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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媽,看!喜蛛,喜蛛1!」德剛叫著放下飯碗,急爬到炕裡面,把一個從牆上爬下來的口裡吐出一根長絲的小喜蛛輕輕捉住,兩手捧著送到母親跟前,「你看,媽!它還吐著絲哩。

  人都說喜蛛是夜報喜晨報財,媽,是嗎?」

  

  1喜蛛——蜘蛛的一種。很小。專在屋裡結網。

  母親看著兒子興致勃勃的神氣,喜愛地笑一笑,說:

  「是啦。這時是晚上,想必它報喜來了。」

  「對,是報喜!它報什麼喜呢?」德剛更加興奮,兩手不停地動著,不讓喜蛛跑掉。

  「噢,」母親隨口應道,「怕是你哥姐他們哪一個要回家來啦。」

  「哼,媽!你還迷信吶。」秀子在鍋裡盛一碗飯端著回到炕上,反駁著母親;又對弟弟說:

  「你呢?還是個兒童團員吶,就信些沒影的瞎話!」「現在不是開會,又不是工作,你是團長也管不著我!」德剛不服氣地回駁姐姐,又認真地對母親說:

  「媽,往常我哥姐回來,我從沒看到有喜蛛來送訊,我看這次一準是大喜事,說不定是我爹要回來哩!」

  「你爹!?」母親禁不住重複一聲兒子的話,接著又閉上嘴,微微搖搖頭。

  「哎,說不定我爹真會回來,」秀子也忘了反對「迷信」興奮地說道,「昨夜裡我還做個夢,夢見我爹正朝家走著……」

  「噯,噯,它跑了,喜蛛跑了!」德剛叫著去捉已經爬到牆跟的喜蛛。

  秀子也不說她的夢了,湊過來把德剛的手拉住,說:「別抓它,別抓它!看它自己向哪兒跑,看它向哪兒跑!」

  「那有什麼用呢?」德剛不懂。

  「你看吧。它要是向南跑,就是咱爹要回來;向別處就不是了。」

  「那又為什麼呢?」

  「傻瓜。咱爹不是到東北去的嗎?東北在咱北面,要回來還不是向南走嗎?」

  母親剛上來沒興味地聽著她姊弟倆的話,可被秀子這一說,也不由地去瞧著那只喜蛛。

  褐黃色的泥牆被燈光映得忽明忽暗,在母子三人的目光下,喜蛛一直向上爬去。它爬得越高,母子三人的心跳得也越快,最後它忽然停住,向北面挪著步……母親和兩個孩子幾乎同時要發出一聲失望的歎息,可是喜蛛忽又怔住,接著掉轉頭,迅速地向南——它的窩巢的所在地爬去。

  母親帶著明顯的快慰舒了口氣,但當她看著孩子們的狂喜神情,又覺得自己的這種心情是孩子氣的,於是,嘴唇兩旁的深細皺紋動了動,苦笑了一下。

  吃完晚飯,安頓孩子們睡下以後,母親今晚破例地沒坐上織布機,也躺下了。

  風,永不平息的風,掠過波濤洶湧的海面,旋過蓋著厚雪的群山,穿過層層濃密的森林,好似勝利者凱旋地般在只有星兒是觀眾的冬夜裡,盡情地在山村中狂舞、呼嘯。

  家,多末溫暖可愛的家啊!

  孩子們都酣睡在燒得炙熱的炕上,屋裡安靜得連老鼠的走路聲都沒有。

  母親瞅著被雪映得發亮的窗紙,老是睡不著。

  吃晚飯時孩子們想念父親的情景,還在母親腦海裡翻騰,使她想起丈夫。不,應該說她的心永遠是在想著他的。

  幾年來,發生著各種新鮮變革的生活,深深吸引了她,把她帶入新的時代,捲進鬥爭的漩渦裡。她對兒子、閨女、姜永泉和許多人的擔心與熱愛,代替了她對丈夫的思念。然而,在她心靈的最深處,埋藏著怎樣大的痛楚和悲哀啊!每當她在閃爍的燈光下,端詳著睡去的子女的臉,目視著他們那同父親一樣稍突出的寬敞前額時,她就要停止針線,擦著眼淚,良久地默默地凝思……過去的事就又會湧上心頭。

  「……他這時能在哪兒呢?還活著?或許出門就死了。也許路上遇著風暴,船翻了,沉到海底……不,他會活著。他知道有家,有老婆孩子,她們都需要他啊!他有仇還沒有報啊……關東最冷了,聽說到冬天剛出口的唾沫就會凍成冰,有人給他縫衣服嗎?是誰給他縫……他會不會跟上別的女人把家忘了?不,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那他為什麼不捎信回來呢?是的,兵荒馬亂地不能捎。他不知道家鄉解放了,也不知道王唯一死了!是的,他全不知道。誰會告訴他呢……」母親自問自答紊亂地想著,結果還是絕望地閉上滿盈淚水的眼睛。擠出來的眼淚,浸濕了枕頭。

  喜蛛沒有送來喜訊,這樣的不眠的夜晚,母親繼續煎熬著。但,畢竟熬到頭了!

  過了一些日子,一個大雪紛紛的夜裡,幾下模糊的敲窗聲,把母親從睡夢中驚醒。細耳一聽,原來是呼呼的北風吹打窗戶。她以為是自己過敏,歎了口氣,又倦困地閉上眼睛。

  「咚咚咚!」

  這下她聽得很真切,急忙爬起來,一面問:

  「誰呀?」

  「是我……」一聲低沉粗沙的男人聲,顫抖地傳進來。

  母親不覺一怔。這聲音有點熟悉,又很模糊。她急忙下了炕。

  當她拉開朝北山的活動後窗時,一股夾著碎雪的寒風,直衝進母親沒來得及扣上衣紐的暖懷裡。在此同時,跳進來一個滿身是雪的人。

  母親看不清對方的面孔,可是從這和六年前向窗外跳出去時一模一樣的動作上,母親辨別出來人是誰,她情不自禁地驚呼道:

  「啊!是你?!娟子她爹!」

  沒等回答,母親全身象沒有了筋骨,癱瘓地靠在站在黑暗裡那人的懷裡。母親身上的溫暖,熔化了丈夫身上的冰雪。從她眼裡流下的熱淚,匯合著他身上的雪水,一塊流下來!

