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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罪過!」? 作者:馮國才、徐培東



  天黑了,蘇頎拖著沉重的步子往家裡走。

  她的丈夫劉煜因為畫了一幅《春暖終將驅嚴寒》的國畫,被加上影射現實的罪名,於一星期前,關進了專題學習班。今天下班後,學校負責人遵循上級領導的旨意,留她談了兩個多小時的話,要她認清當前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大好形勢,指出這幅畫的根子通在市委,要她劃清界限,站穩立場,放下包袱,大膽揭發。

  蘇頎今年三十一歲,身材苗條,白淨淨的圓臉,沒有血色;衣著十分素淨,長短肥瘦非常得體。她為人膽小怕事,與世無爭。有時,領導在會上不指名地「刮」幾句,儘管不一定指的她,她也會慌得心跳加快一倍。即使領導隨便問她工作情況,她也會緊張得語無倫次。今天,領導和她談話,面孔嚴肅得像塊鐵板,她嚇得舌頭光打嘟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回來的路上,心還在「突突」地跳呢。

  進門之前,她雖凍得瑟瑟發抖,但還是停住腳步,用手撩起深綠色圍巾,擦了擦失神的眼睛,才振作精神,推門進屋。屋裡黑糊糊的。她伸手拉開電燈,跨進房間,踉蹌了幾步,跌坐在寫字檯前的一張籐椅裡。

  房間雖不大寬敞,但傢具用物陳設得像舞台佈景一樣地整齊有致。奶油色的牆壁上貼著幾幅動物寫生和人物素描,——這些全是他們夫婦二人的作品。

  蘇頎驚魂略定,這才想起六歲的女兒婷婷。她無力地抬起頭,見孩子佝僂著身子,屈在枕頭上睡著了。小花貓坐在她身邊閉目養神。蘇頎本想強打精神,燒點飯把孩子應付過去,至於她自己,胃的功能像停止了,已無飢餓的感覺,她見孩子睡得正香,終於打消了燒飯的念頭。

  丈夫進專題學習班以來,她像丟魂落魄似的,上課有時講錯話,常常招致「反潮流」的學生們站起來批判一頓。夜裡很難合上一眼,眼眶明顯地塌陷了。她本來是個缺乏主見而感情脆弱的人,現在,學校領導對她如此加溫加壓,可見問題的性質嚴重了。這使她惶恐、憂慮、茫然不知所措。以前,她很少過問政治,文化大革命中當了逍遙派,倒也心安理得。現在政治來找她了,她無法逃避,只好遵從領導的指令,拿出紙和筆來揭發,假使能「立功」,不是能為丈夫「贖罪」嗎?

  揭發什麼?市委其他負責同志不認識,只有第一書記楊海青,因為是劉煜的舅舅,有時,一家三口到他家去作客,對他比較瞭解。記得,八天前,劉煜將國畫《春暖終將驅嚴寒》畫好後,興沖沖地送去給舅舅過目,當時舅舅連連誇讚,說:「這預示著我們未來的勝利!」那時,蘇頎倒沒有看出這幅畫有什麼政治含義,認為只是一般的花卉而已。至於舅舅說的這句話,不過與他的身份有關,講什麼話都帶有政治色彩。現在看來,這倒是值得揭發的好材料。可是……可是……她手裡的筆抖動了。這樣做,豈不是讓舅舅去給自己的丈夫頂罪嗎?這樣的「功」能「立」嗎?

  蘇頎搖了搖頭,放下鋼筆,推開面前的白紙,兩手用力撐了一下椅把站起來,剛想給婷婷蓋好被子,孩子突然驚叫起來:「爸爸,爸爸!」旋即翻身坐起,用手使勁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在屋裡東尋西找。蘇頎上前緊緊地摟住孩子,難過地撫摸著孩子胖胖的臉蛋。婷婷呀著小嘴巴說:「剛才爸爸抱我坐在他腿上,親我,用硬胡茬刺我,現在他一定躲起來跟我捉迷藏了。」蘇頎淚水止不住地滾下來,一滴一滴落在孩子的頭髮上。她喃喃自語道:「好夢是吉祥之兆,也許爸爸快要回來了……」

  她正在安慰孩子,寬慰自己,突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她的心也隨著急驟地跳動起來,緊接著,門「咚」的一聲被推開,住在她這幢宿舍最西端的陳逸成闖了進來。他臉色剎白,氣喘吁吁地站在房間門口,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劉煜出事了,他……他今天天不亮逃出去,跳……跳河自殺了。」

  蘇頎丟下婷婷,衝到陳逸成面前,直愣愣地睜大雙眼,頭腦裡嗡嗡作響,接著「通」的一聲,栽倒在地……

  

