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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歌者說,從此,你成了個有馬的奴隸。

  我回答,是的!隨著也有了個新的夢。

  歌者說,當個傳奇般的騎手?

  我回答,這是每個奴隸兒子的夢寐所求。只要能為自己的草原爭得第一,或者 王爺一高興就能還你全家自由!

  歌者說,希望寄托在馬背上……

  我回答,是的!只不該當時我是那麼的幼稚,天真的眼睛裡似乎只剩下了我的 馬。要知道,隨著那場暴風雪的席捲,日本鬼子隨之便出現在草原上了。表面上仍 把王爺高高捧在王位之上,實際上卻是想利用這個傀儡讓牧民忘記自己是中國人。 為此,整整六年過去了,小馬駒也已經長成了一匹矯健的駿馬,我卻仍渾渾噩噩地 把希望放在馬背上……

  歌者說,這是一首悲哀的歌……

  我回答,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唱。我早就聽說,在遠山深處活動著一支特殊 的「響馬」——一群頗具傳奇色彩的叢莽好漢。神出鬼沒,來去無蹤,越戰越強, 經常打得鬼子首尾難顧。只有我在眷戀我的小馬,仍在孩子氣地迷惘唱著。並且為 了對母親的深深懷念,我還給我的小馬起了個意味深長的名字:雪駒!

  歌者說,雪駒?

  我回答,名副其實!潔白如銀,渾然似雪,奔騰起來就像那當空飛舞的哈達! 雖然尚流傳著一些有關它污穢的私語,但我堅信佛爺是保佑著我的!雪駒只會當著 王爺面拉屎蛋子,而絕不會禍及為救它而失去母親的小主人!

  歌者說,夢不醒的孩子……

  我回答,是的!如果沒有那一天!

  歌者說,那你就再從這天說起吧。

  我回答,是時候了……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早上。

  倒場的馬群在新的牧場上安頓住了,我便匆忙騎著馬來看索布妲姨媽。我長大 了,雪駒也長大了,索布妲姨媽家的破氈包也彷彿使我們更依戀了。

  須知,小珊丹也長大了……

  姨媽對我和雪駒的慈愛是溫馨的,但對我來說更有吸引力的還似乎是這個小丫 頭。說來也奇怪,男孩子快十三歲了似仍很難擺脫孩子的陰影,女孩子快十三歲竟 出脫得像個苗苗條條的小大人兒了。陣子似水洗過一般,臉龐透出淡淡的紅暈。更 讓人感到驚訝的是,原先平平板板的身子上竟隱隱閃現出一些迷人的線條兒。

  我跨著雪駒急匆匆地趕著路……

  沒有什麼不祥的預感,心頭只有這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夥伴。一種說不出的誘惑 力,使我總想天天和她在一起。小時候有多好呀!我倆常常過家家玩。她當新娘, 我當新郎,還唱著喜歌學大人一樣迎過親暱!玩足了,鬧夠了,就擠在一件大皮襖 下嘰嘰喳喳個不停。索布妲姨媽常為此發出甜甜的歎息,小雪駒也因此嫉妒得在氈 包外灰灰直叫。

  怎麼會長大一切就變得複雜了呢?

  現在她也好像渴切地盼望我去。一見到我,她會眼睛驟然發亮,長長的睫毛也 會驟然抖動起來。面頰上的紅暈會更動人,只不該再不像小時候那樣歡呼雀躍了。 挺文靜的,再不和我嬉笑玩鬧,還讓我要像個大人似的。當時我真不明白,難道我 還不夠大嗎?要不然就是她也準備和姨媽一樣嫁根套馬桿!