  顯然,仁義更激動,好一會,他才很費力地說出:

  「你,你們都還活著?!」

  「活著。都活著!」她急忙回答。

  「世道真、真變啦?!」

  「變啦。真變啦!」

  母親覺看有幾顆粗大的淚珠,沉重地打在臉腮上。仁義全身抖索著,在漸漸軟下去……

  母親拉住他,趕忙讓他坐到炕上。點上燈後,她又是眼淚又是笑容,對還睡著的孩子叫道:

  「秀子,德剛!快起來,你爹回來啦!」

  秀子立刻爬起來,揉著眼睛,一見到父親,兩手緊抱住他的大手,狂喜地叫道:

  「爹,爹!你可回來了!俺想你……」說著扭回身擦著眼睛。

  仁義摸著女兒的頭髮,嘴唇動了動,用力地笑著說:

  「秀子,爹回來了。別哭。看凍著……」說著拿過棉襖披在女兒身上。

  母親閉著嘴,瞅著父女倆的悲喜感情,心裡有說不出的千頭萬緒。

  德剛還在睡著。仁義兩手撐在他的枕頭兩端,俯著頭端詳兒子的臉好一會。母親走上來剛叫一聲:「德剛……」仁義立刻制止住她。他想多看看兒子的面容啊!

  德剛已睜開大眼睛,看到在看他的人,他很驚訝,擦擦眼睛爬起來,向母親叫道:

  「媽,這是誰呀?」

  仁義一把抱起兒子,激動地說:

  「德剛!不認得我了?不認得爹啦?!」

  德剛抱著父親的脖子,看了好一會,才高興地說:「是你?爹,是你!你不像早先了,我想著你沒有鬍子呀!

  媽也從來沒說爹有鬍子。」

  「你記性真不差,我走你才四歲呀!唉,爹老了……」

  母親苦楚地微笑一笑,對秀子說:

  秀子,燒火吧,做飯你爹吃。」

  …………

  燈光下,母親坐在一旁,端詳著大口大口吃著飯的丈夫。他老了,真是老了。他的嘴唇上下蓄著雜亂的鬍鬚,突出的前額和眼角上刻滿深密的皺紋,裡面像是藏著無數的苦難和驚險。那雙本來發著倔強光芒的眼睛,添上許多倦困和呆滯成份。他的背有點駝,看起來還健壯。他穿得很襤褸,那飽經風霜粗糙的臉上,到處有著痛苦的痕跡,但卻沒有頹喪的表示。從他的動作上,發現不了一點遲鈍、衰弱的表示,依然是剛健有力的。

  母親端詳著丈夫,想著他剛才說的這幾年在關外流浪、當伐木工、泥瓦匠的困苦生活,想著他一聽說王唯一被斗後那種激動、興奮的表情,心想:「才四十幾歲的人哪!外貌變了,可他的心倒還是那末硬實……」她想笑,眼裡卻湧出淚水。她想哭,臉上卻顯出笑容。她太高興了,她是悲慟著高興啊!

  母親剛從河裡洗完衣服回來,冰底下的水把她的兩手浸得透紅。她把衣服都晾在鐵條上後,在前襟上把手擦了擦,又靠在嘴上哈了哈,看看偏西的太陽,就走進屋去。

  冬天的嚴寒雖然統治著大地,但也有它達不到的角落。午後的太陽,暖和和地照著,這個不大的四合院落,沒有一點風,充滿了陽光。屋簷底下掛著幾串金黃的包米穗,在閃閃發光。屋頂上的積雪在慢慢溶化,雪水順著茅草一滴滴掉下來,打擊著扣在牆根下的鐵水桶的底子,發出均勻的堂堂聲。

  母親盤腿坐在院子裡的稻草蒲團上,在縫一雙用兔子皮當棉花的黑棉鞋。鞋已做好一隻,另一隻也只剩下幾針沒縫了。

  丈夫的回來,使母親變得年青而愉快。在她臉上,時常泛起紅潤的光澤。那嘴唇兩旁的深細皺紋,時常現出雖然乾枯可是幸福的微笑。乾澀的眼裡也增加了水份。這不是純粹的因為她不再是沒有丈夫的妻子,生活的重擔他挑去了一部分,她可以少去上山下地的緣故,不,不是的。更重要的是她做妻子的多年為丈夫的命運擔憂的心被解放了。是她的丈夫已回到她的身邊,並且按照她的心願,他很快明白了只有跟著共產黨、八路軍走才有活路,毫不遲疑地參加到鬥爭裡去,和她和子女們走上一條道路。

  真的,被人逼走的仁義,回來後幾乎一點沒有猶豫,就參加到抗日鬥爭的行列裡。在外數年受到的壓搾,使他更覺得沒有窮人活下去的路,非拿起武器拚不可。他本想偷偷回來用祖傳的那支土槍先把王唯一幹掉,逼到沒路走,上山當「紅鬍子」也好。誰知他還沒到家,就聽說家鄉大變了,到家後,從老婆孩子的口中,詳細瞭解了家鄉變化的經過,是共產黨、八路軍給他報了仇雪了恨,救了他全家,這是他自己永遠沒有力量來辦到的。他像一條在沙灘上幹得要死的魚兒,一旦捲進大浪裡,立時就感到它和水永遠不能分離。他下定決心,從此跟著共產黨,和妻子、兒女還有許許多多同命運的人,一塊生活,一塊戰鬥,他認準了這條活命的道路,革命的道路……

  在幸福的浪頭上,很容易回溯起痛苦的過去,聯想到這幸福的來源。是誰離散他們,又是誰使他們得到團圓?在這個苦難的歷程中,又有了些什麼變化呢?

  母親想起這一切,更感到如果沒有共產黨、八路軍,丈夫是回不來的。家,不知早流散到哪裡去,哪還會有家呢!

