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衛本是水陸碼頭,居民五方雜處,性格迥然相異。然燕趙故地,血氣剛烈;
水鹹土鹼,風習強悍。近百餘年來,舉凡中華大災大難,無不首當其衝,因生出各
種怪異人物,既在顯耀上層,更在市井民間。余聞者甚夥,久記於心;近日忽生一
念,何不筆錄下來,供後世賞玩之中,得知往昔此地之眾生相耶?故而隨想隨記,
始作於今,每人一篇,各不相關,冠之總名《市井人物》耳。
癸酉暑消記於津門俯仰堂
蘇七塊
蘇大夫本名蘇金傘,民國初年在小白樓一帶,開所行醫,正骨拿環,天津衛掛
頭牌。連洋人賽馬,折胳膊斷腿,也來求他。
他人高袍長,手瘦有勁,五十開外,紅唇皓齒,眸子賽燈,下巴頦兒一綹山羊
須,浸了油賽的烏黑珵亮。張口說話,聲音打胸腔出來,帶著丹田氣,遠近一樣響,
要是當年入班學戲,保準是金少山的冤家對頭。他手下動作更是「乾淨麻利快」,
逢到有人傷筋斷骨找他來,他呢?手指一觸,隔皮截肉,裡頭怎麼回事,立時心明
眼亮。忽然雙手賽一對白鳥,上下翻飛,疾如閃電,只聽「卡嚓卡嚓」,不等病人
覺疼,斷骨頭就接上了。貼塊膏藥,上了夾板,病人回去自好。倘若再來,一準是
鞠大躬謝大恩送大匾來了。
人有了能耐,脾氣准格色。蘇大夫有個格色的規矩,凡來瞧病,無論貧富親疏,
必得先拿七塊銀元碼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否則決不搭理。這叫嘛規矩?他就這
規矩!人家罵他認錢不認人,能耐就值七塊,因故得個挨貶的綽號叫做:蘇七塊。
當面稱他蘇大夫,背後叫他蘇七塊,誰也不知他的大名蘇金傘了。
蘇大夫好打牌,一日閒著,兩位牌友來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遠的牙醫華大
夫請來,湊上一桌。玩得正來神兒,忽然三輪車伕張四闖進來,往門上一靠,右手
托著左胳膊肘,腦袋瓜淌汗,脖子周圍的小褂濕了一圈,顯然摔壞胳膊,疼得夠勁。
可三輪車伕都是賺一天吃一天,哪拿得出七塊銀元?他說先欠著蘇大夫,過後准還,
說話時還哼喲哼喲叫疼。誰料蘇大夫聽賽沒聽,照樣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憂
或驚或裝作不驚,腦子全在牌桌上。一位牌友看不過去,使手指指門外,蘇大夫眼
睛仍不離牌。「蘇七塊」這綽號就表現得斬釘截鐵了。
牙醫華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說去撒尿,離開牌桌走到後院,鑽出後門,繞到
前街,遠遠把靠在門邊的張四悄悄招呼過來,打懷裡摸出七塊銀元給了他。不等張
四感激,轉身打原道返回,進屋坐回牌桌,若無其事地接著打牌。
過一會兒,張四歪歪扭扭走進屋,把七塊銀元「嘩」地往台子上一碼,這下比
按鈴還快,蘇大夫已然站在張四面前,挽起袖子,把張四的胳膊放在台子上,捏幾
下骨頭,跟手左拉右推,下頂上壓。張四抽肩縮頸閉眼齜牙,預備重重挨幾下,蘇
大夫卻說:「接上了。」當下便塗上藥膏,夾上夾板,還給張四幾包活血止疼口服
的藥面子。張四說他再沒錢付藥款,蘇大夫只說了句:「這藥我送了。」便回到牌
桌旁。
今兒的牌各有輸贏,更是沒完沒了,直到點燈時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
臨出門時,蘇大夫伸出瘦手,攔住華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後,他打自
己座位前那堆銀元裡取出七塊,往華大夫手心一放。在華大夫驚愕中說道:
「有句話,還得跟您說。您別以為我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這規矩不能改!」
華大夫把這話帶回去,琢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沒琢磨透蘇大夫這話裡的深意。
但他打心眼兒裡欽佩蘇大夫這事這理這人。
酒婆
酒館也分三六九等。首善街那家小酒館得算頂末尾的一等。不插幌子,不掛字
號,屋裡連座位也沒有;櫃台上不賣菜,單擺一缸酒。來喝酒的,都是扛活拉車賣
苦力的底層人。有的手捏一塊醬腸頭,有的衣兜裡裝著一把五香花生,進門要上二
三兩,倚著牆角窗台獨飲,逢到人擠人,便端著酒碗到門外邊,靠樹一站,把酒一
點點倒進嘴裡,這才叫過癮解饞其樂無窮呢!