  真是少小不知愁滋味兒……

  要知道,這是對人性極端殘酷的一種摧殘。王府為了不讓女奴外嫁或其他原因, 常把她們嫁給一根套馬桿、一根頂門棍、一塊拴馬石等等。索布妲姨媽還似乎有其 他罪名,她不該少女時接受過一位台吉少爺的愛。貴族子弟,從京城讀書剛剛歸來, 怎麼能讓一個卑賤的女奴糟蹋呢?於是溫都爾王便匆匆把索布妲姨媽嫁給了一根套 馬桿。從古制,儀式還特別隆重。據說,那貴族少年竟因此遠道而去。有人說他落 腳於天南,有人說飛往那地北,從此便渺無蹤影。

  王爺嚴禁提到他的名字……

  但我並沒有在意這些。王爺曾經饒恕過阿爸的罪,我還得到了王爺賞賜的小雪 駒。阿爸說過,王爺對我們有恩,天生就不應該打聽這個。我不打聽,只顧做著那 馬背上的夢。但隨著我的長大,還是潛移默化地受著影響。首先我覺得草原變小了, 再不是世界的中心了。溫都爾王府也絕非名副其實地高高在上,在它上頭還有著日 本人。

  只有奴隸還是奴隸……

  馬群終於安頓在新的牧場了,我又終於可以跑來見珊丹了。視遠方那耷拉的膏 藥旗不見,只想告訴我那兩小無請的小夥伴一個好消息:我的雪駒太神了!昨天在 倒場途中遇到一處深澗,我剛想到能飛躍過去該有多好啊!雪駒就一聲嘶叫騰空而 起了。白色閃電一般,眨眼便落到了深澗的對面。它完全能捕捉我的每個心思了, 將來也完全可以圓了那馬背上的夢!

  我要告訴珊丹,絕對用不著嫁給套馬桿!

  我早想好了,今年我的雪駒就可以參加一年一度的那達慕盛會了。風馳電掣, 我一定會為溫都爾草原奪得第一。王爺也會像上次那樣對我開恩,賞賜我和阿爸成 為自由民。第二年我還要為王爺喜上加喜,讓他成為草原上的王中之王。這次我就 可以向王爺磕頭求賞了:尊貴的王爺!金銀珠寶我都不要,只求王爺把套馬桿的女 兒珊丹賞給我吧!還有給我姨媽自由……

  我是帶著這樣的夢到來的。

  索布妲姨媽近來在王府當苦役,那破爛的氈包只能就近紮在附近。背水、馱柴、 拾干牛糞,成天疲憊地伺候著王爺和他那同樣肥碩的胖福晉。六年過去了,姨媽仿 佛換了個人似的。我也搞不清為什麼她能在牧民中有那麼高的威信,好像大夥兒都 很願聽她的。我只知道她很愛我,尤其喜歡看我和珊丹在一起嬉戲。

  這其間或許寄寓著她的一個夢……

  但這一天卻不一樣,不見了珊丹,索布妲姨媽也似乎只顧得憂心忡忡了。即使 見了我和雪駒的到來,也似乎失掉了平常那份驚喜了。只是匆匆吻了吻我的額頭, 便又不安地外出去打聽什麼了。四周瀰漫著一片神秘的氣氛,使我陡然也緊張起來。

  莫非是珊丹也要嫁給套馬桿?

  我惶恐極了,當即扔下了雪駒便也去王府四周打聽天哪!沒有這回事兒!原來 是小瑪力嘎不久前抓到個特殊的『響馬」,一直被鐵鏈鐐銬鎖在王府的地牢裡。為 了進一步討功邀賞,今天就要親自押送給日本警備隊。聽說是在草原邊上的一座老 城裡,那兒還有個日本人說了算的什麼什麼「政府」。

  我開始替這位好漢擔心……

  長大後我才知道,為了肢解中國,這是鬼子裹脅著幾個王爺成立的一個傀儡政 權。但王爺們平時均分住在各自的草原上,這裡的一切完全由日本「顧問官」說了 算。現在的「顧問官」是原先日本警備隊的頭頭,人們仍習慣地把他稱為豬塚隊長。 這傢伙凶殘無比,陰險狡詐,殺人如麻,落在他手裡肯定是有死無生的……但又有 什麼辦法呢?似乎我也只能擴大著我臨來時那幻想。如果我的雪駒能現在就爭得第 一有多好?那我就可以一併請求王爺說:快去讓小日本放了他吧!他是咱們蒙古族 的叢莽好漢……

  馬背上的幻想是無窮無盡的!