  想起過去的苦,就越覺得現在甜。

  暖和和的陽光浴洗著母親的全身,她感到很舒適,和春天的天氣差不多。心裡愈來愈高興,隨著屋簷上滴下來的水珠有節奏地擊打著鐵桶的聲音,不知不覺地用輕細的鼻音,哼起她當閨女時常唱的四季歌來。這在她出嫁以來,真還是第一次呢!

  春季裡來暖洋洋

  閨女繡房針線忙

  繡一朵紅花綠葉配呀

  一隻蜜蜂飛進房

  夏季裡來活兒忙

  閨女河裡洗衣裳

  清清的流水波連波呀

  魚兒戲水對成雙

  秋季裡來谷上場

  閨女場上簸谷糠

  谷米穀殼兒難分開呀

  但願嫁個知心郎

  冬季裡來雪茫茫

  閨女給郎縫衣裳

  不量身裁衣難合體呀

  沒見郎面淚汪汪

  在母親唱著的同時,那秀子和德剛領著哥哥走近門口。秀子一聽歌聲,忙向他倆擺擺手,叫他們放輕腳步。她探頭向門裡一望,忙回頭笑笑,向哥哥悄聲說:

  「真新鮮,媽還會唱歌呢。你聽多好聽!」

  德強也笑了,剛要邁過門檻,被秀子一把擋住。她踮起腳神秘地向哥哥的耳朵邊咕嚕幾句,德強瞅著她只是微笑,搖搖頭。秀子又彎腰向德剛嘀咕幾句,德剛連忙點頭。

  等母親一唱完,秀子大聲喊道:

  「好不好?」

  「好!」德剛用力叫著。

  「妙不妙?」

  「妙!」

  「再來一個要不要?」

  「要!」

  這可使母親吃了一驚。一抬頭,見是孩子們笑著跑進來,母親頓時臉紅了。剛要責備秀子,可一發現德強走進來,忙起身迎上去,驚喜地說:

  「噯呀,我的孩子!什麼風把你吹到我跟前來了?媽想也想不到啊!」

  「媽!叫你想不到才更高興呢!媽,你還會唱歌呀,我真沒聽到過。」德強高興地拉著母親的手,見母親從來未有的神采煥發的面容,更有說不出的喜悅。

  「媽,你唱得真好聽!再唱一個吧。」德剛抱著母親的大腿,撒嬌地說。

  「哎,這下可叫你們羞著媽了。其實呀,我倒真會唱些歌呢。等以後有工夫再唱吧。」母親紅著臉,笑嘻嘻地說。又看著秀子拿的背包捲,向德強問道:

  「怎麼,你要來家多住幾天嗎?」

  「不是,媽!」秀子接著回答,「俺哥中學畢業了,在縣上青救會工作,還是全縣的兒童團長哩!」

  「哦,這末快!」母親緊看著德強。

  「是,媽。我成績好點,一連跳了好幾級。」德強倒有些靦腆起來,接著又說:

  「我這是到區上去,順路來家看看。聽妹妹說我爹回來了,他在哪呢?」

  「他呀,吃過飯到區上開會去啦!」母親答道。

  「哥,咱爹回來就當上幹部啦,是副農救會長哩!」德剛高興地告訴哥哥。

  「唉,光說話去啦,快進屋坐吧!我也忘了,快做飯你吃吧!」

  「我不餓,媽,別做了。就在這坐坐吧,這很暖和。」德強說著坐在石台上。

  「那也好,到晚上做點好的,一塊多吃點。」母親說著,忽見德剛把德強的手槍抽出槍套,急阻止道:

  「德剛,快放下!別動響了!」

  「沒關係,裡面沒有子彈。」德強說著接過德剛送過來的槍,「你想打槍嗎?來,我教給你……」

  母親靜靜地看著他弟兄倆邊說邊比劃的神氣,自己也不自覺地聽著德強的解說,看著他拉槍栓、上子彈,然後勾扳機的動作,不由地說道:

  「看不出這末點玩藝,會有那末大的勁兒。」

  「哥,給我放一槍,好不好?」德剛要求道。

  「這可不行。子彈要打在敵人身上,哪能隨便打呢?」

  「媽,你敢不敢放槍?」秀子俏皮地戲弄母親。

  母親微微笑笑,半真半假地說:

  「你別看不起你媽,像你哥說的,槍要打在敵人身上,若是到了節骨眼上,你媽真說不定要打槍吶!」說話之間,母親注意到德強的鞋子已破了,就把剛縫好的棉鞋拿過來,對他說:

  「穿穿試試,行不行?這是給你姜大哥做的。早不知你在哪兒,也沒法做雙捎給你。」

  「我不穿,留給大哥穿好了。我的還行。」

  「快穿上吧,我再抽空做一雙。」

  「媽,再做來不及了,這雙我就捎給大哥吧。我明天一早就要走!」

  「這末急?怎麼來不及啦?」母親驚異地問。

  「媽!」德強的臉有些收緊,「我這次到區上是分配下來堅持反掃蕩的。我爹去開會,怕也是為這事……」

  「掃蕩?!」母女子三人幾乎同時驚問。

  「是的,媽!敵人這次掃蕩不比以前那幾次。鬼子越來越感到我們厲害,想一下搞垮咱們的根據地。這次不單是掃蕩咱們這一個地方,而是全膠東都在內……」

  「……大掃蕩!同志們,這是一場空前殘酷的大掃蕩!敵人集中了好幾萬兵力,他們的總頭子岡村寧次親自部署,實行從北海邊到南海邊,一直推到東海邊,在威海衛集合的『拉大網』戰術,妄想把咱們膠東的軍民一網打盡,把根據地摧毀。哼!他們想得真比做夢還好呢!」區委書記姜永泉,正在向開會的村幹部們傳達上級的指示。他那瘦瘦的臉繃得挺嚴肅,眼光銳利地看著靜心聽講的人們。他繼續說道:「這是敵人臨死前的掙扎,是狗急了跳牆。在蘇德戰場上,蘇聯紅軍把德國法西斯打得落花流水,德國越來越招架不住。那英國、美國這些動搖不定的國家,也為自己的利益受到破壞,在全世界人民的壓力下,對法西斯開了火。敵人是一天天吃不住勁了。

  「雖然國民黨不抗戰,使日本鬼子還有力量調出兵力對咱們根據地進行大掃蕩,但這是一股子猛勁,它是不抗拖的。我們只要堅持下去,找空子打擊敵人,也和每次掃蕩一樣,勝利終歸是屬於我們的。敵人一定會被粉碎的!

