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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暴風雨


  生活給它的挑戰者以非同尋常的幸福。

  整整一冬天氣出奇的溫暖,年年從西伯利亞沖湧而來的寒潮,好像在那邊遇到 了什麼麻煩,遲遲未到。河水入冬就沒上凍;它是漾著快活的漣漪過冬的。可是立 春過後個把月,眼看著草綠花開,卻忽然來了一股異常兇猛的風雪,幾夜之間,河 面就凍上厚厚的堅冰,白茫茫的大雪遮蓋一切,枝條上剛泛出的綠意,又給這股奇 冷硬逼回去,好一派酷烈的嚴冬景象!那些過分勤快而早早收拾起冬裝的人,忙著 把皮帽暖靴找出來,打算重新過冬。然而這股寒潮來得急會得快,轉眼無影無蹤, 尾隨而來的就是春天的腳步了。

  北方春天的步履是繚亂的。十年九旱,無雨多風,蘇解的地面給這沒完沒了的 風一通死吹,粉化成黃土面子,再給風揚起來,攪得昏天昏地。而且這風忽暖忽涼, 弄得人胡糊塗塗分不出春天還是冬天。可就在這當兒,黑綠色的草芽子硬鑽出地面 來。這些最早露頭的草芽,受不到雨露潤澤,無人疼惜,還免不了遭到一陣不期而 來的凌厲的春寒襲擊。如果它要想幹不死,凍不蔫,就非得有股非凡而強勁的生命 力不可:

  今年壬戌,狗年,清明才過,春寒未盡,滴雨不落,風沙漫天。城市東區挨近 那座新建油庫的工藝品總廠,正是最不景氣、亂子層出的時候。


一 小夫妻鬧罷工


  今兒打早,廠保健室裡就坐了一群男男女女,嘰嘰嘎嘎地說笑打鬧。保健寶是 廠裡一個特殊的休息室。誰要是幹活干膩了,隨便瞎謅個頭疼腦熱的病,來找廠醫 蘭燕要點吃不吃都差不多的小藥,就在這兒歇歇坐坐,若是碰到幾個說得來的,還 能吹氣冒泡,海聊一通。人家是打著看病的旗號來的,廠裡的頭頭們再厲害也管不 著;廠長關國棟是設卡子的能手,卻卡不住病號。所以人稱保健室是「合法休息室」。 因此這兒又是一個情報交流中心。大家從四面八方、各條道兒上聽來的消息,都在 這裡互相交換,再散播出去。廠裡有兩個情報中心,官方的是政工股,民間的就在 這保健室裡。這幾天,工廠後牆外剛剛蓋成的那八間宿舍房的分配問題是頂頂熱門 的話題。連一些有房子住、根本不打這算盤的人也摻和進來,東西南北亂打聽。可 能唯有房子問題才能扯進來這麼多人和人的關係。生活中,最複雜、最微妙、最難 捉摸的就是人事。大家還可以借此把廠裡種種齷齪事折騰出來,罵罵咧咧評論一番, 好叫心裡舒坦一些。關於這八間房,廠裡每天起碼都有一二十條能夠引人興奮的新 聞。此時,保健室裡的人們扯來扯去,自然也總在這件事情上轉。

  大家有話都搶著說,只有司機邢元例外。他坐在床上,無精打采靠著牆,拉下 來的帽簷遮住那張小白臉兒,帽簷下只能看見死死閉著的薄嘴唇。他像得了雞瘟, 已經打蔫兒兩天了。廠裡總共三個司機,都有外號。一個叫「馬半天」,一個叫 「劉一會兒」,一個是他--「邢沒準兒」。「馬半天」是廠裡的老司機,常年血 壓高。廠醫蘭燕從區裡的保健培訓班裡學了個詞兒回來就安在他身上,叫做「不可 逆的」。蘭燕自己也解釋不清這個詞兒怎麼講。「馬半天」從廠裡第二號大學問、 技術股長伍海量那裡得知,這「不可逆的」就是再也治不好了,最後必定死在高血 壓上。這麼一來,他就逮著理,每日上半天,不再出車,只管汽車維修。「劉一會 兒」是肝炎老病號,多年來只要到廠,打個照面就走。唯有邢元是個不折不扣的壯 勞力。廠里拉料進貨,頭頭們去開會,接送賓客,大小車全是他一人開。因此,頭 頭們對他也就客氣三分,否則他一撂挑子,有急事也得乾瞪眼。再說廠裡上上下下 的人們,誰有私事辦都得求他,比如娶媳婦接新娘子啦,運傢具啦,拉病人啦…… 地位培養性格。他高興時,又好求又肯賣力氣;不高興就耍起大爺脾氣,叼根煙到 各個車間亂竄,找個消停地界,沏一缸子熱茶,連喝帶聊,一坐半天,有事也很難 找到他。有一回他夜裡出車,會計不給他誤餐費,他賭氣跑到五樓頂上呆了多半天, 急得生產供銷股長王魁用擴音器把嗓子都喊啞了,他也不答理。後來那會計從廠裡 分了半立方木料,請他幫忙,他卻不記前仇,熱心幫那會計用車拉回家。他為什麼 以德報怨,原因無人猜得,人們摸不準他的性情,就叫他「邢沒準兒」。

  邢沒準兒這兩天更叫人摸不著頭腦。許多進貨出料等著他。他說自己洩肚,出 不了車,但也不回家休息,整天守在廠裡,躲在一個角落,帽簷往下一拉蓋上臉, 聳起的兩肩把耳朵墜托起來,尖下額兒往領口裡一插,死陰活氣,動也不動,嘴巴 象活蛤蜊一樣死死閉著,一聲不吭。誰都不能說他裝病,因為廠醫蘭燕就是他老婆。 雖說這保健醫是「二五眼」,擦皮傷肉抹點紅藥水,頭疼牙疼給兩片止疼藥,可她 確診邢元胃炎,誰敢推翻?要是惹翻蘭燕,不比惹翻邢元更好受。保健室總共兩個 醫生。另一個外出半年學化驗,她就成了這裡的皇上,惹了她,有病說你沒病,要 假不給假;那張伶牙俐齒的小嘴更不饒人。但是她今天竟和邢元一樣不吭不哈。一 張五官好動、表情豐富、招人喜歡的小臉兒,變得像板凳面;彎彎而秀氣的黑眉毛 拉成一條直線,好像有股氣橫在臉上。平時到處插嘴,不說話難受,可今天逢人不 理,眼都不瞧人。不看病,不給藥,不開假。有病找她,她就開個轉院單子往人家 手裡一塞,說:「到外邊衛生院去看吧!」這究竟是怎麼啦?小兩口子一個神兒, 吵架了?

  屋裡這群男男女女,年紀輕輕,社會經驗並不少。他們探知小兩口子打架最好 別管,這種架打起來像一對仇人,轉眼就好成一個。而且看他們這架式又不像是自 己互相鬥氣,難道有誰敢來招惹他倆?於是人們表面上裝著看不出來,眼珠子不時 移到眼角,留神察看這兩口子一反常態的真正緣故。

  這當兒,門兒「呀」的一聲開了。人沒進來,一個圓糊糊的大腦袋先伸進來。 腦袋上一對國眼鏡片忽閃發亮,看不見眼神。可大夥一瞧這呆頭呆腦的樣子,「轟」 地笑起來。笑得這人發窘地抬起手背遮擋著嘴部。屋裡一個瘦健漂亮的小伙子說:

  「郗捂嘴,怎麼腦袋進來,腳鴨子留在門外邊了,是不是又穿了一樣一隻鞋?」

  這一句逗得大伙笑得更厲害。直笑得兩個女工眼睛流淚,捂著肚子直不起腰。 一個長著連鬢鬍子的結實高大的漢子,手裡煙卷拿不住,掉在地上。一直板著面孔 的蘭燕也繃不住,她不願意讓人瞧見自己臉上現出笑容,掉過身面朝窗外,但別人 從她後背豐腴肌肉的顫動中照樣看得出來。

  這人是廠設計室的頭號設計郗半民,五十年代工藝美術學院的高才生,廠裡唯 一的名副其實的大學生。人老實得出奇,呆得出奇,膽小得出奇。遇到尷尬場合, 總是習慣抬起手來擋著嘴部,人稱「郗捂嘴」。頭年裡,全廠職工健康普查,蘭燕 錯把他滿是脂肪的肚子上的肉折,當做肝臟的邊緣,誤診他「肝大三指」,嚇得他 一夜沒睡,第二天上班來,糊里糊塗穿錯了鞋,一隻黑布鞋,一隻緣球鞋,到廠裡 才叫人發現,轟動了全廠,從此這事就成了這呆子的一樁典故,也是工人們閒談時 的笑料。

  郗半民一進屋,大家更加興奮,發亮的眼珠子圍著他轉,好像要從他身上找到 可笑的事情。

  「那捂嘴,想吃點嘛藥?」那小伙子又逗弄他,臉上溢滿調皮搗蛋的勁兒。

  「我這幾天閉眼。」郗半民認真地說。他不大分得出別人是否取笑自己,便摘 下眼鏡,給大家看。他左眼紅腫,好像一個大紅果兒。

  「好呵,說捂嘴,你要這樣子在勝利路上一站,保管所有車輛都停住--人家 以為你這是紅燈信號哪!」這小伙子機靈得很,抓到話茬,俏皮話說來就來。他的 後腰上別著鉗子改錐,一看就知是個電工。