  我回到了索布妲姨媽的蒙古包裡,珊丹還是不見影。但我這回放心多了,只要 不嫁給套馬桿就好辦!索布妲姨媽終於又回來了,好像又變得很興奮,還夾雜著幾 分不安。這回輪到我安慰她了。我說:

  「姨媽!您放心吧!」

  「放心什麼?」她一怔,似很驚詫。

  「珊丹有我呢!」我一拍胸脯說。

  「啊!」姨媽鬆了一口氣,嗔怪我了,「好大的口氣!」

  「不大!」我直截了當地回答,「我還有雪駒呢!」隨之,我便開始向她傾述 我那少年騎手的夢。

  「傻孩子!」姨媽卻打斷了我,把我緊緊摟在懷裡。

  「姨媽!怎麼了?」我不解。

  「草原上,」她竟像是在自言自語著,「多會兒才能拔掉那膏藥旗呢?……」

  「那有什麼關係?」我多嘴,「聽阿爸說過,王府前頭還插過黃龍旗、五色旗、 青天白日旗呢!」

  「好糊塗!」姨媽當即戳了一下我的額頭。

  「糊塗?」我不服氣,「那有什麼不一樣呢?」

  「傻孩子!」姨媽緊緊盯著我的眼睛回答,「插那幾種旗,我們還算得中國人! 插膏藥旗,我們就成了亡國奴!」

  「亡國奴……」我不大懂。

  「記往!」姨媽卻特別強調說,「千萬別忘了:你是中國人!」

  「姨媽!」我還是不大明白,只是問,「您今天這是怎麼啦?」

  「你要忘了,」姨媽不再解釋了,竟又吻了一下我的額頭說,「長大了,姨媽 就不把珊丹嫁給你!」

  「我有雪駒,我向王爺去求!」我說。

  「可珊丹也不會答應!」她說。

  「我記住了還不行嗎?」我竟忘了這是在逗我,馬上連聲喊道,「我是中國人! 我是中國人!我是中國人……」

  「小聲!」索布妲姨媽趕忙捂緊了我的嘴。

  今天這是怎麼了?要知道,姨媽平時只是影影綽綽提示我和珊丹,從來沒有像 今天這樣鄭重其事。但正因為事出意外,從此「我是中國人」便深深烙在我的心靈 深處了。我隱隱約約感到有些蹊蹺,莫非是因為王府大牢內那特殊的「響馬」?潛 移默化,我竟對那膏藥旗越來越憎惡了。

  索布妲姨媽今天的舉止是有些奇怪……

  「敖特納森!」她竟莫名其妙地對我說,「假如姨媽今天出了什麼事兒,你就 把珊丹趕快帶到馬群裡去!告訴你阿爸,立刻起場,遊牧到越少人煙的草場越好!」

  「為什麼?」我還想打破砂鍋問到底。

  「別問這麼多了!」她看了看蒙古包外對我說,「還不快去!今天一大早我就 讓珊丹到芒凱老阿奶的羊群那裡去了。在西草灘!」

  「西草灘?」有珊丹就令我激動。

  我呼喚雪駒了……

  我絕想不到這是我決定命運的一天!

  是的!絕想不到。少年人對夢幻的追求永遠是執著的,而往往會把複雜多變的 現實拋在腦後。當我一跨上雪駒,心裡便又只剩下了對未來憧憬的激動。

  王府森嚴的陰影漸漸消失在馬蹄後了……

  雪駒彷彿和我一樣渴切見到珊丹,歡快地嘶鳴不已,奔騰起來就像一團輕柔的 白雲。眼前又只剩下了初夏的茫茫草原,海海漫漫,無邊無垠,到處都蕩漾著一片 新綠。遠處,有幾座白色的蒙古包。極目望去,就像浩浩淼淼的綠色海濤中飛濺的 幾朵浪花。

  啊!西草灘到了!

