕快告訴王爺,你 能夠為溫都爾草原奪得榮譽!」

  馬群不再躑躅了……

  臨別,他送給我一個福晉賜予他的翡翠煙嘴。兩個親丁也跟著沾了光,一人一 個煙荷包。

  我忘乎一切,開始向夢幻挺起了!

  當然,首先是救出阿爸!

  我是個出色的騎手!

  還有一匹神馬!

  雪駒……

  我慈愛的母親啊!

  在冰雪陷阱裡伸出的那雙手,在暴風雪中能托出初生的雪駒,卻在朗朗晴空下 托不出自己的兒子!

  王府遠遠顯現了……

  在陽光燦爛的大草原上,波光粼粼的地氣在遠方蕩漾著。極目望去,隱隱而現 的王府、召廟、座座貴族府邸,就像在波光水色顫動中的海市蜃樓!

  但我卻幾乎馬上歡呼起來……

  須知,和巨人摔跤手的意外相會,無疑又等於給我加足了油。大瑪力嘎是和藹 的,王爺是聖明的,理所當然都是心向蒙古人的!日本人再凶狠殘暴,但溫都爾草 原畢竟是溫都爾王的!只要說清雪駒事件純屬偶然,小瑪力嘎再溜須拍馬也是枉然! 更何況,我將要向王爺獻上一匹神馬。一個冠軍、一片忠心!

  幻覺總是閃著瑰麗色彩的……近了!近了!離王府四周的建築群越來越近了。 但驀地卻發現遠遠場起一片煙塵,飛蕩著又把這一切隱去了。只遙遙聽到陣陣汽車 馬達聲,驟然使夢幻變得不那麼誘人了。要知道,草原從未有過,只有日本人的突 然到來才帶來這種可怕的音響。

  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一列馬隊穿過煙塵迎面向馬群衝過來了,似也根本不把那兩個親丁放在 眼裡!

  「站住!站住!」惡狠狠地吶喊。

  「壞了!」兩個親丁相互說,「西府的!小瑪力嘎知道了!」

  「什麼?什麼?」我卻不明白。

  「再不停下,」擋道的親丁有個頭目喊,「小心爺兒們開槍了!」

  「你敢!」大瑪力嘎的親丁也在喊。

  「敢?」那小頭目冷笑了,「你們府上老爺子敢背著我家主子來絕的,也就怪 不得我家主子手下無情了!」

  「我們去告訴王爺!」兩個親丁還在叫。

  「告訴王爺?」小頭目竟哼了一聲,「那也不能只任著你家老爺子獨吞!老奸 巨滑,支開了西府他單獨去向日本人討功邀賞!」

  「你想幹什麼?」兩個親丁有點恐懼了。

  「見面分一半!」小頭目直言不諱,「大個兒的獻給警備隊了,這馬群,這小 個兒的就得留下,也不能讓我家主子太沒法子向日本人交代了!」

  「阿爸!?」我猛地驚叫一聲。

  「有福!」這小頭目和小瑪力嘎一樣損,「放了一輩子馬,這會兒正讓大瑪力 嘎一把鼻涕一把淚,親自送上日本人的大卡車去享洋福!」

  「我去稟告王爺!」策馬就要走。

  「王爺也得聽日本人的!」縱馬就攔。

  「你胡說!」我為王爺吶喊了。

  「嘿嘿!」舉槍逼近了。

  「這兒?這兒?」我只能倒退著。

  「嘿嘿!」獰笑著更逼近了。

  「我?」本能地自問。

  「你?」伸出的手!

  驀地,我一抖著繩駿馬騰空了。棗騮馬,一團火燒雲一樣。等再落到地上,我 已經策馬揚鞭飛馳著奔向遠方!

  我絕不相信凶狠殘暴的小瑪力嘎!

  而大瑪力嘎似尚有鼻涕和眼淚!

  我要親自去告訴王爺:不是這麼回事!不是這麼回事!