這酒館只賣一種酒,使山芋干造的,價錢賤,酒味大。首善街養的貓從來不丟,
跑迷了路,也會循著酒味找回來。這酒不講餘味,只講衝勁,進嘴賽鏹水,非得趕
緊咽,不然燒爛了舌頭嘴巴牙花嗓子眼兒。可一落進肚裡,跟手一股勁「騰」地躥
上來,直撞腦袋,暈暈乎乎,勁頭很猛。好賽大年夜裡放的那種炮仗「炮打燈」,
點著一炸,紅燈躥天。這酒就叫做「炮打燈」。好酒應是溫厚綿長,絕不上頭。但
窮漢子們掙一天命,筋酸骨乏,心裡憋悶,不就為了花錢不多,馬上來勁,暈頭漲
腦地灑脫灑脫放縱放縱嗎?
要說最灑脫,還得數酒婆。天天下晌,這老婆子一准來到小酒館,衣衫破爛,
賽叫花子;頭髮亂,臉色黯,沒人說清她嘛長相,更沒人知道她姓嘛叫嘛,卻都知
道她是這小酒館的頭號酒鬼,尊稱酒婆。她一進門,照例打懷裡掏出個四四方方小
布包,打開布包,裡頭是個報紙包,報紙有時新有時舊;打開報紙包,又是個綿紙
包,好賽裡頭包著一個翡翠別針;再打開這綿紙包,原來只是兩角錢!她拿錢撂在
櫃台上,老闆照例把多半碗「炮打燈」遞過去,她接過酒碗,舉手揚脖,碗底一翻,
酒便直落肚中,好賽倒進酒桶。待這婆子兩腳一出門坎,就賽在地上劃天書了。
她一路東倒西歪向北去,走出一百多步遠的地界,是個十字路口,車來車往,
常常出事。您還甭為這婆子揪心,瞧她爛醉如泥,可每次將到路口,一準是「登」
地一下,醒過來了!竟賽常人一般,不帶半點醉意,好端端地穿街而過。她天天這
樣,從無閃失。首善街上人家,最愛瞧酒婆這醉醺醺的幾步扭--上擺下搖,左歪
右斜,悠悠旋轉樂陶陶,看似風擺荷葉一般;逢到雨天,雨點淋身,便賽一張慢慢
旋動的大傘了……但是,為嘛酒婆一到路口就醉意全消呢?是因為「炮打燈」就這
麼一點勁頭兒,還是酒婆有超人的能耐說醉就醉說醒就醒?
酒的訣竅,還是在酒缸裡。老闆人奸,往酒裡摻水。酒鬼們對眼睛裡的世界一
片模糊,對肚子裡的酒卻一清二楚,但誰也不肯把這層紙捅破,喝美了也就算了。
老闆缺德,必得報應,人近六十,沒兒沒女,八成要絕後。可一日,老闆娘愛酸愛
辣,居然有喜了!老闆給佛爺叩頭時,動了良心,發誓今後老實做人,誠實賣酒,
再不往酒裡摻水摻假了。
就是這日,酒婆來到這家小酒館,進門照例還是掏出包兒來,層層打開,花錢
買酒,舉手揚脖,把改假為真的「炮打燈」倒進肚裡……真貨就有真貨色。這次酒
婆還沒出屋,人就轉悠起來了。而且今兒她一路上搖晃得分外好看,上身左搖,下
身右搖,愈轉愈疾,初時賽風中的大鵬鳥,後來竟賽一個黑黑的大漩渦!首善街的
人看得驚奇,也看得納悶,不等多想,酒婆已到路口,竟然沒有酒醒,破天荒頭一
遭轉悠到大馬路上。下邊的慘事就甭提了……
自此,酒婆在這條街上絕了跡。小酒館裡的人們卻不時念叨起她來,說她才算
真正夠格的酒鬼。她喝酒不就菜,向例一飲而盡,不貪解饞,只求酒勁。在酒館既
不多事,也無閒話,交錢喝酒,喝完就走,從來沒賒過帳。真正的酒鬼,都是自得
其樂,不攪和別人。
老闆聽著,忽然想到,酒婆出事那日,不正是自己不往酒裡摻假的那天嗎?原
來禍根竟在自己身上!他便彆扭開了,心想這人間的道理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瞭。到
底騙人不對,還是誠實不對?不然為嘛幾十年拿假酒騙人,卻相安無事,都喝得挺
美,可一旦認真起來反倒毀了?