  「同志們!咱們的組織已在戰爭中成長鞏固起來,人民有了幾年的鬥爭經驗,對付敵人的辦法更多了。咱們的大部隊,都調到敵人的背後消滅敵人,拔據點去了,留下地方武裝和幹部,領導群眾堅持鬥爭。這是一場殘酷的鬥爭,也是考驗我們每個人的鬥爭。現在大家就把工作討論一下,立刻回村發動群眾,實行反掃蕩……」

  幹部們懷著緊張又充滿信心的心情,回到村裡。立刻,緊張的反掃蕩運動掀起來了。各級黨政組織人民團體一齊動員,實行清捨空野,不給敵人一粒糧食,一件東西;把水井填死,不給敵人水喝……人人動員,個個奮戰,對敵人進行英勇頑強的反掃蕩!

  據點裡的漢奸狗黨們,可又樂又忙乎壞了,又到他們出頭的時候了。每人都在搶老百姓的大車和牲口,準備下鄉搶東西,大發洋財。

  王唯一的女兒玉珍住在原來是個商店的小洋房裡。自郭麻子死後,她就打著「野雞」;後來覺著不太體面,才跟了王竹手下的一個分隊長。此人就是王官莊被秀子掛過孝帽子燈的那老太婆的兒子——孔江子。

  這孔江子原來在牟平販賣毛皮,鬼子來後,他的買賣被搶一空,又被抓了兵。他自己本來不情願,可是遇上了王竹,就幹上了。王竹見他有兩下子,先留他在自己手下當班長,後來又提升為分隊長。

  這人雖只有二十七八歲年紀,可經歷的社會場面真不少。要說他膽子小,有時他卻真敢幹,要說他膽子大,有時又害怕得可憐。這就要看在什麼地方、幹什麼事了。有大利可圖,他敢去跑一趟有性命危險的買賣;可是我們圍攻據點的時候,他甚至害怕得不敢把頭伸出炮樓來。他很會見機行事,阿諛奉承更是老手在行。他和玉珍勾搭上,並不是真心和玉珍相好,也是為了發財,憑他做買賣的本事,同王竹、王流子經常合夥哄騙個人,訛詐些錢財東西。上幾次掃蕩,他很刁,怕死,推病托故都沒下鄉,倒托人捎些東西回家。德松說他母親得過他的東西,一點也不冤枉。

  晚上,明晃晃的汽燈光下,玉珍大腿壓二腿地坐在紅漆椅子上。她那蠟黃的臉皮也沒因擦上濃粉和胭脂好看一些,相反倒和耍傀儡戲的石灰人差不多,更顯得醜陋而陰沉。她搭拉著單眼皮,叨著煙卷,開著日本洋戲,輕聲嬌氣地跟著哼道:

  小妞小妞快快長

  長大了跟官長

  穿皮靴子格格響

  在家裡花衣裳

  要出門披大氅

  要睡覺三道崗

  綢緞被窩兩人躺

  放個屁也崩崩響

  …………

  崩地一聲,門開了。孔江子猛地闖進來,罵道:

  「什麼躺啊響的,你他媽的又咕嚕些什麼?」

  「喲,是你呀!把老娘嚇一跳。」玉珍扔掉煙奔上來,兩臂抱著他的脖子打墜墜。

  孔江子沒好氣地一把將她推到床上,說:

  「別鬧了,煩死人啦!他媽的屄,欺我小啊!」

  玉珍咧著嘴,哇的一聲,兩手捂著臉——裝哭了。

  「你不親我,我走了。嗚嗚……跟誰不比跟你強。你鬥不過鴨鬥雞。你吃了兩斤槍藥。你……」她從手指縫裡看看他還坐著不動,就躺到床上打起滾來,哭叫聲更大了。

  孔江子象沒聽到一樣,一動不動,像在想著什麼心事。

  ……過了一會,他才走上前,扳著她的肩膀說:

  「唉,整天鬧,成夜叫,還像什麼話。為屁大的小事就撒歡,又不是孩子……」

  「放你娘的屁!別來碰老娘!」玉珍見他軟了,就硬起來。

  「別說啦,快睡吧。明天我就出發了。」他哀求著,去拉她。

  玉珍把他的手一甩,自己起來,脫了衣裳,捲著被躺到床上,一點不理他。

  孔江子瞥她一眼,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油紙包,在她眼前一亮,嬉笑著說:

  「你瞧瞧,這是什麼?」

  玉珍那眼睛可尖,一下就認出是大煙土,心裡早動了,臉上卻不露色,又閉著眼不理他。

  「噯呀,小娘娘,兩口子還生那末大氣幹麼!這煙土可不少,上等的,你倒是要不要?」

  好一會,玉珍才把臉轉過來,慢聲說:

  「拿來吧。」

  孔江子趕忙送上去,說:

  「這下該消氣了吧。」

  玉珍噗嗤一聲笑了,用手指點了他額頭一下:

  「死鬼!」

  鬧了一會,玉珍問他下鄉的準備怎麼樣了。這又勾起孔江子的火,罵道:

  「都是王流子這小子壞!我先佔上的大車,可叫他搶走啦!我和他到王竹那講理,你這哥還罵我一頓。肏他姥姥,沒大本事,就以官大欺人。下鄉叫這小子踏地雷!」

  「噯喲,為那點小事還值得生這末大的氣?明兒我向哥哥要輛來,不好?」

  孔江子拍打著她的屁股,高興地說:

  「噯呀,親媽媽!到底是你能行。你呀,放屁的味都是香的。」

  玉珍格格地笑一陣,又說:

  「我不光是為你,這次我也要回去。」

  「你?那怎麼行,你不怕死?」他吃驚地說。

  「死?哼!我要回家去給爹和叔報仇!」玉珍狠毒地陰沉下臉,使孔江子都有些駭然。

  「噢,這事交給我們辦吧。你是不大方便的呀?」他含糊地說。

  「誰也不行!我要親手把小娟子一家零刀割了!」她把牙咬得格吱格吱響,像吃著人肉一樣。又不高興地問:

  「怎麼,你不高興我去?」

  「不。我怕、怕你有個三長兩短……叫我可怎麼活呀!」孔江子為掩蓋不安,用力去摟她。

  「哼,那就一塊去吧!」她冷笑一聲,掙脫他的懷,翻到一邊,呼呼地睡了。

  這笑聲象冰一樣落到孔江子心上。他心裡說:「這傢伙好毒,可怕呀!」心越跳越厲害。

  孔江子的社會經歷使他很滑頭而聰明。這二年的形勢變化使他越來越對日本人失去信心。別看現在日本人還滿高興,可是象草梢上的露水——長不了。前些日子他媳婦被婦救會動員通後,領著孩子來找他,哭哭啼啼地一定要他回去,並說政府講,只要他回心轉意,一定寬大他。孔江子已有些動搖,但敵人監視得嚴,更何況有玉珍在跟前!媳婦走後,被王竹叫去嚇唬一頓,所以他到現在還不敢動。

  孔江子他知道自己沒有什麼大罪,也沒下鄉禍害過人,就是在據點裡一些不關人命的行為,八路軍也不會知道,何況他們還講寬大政策呢?他時常想,自己有家有業,有老婆、孩子、母親,為何不回去過日子,待在這裡鬼混。有一天日本完了怎麼辦呢?他知道自己和王竹他們不同,是站在兩條線上。而且要看他們的眼色談話,鬧不好還常受些氣,這有啥干頭呢?

  每次下鄉回來都有不少偽軍逃跑。那時候,孔江子也想溜,可是決心不大。一來他還怕將來日本真把中國滅了,逃回去不如呆在這裡好;二來沒有機會把東西都帶回去,鬧不好遇著戰鬥倒被打死了,那才不上算了。特別是他媳婦來了一趟,把根據地的情況向他談了些,更加促成了他反正的決心。他想來想去,最後打定主意,趁這次掃蕩,把幾年來搞到的東西一併帶回家,遇著機會就偷著溜掉,等掃蕩完了再回家。還有幾個和他相好的偽軍,也要跟他一塊反正。

  現在,想不到這個妖精——他瞅一眼旁邊的玉珍——也要回去,這可怎麼辦呢?被人家知道了他和她的關係,不就把自己連累壞了嗎?有她在跟前,那怎麼好脫身呢?天哪,被她看出馬腳,那命就休了。她多狠毒啊!看剛才那股勁,真的要把娟子一家吃下去似的。

  孔江子左盤右算,前怕狼後怕虎,涼的不行熱的又怕燙著,進退兩難。最後還是實行他的人生最聰明的法子——看風駛舵吧。

  游擊隊隱蔽在公路一旁的山根上。片片蔥鬱的松林,橙紅色的桲蘿叢,黃灰色的高草,遮蓋著每個隊員的身體。這是人們為了反掃蕩,便於打擊敵人,所以靠大路的柴草都沒砍伐。隊員們趴在雪地上,注視著大路上的動靜……

  這支游擊隊是區中隊加上區幹部和一些村的主要幹部組成的。劉區長是隊長,姜永泉任教導員。德強、德松和玉秋都是分隊長。德強部下的隊員,有一名就是他父親。

  仁義變年青了。這倒不是他把鬍子剃掉的關係,而是他一直壓在心底的青春活力復活了。他回來不久就被補選為村上的副農救會長,他拿出全部力氣來幹工作。他變得朝氣勃勃,有說有笑,有一天他忽然對妻子說:

  「老夥計,我要爭取參加共產黨!」

  母親被他叫得有些羞澀,心裡卻有說不出的高興。她帶打趣地說:

  「能那樣敢仔好。我還怕你老了呢。」

  「我老?咳,我不老!你看看我的力氣。」他一下子把妻子抱起來,哈哈笑著。

  母親被他抱得骨頭都痛起來,不好意思地掙扎著說:

  「行啦,我知道你的力氣了。快放手,叫孩子看見多難為情……」

  本來游擊隊是不讓他參加的,要他照顧村中和家裡,但他哪裡肯聽。做為他的上級、女婿的姜永泉,也實在說服不了他。

  敵人來了。

  敵人被地雷炸喪了膽,非常緩慢地蠕動著。

  走在最前面的是工兵,用掃雷器搜索前進,一發現哪裡有嫌疑,就插上一面小紅旗。離工兵約有半里路,才是大隊的敵偽軍。他們走得很慢,危險的紅旗可太多了。

  工兵搜索到游擊隊面前,發現有地雷的嫌疑地方更多,紅旗快插滿地面了。

  看到這種情況,人們都很焦心。姜永泉正跟劉區長商量對策,德強悄悄爬過來。談了一會,德強又爬回去。他領著幾個人,飛快地接近公路。德強從樹縫中向外觀察,一見後面的敵人和前面的工兵被一道山麓隔住,立刻奔上公路,迅速地把小紅旗移了位置。這末一來,小紅旗的作用正相反了。

  敵人走近了。大家看得很清楚,前面是開路的偽軍,後面是整齊傲然的鬼子行列。高大的洋馬上威武地坐著指揮官,太陽旗在凜風中發著怪嘯。一步兩步……轟轟轟……地雷爆炸了。接著,一陣喊聲,人們一齊衝下來。手榴彈在敵人群裡爆炸、開花……