  




  蘇頎的丈夫劉煜,今年三十三歲,是文化大革命前美術學院的畢業生,畢業後,分配在市文化館工作。他身材不高,胖乎乎的,寬闊的額頭,頭髮掉了不少,腦門上成了一片小廣場。一雙眼睛,總是好奇地看待一切事物。他衣著不大講究,衣服洗過了,有時也不折一下就穿上身了,皺得像塊橘子皮。蘇頎是劉煜大學裡的同班同學,畢業後分配在中學裡當美術老師。她和劉煜戀愛的時候,明明知道他不會料理生活,但她愛他的才;至於有點不修邊幅,她確信,將來只要嚴加管束,總是能上軌道的。可是,結婚以後,儘管蘇頎作過很大努力,但收效甚微,她真是「恨鐵不成鋼」。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只好認定他「本性難移」,並承認自己「改造」丈夫的信心不足。久而久之,她甚至把劉煜的不修邊幅理解為「浪漫」的象徵而加以欣賞了。

  這一天,劉煜剛要下班,忽然接到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姚群電話佈置的一頂緊急任務,要他突出畫一張反擊右傾翻案風的宣傳畫。劉煜當時既未表示接受,也沒有頂牛,就下班回家了。

  第二天,姚群來檢查這幅畫稿的構思,發現劉煜在畫什麼《春暖終將驅嚴寒》的國畫。當時,他一口咬定,這是影射現實的一株大毒草。不到兩個小時,劉煜就被當作「現行反革命分子」關進了專題學習班。

  姚群一心要搞垮市委,把楊海青當作「走資派」、「還鄉團」來打倒,但一直苦於罪證不足。現在,他見到劉煜這幅畫,靈機一動:噯,楊海青是他的舅舅,這筆賬由他會東不是更合適嗎?

  在專題學習班上,姚群迫切需要從劉煜那裡得到一顆搞垮楊海青的「重磅炸彈」,便逼著劉煜交待出「幕後策劃者」、「黑後台」。劉煜自己幹的事,怎麼能推到舅舅身上去!——好,你劉煜不交待,實屬頑固不化,用姚群的話說,就是:「不給他嘗嘗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厲害,豈肯繳械投降!」

  姚群他們的「鐵拳」也著實厲害,劉煜進去才一個星期,已被搞得遍體鱗傷,骨瘦如柴。今天凌晨,值班看守劉煜的打手打了個盹,待睜開兩眼,屋裡空空如也,不見劉煜的影子,當即報告姚群。姚群立即派人四處追捕,結果,在通洋河邊發現了劉煜的一雙皮鞋,裡面塞著一紙簡短的絕命書。姚群馬上組織人員打撈,可是,濁浪滾滾,什麼也沒撈著。最後,只在下游撈到一頂帽子。姚群估計,屍體可能已被衝進大海。幾個人商量了一下,便給他做了個「畏罪自殺」的政治結論。

  

  




  市文化館的小劇場裡,舞台上方橫掛著《批判畏罪自殺的現行反革命分子劉煜罪行大會》的會標,劉煜的名字上還打著紅叉叉。

  蘇頎癡呆呆地坐在講台後面的一排長椅上。她昨天昏厥以後,被送進醫院搶救;今天清晨才甦醒過來,就被喊來參加大會。她坐在那裡,感到渾身癱軟,抬一抬眼皮都吃力。

  自從生過婷婷以後,無論在性情上,還是裝束方面,她都努力抵制著蒼老的踐踏,力求挽留住自己的青春。小家庭的生活平靜得像一平如鏡的池水,既無痛苦的漩渦,也無狂喜的激浪。從她的大腦一直到神經末梢,從未受過強烈的刺激。所以,她的氣色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五六歲。現在,丈夫暴死,這飛來橫禍她如何承受得了?因此,還不到二十四個小時,她已面容憔悴,一下子比實際年齡蒼老了五六歲。

  她低著頭,腦子昏昏糊糊,不知道前面幾個發言的人究竟講了些什麼。這時,主持會議的姚群宣佈:下面由蘇頎同志批判發言。當她走上講台時,會場頓時騷動起來。她一陣慌亂,偷眼朝台下一看,只見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她雖然聽不清說些什麼,但她確信,罵她的人是絕大多數。她渾身抖動得不能控制,手裡的發言稿沙沙作響。她聲音顫抖,講話不能成句。當讀到「死有餘辜」四個字時,再也讀不下去了。她用最大的毅力,把淚水強行逼回到肚裡去;可是,再低頭望望發言稿時,就連一個字也念不出音來了。