  我一眼就望到了珊丹,正在翠坡上代老阿奶放牧著羊群。她身穿著一件破舊的 蒙古袍,但在一片蔥蘢映襯下卻格外顯眼。一點紅,真是萬綠叢中一點紅。我當即 激動地縱馬呼喚了:

  「珊丹!我來了……」

  果然,她一見我跳下了馬背,眸子便驟然發亮了,睫毛也在輕輕抖動著。臉龐 上的紅暈更好看了,手也幾乎要伸出來了。但剛等我要撲過握住時,她卻說:「去! 還不規規矩矩坐下……」老毛病又犯了,頓時變成了個小大人兒似的。只便宜了同 樣激動著的雪駒,竟任它親暱地聞著。嗅著、伸過嘴巴灰灰地叫著。

  真氣人!

  「我今天可不是找你玩的!」我說。

  「那來幹什麼?」她問。

  「姨媽呀——」我故意拉長聲音,「讓我把你載到馬群上,送到好遠好遠的地 方去!越沒人煙越好,放到我家的蒙古包裡!」

  「幹嗎呀?」她問。

  「大概是給我當媳婦吧!」我回答。

  「你胡說!」她不高興了。

  「真的!」我馬上就舉例說明,「姨媽今天還稀罕地又告訴我,你是中國人!」

  「奇怪了……」她自語了。

  「怎麼啦?」這回該我問了。

  「阿媽她,」珊丹不安地回答,「今天也稀罕地對我這樣說……」

  「這大概是最重要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猜測著。

  「說過後,」她說,「就背著人把我送到了芒凱老阿奶這裡,還讓我無論發生 什麼事,也不要離開老阿奶,除非是大叔和你偷偷來領……」

  「這就對了!」我竟只顧著驕傲了。

  「對什麼?」珊丹顯然嫌我不動腦子。

  「我有雪駒呀!」我還是惘然無知。

  「如果我阿媽出了事?」她怪怨地說。

  「我有雪駒呀!」我還是這樣回答。

  「雪駒!雪駒!」她不高興了。

  「就是嘛!」我開始滔滔不絕給她講述自己那個夢了。

  雪駒獨自在翠坡下悠閒地吃草……

  女孩子總是柔順的,好像也很滿足於我的突然到來。珊丹開始小模小樣聽我說 了,明媚的眸子裡很可能只留下個小猴子亂比畫亂動。但我仍很不自覺,也就更當 仁不讓地唾沫星子飛濺起來。

  當然,主要的話題還是我那雪駒……

  我不但向她講了那個「心靈感應」的飛越深澗的故事,而且重點講述了雪駒不 甘落後的強悍野性。真的!只要馬群奔騰起來的時候,它就像霎時著了魔一般,非 風掣電閃般跑到最前頭不可。有沒有主人都一樣,絕容不得自己眼前再有任何駿馬。 野著呢!烈著呢!身後急驟的馬蹄聲只當是給它擂起了戰鼓。只能拋得再無一點聲 息了,它才會猛地躍起前蹄長嘶一聲停了下來。真不愧是遠天借來的種兒,更無愧 惡草叢中那烈性的原始野馬。第一!第一!天生就是奪第一的料,絕對是老天降給 我的吉祥的哈達!

  信心的源泉,成功的保證!