馮五爺
馮五爺是浙江寧波人。馮家出兩種人,一經商,一唸書。馮家人聰明,腦袋瓜
賽粵人翁伍章雕刻的象牙球,一層套一層,每層一花樣。所以馮家人經商的成巨富,
唸書的當文豪做大官。馮五爺這一輩五男二女,他排行末尾。幾位兄長遠在上海天
津開廠經商,早早的成家立業,站住腳跟。惟獨馮五爺在家啃書本。他人長得賽條
江鯽,骨細如魚刺,肉嫩如魚肚,不是賺錢發財的長相,倒是舞文弄墨的材料。凡
他念過的書,你讀上句,他背下句,這能耐據說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才有。至於他出
口成章,落筆生花,無人不服。都說這一輩馮家的出息都在這五爺身上了。
馮五爺二十五,父母入土,他賣房地、攜家帶口來到天津衛,為的是投兄靠友,
謀一條通天路。
他心氣高,可天津衛是商埠,毛筆是用來記帳的,沒人看書,自然也沒人瞧得
起唸書的。比方說,地上有黃金也有書本,您撿哪樣?別人發財,馮五爺眼熱,腦
筋一歪,決意下海做買賣。但此道他一竅不通,幹哪行呢?
中國人想賺錢,第一個念頭便是開飯館。民以食為天,民為食花錢;一天三頓
飯,不吃腿就軟,錢都給了飯館老闆。天津的錢又都在商人手裡,商界的往來大半
在飯桌上。再說,天津產鹽,吃菜口重,寧波菜鹹,正合口味。於馮五爺拿定主意,
開個寧波風味的館子,便在馬家口的鬧市裡,選址蓋房,取名「狀元樓」。擇個吉
日,升匾掛綵,燃鞭放炮,飯館開張了。馮五爺身穿藏藍暗花大褂,胸前晃著一條
純金錶鏈,中印分頭,滿頭抹油,地道的老闆打扮,站在大廳迎賓迎客,應付八方。
唸書的人,講究禮節,談吐又好,很得人緣。再說,狀元樓是天津衛獨一家寧波館,
海魚河蝦都是天津人解饞的食品,在寧波廚子手裡一做,比活魚活蝦還鮮。故此開
張以來,天天坐滿堂,晚上一頓還得「翻台」,上一長,賺錢並不多。馮五爺納悶,
天天一把把銀錢,賽一群群鳥飛進來,都落到哪兒去了?往後再瞧帳,喲,反倒出
了赤字!
一日,一個打寧波幫工來的小夥計,抖著膽子告訴他,廚房裡的雞鴨魚肉,進
到客人嘴裡的有限,大多給廚子夥計們截牆扔出去,外邊有人接應。狀元樓有多少
錢經得住天天往外扔?
馮五爺盛怒之後,心想自己嘛腦袋,《二十四史》背得滾瓜爛熟,能拿這幫端
盤子炒菜的沒轍?這就開刀了。除去那個打寧波老家帶來的胖廚子沒動,其餘夥計
全轟走,斬草除根換一撥人,還在後院牆頭安裝電網,以為從此相安無事,可帳上
仍是赤字,怎麼回事?
又一日,住在狀元樓鄰近一位婆子,咬耳朵對他說,每天後晌,垃圾車一到,
一搖鈴鐺,打狀元樓裡抬出的七八個土箱子,只有上邊薄薄一層是垃圾,下邊全是
鐵皮罐頭、整袋鹹魚、好酒好煙。原來內外勾結,用這法兒把東西弄走。這不等於
拿土箱子每天往外抬錢嗎?馮五爺趕在一個後晌倒垃圾的時候,上前一查,果然如
此。大怒之下,再換一撥人。人是換了,但帳本上的赤字還是沒有換掉。
馮五爺不信自己無能。天天到館子瞪大眼珠,內內外外巡視一番,卻看不出半
點毛病。文人靠想像過日子,真落到生活的萬花筒裡,便是「自作聰明真傻瓜」。
狀元樓就賽破皮球,撒氣露風,眼瞅著敗落下來。買賣賽人,靠一股氣兒活著,氣
洩了,誰也沒轍。愈少客人,客人愈少;油水沒油,夥計散伙。飯廳有時只開半邊
燈了。
馮五爺心裡只剩下一點不服。
再一日,身邊使喚的小僮對他說,外頭風傳,狀元樓裡最大的偷兒不是別人,
就是那個打老家帶來的胖廚子。據說他偷癮極大,無日不偷,無時不偷,無物不偷,
每晚回家必偷一樣東西走,而且偷術極高,絕對查看不出。馮五爺不肯相信,這胖
廚子當年給自己父親做飯,胖廚子的父親給自己爺爺做飯,他家的根早紮在馮家了。
倘若他是賊,誰還會不是賊?