  敵人被打亂了陣,到處亂跑。所有的地雷都大顯了身手。

  沒等煙消,游擊隊就飛快地進入山中了……

  在晚上,他們又在公路上挖個大地窖子,用樹枝草葉蓋好,上面再撒上雪,偽裝得一點痕跡沒有。

  敵人的運輸汽車瘋狂地奔來,崩騰一聲跌進去。後面的兩輛來不及煞車,猛撞在一起。游擊隊員們衝出來,消滅了未撞死的敵人,把汽油澆到車上,放火焚燒……

  根據地的人們就是這樣來對付敵人的掃蕩,使敵人付出慘重的代價,像受傷的瘋狗,緩緩地爬動著。

  雪花紛飛,朔風叫嘯。破棉絮般的陰雲底下,逃難的人們呼呼拉拉向東跑。一家、一村、一區、一縣……宛如從每個山溝流出的小溪,一條條匯成大河大海,人們在一個環山的平原上集合了。人山人海,牛馬成群,鬧鬧嚷嚷,吵吵叫叫。

  人人臉上象陰沉的蒼天,布著愁雲,誰也沒了主意。敵人在後面一個勁地追,再向東跑,到了東海邊可怎麼辦呢?天下哪裡安全啊?!

  母親的一家,早同本村的人跑散了。她愁憂憂地望著混亂的人群,心裡像一堆亂草。她看著因身子已很沉不得不跟著她一起跑的娟子,很吃力地挺著肚子,頭上化了裝,捲著個髮髻,站在她身旁,就說:

  「坐下吧。站著不累嗎?唉,忘記聽杏莉她媽的話,躲在她洞里許好些吶。」

  娟子坐到包袱上,摟著弟弟的肩膀,說:

  「媽,那也不一定好。洞是王柬芝挖的,誰知過去掃蕩時王竹去過沒有?再說藏在洞裡終久不是法子,被敵人發現了,抓死的。咱們還是想法和敵人轉,我看……」

  正說著,近處山上響起下雨般的槍聲。人們大亂了,像一窩被攪動的蜜蜂,向四面八方亂跑。大人叫,孩子哭,兒呀肉的,爹呀媽呀……響成一片。牲口失去主人,撒開蹄子,嗷嗷地嘶叫。草叢、樹林中的各種野獸,都被槍聲驅趕出來,直向人身上撞。鳥類的淒啼,更是震動人心。到處是生靈的奔逃,滿空間震響著驚怖的呼叫。

  秀子背著個大包袱,跑著跑著噗通一聲被什麼絆倒了,摔了一身雪,包袱也滾出老遠。她一看,哦!是個白兔子向她胯襠裡鑽。她兩手掐住,抱著就跑。一想起包袱,又轉回身去拿。可把母親急壞了,大叫著:

  「秀子!秀子!你不想活啦……」

  秀子也來不及了,扭頭就跟母親跑。

  槍聲更緊。子彈從耳旁嗖嗖飛過,噗噗落在腳前,掀起股股碎雪。跑著跑著就有人倒下去……

  德剛嚇哭了,娟子忙背著他跑。母親等人跑到一個草窪裡,裡面已經擠滿人,她們忙趴在蓋著雪的枯草上。

  隨著槍聲,漸漸聽到嘰哩呱啦的鬼子叫喊聲,馬蹄子、鐵釘子皮靴踏雪的格喳聲。

  人們渾身收緊,誰也不敢咳嗽一聲。抱孩子的母親把奶頭緊塞在孩子嘴裡。

  從這草窪的亂草孔隙中,可望見平原上的情景。

  平原上,白雪皚皚的平原上,正在進行殘暴的大屠殺。

  鬼子們騎在馬上,揮舞著鋼刀,瘋狂地追逐逃跑的人們,像砍瓜般一刀一個地砍殺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搖搖晃晃地跑著,她那雪白的長髮被風飄拂得撒在空中。一個鬼子趕上來,從她肩膀砍下去。她的身子分成兩段。老人似乎還要向前掙扎,一頭栽倒在地上。

  德剛哇一聲哭出來。母親忙用衣襟蒙住他的頭,緊緊抱著他。母子倆的心跳動在一起。人人都在痛苦地抽搐著身子……

  槍聲遠了。人們從各個角落爬出來,哭叫著找自己的親人。啊,親人!親人在哪裡呢?!

  一片潔淨的雪野,一剎變成淒涼的荒場。馬蹄子的痕跡和釘底皮靴的腳印,踩亂白雪,屍橫遍地,人們的血把雪都染紅了!

  哭,到處是哭聲!那幾個孩子在哭什麼?那血淋淋的屍首是誰?是他們的母親!一個女孩子抱著斷下的頭顱在血泊裡打滾,那是她的父親!那女人瘋了怎的?她不要命地撕自己的頭髮,兩手又抓進凍硬的土裡,已哭不出聲來了。瞧,她身旁的孩子已身斷幾塊了!……

  哭啊哭!哭昏蒼天,哭沒太陽!

  淚啊淚!流成黃河,攪渾長江!

  目睹這種景象,聽著這種哭聲,母親的全身都麻木了。身上一陣抽筋似的顫慄,心裡驟然襲來錐刺般的劇痛,頭一暈,一股濃血從胸中衝出口。她怕被孩子看見,急忙用腳挪些雪把血蓋著。她更緊地摟住懷裡的兒子!

  哭聲漸漸平靜下來,人們開始做下一步的打算。母親這才發覺,秀子不知什麼時候又把包袱背到身上,還有個兔子掛在一旁,就生氣地說:

  「你瘋啦,秀子!這時還要它幹麼?」

  秀子撅著嘴,不以為然地說:

  「等打走鬼子,回家包餃子吃呀!」

  她的天真,把周圍的人都逗笑了——這笑是多末苦澀淒然!一個抱孩子的女人,歎口氣說:

  「唉,傻孩子!家?人都不知死活了,哪還顧到想家啊?」「一定能回家,大嫂!」娟子插嘴說,口氣又堅定又親切。「像往常一樣,敵人剛上來很凶,過不久就被咱們打垮了。無論到什麼時候,咱們也不能忘掉家呀!」

  那女人略怔一剎,信任地看娟子一會,又深深歎口氣。

  怎麼辦呢?向哪裡去呢?