  隨之,我便向珊丹公開了我的「兩年計劃」:頭一次那達慕盛會上我將獲得自 由,第二次那達慕盛會上我將要求賞人……致使珊丹聽後驚叫了:

  「那也不能這麼小就娶媳婦呀!」

  「沒關係!」我說,「咱們先過家家玩!」

  「過家家玩?」她說。

  「對!」我答,「玩膩了,咱們再拿套馬桿子當新郎,我再當專唱喜歌的迎親 人!哦……哦……我的嗓子可好呢!」

  「你也讓我嫁套馬桿?」她當真了。

  「別哭!別哭!真娶你還不成嗎?」我真怕女孩子落淚。

  「我不嘛……」她說。

  正在此時,卻猛聽得王府方向一片槍聲炸響了,把草原的寧靜霎時炸了個粉碎。 我猛地一怔,便本能地把珊丹撲倒了。一同隱伏在茂草叢裡,只顧目瞪口呆地望著 遠方。

  隨之,便由遠及近傳來了急驟的馬蹄聲!

  又是幾聲槍響,還有惡煞煞的吶喊!

  煙塵翻滾,近了!近了!

  王府追擊的馬隊!

  追逐著一個人……

  我這時才想起了為雪駒擔心。它正漫步著吃草,悠閒地竟一步一步走遠了,正 對著那股席捲而來的煙塵。

  槍聲、吶喊聲、馬蹄聲!

  更近了!更近了……

  但雪駒卻根本對我稚弱的呼喚置之不理,卻似乎反而被那急驟的馬蹄聲深深吸 引了。野性勃發,蠢蠢欲動,似就是要和這滾滾煙塵一比高低。只顧揚起前蹄,興 奮得灰灰直叫。

  一切都來不及了……

  說時慢,來時快!就在我焦慮萬分的時刻,那股滾滾的煙塵已經席捲過來了。 看得一清二楚,是凶殘狡詐的小瑪力嘎親率馬隊正追擊著一條馬背上的好漢!

  小瑪力嘎!又是這個小瑪力嘎!

  前頭說過,這傢伙是王府的西協理。如果說過去他和人瑪力嘎被稱為王爺的左 膀右臂,現在投靠日本人已可算得一手遮天了。他把王府過去的馬隊都改編成了偽 軍,只不該牧民們仍習慣地稱之為「親丁」。而日本人也似乎並不完全買他的賬, 除了把精銳的兵員抽走親自掌握外,還把餘下的一半兵權交給了老邁年高的大瑪力 嘎。這使他一直深深引以為憾。

  至於前面那個被追捕的人?

  我看不清楚,他始終垂首俯身在馬背上揚鞭急馳著。只看得出,這也是個駕馭 駿馬的好手。緊踏馬橙,身軀彷彿和馬背焊接在了一起。任駿馬的四蹄飛騰,他竟 能隨勢起伏紋絲不動。即使在夾雜著吶喊的馬蹄聲中,也顯得臨危不懼,游刃有餘。

  霎時,我幾乎又看呆了……

  小瑪力嘎惡吼:「別開槍!給我抓活的!」

  親丁們吶喊:「抓活的!抓活的!」

  前面,單騎飛馳,似無後顧之憂!

  後面,馬隊窮追,果然不開槍了!

  驀地,一聲冷槍炸響了!隨之,便是小瑪力嘎陰險而又得意的狂笑!

  怎麼?他不是真的要抓活的?

  我親眼看到了,他不但打人還向馬開槍!

  一個趔趄,那馬便猛地栽倒了,緊接著那馬背上的好漢也被拋落在草灘上。

  一個、又一個帶血的翻滾!

  完了!完了……

  但猛然便聽到一陣不平的灰灰叫聲。雪駒!是我的雪駒!它怎麼還不懂得快快 離開?

  但為時已晚……

  只見那跌落馬背的好漢,聞聲便就勢一串翻滾。帶著傷,但身手仍是那麼矯健。 剛剛挨近雪駒,便一躍而起,飛身抓住了銀白的馬鬃,再看,已騰空跨上了馬背。 迅雷不及掩耳,只是在驚回首間留下一張永生難忘的面孔。

  天哪!這是一張什麼樣的臉?