但是,馮五爺究竟干了兩年的買賣,看到的假笑比真笑多,聽到的假話比真話
多,心裡也多了一個心眼兒了。當日晚上,狀元樓該關燈閉門時候,馮五爺帶著小
僮到飯館前廳,搬一把籐椅,撂在通風處,仰面一躺,說是歇涼,實是捉賊。
等了不久,胖廚子封上爐火,打後頭廚房出來,正要回家。他光著腦袋一身肉,
下邊只穿一條大白褲衩,趿拉一雙破布鞋,肩上搭一條汗巾,手提一盞紙燈籠。他
瞅見老闆,並不急著脫身離去,而是站著說話。那模樣賽是說:「您就放開眼瞧吧!
馮五爺嘴裡搭訕,一雙文人的銳目利眼卻上上下下打量他,心中一邊揣度--
這光頭光身,往哪兒藏掖?破鞋裡也塞不了一盒煙呵!燈籠通明雪亮,裡頭放點嘛
也全能照出來。褲衩雖大,但給大廳裡來回來去的風一吹,大腿屁股的輪廓都看得
清清楚楚,還能有嘛?是不是搭在肩上那條擦汗的手巾裡裹著點什麼?心剛生疑,
不等他說,胖廚子已把汗巾從肩上拿下,甩手扔給小僮,說道:「外邊都涼了,我
帶這條大毛巾做什麼,煩你給搭在後院的晾衣繩上吧!」說完辭過馮五爺,手提燈
籠,大搖大擺走了。
馮五爺叫小僮打開毛巾,裡頭嘛也沒有,差點冤枉好人。
可是轉天,這小僮打聽到,胖廚子昨晚使的花活,在那燈籠上。原來插洋蠟的
燈座不是木頭的,而是拿一塊凍肉鏇的,這塊肉足有二斤沉!可人家居然就在馮五
爺眼皮子底下,使燈照著,大模大樣提走了,真叫絕了!
馮五爺聽罷,三天沒說話,第四天就把狀元樓關了。有人勸他重返文苑,接著
唸書,他搖頭歎息。唸書得信書。他連唸書的人能耐還是不唸書的人能耐都弄不清,
哪還會有唸書的心思?
認牙
治牙的華大夫,醫術可謂頂天了。您朝他一張嘴,不用說哪個牙疼、哪個牙酸、
哪個牙活動,他往裡瞅一眼全知道。他能把真牙修理得賽假牙一樣漂亮,也能把假
牙做得賽真牙一樣得用。他哪來的這麼大的能耐,費猜!
華大夫人善、正派、規矩,可有個毛病,便是記性差,記不住人,見過就忘,
忘得乾乾淨淨。您昨天剛去他的診所瞧蟲子牙,今兒在街頭碰上,一打招呼,他不
認得您了,您惱不惱?要說他眼神差,他從不戴鏡子,可為嘛記性這麼差?也是費
猜!