  娟子理著頭髮,向東看看。往東是一望無垠的平原,去的人又很多,她就對母親和大伙說:

  「我看咱們還是向西走吧,逃出敵人的『網』。不然老被鬼子追著,終久要遭殃。再說東面一馬平坡,沒有山地好藏,咱又不熟,還是到咱們本地的山上好些。」

  有些人也說這樣對,死也要埋在家鄉土裡,母親也說是。

  於是,一群人又折返回來了。……

  走著走著又被衝散,母親一家人落了單。

  夜來了。

  天陰沉沉的,大塊大塊的烏雲,把天空壓得很低很低,像要塌下來的破牆似的。迎面的寒風,呼呼地吹著,掀起密集的碎雪,撕扯著行人衣服,掃打著凍紫的臉面。雪野上最顯眼的是孤獨的墳墓和各種高叢的枯草及蓬蒿。狂風把枯草大把大把地拔出來,夾著碎雪,無情地摔向空中。蓬蒿的苦味也跟著傳佈開來。古老的落葉樹,樹枝凍得酥脆,被風吹打得克吱克吱響,時而有枝幹折落下地。而新楂上出現的綠汁,立刻又凍成了冰。

  黑夜,是多末無情而寒冷!走路是多末艱難啊!

  山來了。

  山,冰雪的山峰,一個比一個高地矗立在夜空中。一片片的松林,雖是在黑夜,但在雪光下,還是非常醒目地顯出黑森森的影子。山上的風更大,松林裡發出巨大的怒吼聲,宛如海洋裡的驚濤在翻騰不停。上山的路本來就很陡,現在全被雪封住,更滑更難上了。

  娘兒四個一步高一步低地向前挪動著腳步,有時還要把兩手插進深雪裡爬著走。她們常常迷失去向,不得不又折回來再找路走……

  娟子的體質再結實再健壯,可她那快要分娩的身子,怎麼能架得住這種折磨呢!如果是別人處在她的情況,在這種雪山路上,別說走,就是站也站不住呀!她身上早軟綿無力,血一陣陣湧到頭上,外面這樣冷,衣服裡卻被汗水浸透了。她咬著牙關,一手搭在妹妹肩上,有時還去拉弟弟一把,艱難地向山上爬。

  德剛早就走不動了,兩隻小手,凍腫得和小饅頭似的。母親的痛苦比誰都重,但她看著孩子的樣子,比自己身上的痛楚更難受。她幾次要背他走,德剛卻知道,大姐自己就非常吃力,二姐背著被子,還要照料大姐,母親更是拿著所有帶來的吃用東西,怎麼能再背他呢?他每次都說:

  「不用,媽媽。我能爬。看哪,我馬上趕到二姐頭裡……」說著他真趕上去了。

  現在孩子可真不行了。他在上一個陡坡時,手握不住小樹幹,一下子摔下去了。母親趕忙把他扶起來,心疼地握著那雙凍腫的小手,眼睛潮濕了。

  「孩子,媽背你走。媽能背動。到了山頂就好啦!」

  「不,媽媽。我能行。就是手不聽使喚了。媽,你給我暖和好手,就行啦!」

  母親忙解開懷,把兒子的雙手靠到胸口上,用她熱炙的乳房,吸走兒子手上的冰冷。她雖感到像兩塊冰放在心上,涼得使她發麻,可是她是多末高興地覺著被溶化的冰水,一滴滴順著皮膚流走,那可愛的兩隻小手,從麻木中慢慢變得會動了啊……

  一家人艱難地爬上山頂,誰都很餓。找到一個背風地方,秀子折了些松枝鋪在雪上,大家坐下來吃點東西。

  用雪和著炒麵,一口口向下嚥,唾沫也沒有了,牙齒根都冰麻了。母親抱著德剛,她含一口雪,等溶化成水後,就吐到炒麵上,叫兒子吃。

  「媽,你吃。我自己能吃,不用你。」

  「不,孩子。你小,別把牙涼壞了。」孩子還是不聽,她又說:「媽說的真話呀。你看,你姐姐我就叫她們自個吃,大人的牙不會壞呀。」母親嘴裡這樣說,她心裡何嘗不疼所有的孩子呢!可惜她只有一張嘴,沒有那末多的溫暖啊!

  秀子吃得最甜,一氣吃下兩大把炒麵,又吞下一口雪,把嘴一擦就要去找水。母親忙阻止她。她怕孩子摔著,自己要去。但娟子又阻住母親,說:

  「媽,這末黑,山又陡,有水也找不著。少吃點就走吧,說不定下了山就有人家啦。」

  秀子,這個永遠無愁無憂的女孩子,總是坐不住。她爬到高一點的地方,胳膊抱著一棵小松樹身,向西面山下望著。

  在遙遠的那方,黑暗中有一片片火光,遍佈在各個地方。那火光一竄一跳地閃著,撕破無際的夜幕,似乎想衝破黑暗的束縛,飛騰出去。

  秀子看著看著,眼睛潤濕了。她心想,那一定是鬼子燒的房子,自己的家也在那方向呀……一股傷心和憤恨湧上來,她不覺得寒風怎樣把她的頭髮甩來甩去,怎樣撲打她的臉。她迎著風,輕輕哼起歌來。聲音愈來愈大,在松濤的呼嘯中,更顯得淒愴而悲壯!