  在大伙的笑聲裡,郗半民趕忙戴上眼鏡,請蘭燕給他瞧病。蘭燕也不看他,卻 冷著口說:

  「我沒能耐看你這種病。你去衛生院吧!」

  「不行,白大夫。」郗半民馬上焦急起來,「羽毛畫組等著要樣子呢!你給我 點眼藥水滴滴,叫它別總流眼淚就行。」

  蘭燕膘他一下,說:「這是急性角膜炎,滴眼藥不成,除非打針!」她說著把 身邊的針盒用勁兒拍得啪啪響。

  旁觀者明白,郗捂嘴膽小,蘭燕這是故意嚇唬他。誰知郗半民活忙心急,認頭 挨一針,頓時引得屋裡這幾個小伙子興致大發。「郗捂嘴,快,脫褲子,把屁股露 出來!」那電工小伙子立刻叫道。

  「王寶,你起嘛哄,這麼多人……」郗半民手擋著嘴說。

  「王寶,你對人家老九別講粗話。你應當說--」另一個長臉的小伙子說, 「您請臥下,高抬尊臀……」

  笑聲貫滿屋子。郗半民顯得很緊張。那名叫王寶的電工小伙子叫著:「你這屁 股怎麼跟房子的分配方案一樣見不得人?今兒我們非看不可了。哥幾個,來,幫幫 他忙。」王寶鬧得最歡,他是誠心嚇唬郗半民取樂。

  還有一個長得黑生生的胖小子從旁起哄鬧著:

  「郗師傅,捂嘴乾嘛,捂屁股呀!」

  屋裡兩個女工立刻嚇得失嗓門叫著,奪門跑掉。郗半民死抓著褲腰帶,扭著屁 股,生怕這幾個不知輕重的小子上來扒褲子。蘭燕忽然氣勢洶洶朝王寶他們罵道:

  「你們再要沒臉沒皮地胡鬧,我就轟你們啦!」

  若在平時,這幾個小子非跟蘭燕耍幾句貧嘴不可,但今天不敢,蘭燕那副氣哼 哼的樣子叫他們不敢鬧得過分。開玩笑的深淺,不在自己,而在對方。

  那個絡腮鬍子的大個子,是保全車間的鉗工劉來。他說:

  「算了吧,哥幾個,別拿人家老實人開涮了!」

  劉來在這幾個小伙子心中有些威信,郗半民這才從威脅中解脫出來。他左手在 胸前抓住褲腰往上提,右手繞到背後把褲子謹慎而不情願地退下一小截,露出肥嘟 嘟一塊肉。蘭燕用鑷子夾著浸了酒精的棉球抹一下,飛快把針戳進內裡。可能她心 裡有股氣,用勁就過猛。「哎喲!媽喲!」郗半民不覺疼得一挺肚子。

  打針的就怕人家說疼。蘭燕沒好氣地說:

  「湊合點吧!好處都叫你們老九撈走了。趕明兒,住進新房子,嘛病都沒了。」

  這幾句話打她那又薄又快刀片一樣的嘴唇中間吐出來,字字好像帶著刀刃。郗 半民聽了,摸不清頭腦,只好「嘿嘿」陪笑應付。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旁邊那幾個精明小子,從蘭燕這幾句話彷彿一下子猜到 她耍脾氣的根由。沒等他們用話往深裡探一探,技術股的股長伍海量闖進來。伍海 量是個五短身材的矬子,比普通人還矮半頭,其貌不揚。他窄腦門,方下巴,大嘴 叉總張著,好像錢罐的投錢孔,大鼻頭往上翻,鼻眼直對人。有一次,電工王寶裝 電扇時,假裝搞錯而故意把插頭往他鼻子上插,這事也算他的一件提起來就叫人大 笑不止的軼事。在廠裡,人人都叫他「武大郎」,不知由於他個兒矮又偏偏姓「伍」, 還是因為他那模樣不錯的老婆和他離婚,另嫁了別人。

  他一頭進門,就往屋裡一張張臉上看,像是找人。

  「找西門慶嗎?」王寶笑嘻嘻說。

  「閉住你的爛嘴。我找--哎,這小子在這兒!」伍海量一眼瞧見倚在牆邊兒 的邢元,立刻眉開眼笑,「快跟我來,邢沒準兒!」他這一笑,五官擠在一起,像 個於柿餅。

  邢元沒動勁,帽子造著臉。

  伍海量上去一把抓過帽子。邢元閉著眼,好像睡著一樣。伍海量打趣道:

  「唷,你小子成佛啦!」

  邢元忽然睜開眼,目光挺凶。旁邊幾個工人互相遞眼色,意思是伍海量沒長眼 眉,專往燒火爐子上撞,看來准有樂兒在後邊。劉來不聲不響換支煙,緊抽兩口提 提興致,一隻手摸著自己下巴上的硬胡茬,好像等著瞧這意料中的大戲。果然,兩 天來一言不發的邢元開了金口:

  「武大郎,你是廠裡第二號大學問,我是頭號文盲。我鬥不過你。你有能耐跟 關老爺(廠長關國棟的外號)用不上,可別找興我。我姓邢的沒招沒惹你!」

  伍海量看他神色不對,不明根由,卻知道這小子不好惹,便趕忙換個口氣說:

  「我打一早就找你。找你整整兩個小時,哪知你在這兒呢!」

  邢元把小白臉繃得硬梆梆,沒好氣地說:

  「你找我兩個小時,我還找你兩個小時呢,也沒找到你。我找不到你,你能找 到我?」

  旁邊幾個工人一聽邢元這機靈巧妙的答話,不覺都嘖嘖稱絕。伍海量無言對答, 只好說:「外貿退回那兩萬個長了霉的彩蛋得趕快拉回來。怎麼,你今兒不大舒眼?」 他用柔和的話哄著邢元,生怕邢元給他一個硬釘子,「不過這事還非得你不行。沒 你辦不成。嘿嘿……」

  雖說伍海量曾是輕工業技術學校的學生,但在工廠混油了,天性和善,學不會 心硬手狠,卻早學會了厚皮賴臉。

  「少來這套!別把我往高處抬,再撒手掉我!老伍,這事你少管。你是管技術 的,生產歸人家關老爺和王大拿管,彩蛋出問題有你的嘛?你想當廠長?好吧--」 他一手從伍海量手裡拿過帽子,不管歪斜地扣在頭上,然後交盤手臂,往肚子上一 放,揚起下巴說:「你先分給一間房子吧!你要是像那幫頭頭們答應了不算,哼, 禿蛋再來求我!」

  這兩句話,等於把他兩天來裝病怠工的底兒洩了。原來這小夫妻倆陰陽怪氣, 鬧罷工,撂挑子,是給頭頭們一點顏色看:房子分配方案一直是個謎。那幾個工人 一聽邢元的話裡有蹊蹺,便撬乎著說:

  「邢沒準兒,我們都聽說,房子不是你穩拿一間嗎?」

  「穩拿?狗屁!這回公司的工作組一來,戲法又重變了。我那間吹了!」

  王寶接過話說:「吹不了!憑什麼吹?誰敢?你告我,咱哥兒們拿三百八的電 電死他!」這話好像是為邢元打抱不平,實際是擠他往下說。

  「誰說不敢?這工作組是公司新來的那個姓賀的書記派來的。我早就聽說過, 這個姓賀的原是局技研所的所長。新官上任三把火,人家正想做出點樣兒給別人看。 咱廠那群撈不上房子,急了眼的,騰起哄,往上反映。要不公司會來插手?」邢元 氣哼哼地說。

  「公司不插手,你們幾位又得手了!」劉來靠著藥櫃,抽著煙,不緊不慢的話 裡含著冷嘲熱諷。

  「嘿,大鬍子,你還別氣,小心生氣長癌。人家該得手的照樣得手。就說人家 關老爺,在公司裡、局裡、市裡有多少人?工作組來了還得幫他的忙,幫不了我的 忙,也幫不了你的忙!」邢元聽出劉來嘲諷他。有意回去幾句。

  「怎麼,這房子也有關老爺的?他城裡不是有兩大問嗎?」王寶緊著問。

  「弄來這房子他自己住,城裡那兩間給他閨女兒子!」邢元心裡有火,平日嘴 裡那道閘也關不住了。

  「你別胡扯了,人家關老爺的事你怎麼會知道?」劉來假裝不信,故意刺激他 多吐出一些秘密。

  「我?我嘛不知道。頭頭們上下班,出門開會,坐在汽車裡嘛都說。還有武大 郎一間呢!」

  「別胡安,哪能有我的份兒!」伍海量雖然這麼說,意外的好消息使他那張短 臉閃出驚喜的光彩。

  邢元說:

  「我不騙你。我也不跟你爭。要是分房給你,我服氣,咱倆條件一樣,都是倒 插門女婿,住著老丈人的房子。可是咱一條男子漢不能總寄人籬下。當然你比我更 難,你老婆又和別人結了婚,你住在人家算哪一號?多窩囊!我就是不眼那群頭頭 們,哪件事他們不吃香喝辣的?天天上班,乾脆說就是找便宜來的。他們要把我惹 火了,我把他媽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全兜出來。咱光腳不怕穿鞋的。無產階級、天 不怕地不怕!」

  「行了,行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沒鼻子沒眼兒的事別隨便往外扔。」伍海量 阻止他繼續說。