  一直象警察似地站在蘇頎旁邊的一個中年人,小聲而嚴厲地命令道:「繼續講下去,這是對你最嚴峻的考驗!」

  此人蘇頎認識。他叫胡非,三十九歲,以前賣過老鼠藥,後來又擺攤頭修電筒、拉鏈,文化大革命中,跟姚群後頭拎漿糊桶貼標語,現在是宣傳部的一個辦事員。

  蘇頎聽了,只好又翕動著僵硬的嘴唇,把剩下的發言稿胡亂地念完。

  姚群作了總結性的發言,會議就算結束了。

  蘇頎走出會場,瘋瘋癲癲往家跑。一路上,踉踉蹌蹌,有好幾次險些栽倒。她一頭闖進家門,屋裡冷風颼颼,空無一人,婷停不知在什麼地方,連小花貓也不見了。她癱坐在籐椅裡,淤積在內心的悲痛,突然像打開閘門的河水,一下子衝了出來,變成了嚎啕大哭……

  突然失去親人已經使人難以忍受了。然而,親人已經含冤死去,還要被逼著違心地在大庭廣眾之下,把他大罵一通,難道還有什麼比這更傷心的嗎?為什麼人間最大的不幸偏偏去踐踏一個軟弱無辜的女人?

  哭聲驚動了鄰里,隔壁的李二嬸輕輕地進來了。她先是長吁短歎一番,隨後忍不住也流著同情的淚水。陳逸成攙扶著婷婷走進來。婷婷頭髮紛亂,雙眼紅腫,她摟著媽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陳逸成愣愣地站著,板著面孔,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卻沒有開口。又等了一會,終於憋不住了,不冷不熱地說:「在批判會上少罵幾句,強如哭得這麼傷心!」

  蘇頎霍地抬起頭,一雙淚眼直勾勾地看著他,臉上肌肉動了動,露出一股難以名狀的痛苦神情。

  李二嬸趕忙打圓場:「逸成呵,你別盡說傻話,這可不能怪她,胳膊扭得過大腿嗎?」

  陳逸成一甩袖子,生氣地跨出門去。

  

  




  在淚水中煎熬了三天的蘇頎,披頭散髮跑到姚群辦公室裡,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鬧著,跟他要人。

  姚群靠在沙發裡,兩條腿麻花似地扭在一起,蹬在前面的茶几上。他嘴裡噴著煙圈,那種安閒自在的樣子,好像在欣賞一首動人心弦的樂曲。

  姚群將近四十歲,他有一副堂堂的外表。長方臉,高鼻樑,一雙大眼睛裡閃爍著對一切都是無動於衷的神采,臉上經常堆著莫名其妙的笑容。衣著並不十分考究,顯得既有一般革命幹部的樸實,又有一般青年人的灑脫。文化大革命前,他是市委辦公室的秘書。文化大革命中,他是市委機關的一派頭頭。他不像一般造反派那麼鋒芒畢露。文化大革命初期,他曾「保」過市委第一書記楊海青,曾經被罵過:「老保老保,早死早好!」後來他見形勢急轉直下,發現自己「失足」了,趕快「反戈一擊」,批鬥起楊海青來,比其他造反派更「左」。這樣,才算把當初的損失補回來。後來,楊海青被結合進領導班子,他也撈到個市革委會常委的銜頭。軍代表撤走後,成立新市委,楊海青還是市委第一書記,姚群連個常委也沒混上。他的具體職務是市委宣傳部副部長。他對這一銜頭,當然是不滿意的。他口頭上從未流露過什麼情緒,心裡可實在窩火:姓楊的,咱們路上不遇橋上遇!

  到了一九七五年,他看到七、八、九月那個形勢,憋得簡直透不過氣來。可是,到了年底,風向陡轉,他的用武之時又到了,便磨拳擦掌,準備和楊海青結帳了。湊巧,劉煜出了個大毒草。他想,只等劉的坦白、揭發材料一到手,轟向你楊海青的炮彈就填膛了。偏偏老天不從人願,想不到劉煜這個短命鬼跳水自殺,這一發炮彈也就隨之泡湯了。