後來,華大夫出了一件事,把這兩個費猜的問題全解開了。
一天下晌,巡捕房來了兩位便衣偵探,進門就問,今兒上午有沒有一個黑臉漢
子到診所來。長相是絡腮鬍子,腫眼泡兒,挨著右嘴角一顆大黑痣。華大夫搖搖頭
說:「說不得了。」
偵探問:「您一上午看幾號?」
華大夫回答:「半天只看六號。」
偵探說:「這就奇了!總共一上午才六個人,怎麼會記不住?再說這人的長相,
就是在大街上掃一眼,保管也會記一年。告明白你吧,這人上個月在估衣街持槍搶
了一家首飾店,是通緝的要犯,您不說,難道跟他有瓜葛?」
華大夫平時沒脾氣,一聽這話登時火起,「啪!」一拍桌子,拔牙的鉗子在桌
面上蹦得老高。他說:「我華家三代行醫,治病救人,從不做違背良心的事。記不
得就是記不得!我也明白告訴你們,那禍害人的傢伙要給我瞧見,甭你們來找我,
我找你們去!」
兩位偵探見牙醫動怒,齜著白牙,露著牙花,不像裝假。他們遲疑片刻,扭身
走了。
天冷了的一天,華大夫真的急急慌慌跑到巡捕房來。跑得太急,大褂都裂了。
他說那搶首飾店的傢伙正在開封道上的「一壺春」酒樓喝酒呢!巡捕聞知馬上趕去,
居然把這黑臉巨匪捉拿歸案了。
偵探說:「華大夫,您怎麼認出他來的?」
華大夫說:「當時我也在『一壺春』吃飯,看見這傢伙正跟人喝酒。我先認出
他嘴角那顆黑痣,這長相是你們告訴我的,可我還不敢斷定就是他,天下不會只有
一個嘴角長痣的,萬萬不能弄錯!但等到他咧嘴一笑,露出那顆虎牙,這牙我給他
看過,記得,沒錯!我便趕緊報信來了!」
偵探說:「我還是不明白,怎麼一看牙就認出來了呢?」
華大夫哈哈大笑,說:「我是治牙的呀,我不認識人,可認識牙呀!」
偵探聽罷,驚奇不已。
這事傳出去,人們對他那費猜的事就全明白啦。他記不住人,不是毛病,因為
他不記人,只記牙;治牙的,把全部心思都使在牙上,醫術還能不高?
好嘴楊巴
津門勝地,能人如林,此間出了兩位賣茶湯的高手,把這種稀鬆平常的街頭小
吃,幹得遠近聞名。這二位,一位胖黑敦厚,名叫楊七;一位細白精明,人稱楊八。
楊七楊八,好賽哥倆,其實卻無親無故,不過他倆的爹都姓楊罷了。楊八本名楊巴,
由於「巴」與「八」音同,楊巴的年歲長相又比楊七小,人們便錯把他當成楊七的
兄弟。不過要說他倆的配合,好比左右手,又非親兄弟可比。楊七手藝高,只管悶
頭製作;楊巴口才好,專管外場照應,雖然裡裡外外只這兩人,既是老闆又是夥計,
鬧得卻比大買賣還紅火。
楊七的手藝好,關鍵靠兩手絕活。
一般茶湯是把秫米面沏好後,捏一撮芝麻灑在浮頭,這樣做香味只在表面,愈
喝愈沒味兒。楊七自有高招,他先盛半碗秫米面,便灑上一次芝麻,再盛半碗秫米
面,沏好後又灑一次芝麻。這樣一直喝到見了碗底都有香味。
他另一手絕活是,芝麻不用整粒的,而是先使鐵鍋炒過,再拿□面杖壓碎。壓
碎了,裡面的香味才能出來。芝麻必得炒得焦黃不糊,不黃不香,太糊便苦;壓碎
的芝麻粒還得粗細正好,太粗費嚼,太細也就沒嚼頭了。這手活兒別人明知道也學
不來。手藝人的能耐全在手上,此中道理跟寫字畫畫差不多。
可是,手藝再高,東西再好,拿到生意場上必得靠人吹。三分活,七分說,死
人說活了,破貨變好貨,買賣人的功夫大半在嘴上。到了需要逢場作戲、八面玲瓏、
看風使舵、左右逢源的時候,就更指著楊巴那張好嘴了。
那次,李鴻章來天津,地方的府縣道台費盡心思,究竟拿嘛樣的吃喝才能把中
堂大人哄得高興?京城豪門,山珍海味不新鮮,新鮮的反倒是地方風味小吃,可天
津衛的小吃太粗太土:熬小魚刺多,容易卡嗓子;炸麻花梆硬,弄不好硌牙。琢磨
三天,難下決斷,幸虧知府大人原是地面上走街串巷的人物,嘛都吃過,便舉薦出
「楊家茶湯」;茶湯粘軟香甜,好吃無險,眾官員一齊稱好,這便是楊巴發跡的緣
由了。
這日下晌,李中堂聽過本地小曲蓮花落子,饒有興味,滿心歡喜,撒泡熱尿,
身爽腹空,要吃點心。知府大人忙叫「楊七楊八」獻上茶湯。今兒,兩人自打到這
世上來,頭次裡外全新,青褲青褂,白巾白襪,一雙手拿鹼面洗得賽脫層皮那樣干
淨。他倆雙雙將茶湯捧到李中堂面前的桌上,然後一併退後五步,垂手而立,說是
聽候吩咐,實是請好請賞。
李中堂正要嘗嘗這津門名品,手指尖將碰碗邊,目光一落碗中,眉頭忽地一皺,
面上頓起陰雲,猛然甩手「啪」地將一碗茶湯打落在地,碎瓷亂飛,茶湯潑了一地,
還冒著熱氣兒。在場眾官員嚇懵了,楊七和楊巴慌忙跪下,誰也不知中堂大人為嘛
犯怒?