  「去!要不說你是武大郎!連骨頭都不夠長!我姓形的雖然小學畢業,人事不 比你懂得少。你原先在制鏡廠是管生產的,為嘛王大拿一手抓著生產供銷兩樣偏本 給你,楞叫你管技術?懂得嗎?就因為你不是關老爺的人,人家不信你。你別象孫 猴子,拿著弼馬溫當個什麼官兒!別看分給你一間房,那因為不給你說不過去。拿 你去堵住人們的嘴,再怎麼幹都成了!」

  「好呀!」劉來突然把半棵煙往地上一扔,發火道:「敢情你們在上邊暗含著 把油水都分光了,把我們幾百號工人都蒙在鼓裡。邢沒準兒,你小子也不夠!要不 是工作組拿掉你的房子,這些話你死也不會往外說!」

  邢元怔住,他忽然醒悟到自己話說多了。衝動最易壞事。蘭燕插進嘴來:

  「你們可別往外邊去瞎造!我早對小邢說過,給我們房子也不要。頭頭們叫小 邢搬去,不就因為他是司機,晚上看電影看戲,半夜去接站看病,隨時都能把他從 被窩裡掏出來?」

  「別唬我們了!」王寶說,「要給我一間,每天夜裡掏兩次我也干,別淨說頭 頭們吃香喝辣的。近水樓台先得月,沾一沾也撈點油腥呢!」

  「滾,別在這兒耍臭嘴!」蘭燕上來使勁給他一巴掌,掉下臉兒說:「就這樣 還想在我這泡假?美的你!」

  「唷!」王寶挨了一下,不但沒急,反而扭過臉逗弄邢元:「嫂子拍我肩膀一 下,你可瞧見啦,吃醋嗎?哎--」

  邢元的心思在房子上,根本沒理他。

  伍海量怕他們逗急翻了臉,一推王寶說:「耍什麼二皮臉,還不幹活去!貝雕 車間好幾台電砂輪都不轉了。」然後又轉臉求邢元,「去拉幾趟吧!那兩萬個彩蛋 霉成什麼樣子還不知道呢!天再熱,霉得會更厲害,將來返工都洗不乾淨。」

  「怨誰?怨我?」邢元小眼一瞪說,「你們頭頭們沒弄好,叫我來回拉,我不 受那份累。汽車不在院裡嗎?自己拉去!」

  劉來嘴角含著諷意說:

  「反正外貿給錢了,叫外貿賠唄!」

  「那怎麼行!」伍海量半仰著頭對大個子劉來說,「發霉的原因是咱們沒洗淨 蛋殼。再說,外貿還壓著咱一筆貝雕和羽毛畫的錢呢,人家正要用這筆錢頂這批貨。」

  「人家是正正經經做買賣,咱們頭兒才不費這份腦子呢!我給你出個主意吧- -」劉來似笑不笑地說,「把這兩萬個彩蛋都處理給職工。五分錢一個,拿回家把 蛋挖去,至少外邊那錦緞糊的小玻璃金也值,我們情願不要這個月的獎金了。」

  「那廠子就該關門了!」一直站在旁邊沒說話的郗半民著急地說,「五分一個 得賠多少錢,最少也得四萬塊錢!」

  大家看他這副急欺欺的樣子,都笑起來。那個黑黑的小伙子取笑說:

  「要不說你們老九辦不成事。一張嘴就是傻話。」

  邢元說:

  「你急得嘛?郗捂嘴!廠裡養了五十多個幹部白吃飯?告訴你,一個錢也陪不 了!」

  「不賠?那我可不信!除非頭頭們把工資和存款全捐出來!」王寶說。

  「想得倒好。個個瓷公雞、鐵仙鶴,哪個肯拔毛?不多拿就算好的!」邢元說: 「人家不賠錢自有絕招,叫你小子把腦袋裡的水擠淨了,也想不出來!」

  「如果是王大拿出的主意,準有倒霉的!」劉來說。

  「算叫你說著了。」邢元的話裡帶著三分佩服。

  「說著了嘛?」王寶十分感興趣地問。

  伍海量生怕邢元再捅出什麼來,上去一手拉著邢元的胳膊說:

  「別胡捅亂捅了,還嫌廠裡的漏子不夠?彩蛋霉成什麼樣子還不知道,你有這 胡扯的時候三趟也拉日來了!」

  「我說過,不給房子我就--」邢元說到這兒看了蘭燕一眼,把下面的話改為 「我就有病!」

  伍海量急中生智,扒在邢元的肩膀,微微踮起腳,盡力把大嘴叉子湊向邢元耳 邊。邢元一推他:

  「離遠點,嘴怪臭的!」

  伍海量不但不惱,反而笑喝喝又親熱地拍他一巴掌:「你聽著呀,好事--」 跟著又湊上去小聲說兩句。聲音小得屋裡沒有第二個人能聽見。

  這話象魔法吹進邢元的耳朵裡。邢元的小黑眼珠立刻好似通了電的小電珠一樣 亮起來。他問:

  「武大郎,你這話當真?」

  「騙你是孫子!」

  「你們老九心眼多。」

  「我算哪號老九。我是中專畢業。」

  「矬子裡拔高個兒,別看你矬,跟我們比還算大學問。」小邢說,「郗捂嘴老 大,你老二。咱廠就數你們倆。」

  郗半民在一旁聽了,不覺又抬起手背擋嘴。

  「小邢,我保你了,怎麼樣?」伍海量說:

  「你的話不如放屁。誰保你呀!你還保別人?要是工作組他們保還說說……」

  伍海量又伏在他耳邊說了一句。邢元立刻神采煥發,好像中了什麼頭獎。他叫 一聲:「你這矬子心眼就是多,你怎麼--」他看看屋裡的別人,便把下邊的話留 在口中,只是說了一聲:「走!」聲音裡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手一拉伍海量,開 門就跑出去。

  屋裡那幾個人雖然沒聽見伍海量的耳語,但從邢元轉瞬突變的神氣,看出來這 小子得了便宜。蘭燕八成也猜到了,臉蛋好像開化的小河,盈盈漾出活氣。於是王 寶他們就拿蘭燕開起心來。蘭燕抓起一把掃帚象轟雞一樣,劈劈啪啪把他們全打出 去。不過這一次不是賭氣,而是高興。

  這幾個小子一出保健室,立刻把剛剛屋裡這些新聞散揚出來,不出兩小時,就 有聲有色地傳進所有人的耳朵裡。於是,這八間房子的分配方案更像謎底,在揭開 之前最富於魅力,吸引全廠工人的眼睛全都瞄準它!


二 彩蛋變松花


  看不見,聽不到,摸不著,猜不准……猜不准就多聽聽,耳聽為虛就用眼瞧。 瞧哪兒?那兒,那邊的辦公樓!

  全廠總共三座樓。前樓是舊廠房,做的是植線和漿印的床單、桌布、枕袋、頭 巾,多年來不變的老品種。單是這破舊雜亂的車間廠房就顯出一副靠慣性緩緩運行 的老態。一樓是植絨車間,從剪絨機裡飛出的細小的絨毛,用風扇排不出去,就混 在空氣裡;黑暗的地方看不見,光線裡密密麻麻亮閃閃,好像牛毛小雨到處飄飛, 十分嚇人,工人們最容易得矽肺。上班時工人們一律象醫院手術室裡的醫生護士, 大口罩捂在臉上。逢到伏天夏日,嘴唇四周捂出一大團痱子,像吃了魚蟲子。年輕 的姑娘們愛美而不肯戴口罩,得矽肺的多是她們。二樓和三樓都是噴花車間。一條 長長的巨型桌案從車間這端通向另一端,幾十名工人對面坐著,用噴槍把各色漿液 噴在城花上,色霧也像絨毛那樣亂飄,於是這二三樓就成了色彩世界。桌案上、衣 服上、地上、牆上、手上、頭髮眼毛上全都花花綠綠,真像當今舞台上時髦的那種 五顏六色、變來變去的燈光「效果」,有時弄到臉上就像戲裡的小鬼兒。四樓上搞 絲漏漿印,雖然看上去整齊得多了,人也少,可是製版房裡噴漆稀料的味道專往人 鼻眼兒裡鑽,再加上製版用料含著容易發揮的苯,引起苯中毒。廠裡幾次開會,大 張旗鼓地叫喊要把絨毛、色霧和苯這「三害」從這座樓裡清除出去;然而,不少頭 頭似乎習慣了這種用「運動」的方式解決問題,凡是靠運動這股猛勁辦不成的,過 後反而無人過問。「三害」頑固地存在,廠裡唯一能拿出的辦法是每人每天兩角錢 「有毒作業補助」。沒有補助倒也罷,這兩角錢卻引得人們去想:誰願意為這兩角 錢找病?沒病裝病倒不錯,可以到蘭燕那裡弄幾天假,回家幹點私事,但誰也不想 真有病。人最大的福氣莫過於有個硬梆梆、經得住折騰的好身體……這就是舊廠房 全部內情了。樓梯走廊上全是絨毛、破布頭和草繩。樓外的大篷裡堆滿沒拆包的原 料布匹和包裝成捆的成品。看上去,這座樓就像一隻正在裝卸貨物的破船。