  此刻,他面對著蘇頎的哭鬧,心裡更加惱火:他媽的,你跟我要人,我何嘗不想要人哪!但他還是克制了自己,採取了一種漠然置之、不屑置辯的態度。

  這時,胡非一腳跨進辦公室。他是劉煜專題學習班的負責人,也是最賣力的打手。他個頭不大,一身貼骨膘,穿身黃軍裝,好像是剛從部隊轉業回來的。他那小小的眼睛,塌塌的鼻子,大大的嘴巴嵌在過分狹長的臉上,給人一種擁擠的感覺。他的神色是瞬息多變的。他能在勒眼暴筋的時候,一下子變得笑容可掬。他最善於按照上司的眼色行事。他打量了一下蘇頎,小眼睛裡閃射貪婪的目光,然後,看了姚群一眼,便走向蘇頎,緊挨著她坐下,用憐憫的語氣勸慰道:「蘇頎同志,劉煜有嚴重問題,我們的審查是必要的,至於他自殺,那是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完全由本人負責。你的正確態度是,和他劃清界限,揭發他的問題。來大吵大鬧對你沒有好處。」

  「你們毀了我的家庭,我還顧什麼好處壞處!」蘇頎邊哭邊說。

  門口突然出現一位農村老大爺。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似乎與氣氛很不協調。姚群朝他鄙夷地閃了一眼,胡非心裡也有話:一個鄉巴佬居然闖進黨委機關看熱鬧!於是,他向門外揮揮手說:「去去去,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那老漢理也沒理他。反而跨進門來,扶著蘇頎說:「哎呀,我到你家,聽說你到這裡來了。這裡是機關,有話好好說,不能大吵大鬧的。」

  蘇頎抬頭一看,認出是殷大伯。他是楊海青打游擊時的老房東,每年從二百里外的農村趕到楊家過春節,跟老夥計聚聚。蘇頎夫婦到舅舅家作客,幾次遇到過他。

  殷大伯一到,蘇頎哭得更厲害了,心裡有多少悲痛要向老人訴說呀!經殷大怕再三勸慰,蘇頎才忍住哭泣。

  姚群站起身來,倒背著手,踱了幾個來回,冷笑了一聲:「哼,她在向無產階級專政示威哪。」

  殷大伯看都沒有朝姚群看一眼,繼續開導蘇頎:「他自尋短見,怪不得旁人。」

  「一定有人在幕後指使她來鬧的。」姚群將煙蒂重重地摔在地上。

  「回去吧,人死了不得復生,鬧有什麼用?」殷大伯說。

  蘇頎擦了把淚水,把額頭上的亂髮撩上去,抽抽泣泣地說:「死的活的,他要把人交給我!」

  「交人?」姚群衝到蘇頎面前,聲音並不大,但每個字咬得很重,「你跟我要人,我還跟你要人呢,很可能人逃掉了,你們串通起來,倒打一耙!」姚群想:看來這個老頭一定是她的親戚,給你加點壓力,好去勸阻勸阻她,免得以後再來糾纏。

  殷大伯聽了姚群的話,不禁一怔,轉身正色道:「你身為國家幹部,沒有證據,不作興亂說。」說罷,將蘇頎拉出門了。

  

  




  在淚水中煎熬的人,時間就是難磨。對蘇頎來說,劉煜離開人世的六個月,比六十年還難度過。在這些日子裡,她又經受了敬愛的周總理逝世的哀痛。一九七六年春節,她第一次嘗到了「每逢佳節倍思親」的淒苦。近來,大街小巷的高音喇叭裡播送著天安門廣場事件的消息。政治空氣沉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人人鬱鬱寡歡,噤若寒蟬。今天,她聽說楊海青又被加上一條不肯轉彎子的「死硬派」罪名而靠邊檢查。想不到這批惡棍的陰謀終於得逞了。

  過去,她對丈夫過多地參與政治總是惶惶不安,最近,她從廣播新聞的反面意識到,和丈夫一起挺直腰桿斗的何止一二數?要是現在,她會支持丈夫和全國人民一道跟這幫人鬥爭到底,春暖總是能驅走嚴寒的。

  蘇頎度日如年地生活著,孤獨而不寧靜。胡非常常跑來找她談話,要她寫材料交出這幅畫的幕後策劃者。同時,從這傢伙低下的行為和邪惡的目光裡,看出他那卑鄙的念頭。

  今天,單位裡如臨大敵,有人在追查什麼政治謠言。蘇頎現在倒也不在乎了,反正辮子摸在你們手裡,怎麼揪都行。要不是因為捨不得婷婷,連死也無所顧忌。

  下班到家後,像往日一樣,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爐門燒飯,然後,癡癡地坐在籐椅裡,呆滯的目光盯著牆上丈夫的肖像。這是她親手給丈夫畫的。肖像上方的一朵小白花是婷婷掛上去的。