當官的一個比一個糊塗,這就透出楊巴的明白。他眨眨眼,立時猜到中堂大人
以前沒喝過茶湯,不知道灑在浮頭的碎芝麻是嘛東西,一准當成不小心掉上去的髒
土,要不哪會有這大的火氣?可這樣,難題就來了--
倘若說這是芝麻,不是髒東西,不等於罵中堂大人孤陋寡聞,沒有見識嗎?倘
若不加解釋,不又等於承認給中堂大人吃髒東西?說不說,都是要挨一頓臭揍,然
後砸飯碗子。而眼下頂要緊的,是不能叫李中堂開口說那是髒東西。大人說話,不
能改口。必須趕緊想轍,搶在前頭說。
楊巴的腦筋飛快地一轉兩轉三轉,主意來了!只見他腦袋撞地,「咚咚咚」叩
得山響,一邊叫道:「中堂大人息怒!小人不知道中堂大人不愛吃壓碎的芝麻粒,
惹惱了大人。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小人這次,今後一定痛改前非!」說完又是一
陣響頭。
李中堂這才明白,剛才茶湯上那些黃渣子不是髒東西,是碎芝麻。明白過後便
想,天津衛九河下梢,人性練達,生意場上,心靈嘴巧。這賣茶湯的小子更是機敏
過人,居然一眼看出自己錯把芝麻當做髒土,而三兩句話,既叫自己明白,又給自
己面子。這聰明在眼前的府縣道台中間是絕沒有的,於是對楊巴心生喜歡,便說:
「不知者當無罪!雖然我不喜歡吃碎芝麻(他也順坡下了),但你的茶湯名滿
津門,也該嘉獎!來人呀,賞銀一百兩!」
這一來,叫在場所有人摸不著頭腦。茶湯不愛吃,反倒獎巨銀,為嘛?傻啦?
楊巴趴在地上,一個勁兒地叩頭謝恩,心裡頭卻一清二楚全明白。
自此,楊巴在天津城威名大震。那「楊家茶湯」也被人們改稱做「楊巴茶湯」
了。楊七反倒漸漸埋沒,無人知曉。楊巴對此毫不內疚,因為自己成名靠的是自己
一張好嘴,李中堂並沒有喝茶湯呀!
張大力
張大力,原名叫張金璧,津門一員赳赳武夫,身強力蠻,力大沒邊,故稱大力。
津門的老少爺們喜歡他,佩服他,誇他。但天津人有自己誇人的方法。張大力就有
這麼一件事,當時無人不曉,現在沒人知道,因此寫在下邊--
侯家後-家賣石材的店舖,叫聚合成。大門口放一把死沉死沉的青石大鎖,鎖
把也是石頭的。鎖上刻著一行字:
凡舉起此鎖者賞銀百兩
聚合成設這石鎖,無非為了證明它的石料都是堅實耐用的好料。
可是,打石鎖撂在這兒,沒人舉起過,甚至沒人能叫它稍稍動一動,您說它有
多重?好賽它跟地殼連著,除非把地面也舉到頭上去!
一天,張大力來到侯家後,看見這把石鎖,也看見上邊的字,便俯下身子,使
手問一問,輕輕一撼,竟然搖動起來,而且賽搖一個竹籃子,這就招了許多人圍上
來看。只見他手握鎖把,腰一挺勁,大石鎖被他輕易地舉到空中。胳膊筆直不彎,
臉上笑容滿面,好賽舉著一大把花兒!