  只見得在一雙鴉翅般的濃眉下,天生一雙鷹隼般的眼。黑黑的絡腮鬍子中,難 掩那張剛毅的嘴巴。尤其令人難忘的是,從額頭直至左面頰的刀疤。閃電一般劃過, 格外醒目。

  稍縱即逝……

  他的消失也像閃電一般。又見得雪駒揚起前蹄長嘶一聲,便像在綠海中捲起一 道白色波濤似的,向著那更荒、更野、更加充滿原始氣息的遠山奔去了。我知道雪 駒那性烈如火的野性於,它正巴不得有機會一試蹄腿呢!

  顯然,小瑪力嘎也和我們一樣驚呆了……

  但那僅僅也是片刻!一聲惡狠狠的「追」!槍聲、吶喊聲、馬蹄聲便又急驟地 響了起來。追著那小白點兒,朝著那遠山,排成了扇形馬陣包剿了過去。

  只留下了滾滾煙塵。

  隱去了我的馬,

  我的雪駒……

  驀地,我恍若驚醒了。伸著雙臂、發狂似的就要追下翠崗。

  是誰拉住了我?

  猛回頭,芒凱老阿奶。

  她說:「雪駒是在為你行善積德!」

  什麼……

  偶然,純屬偶然。

  後代的一些回憶錄裡,把這一幕描述為精心的安排。不!作為一個當事者我完 全可以證明:純屬偶然!

  但每一個偶然都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的命運,這卻是無可懷疑的。

  這一天啊!這一天……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這一天我不意外地遇到所發生的這一切,命運展現在我眼 前的很可能是另外一條路:雪駒很可能年年奪得第一,我很可能成為最出色的御用 騎手,珊丹也很可能成為溫都爾王獎賞給我的妻子……

  但是結果呢?

  要知道,騎手、射手、摔跤手,大多沒有什麼好結果。稍有閃失,很快就被拋 棄遺忘了。更可怕的是,在王爺們的明爭暗鬥中,他們往往首當其衝成了犧牲品。 說到命運最好的,也頂多重新淪落為一個逆來順受的牧人。

  但在當時,我卻只能看到榮耀……

  我失掉了朝夕相處四年的雪駒,只覺得馬背上的希望霎時都化為泡影了。但任 我百般掙扎,我還是被芒凱老阿奶拉回她那破爛的蒙古包裡了。絕不是因為老人家 力氣大,要知道珊丹眸子裡溢出的淚水就像根柔情的繩子似的。

  我萬般無奈,我不知如何是好……

  誰料,暫時失掉了雪駒,我卻得到了個馬背好漢的傳奇故事。原來,他就是被 小瑪力嘎押在地牢內那特殊的「響馬」!率領著一批馬上健兒,常年出沒於遠山深 處那原始叢莽中。絕不打家劫舍,卻專和日本人作對。隨著抗戰進入第七個年頭, 他們已打得鬼子龜縮在據點不太敢恣意妄為了。為了擴大影響,為了爭取上層,他 們竟神出鬼沒地在溫都爾王府門頭公然刷下一行大字:別忘了!你也是中國人!王 爺嚇得進退兩難,這才有了小瑪力嘎設計誘騙前來「談判」之舉。不是不知道暗藏 詭詐,只是為給王爺宣傳抗日還是大義凜然來了。對這次舉動,後來是有不同評價。 有些人甚至談到了好漢們豪放質樸和幼稚。但當時確是滔滔不絕,句句是理,只說 得在王爺身旁笑口常開的乃登喇嘛都落淚了。誰料,小瑪力嘎早私下串通了日本警 備隊,酒宴上竟突然擲杯為號。據說,就連王爺和大瑪力嘎當時也驚得目瞪口呆, 但這條好漢還是落入魔爪了。