  婷婷從陳逸成家裡跑回來要吃飯,蘇頎才醒悟過來,忙跑進廚房盛飯,揭開鍋一看,裡面只有開水在咕嚕咕嚕地翻滾,她一愣這才放下米。

  「媽媽,陳叔叔在家補衣服,你為什麼不學雷鋒叔叔做好事?」婷婷吸著小嘴責問道。

  陳逸成今年三十四歲,和劉煜是中學的同學,鋼鐵學院畢業生,畢業後分配在市冶金研究所工作。由於他是個書獃子,成天鑽在書本裡,只知道「立業」,不想到「成家」,直到目前為止,還是個「乳童」。因此在批判「白專道路」時,他便成了典型,並被安排到市文化館打掃劇場,以改造世界觀。劉煜在家時,經常帶他來吃飯,衣服破了,蘇頎毫無顧忌地替他補起來。總之,他們是把他當作「可憐」的人物加以同情的。這個人成天泡在金屬元素、化學反應方程式裡。從他那瘦削的面孔上,一眼就能看出,他全部精力完全消耗在書本的字裡行問。那雙藏在深度近視鏡片後的眼睛,成天沉鬱地低垂著。他那電線桿似的身材,每件衣服套上去總是不太合身,就像掛在衣架上一樣。他肚裡的科學知識不少,可是和女人相處的知識方面簡直是個「文盲」。以前,也有不少好心人為他找過對象。第一次和女方接觸,該說什麼,都幫他事先「備課」,無奈,姑娘們和他接觸了第一次,就不願意和他接觸第二次了,有的甚至挖苦說:「這個人簡直是台機器。」

  自從劉煜去世後,他不大到蘇頎門上來了。有時送婷婷回來,也只是站在門外和蘇頎說個一言半句就回去。他很注意防止「瓜田李下」之嫌。

  婷婷每天放學比媽媽早,因為有些鄰居害怕和蘇頎來往被套上立場不穩的帽子,不敢讓婷婷到家裡棲身落腳,因此,婷婷只好往陳逸成家裡跑。

  婷婷見媽媽坐著無事,也不請示,擅自跑過去把陳逸成手裡的衣服搶過來。陳逸成追趕不及,只好退了回去。

  蘇頎哪有心思去為別人補衣服?但又不能讓孩子掃興,就接過衣服,去找針線。當她捻了捻線頭,剛要穿進針孔,拿線的手又縮回頭了。她把針線放到原處,轉身說:「婷婷。媽今天太疲勞,你還把衣服送回去吧。」

  婷婷執拗地站在門口,不肯接衣服。

  正巧,李二嬸一腳跨進門來,問明情況,就把衣服接過去補。

  「蘇老師,」李二嬸將線頭打了個結,咬斷了說:「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蘇頎一聽到這話,像是敏感到什麼似的,低下頭,一聲不吭。

  「婷婷,你把衣服送給陳叔叔。」李二嬸將婷婷支走後,湊到蘇頎身邊來,壓低聲音,「老劉才去世半年,這種話你也不願意聽。可還是說說好。你才三十出頭,青春年少的,總得找條後路啊,再為孩子想想,也不能讓她一輩子背著反革命子女的黑鍋,孩子的前途能不要嗎?」

  李二嬸今年四十九歲,在街道工廠做工。社會上的人情世故當然精通,對政治時事也還有些瞭解。

  蘇頎只是流淚,不回一語。

  「照理說,再等二三年談這種事也不遲。可如今這個世道你不是不清楚,他們就肯善罷甘休啦?再說,那個姓胡的也不是個好東西,你趁早離了劉家,讓他死了這條心。我想,這也沒有什麼對不起老劉的地方,世道逼著你早早走了這條路的。」

  蘇頎擦擦眼淚,盯著掛在牆上戴白花的肖像,他那張厚實討人喜歡的方臉,正帶著幽默的微笑望著自己……

  李二嬸只顧搜索枯腸來打通蘇頎的思想,全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

  「那邊的小陳,」李二嬸朝外邊呶呶嘴,「雖是個書獃子,心地倒蠻好的。」說完,用期待的目光盯著蘇頎,等她表態。

  「改弦更張?」蘇頎沉吟良久,矜持地搖了搖頭。

  

  




  傍晚,蘇頎從暑假教師學習班聽完報告往家走。她身體已經虛弱得像剛生過孩子似的,經醫生檢查,發現患有心臟病,一陣絞痛發作,就會面如土色,虛汗不斷。她不但不想去積極治療,反而希望疾病早點兒把她這飽和著痛苦的生命結束掉。