  這老廠房對面,豎著一幢漂亮的新廠房。紅磚、青瓦、白水泥抹得見稜見角的 窗戶框,上下六層,十分爽眼。這是七年前廠裡恢復工藝品生產時,外貿撥款資助 蓋起的一座新樓。廠裡從舊廠房選出幾十名年輕能幹的工人--自然又都是與頭頭 們有著各種各樣瓜葛和裙帶關係的人,分成三批,一批去營口學習羽毛畫,一批去 大連學習當地精熟的貝雕技藝,另一批人跟隨重金請來的兩位老畫工學畫粗糙而地 道的仿古國畫「蘇州片子」。自從尼克松來中國,外國鬧起中國熱。從長城故宮到 熊貓,以至泥胎的小花臉和月餅模子,一概惹得外國人眼珠發亮。一百年前,不少 外國人靠著中國古董發財,外國人腦筋並不靈活,這次他們抱著原先那種舊成見和 新的神秘感,竟把所有沒見過的中國玩意兒,不分良莠都當做寶貝,這就使國內的 工藝品廠發一筆洋財。這座樓也就應運而生,樓裡生產的東西招人喜歡,它成了廠 裡向外炫耀的資本。不知哪來一個奇怪的邏輯:凡是唬住外國人的,也就唬住自己 人。於是這樓裡的工人們給人的感覺不一般了,個個身穿平平整整、沒有皺折的白 布大褂,手潔臉淨,進進出出,比大醫院的醫生護士還神氣。這幫人也算轉運了! 幹著最輕的活兒,練的最拿人的本事,互相打趣還稱什麼「藝術家」!一幅畫,動 輒賣幾百上千,等於噴花車間幾十個工人千一天的。而且,這兩年前樓植絨漿印的 工藝陳舊,植絨不牢,漿印怕洗,砸了幾家國內的老客戶;廣州那邊的彩印床單圖 案新穎,價錢也便宜,不聲不響地在廣展上把和他們保持多年關係的外商全拉走了; 多虧生產供銷股長王魁生拉硬扯,拆東補西,使盡全身解數,才使前接的生產沒垮 下來。但是,究竟是一個月只有半個月的活,樓裡三百號人只能慢慢騰騰地磨洋工, 如果一努勁兒,跟著就沒活可干,該睡大覺了;只能這樣有氣無力地維持,時賺時 賠。這麼一來,「後樓養前樓」的說法可就沉重地壓在前樓工人們的身上了。兩座 樓一新一舊,一高一矮,遙遙相對。後樓好似一群高等精神貴族,前樓卻像一夥吃 閒飯的食客,腦袋也抬不起來。唉,什麼時候才能翻身哪!

  身子沒翻過來,壓在上邊的東西竟然漸漸變輕了。市場的變化誰也控制不住, 國際行情比邢元的脾氣更沒準兒。機靈的人像兔子到處都是,到處亂跑。你不動腦 筋,人家的腦筋轉得一刻不停。如今世界上以不變應萬變的,大概只有宗教和古董。 當外商看到中國工藝品變成熱門貨,一下子香港和台灣都幹起來,善於模仿的日本 人很快就把一些做工簡單的中國工藝品製造得維妙維肖。不大會變化的工藝品總廠 有限那點招數叫人偷去,它的高潮也就很快過去了。技術股長伍海量有些買賣眼光, 看準彩蛋在國際市場上抬頭,立刻叫國畫組改畫彩蛋,抓住了幾家國外客戶,才暫 時撐住後樓這個撐得過大的攤子。誰料到,彩蛋出了漏子!兩萬個彩蛋在外貿倉庫 裡,沒等出口全長了霉。如果外貿叫廠方包賠,切關全廠工人利益的大問題就要馬 上臨頭--獎金沒錢發了!兩樓之間的氣氛變得微妙又複雜了。幸好這兩天,分房 是件超級大事,暫時壓住人們對它的關切。

  再說在這前後兩樓中間,橫插進一幢結結實實的兩層小樓。這是廠裡的辦公樓。 原先這裡是籃球場,廠領導不管那群球迷們怎麼懇求加吵鬧,硬把籃球架子技走, 蓋了這座樓。其實後樓後邊還有一塊寬綽的空地,但把辦公樓蓋在兩座生產大樓中 間,幹部們辦事就方便些,坐在屋裡透過窗子還能把前後兩樓的一切動靜盡收眼底。 工人們稱這座樓為「崗樓」。可是此時的情況相反,兩座樓幾十扇窗子後邊都有一 雙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崗樓」有何異樣,有何變化和可供猜測的蛛絲馬跡。這 「崗樓」就像被一群細心的偵察員緊緊又悄悄地包圍住了一樣。

  人們把鼻尖在冰涼的玻璃上按癟了,也沒看出任何溪蹺。大小幹部們照樣象平 時那樣在辦公樓的門前進進出出。偶爾有兩個幹部在那樓前站著,湊著臉兒說幾句 悄悄話,這又不算什麼,幹部們一向喜歡這麼說話。沒有秘密幹得還有什麼勁!公 司賀書記派來的工作組的三個成員自打進樓就沒出來。他們已經來了五天,天天如 此,不知他們在幹嘛!有些與「崗樓」裡的小幹部們要好的工人,偷偷打聽,也問 不出一二。回答的話好像統一過口徑:「我們也不知道,在搞調查吧!」這話和沒 說一樣。

  自打這八間房子分配的事鬧到公司去,賀書記就派來三個人組成的臨時工作組。 工作組到廠當天就召開大會,宣佈公司黨委的三條決定:第一,原先一切分配方案 立即作廢;第二,工作組只做調查,不管分配,對外不接待;第三,全體職工安心 生產,要相信公司和廠黨委一定能妥善解決。

  可是,在這之前,工人們並不知道什麼分配方案。就因為分房的事一直門在罐 裡,私下又謠傳這八間房子都叫頭頭們包了,大家才鬧起來。工作組頭天開了這會, 大家心頭一振,可拿眼一瞅派來的這老三位,心就涼半截,犯起嘀咕來。這三位是 公司勞資科朱科長,保衛科韓科長和黨委秘書謝靈。人稱「超級蜘蛛」,上下左右 到處牽絲拉網,到處有熟人,到處走得通,他能辦到的事,別人連想也想不到。他 們三人無論私為公,經常往廠裡跑,與廠裡的頭頭們不知互相串通辦過多少事。尤 其是朱科長,綽號「人販子」,全公司職工調動和學生分配,都由他一手操辦,隨 意擺佈。在這工藝品總廠的後接幹活,真是少有的乾淨清閒、玩玩弄弄的美差。每 年夏天,輪到學生分配的時刻來臨,局和公司頭頭們都拜託他,把各自親的厚的送 到這兒來。當然,廠裡的頭頭們也就要利用自己把持的這個地利,和他搞點交易, 不過這些事都在人不知鬼不覺時成交。那個保衛科的韓科長,人雖老實,臉上從不 帶笑,叫人猜不透。猜不透的事再加上猜不透的人,可就叫人不放心。自從這三位 到廠後,每天上午來半天,中午不出樓,在;『崗樓」裡吃飯,不與外界接觸。所 用飯菜都是關廠長特意吩咐食堂小灶做的「工作飯」。吃過飯,沒過多時,都由邢 元開車送走了,不知回公司開會,還是回家。既然原先那分配方案別人沒見過,誰 又能保準這次方案不是原先那個方案?官官相護,利害相關,哪個頭兒沒便宜,肯 去損害對自己有益的老關係?說得好聽點:誰也得顧點人情。現在的人情不那麼純, 裡邊包著利害。於是,立在前後兩樓中間這幢門窗緊閉、悄無聲息的「崗樓」,更 給人一種神秘和不穩妥的感覺。可恨的是所有玻璃窗,都叫那些小幹部們清閒時擦 得珵亮,玻璃反光,反而看不進去。

  上午十點鐘,傳達室的老龔頭,去辦公樓送熱水,出來時提著一把高柄的綠鐵 壺,門口的地面明明很平,他竟像給什麼絆一跤。由於各窗口都有人盯向辦公樓, 老龔頭這一跤叫人看個滿眼兒,摔得真不輕,一下子就像給火槍打中的野鴨扒在地 上,手裡抓著壺把兒,壺蓋兒早滾出七八尺遠。六十大幾的人不死也夠嗆!站在院 裡的人都跑過去,料想老龔准摔增了。誰知老龔頭沒等人跑近,一翻身爬起來,滿 臉皺折裡居然溢滿了笑容,好像秋天的陽光照在一個干了皮的老南瓜上。他拍拍沾 在前襟和膝頭上的土,馬上去抬那壺蓋幾。這一下,他不但沒摔暈,反而挺高興。 別人問他摔傷沒有,他笑哈哈地一個勁兒說:「不要緊,不要緊。」就趕緊樂不攏 嘴地顛顛跑回傳達室去了。

  這情形叫人好奇怪!任何人摔這一下都難免齜牙咧嘴,他怎麼倒像交了好運? 摔跤能摔美了?那純粹放屁!沒這種傻蛋!王寶追到傳達室問他:

  「老龔頭有嘛好事?」

  「沒嘛,真的沒嘛!」

  「別騙人!沒一個人能摔成你這模樣!」

  「摔一下,腦袋反而清爽了。」老龔頭咧開嘴,大門牙只剩下一個,好像大門 缺一扇。

  「你又來『騙自己』啦!」王寶指著老漢說。

  老龔頭嘿嘿笑。他外號叫「騙自己」,原因是從來不說自己壞,總說自己好, 人們才給他起了這個外號。他認真地對王寶說:

  「真沒騙你呀!」

  「不對,你今天這樣子一看就不對,是不是土作組給你房子了?」王寶眨眨眼, 連懵帶唬。

  老龔頭一怔,跟著搖著手說:

  「哪能有我的房子呢?我是退休留下來補差的,還能給房子?房子是給你們站 在生產第一線上的!嘿嘿。」

  王寶不信他的話,卻信他不肯說真話,就繞著脖子套老龔頭的話:

  「全廠只你這麼一份,一家三代擠在半間屋裡。你沒找工作組說說?」

  「小伙子,你不明白,一家人住在一起有好處,誰找誰都方便,嘿嘿。」

  「去!你又來『騙自己』了!誰不知這幾天你老伴為房子和你嘔氣!」

  老龔頭方要解釋,忽聽外邊一聲刺耳的喇叭尖叫,還夾著邢元一聲叫喊:

  「糟蛋來了!」

  跟著一輛裝滿紙箱的大卡車從傳達室的窗前掠過,飛馳一般直開到辦公樓的樓 前停下。這是邢元剛從外貿倉庫拉回來的一車生霉的彩蛋。

  不少人圍上去,要看看這變了質的彩蛋是什麼模樣,尤其是前樓工人,穿著花 花綠綠的工作服,好像一群防空傘兵,跑出樓來看。邢元跳下車樓子,爬上車槽, 打開一個牛皮紙箱,掏出一盒彩蛋舉到半空中:

  「看呀!青皮大松花!」

  在眾人目光匯聚處,盒裡的彩蛋沒了畫兒,霉成青綠色,長了長長的毛。工人 們見了並不個個都笑,有的面露焦慮神情,反罵邢元:

  「算了吧,邢沒準兒!不是什麼露臉的事,這下子連你的獎金也沒了!」

  「快拿去給王大拿看看吧!關門算了,幹什麼勁兒!」一個女工憤憤道。

  忽然,從辦公樓裡走出幾個人。衣袖間彷彿帶著二三級的風,走起來很有幾分 勁勢。走在前面的關廠長,沉著那黑黝黝而多肉的一張臉,眉眼橫著,目光冷峻, 還真有幾分厲害樣。人們立刻不言語。他沉吟片刻,對邢元喝斥道:

  「幹嘛?擾亂人心?成心搗亂?還不快把車開到倉庫卸貨去!」

  要憑邢元的脾氣,馬上就會回敬關廠長兩句。但他這次沒吱聲,彷彿渾身的毛 都捋順了,沒一根倒戧著的。他順從地跳下車,鑽進樓子把車開走。

  王寶和劉來幾個正走來。這幾個是廠裡出名的搗蛋鬼,誰也不在乎。王寶叫道:

  「邢沒準兒,把它拉到食堂裡去吧!這些天淨炒大白菜,這大松花正好下飯。」

  工人們一哄而笑。這笑是成心給頭頭們難看。他們恨這些頭頭嘴裡是公,辦的 是私,廠子都快散攤子了,還在爭房子。如今彩蛋成了這樣,誰能力挽這慘局?沒 有權,生氣也沒用,還不如尋開心,把氣撒出來!

  然而,關廠長並不以為然,相反卻莫名其妙地一笑。彷彿他胸有成竹,根本沒 把工人們的嘲笑當回事。

  王魁一揮胳膊,叫著:

  「大伙快回車間生產吧!這事主要歸我負責。不過請大家放心,廠黨委研究了 一個妥善辦法,問題已經基本解決,一個錢也賠不了。這月獎金照發不誤!」

  好大的口氣,兩萬個彩蛋變成青皮大松花,居然一分錢不賠,難道你王魁的本 事齊天?可是再瞧王魁的神氣十分自信。誰都知道,這王魁可不是心裡能藏住事的 人,心裡有什麼,臉上看得見。儘管劉來認定王魁又使什麼缺德的招數了,一時也 猜不出。人們沒了話說,只好懷裡揣著疑問紛紛散去。喀,又是一件叫人捉摸不透 的事!

  八間房子和兩萬個彩蛋,兩個謎攪在一起,弄得人們不知議論哪一樁才好。一 會兒從彩蛋說到房子,一會兒從房子說到彩蛋。費琢磨呀!不知這些頭頭怎麼解決。 有些懶於動腦筋的人就說,你們真是自操心,既然人家當頭兒,必定會有超出常人 的智力商數和神機妙策,等著瞧唄!


三 「您算把我們吃服了!


  北方人一聽涮羊肉三個字,口水立刻從腮邊往外冒。春天的鐵雀,夏天的炸螞 炸,秋天的河螃蟹,冬天涮羊肉,這四樣,羊肉數第一。紫銅鍋,鮮嫩緋紅、紙片 一般薄的肉片、青菜葉、白粉條、烤得焦黃酥脆的芝麻燒餅,再加上那濃香的滷汁 兒和半斤六十五度的大直沽,嘿!當神仙也不過如此。無怪乎涮羊肉這東西在北方, 要從小雪初降吃到春雨淋淋。

  先前本地有三個帶「慶」字的羊肉館,牌號叫做「慶來」,「慶德」、「慶春」, 都以涮羊肉馳名遠近。如今,三個館子都給歷史埋葬了。這家新辦的「宏祥羊肉館」 承繼著當年慶字號涮羊肉滷汁的配方,還能叫一些吃過見過的老食客們點頭稱做 「不錯」。館子開張時,頗有些小氣派。人造大理石鋪的地面,玉蘭花蕾狀的壁燈, 服務員穿著一色工作服,宛如一家大館子。可是自從後街開設了自由市場,賣菜、 宰雞、倒賣魚蝦的販子們就進來吃吃喝喝,館子立時變了樣。原先桌上的花兒、寫 著桌號的牌兒、四味瓶兒,乃至印花的塑料桌布全都撤去。這些販子們肚大腰圓, 胃口好,手裡有錢,喜歡大魚大肉,實實惠惠。店隨主便,只要賺錢,該怎麼幹就 怎麼幹;會做買賣的人,都不把勁兒使在受累不討好的地方去。於是,這館子就頗 有碼頭上小酒館的味道了。主顧們大幫大伙踢門就進,坐下來就大盤大碗地招呼, 敞衣綰袖,一條腿搬上來,腳跟踩著椅於邊兒,膝頭墊著下巴,給酒燒紅的腦袋一 歪,腔調裡帶著兒分江湖口,屋裡什麼味兒都有。但這月份裡,幾個共和鍋燒開了, 熱氣帶著羊臊味兒一串,什麼難聞的味兒都給遮住了。

  靠牆那共和鍋的桌上,一邊是幾個小伙子,一邊一胖一瘦兩個成年人;兩伙人 都涮得帶勁。火炭燒旺,壓在煙口的小碗裡邊的水都冒熱氣兒了,鍋裡的湯更是嘩 嘩響;羊肉在他們肚子裡發,酒勁往上躥。就像看戲到了高潮。

  再瞧這邊的胖子,滿腦門大汗珠兒,肥大的上衣扣兒全解開,摘開的腰帶勾子 耷拉在地上。他的筷子仍舊一個勁兒把大肉片子從翻滾的熱湯裡提上來,塞進嘴裡, 厚厚的嘴唇汪著一層亮光光的羊油。旁邊的瘦子斜過身子,和他面對面坐著。這瘦 子雖然喝了不少,鍋裡的熱氣連熏帶蒸,卻依舊不改面上干黃的氣色。他看樣子不 過三十多歲,但臉上的皺折象棉襖的折子又短又深;腮幫的肉塌下去,下巴連著脖 子,幾乎沒有下巴頦,只顯得那個鼓鼓的腦門和一雙流光四射、精神十足的大眼珠 子分外突出。最顯眼的還是那對齜出來的門牙。無論嘴唇怎麼蠕動,也不能把這對 不安分的、總想出頭露面的大板牙遮住。這對大板牙給他破了相,不然他還算得上 漂亮。不過這牙吃羊肉例分外方便,肉片一入口,大牙往下嘴唇上一切,就像閘刀 一樣「嚓」地把肉片整齊地切開。這人就是公司黨委秘書、「超級蜘蛛」謝靈。人 也稱他小謝。一來他個頭小,很像標準的「上海小男人」,二來因為熬到公司一級 的中層幹部,差不多都得四十五歲以上,鬢角見白茬,有點發胖,還有些輕微的慢 性病。可他正是當年,渾身於巴勁,腦靈腿快,嘴巴說一天也不累,說話的速度極 快。此時他笑著對這胖子說:

  「怎麼樣?王大拿,肚子裡的氣兒沒了吧!」

  王魁大臉一揚,像面蒲扇抬起來,臉上笑呵呵,用粗嗓門說:「沒了,沒了, 都讓這羊肉片擠跑了!」可是跟著說出的話依舊帶著兩分氣,「你今兒在場,你說 這事怨不怨我?這矬子找興我不是一天啦!到底還是人說得對--五短的人不好鬥。」

  謝靈笑道:

  「人還說,個兒大的不傻必奸呢!」

  「去吧!我沒念過幾年書。那矬子念過大學,心眼比我起碼多三倍。平時跟我 說說笑笑,趕到火候就來一下。尤其這彩蛋的事叫他逮住了,恨不得借茬把我和老 關弄下去。說什麼『生產管理……管好全過程』啦,『文明生產』啦,『獎金是只 金不獎』啦,『供產銷惡循環』啦……還有什麼來著?全他媽放屁!這套我雖然學 不上來,可這廠子五八年合併時,不過十幾家小買賣湊到一塊的,現在折騰到嘛樣? 還不是我和老關?把廠子給他。三個月不關門,我王字倒寫著!」