  阿爸根本不在現場,他是絕對忠於王爺的!

  要回阿爸!要回阿爸!

  純屬偶然,他無罪!

  蒼天作證……

  但身後卻傳來了一陣陣急驟的馬蹄聲,緊緊追趕著,還有大喊:這次可是真的 要活的!要活的!

  且莫懷疑我的騎術……

  須知,我是牧馬人之子,一降生馬背就成了我的天然搖籃。剛剛離開襁褓,我 就天天和阿媽合騎著一匹馬。四五歲,我已經可以穩穩當當獨自跨在馬鞍上了。八 九歲,我已經可以駕馭著任何一匹駿馬飛馳了。是的!有了雪駒更使我如虎添翼。 但即使沒有了雪駒,我仍然可以跨著任何一匹駿馬隨心所欲。

  我絕不能落入小瑪力嘎之手!

  不!絕不能!更何況,那巨人般的摔跤手還曾把我那夢變得更真更濃!我一定 要親自面見王爺,說出那句最重要的話:只要放了阿爸,我會向王爺獻上最出色的 騎手。最神奇的馬!

  我和雪駒……

  但擺脫小瑪力嘎的爪牙又談何容易!當我剛在馬背上能鬆口氣時,猛一抬頭這 才發現又是一個黃昏。多虧夜幕降臨得及時,我才在偏遠的惡草叢中徹底甩掉了這 些親丁。我在荒野裡久久隱伏著,只等待著小瑪力嘎和他的爪牙早早進入睡夢之中。 須知,當時我不但信賴王爺,即使對大瑪力嘎的鼻涕眼淚也尚存著某種幻想。

  夜深了,我開始重返王府了……

  多少年後,我才知道自己這舉動是多麼幼稚和魯莽。大瑪力嘎是不乏鼻涕和眼 淚的,但那也只表現了他對王爺的忠誠。生怕把馬群逼向了遠山叢莽,遂才設下了 這「引君人甕」之策。既要讓王爺交得了差,又要使自己的死對頭一蹶不振,還要 使自己顯出謙謙長者之風。集中點還是一個,馬上就和日本警備隊通了電話。一方 面替王爺百般解釋,一方面當即奏了小瑪力嘎一本。聲稱有意破壞他向皇軍「效忠」, 竟攆走了一群向「大東亞聖戰」獻上的戰馬,還有一個「小土匪」……當即日本人 讚不絕口了,不但轉請王爺放心,還大罵小瑪力嘎混蛋!謙謙長者又是一把鼻涕一 把淚。誰料得意之餘,還是走上了和小瑪力嘎同樣的獻媚取寵之途。

  我卻仍在悄悄地走進王府……

  我還不知道,也在幾乎與此同時,日本警備隊裡已第三次在阿爸身上動了大刑。 阿爸的忠誠老實,被他們認為是「內線」的頑強抗供。也難怪!這裡面不僅僅有大 小瑪力嘎為討功邀賞的誇大其詞,而那特殊「響馬」的逃跑和雪駒及時的出現也太 巧合了。槍聲一響就有馬的等待,就在那一瞬間,就在那特定地點,巧到比精心設 計還要巧。絕非偶然!為此連豬塚隊長也親自出馬了。燃起的烈火,燒紅的烙鐵, 長長的老虎凳,呼嘯著抽動的黑皮鞭!然而每當逼問到我時,阿爸鮮血淋淋竟總是 那句話:還吃奶的孩子懂個屁!豬塚隊長似乎覺得也是,於是更慘不忍睹的大刑便 又用在阿爸身上了。

  我不知道,離王府更近了……

  生活已向我揭示了新的一頁。雖然我尚未看清楚,但這一頁已肯定是血肉模糊 的。

  但我還在繼續掀下去……

  黑沉沉的暗夜,陰森森的王府!

  可我像個夢遊的孩子。

  還在向前走!

  猙獰的石獅子,洞開的大門!

  近了!近了!

  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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