  走在半路上,又是一陣心絞痛,兩腿癱軟,頭重腳輕,兩眼昏花,天旋地轉。她閉著眼睛倚著電桿喘息了好一會,待劇痛過去,才又拖著兩條沉甸甸的腿,艱難地向前移動。

  今天姚群作了什麼「農教對流」的動員報告,說是從下學期開始,一部分教師下鄉當農民,同時抽調一部分農民來當教師。姚群最後強調說:「有些人至今一直堅持反動立場,知情不揭。這種人不去改造世界觀行嗎?」蘇頎明白,這兩句話是特地對她講的。

  她往前走不幾步,胡非從後面追了上來。他先乾咳了一聲,然後傍著蘇頎嘻皮笑臉地問:「蘇老師,聽過報告你打算怎麼辦?」

  蘇頎沒有回答,只是加快腳步,想甩掉他。胡非緊追不放,又炫耀說:「如果蘇老師下鄉有困難,只要看得起我胡某,對我說一聲就行了。我馬上調到教育局負責人事工作。這點小事還不好辦嗎!」他邊說邊往蘇頎肩頭上挨靠。蘇頎厭惡地向旁邊閃了一下,冷笑了一聲,說:「謝謝你的美意!」然後飛步向前跑了。

  到了家門口,忽然看見婷婷哭著迎了過來。她嚇了一跳,連忙抱起孩子問:「婷婷,誰欺侮你啦?」孩子抽泣著說:「老師不讓我參加宣傳隊了。」

  事情是這樣的:為了迎接「八·一」,她們幼兒園排演了一台文藝節目,準備明天晚上正式向駐軍作慰問演出。昨天下午,姚群來審查節目,見婷婷演得十分出色,甚為喜歡,便隨便問幼兒園的負責人:「這小鬼是誰家的?」這負責人豈敢隱瞞?只好如實奉告。姚群一聽,大發雷霆:「像這樣的反革命崽子能登上無產階級的文藝舞台嗎?」幼兒園的領導感到事關重大,只好把婷婷的角色臨時換了下未。

  蘇頎聽說孩子被突然趕出宣傳隊,氣得嘴唇發紫:他們的魔爪竟然傷害如此幼小的心靈!她緊緊地摟著婷婷,絕望地說:「孩子,咱們娘倆在城裡沒辦法再住下去了。」

  她拿起鋼筆,立即寫了一份堅決要求下鄉當農民的申請報告。由於寫字時用力過猛,紙被劃破了好幾處,筆尖也被啃得向上翹了起來。

  

  




  蘇頎瞇糊著眼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愁容滿面。婷婷站在床邊。睜著期待的大眼睛看著媽媽。陳逸成拘謹地站在離床一公尺遠的地方,手裡端著碗,裡面盛著半碗中藥湯,看上去,態度是那麼虔誠,但又非常彆扭,好像一個新演員剛開始跟導演模仿動作一樣生硬。

  九月一日,蘇頎被批准下鄉當農民。到鄉下第三天,就收到胡非的一封信,既有利誘,也有威脅,而且粗俗得不堪入目。蘇頎看了那滿紙的污言穢語,比吞進蒼蠅還噁心,一氣之下,便把信撕成碎片扔進了茅坑。

  開始勞動了,她存心跟自己過不去,不顧虛弱的身體,一個勁地猛干,好像幹活也能發洩內心的憤懣似的。到九月九日,當她從收音機裡聽到偉大領袖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時,又痛哭了一場,當天晚上,心臟病復發,從此臥床不起。貧下中農留她在鄉下治療調養了幾天,昨天,用船將她送回城裡養病。

  到家後,李二嬸盡心盡意照應她。因為每天要上班,買藥、買菜、燒茶、煮飯的事只好請陳逸成幫忙;好在他上的自由班,只要每天打掃兩遍劇場就萬事大吉了。他開頭覺得一個人在蘇頎屋裡進進出出不太合適,但這是李二嬸請他來的,漸漸也就心安理得了。

  「藥再不吃就涼了。」陳逸成怯生生地說。

  蘇頎吃力地睜開眼睛,艱難地坐起身子,習慣地用手撩了撩散亂蓬鬆的短髮,顫抖抖地接過碗,屏住氣,把半碗藥湯灌下了肚子。

  婷婷見媽媽精神好多了,一高興,就喋喋不休起來:「媽媽,你走了,李二嬸待我可好哪,我想你想哭了,她就買糖哄我,要不就讓陳叔叔帶我去看電影。」說到這裡,她爬上床,神秘地靠著媽媽的耳朵小聲說:「有一回,我哭得很厲害,陳叔叔這麼大的人,還跟著我一起淌眼淚呢,嘻嘻……」