  「『王』字例寫,不是還姓『王』?」謝靈逗他。

  「你別逗弄我。我這人大老粗,火上來嘛話都往外出。咱再說這矬子,他說我 管生產,天天給自己擦屁股。你可別以為他這話是玩笑,他是罵我,我懂!不擦怎 麼辦?鴨蛋沒洗淨我知道?我這個管生產的還能把鴨蛋個個拿來看洗沒洗淨?誰又 知道堆在庫裡一夏天能長毛,我知道鴨蛋還能長毛?外貿退貨,能認頭賠嗎?賠得 起嗎?兩萬彩蛋,幾萬塊,還不把廠裡的老本賠出去一少半?外貿那幫傢伙唬我, 說什麼限期四個月,不重新交貨合同就作廢,從此彩蛋業務一刀兩斷。兩頭擠我, 我又沒長三頭六臂。你說我這法兒對不對--叫外加工趕畫一批,加工費減半,能 畫多少就畫多少.敞開的活准有人干。現在誰不想多撈點錢?減價一半還五角錢畫 一個呢!一天畫兩個就白拿一塊。外加工要是一氣趕出三四萬個,說不定還能賺呢! 哎,你說這法子有什麼不對。賠錢也不賠在我身上,賺錢也分毫進不了我的腰包。 這不也是為了保住廠裡工人們的獎金嗎?這違反政策嗎?犯法嗎?」

  「人家老伍也沒說你犯法呢!人說你總這麼辦,自己也夠受!」

  「受不了也得受。我算看透了。無論哪兒都一樣--誰能,誰受累!沒能耐的, 一邊享清福,還一邊挑刺兒:如今老九又吃香。不過我王魁不服他,看不出他有哪 點能耐:」說著,他把油烘烘的嘴唇湊上前,「聽說你們這次要給他一間房子,落 實知識分子政策?」

  「誰告你的?」

  王魁笑道:「你別問我,我問你,有沒有這事?」他一邊夾起一串連刀向,趕 忙歪過嘴巴,連續用筷子頭捅兩下才捅進口中。腮幫子立刻鼓起來。他緊勁嚼著, 沒法說話,眼睛直盯著謝靈等著他說。

  「你的消息真快!這次賀書記特意提出改善知識分子住房條件,你們廠一共才 兩個夠上線兒的知識分子,住房又都是『特困戶』,不解決說不過去。不過我們工 作組只管調查,不管分配。」

  「算了吧!不管分你們插手有什麼用?這倒好,郗捂嘴也撈上一間了。咱得說 明白,別看老伍總跟我作對,分他房子我決不阻攔,但要想把原先打算給我那間拿 過去給他們,我可不幹!」

  「你家有三間房,還算困難戶?」謝靈邊吃邊笑道。

  「分房看不看貢獻?天底下住房困難的多了,難道房子都是給不幹活的人蓋的? 新鮮!」

  「你跟我說有什麼用?一個小秘書哪有拍板的權力?」

  「沒權的人比有權的人更有辦法。你那『超級蜘蛛』是白叫的嗎?全公司數你 本事最大!」

  「這麼大嗓門幹什麼,又沒說不給你房。」謝靈說著膘他一眼。這句話也是一 種暗示。

  王魁立刻露出笑容,轉口問:

  「這次有沒有老關的?」

  謝靈猶豫一下,嘴張開義閉上,白花花的大板牙還露在外邊。

  王魁給他夾肉斟酒。待把他自己口中正嚼著的一團肉片嚥下去,便興趣十足地 問道:

  「你們那個賀書記怎麼樣?聽說是個秀才,有人說像個大姑娘。」

  「怎麼說呢?倒是大學生。但不像一般人認為那麼軟……但他怕老婆。」

  「那不算嘛。如今有幾個頭兒不怕婆?我只問他在公事上怎麼樣?」

  「他才來公司三個月,我哪摸得準。反正他挺有主見,敢拍板,說話做事能夠 利索。可是他和咱公司別的頭頭們不一樣。你說他太楞吧,他前前後後都想得到; 你說他知識分子太迂氣,不懂社會這一套吧,也不是……我說不好。」

  「我信這句話--老九不好鬥!」

  「話還不能這麼說。你說咱公司大小頭頭哪個好鬥?依我看這賀書記很少為個 人打算……但我料他這套絕對行不通。」

  「我明白嘍!你說到這兒,我就全懂了。不過如今這社會,是你不買我的賬, 我就不買你的賬。對不對?」

  「你的意思,是他認死理,不識路子,對嗎?」

  「不完全對。依我看他還算夠精明。他為嘛自己不伸手而先派你們三位來,是 叫你們擋擋嗆。如果他自己摻和進來,可就像這盤肉片--掉進燒鍋裡嘍!」王魁 說著,吃吃一笑,把一大盤鮮肉片倒入滾沸的鍋中。

  「夠了吧,幾碟了?」謝靈說。他看了看旁邊許多空碟子。

  「管它呢,吃,吃!」王魁說,然後再把話題扯到剛才沒有答案的問話上, 「你倒是透給我一個信兒。老關的房有沒有問題?」

  「我透給你,明早你就會透給老關。」

  「你不肯說就算了。你處在的地位上不好講話,我也甭問。」王魁說著,臉上 不大高興。

  謝靈從他的表情看到他的心情,便湊近些說:

  「我只告訴你,你可別對外亂講。老關的房子,下邊反映最大。我和老朱都死 保老關。最後拍板還得看賀書記和公司黨委的。你得明白,為了老關的房子,我們 才打算撥給郗半民一間,平衡一下。其它盡量保持原樣不動。包括你那間也不動。 當然,這只是我和老朱研究的方案。明白嗎?」

  「明白了,明白了,好,好。」

  「只是邢元那間得拿過來。」

  「喲,你要拿他的可就麻煩!他那間是老關早答應他的。他這兩天撂挑子,我 看八成是他打聽到你們的方案了。」

  「總共才八間房,一百雙手伸過來,我們也不好辦。誰叫你們廠淨干虧本買賣。 如果蓋它八十間問題就好辦得多。房子愈少愈惹眼。再說,現在你們廠傳達室的那 老頭兒和裁布組一個姓楊的呼聲最高。他們分上,邢元也分不上。」

  「根本不能把那老龔頭算上。人都退休了,過兩年一蹬腿,房子全便宜他們家 了。這房子得用上誰才分給誰。」王魁說著又給謝靈的鹵碗裡夾肉。

  謝靈沒答話茬,眼珠一怔,似乎想著別的事,忽然目光又移到王魁蒲扇般、掛 滿熱汗的大險盤上,改換一種親近的口氣說話:

  「王魁,你知道紡織公司的馬經理嗎?我表哥,他想在陽台上搭個小花房……」

  「用什麼,說吧!」

  「你這人可真痛快。得用點方木和五層板,如果有松木板子更好。」

  王魁手一擺,慷慨地說:「好辦,回頭叫管倉庫的杜興把東西擇好的弄出來, 再叫邢元給你拉去。我給你開票,批發價,再按清倉處理對折打五扣收款。行吧!」 他說著,不耽誤吃,酒肉齊下。

  這話誰聽了都會高興。但不等謝靈答謝,王魁便說:

  「我聽說老伍為了彩蛋的事,要去賀書記那裡告我。」

  謝靈拍拍胸脯,齜著牙說:

  「這事包在我身上,管叫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王魁心喜,一揚眉毛,立刻有兩顆汗珠子滴下來。他大手向下比劃兩下說:

  「打住!就說到這兒吧!吃,再吃!」

  當他再把一盤鮮肉片倒入鍋中,用筷子涮動時,對面吃鍋子那三個青年人站起 身走過來,前頭一個又瘦又黑,滿臉搗蛋相。鴨舌帽歪戴著,帽簷下伸出一些卷髮。 他一手拿包煙,一手已經從盒裡抽出一支送到王魁面前。王魁已經喝得微醺,更弄 不懂這幾個陌生的小伙子的用意。前頭這瘦小伙子對他開口說:

  「這位師傅,我們哥生一邊吃,一邊數著,您自己就已經足足吃下去三斤肉! 我們哥幾個從來沒見人這麼能吃的,您算把我們吃服了!來,敬您一支煙!」

  王魁聽明白,哈哈大笑,接過煙說「謝謝」的當兒,這三個小伙子已然開門走 了。彈簧門來回一擺動,有股冷風吹進來,王魁感到清醒些,跟著忽對謝靈說:

  「不好!」

  「怎麼?」

  「剛向我敬煙這仨小子,我認得。其中一個是春和街畫外加工的。他要是聽見 咱們剛才那些話可就糟了!」

  謝靈驚得張開嘴說不出話來。在酒意尚存的王魁眼裡,謝靈齜出的一對大板牙, 好像麻將牌裡的一雙光禿禿的白板直對著他。


四 哪裡下手


  賀達用了整整一個小時,把辦公桌上這堆成小山似的信飛快看了一遍。同時將 信件歸類,數一數,共一百四十一封,各種公函十一封,各處寄來的雜信八封,余 下的一百二十二封全是工藝品總廠的告狀信。按告狀的內容又可細分為兩類,一類 是關於分房問題的,一類是關於彩蛋發霉事件的。他從來沒收到過這麼多信件。他 從青島開過發展工藝品新品種會議歸來,前後去了七天,這裡平均每天竟收到十七、 八封信!他只聽說某某名作家和名演員會收到如此之多的信件。但那些信裡都是快 樂和讚美,他這些信全是麻煩。