  滿天的烏雲沒有月亮

  寒風雪花打在身上

  兩眼遙望出生的故鄉

  有家難歸好悲傷

  可恨的鬼子來掃蕩

  滿山遍野是殺人場

  數萬同胞無家歸

  妻子離散淚汪汪

  日本鬼子你別猖狂

  中國人民你殺不光

  我們有共產黨來領導

  我們有……

  「秀子,秀子!」聽見母親叫,秀子擦擦眼睛,忙走下來。

  母親愛惜地給她理理頭髮,說:

  「你怎麼啦,這大的風還站在高處,看把臉凍著了。還唱歌呢!」

  「媽,我見咱那地方都起火了,想著想著就忍不住唱起來。」秀子很難受地說。

  「唉!」母親歎著氣,「房子燒了是小事,眼下是保住人要緊啊!快收拾一下走吧,等天亮了就不好辦啦!」

  大家剛走出幾步,德剛突然高興地叫起來:

  「媽,姐!看哪,那不是燈亮?是,有人家了!」

  全家都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不遠的地方,從松樹縫中出現隱約的光亮。立刻都興奮起來,朝那裡奔去。

  亮光越來越大,漸漸辨出是火光了。最後只離幾十步遠了。娟子突然停住,壓低聲說:

  「不對,不像是住家。看,那末些影子在動。聽,說的什麼?」

  大家都怔住,細耳一聽,不覺大吃一驚,身上頓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是日本人像放機槍一樣的說話聲!接著傳來皮肉烤焦的味道。再向四外一看,呀!這一連串的山頭上都有火光。娟子忙說:

  「快走!是敵人的封鎖線。咱們闖到鬼子窩裡來啦!」

  秀子伸了一下舌頭,小聲說:

  「幸虧風大,不然我唱歌也被鬼子聽見啦。」

  全家人急忙退回來,很快地走著。……

  直到天快亮了,母親一家才在一個山窪裡找到很多跑掃蕩的人,並碰上花子、玉子兩家人。

  大家一見面,都像分開多少年似的,真高興啊!「大嫂啊!你們可來了!」花子興奮地說,「自那天早上跑散了,我就和爹跟玉子他們跑,可『解放』她爹不知跑哪去了。唉,大嫂,這下咱們待在一塊可好啦!」

  母親也愉快地說:

  「可不是嘛。咱們在一塊做著伴,心就鬆快些啦!唉,這天也折騰人……」

  秀子和她那最相好的朋友玉子在嘻嘻哈哈地玩弄兔子。

  本來睡著的人也被吵醒了。四大爺摟著德剛,坐起來說:

  「就是你們這兩個丫頭不知愁,人家的心都碎了,你們還樂得不行。」

  秀子大眼睛一忽閃,笑著說:

  「不笑還哭嗎?爺爺,等打走鬼子包了餃子,先送給你吃。」

  玉子薄嘴唇一癟,裝生氣地說:

  「哼,可不給他吃哩。他就知道嚇唬人。」

  四大爺捋著鬍子,半真半假地說:

  「就怕你爺爺還吃不到,這條老命就叫鬼子要去啦。」「爺爺,你可別悲觀呀……」秀子樂哈哈地還要再說什麼,忽聽母親叫,就忙跑過來。

  「秀子,你是怎麼回事?安!」母親少有的氣沖沖地責問女兒。

  秀子在點著的松枝光下,看到母親手裡抓著一條黑被子,臉色非常氣憤。她心一慌,正要說什麼。但母親一見女兒猶豫不決的樣子,更加生氣,怒喝道:

  「說呀!你是拿誰的?你怎麼敢做出這種事!你給我送回去……」

  「媽,你先別上火。」娟子忙上來拉住母親。

  「你別管我!」母親掙脫胳膊,反手抓住秀子的胳膊,拖過來,照脊背上就打。

  秀子嗚嗚地哭著,但並不掙脫,只是叫道:

  「媽,你打……你聽我先說呀……」

  「我聽你說什麼?你拿人家的東西還有什麼話說……」

  花子、玉子上前拉開。人們也都圍上來。四大爺很生氣地責備著母親。

  秀子委屈地趴在姐姐身上,嗚嗚地哭著。

  「唉,為這點小事還打孩子。這兵慌馬亂的年頭,一床被子算個麼呀!」

  「是啊,嬸子。誰的東西還不是丟的丟,少的少,你的被子不也丟了嗎?這床也不是什麼好的,還不一樣?」「他大媽,可別委屈孩子啦。秀子那好閨女,怎麼捨得打?

  快消消氣吧!」

  ……人們七嘴八舌地勸說著。母親卻一句也聽不進去。她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無論如何,她的孩子也不該拿別人的東西。

  秀子哭得抽抽噎噎的,聽到這些話倒停止哭聲,朝人們說:

  「你們說的都不對,我若真是拿人家的東西,俺媽該打我。

  可是,媽……」秀子說著湊近母親。

  母親聽孩子這一說,有些怔愣,緊看著女兒,說不出話來。

  「媽,你打人,也不先問問清楚。」秀子抽泣著向母親說,「咱們那包袱是白的,這個也是白的,又正好丟在我丟包袱的那地方。我急跑回來去找包袱,住一會才看清這個不是咱的。俺又送回去,咱那個可不見了,我打開包袱一看,見這床被子還不如咱那床新些,就拿、拿……」

  母親聽著聽著不覺心裡一酸,一把將孩子拉進懷裡,淚也掉下來了……

  花子等人幫著拉來一些桲蘿、松柴捆子,給母親一家擋著風雪。用松柴枝把地上的雪掃掃光,鋪些野草,一家人圍著坐在一起,互相用身體取暖。

  母親本來每夜都守著她的小兒子德剛,這次她卻把秀子拉在身邊,緊緊地摟著女兒,痛惜地輕聲說:

  「孩子,媽委屈你啦!打的痛不痛?」

  秀子也緊抱住母親,心裡的委屈早煙消了,寬慰母親說:

  「媽,不痛。當時俺心裡難受才哭的。」

  「唉,好孩子!」母親很感動女兒的懂事,「你記得媽打過你幾次?」

  「沒打。媽,你從沒打過我們。這是第一次,不,這次也不算。媽,你一次沒打我呢!」

  「好孩子!」母親望著遠處的白山頭,「好孩子,媽是從不捨得打你們姐妹一下的。倒好,你們也聽媽的話。你們若不聽,媽整天打罵也沒有法子呀!秀子,剛才媽是真氣急啦。你知道,媽最恨幹那傷害別人的事,哪怕是一點點的。孩子,記住媽的話:無論何時,給別人多作些好事,壞事是一點也不能幹。哪怕自己吃虧,也不能佔人家的便宜。閨女,懂嗎?」

  「懂。媽,我要學你,像你一樣。」

  ……

  雖然東方在放亮,可是這陰沉的山巒,卻還是相當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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