  為了讓茫茫的草原上響徹一個真理……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索布妲姨媽今天稀罕提到的:我是中國人!很可能就是那 地牢裡不屈的聲音在牧人間的迴盪。至於這位好漢是怎樣臨危脫逃的,傳說頗多, 也彷彿不僅僅是姨媽一個人為他不安,為他興奮,為他激動!聽說,僅就大牢旁倒 在血泊中的那個獄卒,自殺?他殺?尚難有定論。但那面帶冷笑的神情,卻頗有點 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氣魄。出力者肯定不是一個,就不該線兒至此也斷了。總之,好 像日本人那「以夷制夷」的美夢徹底破滅了。雖然說有幾個日本兵還穿著蒙古袍冒 充王府的親兵,但還是讓他神秘地逃脫了!致使「顧問官」豬塚隊長聞訊趕到,竟 在王府內揮臂惡吼:「蒙古人的心通通的壞了!大大的壞了!」

  我當時尚不知道……

  「孩子!」但老阿奶卻對我說,「你的雪駒是在為你行善積德!」

  「阿媽也會高興的!」珊丹也說。

  「可我的馬?」我仍很遺憾。

  「真正的好馬,」老阿奶安慰我,「就是跑到天邊也不會忘記主人的。老年間, 咱們草原有一匹棗騮馬作為貢物被送到了北京。那有多老遠呀!可它硬是躍過宮牆 翻山越嶺回到了咱們這片草地。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了,為的就是能回來見到舊日 放牧它長大的牧馬人!」

  「你的雪駒呢?」珊丹也馬上問。

  「我的雪駒……」天哪!我怎麼忘了我的雪駒不但是匹野性子馬,而且也是一 匹特別有良心的馬!要知道,它彷彿深得那灰色母馬的遺傳。犯倔、高傲,也常常 離群孤芳自賞。和它那母親一樣,似乎也在時時等待著蠻荒深處的野性呼喚。兩歲 那年,它竟像著了魔一般尋著那無聲的呼喚走了。整整三天不見蹤影。我對阿爸說: 「快套住它!抓住它!拴住它!絆住它!圍住它!關住它!」阿爸回答我說:「沒 用!收得住籠頭收不住心,真正的馴馬手從不把駿馬當畜生,朋友!是朋友!」雖 然後來阿爸對雪駒的態度漸漸變了,但從此我卻像突然明白了什麼,雪駒也好像漸 漸明白了什麼。它無論追蹤著蠻荒的氣息走得再遠,只要我的內心為它一動,它准 會驟然灰灰歡叫著神奇地出現在我眼前。

  「那你試試!」珊丹聽後立即對我說。

  「不能!」老阿奶慌忙阻攔說,「就讓它行善行到底,積德積到家!」

  「讓誰?」門外傳來了問話聲。

  「阿媽!」珊丹迎著聲音歡呼了。

  「姨媽!」我也像有許多話要說。

  「讓誰?」老阿奶迎進了索布妲姨媽,說,「還不是敖特納森那匹好雪駒!」

  「我都聽說了!」姨媽一下便把我攬進懷內,激動地親著吻著。

  「是我的阿媽!」珊丹嫉妒了。

  「氣死你!氣死你!」我偏偏要佔著姨媽的懷。

  「不!我就不!」珊丹也鑽了過來。

  「瞧瞧!」姨媽只能一邊摟一個,甜蜜地歎著氣對老阿奶說。

  「長大了,」老阿奶卻在搖頭,「就不會這樣爭你了!」

  「爭誰?」姨媽故意問。

  「誰也不爭!」老阿奶笑了,「小兩口只顧著頭頂頭說私房話呢!」

  「呵呵!」索布妲姨媽笑著把我倆摟得更緊了。

  「我才不理他呢!」珊丹說。

  「我理!」我竟一點也不害臊。

  「呵呵!」大人們笑得更加歡暢了。

  破舊的蒙古包裡,絕對少有的。

  我沉浸在一片甜甜的溫馨中。

  暫時忘了我的雪駒。

  眼前只有珊丹,

  沒有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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