  他把這些信邊看邊歸類時做得有條不紊。這樣走馬觀花看了一遍,已然將其中 一部分只撒火、不談具體問題的信件分出來放在一邊。擇出一些有人、有事、有看 法的信件放在面前。然後摘下眼鏡放在桌上,站起身用光潔的手指擦了探疲乏的眼 皮,做幾下工間操中的屈腿和擴胸動作,活動一下呆長了又僵又酸的筋骨,想讓腦 袋清爽些,再坐下來重讀這些值得細看的信件。各種人、各樣的字、各不相同的口 氣和問題,搞得他腦子發漲,他這才發現辦公桌上蒙著一層塵土,袖子沾上不少。 剛才他走進這分別了一周的辦公室時,驀地見到桌上堆著一尺多高的信,渾身一震, 立刻趴在桌上看信,看完第一封就急著看第二封,一口氣看了一百多封,根本沒注 意到什麼塵土,顯然在他這屋裡辦公的謝靈也沒進來過幾趟。他感到奇怪,自己在 去青島之前不是派朱科長、謝靈、老韓他們三人去這廠裡瞭解住房情況嗎,怎麼又 上來這麼多告狀信,居然比沒派去人時告狀的信更多!而且都是指名道姓寫給自己 的。那彩蛋發霉的事,在他去青島之前就已知道,準備回來抓抓此事。從哪裡來了 一群彩蛋的外加工,告狀說工藝品總廠剝削他們,把本來低得可憐的加工費再壓下 去一半,目的為了抵償這批發霉彩蛋的虧損。還有一封外加工聯名來信,很像一份 宣告書:如果壓價;他們就聯合不給工藝品總廠干了,情願不賺這點外塊,叫缺德 的工藝品廠關門!

  看來,那八間房子不但沒解決,糾紛更大,彩蛋的亂子又出來。麻煩纏著麻煩, 從哪裡下手?從信件的比重上看,有關彩蛋事件的告狀信八十一封,有關房子問題 的告狀信四十一封,二比一。先讓派去的工作組解決彩蛋問題嗎?不行,內情還不 明。他有條經驗:中國的事不在大小,主要看參預的人事多少。人事少的,再大的 事情也好辦;人事糾纏多的,再小的事裡邊也難下手。

  他抓起電話打給工藝品總廠找謝靈。謝靈接電話,電話裡不僅有謝靈的聲音, 還有亂嘈嘈的吵嚷聲。他問謝靈房子和彩蛋的情況究竟怎樣。謝靈回答的聲音又低 又小--顯然是湊著話筒說的。他說,彩蛋的事正亂著哪,一批畫加外工的人員就 在打電話這屋裡和王魁辯論。房子的事更不簡單,只能當面匯報。賀達想了想,說: 「好吧!」就撂下電話,回到桌前用抹布擦去桌上的塵土,坐下來戴眼鏡,把那些 特意擇出的信一封封認真細讀。

  他先看關於房子的告狀信。細看過後才明白,這次不是告關廠長,競告他派去 的三個人,主要是朱科長。信上都說,這三個人沾過廠裡的便宜,或調換工作,或 分配學生,或買便宜貨、或私分樣品、或借車等等。吃人嘴短,」因此在房子問題 上只能偏袒廠裡那些給過他們便宜的頭頭。來信有根有據,連謝靈最近從廠里拉走 半方木料的事也告了!這事真是出乎初來乍到的賀達的意料之外!

  賀達氣得把這些信往桌上「啪」地一摔。上個月,他接連收到有關這八間房子 分配問題的告狀信。他認為這涉及到幹部作風的信件很有典型性,就把這些信的內 容核實後,摘要編成一份材料打印出來,送給市局有關領導們看,同時在公司黨委 會上提出個人意見。經研究,決定組成三人工作組下到工藝品總廠摸清住房情況的 底數,並宣佈原先廠裡搞的任何分配方案都不算數。他想叫派去的這三個人成為三 個厲害的公雞,啄破罩在這房子上的人事網。誰料到,工作組去了不過十來天,原 先那張網不但沒有啄破,反而又通過另外一些不曾使用過的、更硬的關係和渠道, 結起一張更密更牢的網。到底這三個人是公雞還是蜘蛛?

  如今這世界上有多少蜘蛛?大大小小的蜘蛛,上上下下到處拉網,如果你想切 實去解決一件事,先要費出牛勁又十分耐心地解開罩在這事情上的一層人事大網, 若要解開何其難,不把你死死纏住就算你福氣。

  賀達沉吟良久,眼前忽然出現他兒時看過的一本忘記書名的童話畫冊。上面畫 著一個小人兒揮刀斬破一張巨型的大蜘蛛網。不知為什麼,這畫給他的印象極深。 畫上那蛛絲根根象粗繩子,小人兒必須使出全副力氣,因此顯得非常勇敢。想到這 小人兒,他笑一下,跟著這笑就在他平光光的臉上消失。他可不是一個初降凡世、 人事不通的傻瓜,雖然他在技研所只是一名管業務的所長,但是個頭兒,就懂人事 這套。斬網的童話是畫家想像出來的,他面臨的這張網卻是活生生的人編造出來的。 一個人一天得用多少時間對付這些不該對付的事?百分之九十?還得多!

  他再去翻看那堆關於彩蛋發霉事件的信。相比之下,這些信的內容就沒有房子 問題那麼複雜,不過是外加工對工藝品廠壓低加工費而表示的一致憤慨。但其中一 封信引起他的興趣。這是技術股長伍海量的信。這人的情況他略知一二。六四年中 專畢業,起先在制鏡廠管生產,管理上很有一套。七六年大地震時制鏡廠毀了,公 司就將所屬的兩個制鏡廠合併。兩廠的工人合在一起容易,兩廠的頭頭合在一起很 難。有如兩個廟的佛爺合在一座殿堂裡,哪個擺在中央,給哪個燒香?由於他是被 合併的,處於被動,被並入那家廠的生產股後,連板凳坐都沒有。公司又把他調進 工藝品總廠來,可是工藝品廠的供銷和生產向來都抓在王魁手裡,公司原想調他來 協助王魁管生產,但王魁兩手死死各抓一攤,不肯閒著一隻手,他就被關廠長安排 到技術股,填補前任技術股長病退後的空缺。在上個月公司研究技改問題的座談會 上,有些看風使舵的人起哄般鬧著要「全公司生產自動化」時,他卻提出根據工藝 品行業的特性,在生產線上分出手工和非手工兩部分;取消手工部分,工藝品就不 存在;因此應把自動化生產的目標放在非手工部分上。賀達聽得眼珠子快從鏡片後 邊蹦出來了。他一眼看出這矮人一頭的矬子,在智能上高人一頭。他向來喜歡這種 人:既能尖銳地發現問題,又有解決問題的高招。現在伍海量這封信卻像電報那樣 只寫了兩句話:「請抽出一小時談談,此事涉及工藝品廠的存亡!!」後邊加了兩 個嚇人的驚歎號,表明事情決非一般。從這隻言片語裡看得出來,這矬子必定是有 見解也有辦法的了。

  賀達馬上再一次撥通工藝品廠的電話,找到伍海量,要他盡快來,並帶上兩個 發霉程度最嚴重的彩蛋。急事急辦,他最怕有事拖著不辦,也怕情況不明乾著急。 他不明白有些人在事情滾成一團時,居然腦袋一沾枕頭就打起呼喀來。

  過午不多時,伍海量就坐在他寬大的辦公桌對面。矬人腿短,坐下來並不顯矮。 他帶來的兩盒生霉的彩蛋象松花樣品一樣擺在桌上。賀達隻字沒問外加工如何去廠 裡吵鬧,他明亮的目光在這生滿霉斑的彩蛋上停留片刻,便瞅著伍海量問:

  「你說,怎麼辦吧?」

  伍海量見這個不曾深談過的賀書記挺痛快,心裡立時順暢,說話也就非常爽快:

  「辦法我有,就怕行不通!」

  賀這一聽,反而來了勁頭:

  「你說說,什麼辦法。」

  「這批彩蛋決不能叫外加工包賠。責任不在人家,只在我們廠。鴨蛋抽完蛋黃 後,理應清洗三次。但工人們偷懶,圖快,只洗一次。因為,抽蛋黃時,只能打一 個眼兒……」

  「我知道--」賀達說,「打兩個眼兒,蛋殼裡沒有壓力,蛋黃反而弄不出來。 蛋殼洗淨後,要用石膏把眼兒堵上,免得裡邊萬一洗不淨的蛋黃流出來變質。可是 幹活的人偷懶,想拿超額獎,洗一兩遍就了事,石膏也不堵好,或者根本不堵……

  

  

  

  

  

  

  

   」

  伍海量不由得抬眼望了望這個千淨瘦弱、略顯謹嚴的公司書記,心想這書記不 是白吃飽。他怎麼知道的?人家告訴他還是他自己琢磨出來的?伍海量接過話說: 「您說得對,工人們抽黃洗蛋時根本不管這一套;畫畫的只管畫,其它一律不看。 最後往玻璃盒裝蛋時也沒人提出來。問題可就出來了!」

  「好了,你說該怎麼辦?」這個看上去挺沉得住氣的書記突然顯得性子很急。

  這句話正中伍海量下懷,他說:

  「返工!全體國畫組一律投入返工。從各車間調出一部分人把彩蛋從盒裡取出 來洗淨,再重新畫。原先每人一天畫三個,這次限定畫六個。」

  「噢?六個,畫得出來嗎?」賀達的眼鏡片亮閃閃對著他。

  「當然畫得出來,畫八個也行。」

  「保質保量?」

  「沒問題!」這矬子很有把握。

  「你對生產潛力的估計有沒有出入?」

  「我有根據。去年,國畫組要去北京看法國繪畫展,王魁說,每人必須一天干 完兩天的活才准去。結果當天下午四點鐘每人都畫了六個彩蛋,畫得個個都比乎時 好。現在國畫組有三十五人,其它各組能畫彩蛋的大約還有幾個人。總共能有四十 人,每天出二百四十個,一個月就出七千,頂多三個月就能畫完。」

  賀這象得到什麼稀世的寶貝那樣高興,笑著說:

  「真的?」

  「我還能編?又不是蒲松齡。」

  「這麼說,外加工是多餘的了?」

  「您說得真對!根本就不需要外加工。關鍵在於自己不千,活兒堆在那裡才找 外加工呢!」

  賀達聽罷沉下臉,好像生誰的氣,垂頭沉默一小會兒,隨後揚臉問伍海量:

  「如果工人不肯干呢?」

  「那就得宣佈,不幹不發工資。干多了提成給錢,但必須保證質量。這一下不 單能幹出兩萬,我看能幹出三四萬,廠裡賺錢,工人也能多拿錢。工人們准干。您 剛才問我生產潛力如何,如果拿眼一盯,處處都有潛力,人人都有潛力,整個社會 更是有無窮的潛力。可是我們這套把自己卡得太死了,有潛力也用不上!」

  「說得好:很好!」賀達激動得突然一下子站起來。衝動使他不能平靜。他在 屋裡來回急步走著,邊走邊說:「這樣干明明很好,為什麼不這樣幹?彩蛋可以, 羽毛貝雕可以,植絨漿印也可以.幹部不幹正事,不干公事,就辭掉他!你想,這 樣廠子一下子就會增添多大力量!本來就應當不勞動者不得食嘛!馬克思也沒講過, 哪個人可以不勞而獲,或者不計勞動多少,報酬完全一樣。如果不改變這種僵死的 有礙生產力發展的體制、規定、章程,我們就只能當撞鐘和尚,靠著慣性向前滑行, 那我們的社會就會成為一個畸形的平等社會。一個社會如果處處封鎖自己,不是處 處解放自己,漸漸就沒有活氣。困難的是,幾十年我們一成不變,連突破點都找不 著,甚至擔心突破,害怕突破。怕突破會出亂子。可是沒有突破哪來的創造?馬克 思決不會希望社會變成這種局面。馬克思主義之所以能推動社會發展,就因為它的 靈魂是不斷革新的。」他看了一眼伍海量說,「拿你們廠來說,就要敢於這麼干一 下子。變!」他說得激動極了,晃動的眼鏡片像風裡沒關嚴的兩扇窗子,一閃一閃 發光。

  伍海量有些吃驚。這個看上去沉靜文氣的書生,居然能說出如此有氣魄、有雄 辯力量的話。這些話和自己心裡積存已久的許多想法碰上了。心裡的想法一旦受到 外來的相同東西的撞擊,當當發響,把他自己震動起來。這些話如果出自一個工人 嘴裡,他最多只會有所感觸地歎口氣罷了。但這是出自公司書記之口。這只是他個 人想法,還是上邊有了什麼新精神?小百姓要求再強烈也是空的。即便公司書記也 是白搭,他有多大權力?他一個公司書記能改變一座大山似的整個社會的面貌?於 是這矬子湧起一種渴望,他真希望更高的一層領導們也看到這些,順乎國情民意, 那麼生活就會像大江那樣翻滾起來,而且一洩千里,萬阻不止。

  可是當這矬子思緒的端頭一觸到廠裡那堅硬、糾纏不清、死疙瘩般的一團事, 心兒就像雲遮月那樣暗下來,不覺說:

  「我完全贊成您這些想法,但決行不通!」

  「如果我非這麼干呢?」賀這對他的話並不懷疑,相反用一種挑戰的口氣問他。 這話聽起來,彷彿有種給自己打氣的意味。

  「失敗等著您--真的:因為這裡邊事事關乎大局,不是您一個人力所能及的。」

  賀達笑了,好似地把伍海量這幾句話反來覆去都考慮透了。他說:

  「如果咱們賣賣力氣,解決一兩個問題並不難。可是這麼多年我們一直是自己 給自己找麻煩。整天解決那些本來不該出現的問題。社會的進步,是不斷尋找和解 決新問題,而不是總去和那些沒完沒了的同樣的老問題糾纏不休。這根源在於我們 這愈來愈頑固的漏洞百出的老一套。因循守舊,這本是封建時代養成的惰性,不知 道什麼時候,我們一些共產黨人也學會了。哎,你怎麼總笑,你說對嗎?」

  伍海量微笑著,笑得無可奈何,好像聽一個幻想家在忘乎所以地發表美妙而空 茫茫的演說。他這表情使賀達不自覺停住口,轉身望著窗外春光普照、依舊料峭的 景物。陡然,他好像也被一個巨大的什麼問題難住了。是不是熱烘烘的腦袋一旦冷 靜下來,不可抗拒的現實就透現在面前?遠遠的,一群鳥兒飛起,在低垂的雲層下 被擋住。他覺得自己就像那群鳥。他為什麼像那鳥?他不知道,也沒去認真想。一 時空空任了一會兒,轉過身剛要說話,忽然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話筒一聽,面露驚 駭表情,沉一下便對著話筒說一句:

  「你們就說我說的--沒有公司黨委決定,那八間房任何人都不准動。搬進去 就算搶佔。你們明兒一早來公司上班。還有,你辦完事先馬上回來一趟。」

  他放下電話,問伍海量:

  「邢元是什麼人物?」

  伍海量不知廠裡出了什麼事,答話象問話:

  「廠裡的司機呀!人挺熱情,就是性子沒準,脾氣又大,挺難對付,怎麼?」

  「脾氣大,性格不好嗎?」

  「如今俗話說,聽診器(醫生)、方向盤(司機)和大秤桿(售貨員)這三種 人最吃得開。有人求,脾氣就大點。」伍海量說。

  賀達皺皺眉頭,彷彿不喜歡聽這種話,轉口問:

  「他跟你們廠長關係怎麼樣?」

  「不錯呀!關廠長坐他的車,原先傳說關廠長打算給他一間房子。今兒早上我 聽邢元說,工作組把他那間房拿掉了。」

  「怪不得呢!」賀達的左拳往右掌心裡一砸,恍然大悟一樣。他不避諱地把剛 才電話裡的內容告訴給伍海量:「邢元剛在廠門口貼了一張房屋分配方案。把你們 關長廠、王魁、政工股長萬保華等幾個人都寫上去了。還有你的名字。廠裡現在一 團亂。關廠長髮火了。名單已經揭下來,但工人們鬧著不上班了。據說邢元竟然還 要找我來告狀,你剛才說那彩蛋返工的辦法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伍海量怔住了,跟著短短的小腿一抬,使勁一跺腳:

  「瞎來!這小子一向沒準兒,胡捅亂捅!」

  「胡捅?」賀達陷入沉思,「恐怕還不一定。他能平白無故惹翻你們廠裡的頭 頭?」

  「是否在分房上有什麼新考慮,叫他知道了。」伍海量想一想說。

  「他住房緊嗎?算不算困難戶?」

  「緊倒不能算緊,可他也是倒插門女婿,不願意總住在老丈人家。要說困難不 困難,分房一向不看這個,就看誰跟領導近,關係硬。」

  冷峻的笑浮在賀達臉上。他略沉一下便對伍海量說:

  「老伍,這兩個彩蛋留在這裡,你先回廠。兩件事,一是你把剛才想的那彩蛋 返工計劃再擴大一些,聯繫生產管理全面細緻地想一想,不要怕涉及到工資制度、 幹部制度等等。怎麼符合實際,有利於挖掘潛力,調動各方面的積極因素,你就怎 麼想。第二,這彩蛋上的霉斑怎麼搞掉還沒想吧?這可是個重要環節。你回去想想 辦法,回頭我再找你談。好,你走吧!」

  伍海量起身告辭,走出屋子,心想如果這霉斑弄不掉,返工計劃就會落空。市 場上缺鴨蛋,一下子根本搞不來兩萬個鴨蛋的空殼。於是他帶著對這位外表文靜、 做事潑辣、膽大心細、富有魄力的秀才書記一種佩服,甚至感動的心情,離開了公 司大樓。這樣的頭頭還真是第一次碰見!

  賀達在屋裡來回轉了三圈,主意拿定,看來工藝品總廠的事必須先從八間房子 下手!只要這八間房子在裡邊攪著,就是有再好的想法也無法去做,全鬧得亂七八 糟。這叫「先治標,後治本」。他心裡盤算著,要拿工藝品廠做個試驗。試驗他剛 才對伍海量那些思考已久的想法。但是他要先拿這八間房子的事做個試探,試一試 久聞鐵板一塊的工藝品總廠究竟有多厲害!

  這時,賀達忽然想起謝靈剛才與他通過電話。但直到現在還沒回來。再打電話 給工藝品廠,廠裡說謝靈早離廠,卻不知他到哪裡去了。


五 生米熟飯


  不等賀達伸手,先重重挨了當頭一棒。

  今早他剛到公司,樓梯上迎面碰到公司黨委副書記鮑維。鮑維告訴他:昨夜工 藝品廠突擊分房,八間房全都住滿了人。

  誰搬進去了!誰決定的?鮑維只說聲不知道,跟著說他有事要辦,扭頭就走了。

  這消息使賀達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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