  蘇頎靜心地聽著,沒有責怪孩子,也沒有用語言去感謝陳逸成,只是用兩隻無力的手撫摸孩子的頭。

  小花貓見主人回來了,「咪呀咪呀」地叫喚不停,像是對主人噓寒問暖。

  陳逸成愣愣地站著,無事可做,便耷拉著眼皮說:「我走了。」

  蘇頎向前欠了欠身子,說道:「等一等,你給我燒點吃的吧。」陳逸成順從地走到廚房,下了半碗麵條端來,就轉身回去了。

  陳逸成前腳一走,李二嬸後腳就跨進門了。她親暱地坐在床沿上,先是不痛不癢地說了幾句,漸漸地轉上了正題:「小蘇啊,大娘能讓你這樣一直孤苦伶仃過下去嗎?小陳為人忠厚本分,以後你要是有個頭痛腦熱的,身邊也有個人照應哪。再說,胡非這個畜牲就甘心啦?再拖下去,你知道他會又想出什麼鬼主意?」

  蘇頎低著頭,默然無語。她想:要是舅舅楊海青沒有隔離起來,一定會給她拿個主意的。

  「你快拿定主張吧!」二嬸成人之美心切,臨走時又催促了一句。

  「唉!」蘇頎深深地歎了口氣,頭偏到一邊去了。

  

  




  陳逸成在走廊裡跑來跑去,正興沖沖地把自己宿舍裡的東西往蘇頎屋裡搬。當然,蘇頎也在幫著搬,搭箱子,抬書櫥,忙得不亦樂乎。婷婷也跟著拎水瓶,端茶杯,高興得像過節一樣。

  經李二嬸幾次說合,他們終於同意在國慶節結婚。

  陳逸成正搬得起勁,李二嬸忽然把他叫到家裡,悄聲地問:「聽人說,你昨天惹姚部長生氣啦?」陳逸成毫不掩飾地告訴她:「姚群昨天在文化館劇場裡碰見我,叫我匯報思想情況。我說:要是學技術也犯法,豈不是要倒退到原始社會去!」「唉!」李二嬸著急了,「你不能編兩句好聽的說說嗎?他這個人是從來不准人欠帳的。」陳逸成搖頭苦笑笑,沒說什麼,走了出來。

  陳逸成又搬起東西,怏怏不樂地往前走。蘇頎以美術工作者特有的觀察力,朝他瞟了一眼,迎上來,接過他手裡的東西,關切地問:「你不舒服吧?怕是過於勞累了。」

  「不累,」陳逸成微微一笑,「走,幫我把桌子抬過來。」

  他們把桌子從陳逸成宿舍裡抬出來,還沒走上幾步,只見一前一後兩個人在走廊裡擋住了去路。

  蘇頎很有禮貌地招呼道:「對不起,請讓一讓。」

  怎麼也沒想到後面那個人竟是胡非。這傢伙閃身出來,挑釁性地上下打量了陳逸成一番,晃晃腦袋說:「你就是陳逸成吧,姚部長請你去談談。」

  「有話改日再談吧,我今天請假了,在家有事。」陳逸成一邊說一邊將桌子捧起來。

  「不行,現在就走!」胡非用手捺下桌子。

  「你想幹什麼?」蘇頎臉色立時變得煞白,失聲喊道。

  李二嬸聞聲趕了過來。

  「呵,」胡非輕蔑地看了蘇頎一眼,「恭喜恭喜呀,劉煜夫人,什麼時候給我們喜糖吃?」

  蘇頎此刻真想豁出命來和他拼了。李二嬸趕快說好話,打圓場,並不斷朝她使眼色,要她忍耐一點。於是,她只好咬了咬牙,將頭扭到一邊去,不理胡非了。

  「別跟他們磨嘴皮了。」那個還沒有開口的青年不耐煩地說:「陳逸成,快跟我們走吧。」

  「走就走!」陳逸成生氣地丟下桌子,搶在前面走了。

  蘇頎完全明白,陳逸成肯定也是進學習班了。她直愣愣地望著陳逸成遠去的背影,沒流一滴淚,只是牙關咬得更緊了。

  

  




  遊行隊伍塞滿了大街小巷。鑼鼓聲、鞭炮聲、歌唱聲、歡笑聲、口號聲匯成巨大的聲浪,幾乎要把整個城市掀起來。

  蘇頎和同志們一起遊行了半天,儘管有些勞累,但精神抖擻。遊行結束,她還無限珍惜地抓著小紅旗。紅旗上的三句話,她當著口號不知喊了多少遍:「我們的黨勝利了,無產階級勝利了,人民勝利了!」

  中午,蘇頎到了家裡,把小紅旗作為珍貴的禮品送給婷婷。婷婷模仿著大人的姿態,高高地舉起小手,跑到走廊裡,從東頭到西頭,又從西頭到東頭,奶聲奶氣地喊著:「打倒『四人幫』,人民喜洋洋。」