眾人叫好呼好喊好,張大力舉著石鎖,也不撂下來,直等著聚合成的夥計老闆
全出來,看清楚了,才將石鎖放回原地。老闆上來笑嘻嘻說:
「原來張老師來了,快請到裡頭坐坐,喝杯茶!」
張大力聽了,正色說:「老闆,您別跟我弄這套!您的石鎖上寫著嘛,誰舉起
它,賞銀百兩,您就快把錢拿來,我還忙著哪!」
誰料聚合成的老闆並不理會張大力的話。待張大力說完,他不緊不慢地說道:
「張老師,您只瞧見石鎖上邊的字了,可石鎖底下還有一行字,您瞧見了嗎?」
張大力怔了。剛才只顧高興,根本沒瞧見鎖下邊還有字。不單他沒瞧見,旁人
也都沒瞧見。張大力腦筋一轉,心想別是老闆唬他,不想給錢,以為他使過一次勁,
二次再舉不起來了,於是上去一把又將石鎖高高舉到頭頂上。可抬眼一看,石鎖下
邊還真有一行字,竟然寫著:
惟張大力舉起來不算
把這石鎖上邊和下邊的字連起來,就是:
凡舉起此鎖者賞銀百兩,惟張大力舉起來不算!
眾人見了,都笑起來。原來人家早知道惟有他能舉起這傢伙。而這行字也是人
家佩服自己,誇讚自己--張大力當然明白。
他扔了石鎖,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小楊月樓義結李金鏊
民國二十八年,龍王爺闖進天津衛,大小樓房全賽站在水裡。三層樓房水過腿,
兩層樓房水齊腰,小平房便都落得「沒頂之災」了。街上行船,窗戶當門,買賣停
業,車輛不通,小楊月樓和他的一班人馬,被困在南市的慶雲戲院。那時候,人都
泡在水裡,哪有心思看戲?這班子二十來號人便睡在戲台上。
龍王爺賴在天津一連幾個月,戲班照樣人吃馬喂,把錢使淨,便將十多箱行頭
道具押在河北大街的「萬成當」。等到水退了,火車通車,小楊月樓急著返回上海,
湊錢買了車票,就沒錢贖當了,急得他鬧牙疼,腮幫子腫得老高。戲院一位熱心腸
的小夥計對他說:「您不如去求李金鏊幫忙,那人仗義,拿義氣當命。憑您的名氣,
有求必應。」
李金鏊是天津衛出名的一位大鍋伙,混混頭兒。上刀山、下火海、跳油鍋,絕
不含糊,死千一個。雖然黑白道上,也講規矩講臉面講義氣,拔刀相助的事,李金
鏊幹過不少,小楊月樓卻從來不沾這號人。可是今兒事情逼到這地步,不去也得去
了。
他跟隨這小夥計到了西頭,過街穿巷,抬眼一瞧,怔住了。籬笆牆,柵欄門,
幾間爬爬屋,大名鼎鼎的李金鏊就住在這破瓦寒窯裡?小夥計卻截門一聲呼:「李
二爺!」
應聲打屋裡貓腰走出一個人來,出屋直起身,嚇了小楊月樓一跳。這人足有六
尺高,肩膀賽門寬,老臉老皮,鬍子拉碴;那件灰布大褂,足夠改成個大床單,上
邊還油了幾塊。小楊月樓以為找錯了人家,沒想到這人說話嘴上賽扣個罐子,甕聲
甕氣問道:「找我幹嗎?」口氣挺硬,眼神極橫,錯不了,李金鏊!
進了屋,屋裡賽破廟,地上是土,條案上也是土,東西全是東倒西歪;迎面那
八仙桌子,四條腿缺了一條,拿磚頂上;桌上的茶壺,破嘴缺把,磕底裂肚,蓋上
沒疙瘩。小楊月樓心想,李金鏊是真窮還是裝窮?若是真窮,拿嘛幫助自己?於是
心裡不抱什麼希望了。
李金鏊打量來客,一身春綢褲褂,白絲襪子,黑禮服呢!鞋,頭戴一頂細辮巴
拿馬草帽,手拿一柄有字有畫的斑竹折扇。他瞄著小楊月樓說:「我在哪兒見過你?」
眼神還挺橫,不賽對客人,賽對仇人。
戲院小夥計忙做一番介紹,表明來意。李金鏊立即起身,拱拱手說:「我眼拙,
楊老闆可別在意。您到天津衛來唱戲,是咱天津有耳朵人的福氣!哪能叫您受治、
委屈!您明兒晌後就去『萬成當』拉東西去吧!」說得真爽快,好賽天津衛是他家
的。這更叫小楊月樓滿腹狐疑,以為到這兒來做戲玩。
轉天一早,李金鏊來到河北大街上的「萬成當」,進門朝著高高的櫃台仰頭叫
道:「告你們老闆去,說我李金鏊拜訪他來了!」這一句,不單把櫃上的夥計嚇跑
了,也把來典當的主顧嚇跑了。老闆慌張出來,請李金鏊到樓上喝茶,李金鏊理也