  「婷婷。」走廊下面有人叫她。

  婷婷轉頭一看,急忙往家裡跑,一邊喊著:「媽媽,陳叔叔回來了,陳叔叔回來了。」

  蘇頎正坐在家裡盯著劉煜的肖像歎息:「唉,要是你能熬到今天,該有多好!」婷婷的叫喊聲把她驚醒過去。她急忙跑出門,迎了上來,眼睛裡閃著興奮和激動的淚花。

  陳逸成帶著凱旋而歸的自豪,笑瞇瞇地說:「他們倒也識時務,把我放出來了。」

  陳逸成跟蘇頎回到屋裡,婷婷撒嬌地偎依在陳逸成身上,三個人一下子不知說什麼是好。小花貓發現家裡人又多了,樂得從這個人的腿上跳到那個人的懷裡,好像它也知道人間出了大喜事。

  「逸成,」蘇頎第一次這樣稱呼他,而且聲音壓得特別低,「是不是就趁這個大喜日子……」陳逸成並沒有理解這半句話的潛台詞,還直愣愣地等她說下文呢。蘇頎一揮手,佈置道:「現在我們就把家裡打掃一下吧。」

  陳逸成順從地點點頭,並主動承擔了「高空作業」。他搬起凳子,站上去,先刷牆壁後擦窗子。

  蘇頎負責抹桌椅,洗茶杯。婷婷也不偷懶,忙著掃地。

  陳逸成的任務完成後,把牆上劉煜的肖像取下來。蘇頎惶惑地問:「你……?」陳逸成說:「婷婷爸爸的肖像重新掛到一個比較顯眼的位置上,讓你和婷婷天天看見他,永遠懷念他!我也要永遠懷念我的同學和戰友。」

  蘇頎含著淚花,感激地點點頭。

  

  




  打倒「四人幫」以後,蘇頎政治上揚眉吐氣,思想上如釋重負,個人生活上,又和陳逸成結合了,內心的幸福溢於外表,她那久已沒有血色的面頰泛起了兩片淡淡的紅雲。

  婚後的第三天早上,陳逸成和婷婷正在家裡吃早飯,蘇頎在門前的鐵絲繩上晾衣服。突然,一個極其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她面前。蘇頎心裡「咯登」了一下,瞪著驚恐萬狀的大眼睛,渾身汗毛全豎了起來。她心裡念叨著:他不是死了嗎?難道真的是他在顯靈?可眼前咫尺之內,站著的分明是自己前一個丈夫劉煜,他臉上還是那一副幽默的神情,而且還在微笑著說:「想不到吧?」

  蘇頎嚇得一步一步朝後退著。

  「別怕,我沒有死。」劉煜一步一步走上前,解釋說;「我跑出來以後,本想回家一趟,又怕他們跟蹤追捕,就逃到殷大伯家去了。殷大伯上次來,想把消息告訴你,他聽見姚群說什麼我可能逃走了,你去打了一耙,他嚇得沒有對你講。後來他要來告訴你,被我阻止了,唯恐你知道我還活著,無法裝出傷心的樣子,如果被他們看出破綻來,對你更會施加壓力,就只好讓你委屈著生活了。」

  蘇頎倒退到走廊的台階,站定了,塑像似地呆立著。

  「婷婷在家嗎?」劉煜說著就往家裡沖。

  蘇頎一下子醒悟過來,搶先一步攔住她:「先別進去!你聽我說。」劉煜向旁邊閃了一下,終於進門了。

  婷婷幾乎天天念叨爸爸,可是,當爸爸真的出現在家裡時,只驚得手一鬆,「噹」的一聲,飯碗掉在地上摔個粉碎。

  陳逸成表示要永遠懷念自己的同學和戰友,可當他出現在面前時,卻呆若木雞,一口飯含在嘴裡,既嚥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劉煜看到陳逸成在這裡吃早飯,起初並不介意,但當他一眼看到床上的被褥枕頭時,什麼都明白了。他那微笑的臉頓時變得鐵青,飛快轉過身來,用責問的目光瞪著剛跨進門的蘇頎。

  四個人呆立著,誰也不吭聲,像四根參差不齊的木樁。小花貓似乎也感到氣氛沉重,蜷縮在桌腿邊,一動不動。

  陳逸成「咕嚕」一聲嚥下含在嘴裡的飯,用低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說:「全是我的罪過。」

  「通」的一聲,蘇頎栽倒在地,手舞足蹬,哭叫著:「我的罪過,我的罪過啊!」

   (原載《雨花》197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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