不理,只說:「我朋友楊老闆有幾個戲箱押在你這裡,沒錢贖當,你先叫他搬走,
交情記著,咱們往後再說。」說完撥頭便走。
當日晌後,小楊月樓帶著幾個人碰運氣賽的來到「萬成當」,進門卻見自己的
十幾個戲箱--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頭箱、旗把箱等等,早已擺在櫃台外
邊。小楊月樓大喜過望,竟然叫好喊出聲來。這樣便取了戲箱,高高興興返回上海。
小楊月樓走後,天津衛的鍋伙們聽說這件事,佩服李金鏊的義氣,紛紛來到
「萬成當」,要把小楊月樓欠下的贖當錢補上。老闆不肯收,鍋伙們把錢截著櫃台
扔進去就走。多少亦不論,反正多得多。這事又傳到李金鏊耳朵裡。李金鏊在北大
關的天慶館擺了幾桌,將這些代自己還情的弟兄們著實宴請一頓。
誰想到小楊月樓回到上海,不出三個月,寄張銀票到天津「萬成當」,補還那
筆欠款,「萬成當」收過鍋伙們的錢,哪敢再收雙份,老闆親自捧著錢給李金鏊送
來了。李金鏊嘛人?不單分文不取,看也沒看,叫人把這筆錢分別還給那幫代他付
錢的弟兄。至此,錢上邊的事清楚了,誰也不欠誰的了。這事本該了結,可是情沒
結,怎麼結?
轉年冬天,上海奇冷,黃浦江冰凍三尺,大河蓋上蓋兒。甭說海上的船開不進
江來,江裡的船晚走兩天便給凍得死死的,比拋錨還穩當。這就斷了碼頭上腳伕們
的生路,尤其打天津去扛活的弟兄們,肚子裡的東西一天比一天少,快只剩下涼氣
了。恰巧李金鏊到上海辦事,見這情景,正愁沒轍,抬眼瞅見小楊月樓主演《芸娘》
的海報,拔腿便去找小楊月樓。
趕到大舞台時,小楊月樓正是閉幕卸裝時候,聽說天津的李金鏊在大門外等候,
臉上帶著油彩就跑出來。只見台階下大雪裡站著一條高高漢子。他口呼:「二哥!」
三步並兩步跑下台階。腳底板給冰雪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仰臉對李金鏊還滿是
歡笑。
小楊月樓在錦江飯店盛宴款待這位心中敬佩的津門恩人。李金鏊說:「楊老闆,
您餵得飽我一個腦袋,餵不飽我黃浦江邊的上千個扛活的弟兄。如今大河蓋蓋兒,
弟兄們沒飯轍,眼瞅著小命不長。」
小楊月樓慨然說:「我去想辦法!」
李金鏊說:「那倒不用。您只要把上海所有名角約到一塊兒,義演三天就成!
戲票全給我,我叫弟兄們自個兒找主去賣。這麼做難為您嗎?」
小楊月樓說:「二哥真行,您叫我幫忙,又不叫我費勁。這點事還不好辦嗎?」
第二天就把大上海所有名角,像趙君玉、周信芳、黃玉麟、劉筱衡、王芸芳、劉斌
昆、高百歲等等,全都約齊,在黃金戲院舉行義演。戲票由天津這幫弟兄拿到平日
扛活的主家那裡去賣。這些主家花錢買幾張票,又看戲,又幫忙,落人情,過戲癮,
誰不肯?何況這麼多名角同台獻技,還是《龍鳳呈祥》、《紅鬃烈馬》一些熱鬧好
看的大戲,更是千載難逢。一連三天過去,便把凍成冰棍的上千個弟兄全救活了。
李金鏊完事要回天津,臨行前,小楊月樓又是設宴送行。酒足飯飽時,小楊月
樓叫人拿出一大包銀子,外頭拿紅紙包得四四方方,送給李金鏊。既是盤纏,也有
對去年那事謝恩之意。李金鏊一見錢,面孔馬上板起來,沉下來的嗓門更顯得甕聲
甕氣。他說道:「楊老闆,我這人,向例只交朋友,不交錢。想想看,您我這段交
情,有來有往,打誰手裡過過錢?誰又看見過錢?折騰來折騰去,不都是那些情義
嗎?錢再多也經不住花,可咱們的交情使不完!」說完起身告辭。
小楊月樓叫李金鏊這一席話說得又熱又辣,五體流暢。第二天唱《花木蘭》,
分外的精氣神足,嗓門冒光,整場都是滿堂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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