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不。你,你到區上去離婚……去啊,你非去不可!」
「不行,不行啊,起子!我是共產黨……」她忙停住,改口說:「我是共產黨的幹部,這哪還有臉見人?不行啊!」花子悲慟地說道。但就是在這時,她也沒忘記保守黨員的秘密。
雪夜的寒風吹打著草垛,呼呼地叫嘯,一片片積雪刮下來,落在兩人的身上。可是他們誰也不覺得冷,雖說在這裡已待了好長時間。
老起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望著遠處白花花的雪山,痛心地說:
「這末說,就沒路可走啦?」
「有!」
「怎麼辦?」
「我、我尋死……」
老起懵怔一霎,猛地把她抱住。兩人肉體的溫暖,把身上的雪溶化了。但他覺得這不是雪水,而是她滾熱的淚水。
「花子,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你真要……不,花子!你說,無論如何也別想這一著。你說呀!」
花子趴在他的肩膀上痛哭著,她的心在碎裂,什麼也說不出來呀!可是他的苦求,他的悲哀痛苦,使她用最大的力量克制著自己,斷斷續續地說:
「起子,別著急。我說……不死。」稍微平靜些後,她自語道:「在過去,我是想,雖是買賣婚姻,可是那男人還活著呀。就嫌人家傻能是理由嗎?再說,我爹哪能依呢?『好馬不吃回頭草,好女不嫁二男』啊!唉,現在更糟了,後悔也晚了!孩子,都怪這孩子……」
「唉!這不能怪你,都是我不好。把你給害啦!」老起難過地說。
「不,全怪我。起子,是我願意啊!」
兩人互相把責任向自己身上拉,似乎這樣就能好似的。
花子,這苦命的姑娘,三歲死了媽,跟爹長大的。
八年前,鬧春荒,花子家裡幾天沒揭開鍋了。四大爺領著兒子閨女到王唯一家去借點糧食,求他開開恩,可憐可憐孩子。王唯一家的糧食囤子都發霉了,村裡的人卻餓得發昏。「老四,」王唯一放下大煙槍,」你欠我兩斗租子還沒交上,再借了用什麼還?」他又瞅著因吃多槐樹花而腫了臉的花子,說:
「嘿嘿,這末大的閨女,老呆在家幹麼?快說個人家吧,也掙幾口吃的。嘿,這門親事嘛,看你的面子,我倒可以幫幫忙……」
四大爺無法,就答應把十七歲的閨女送給王唯一的親戚當媳婦,換回二百斤包米。那年頭,別人家誰還有東西結親呢?二百斤粗糧就是一個姑娘的身價啊!
這家是個小土財主。花子的丈夫是個傻子,二十多歲了,還什麼也不懂,整天在外面瘋瘋顛顛的胡鬧。花子剛過門,就黑天白日象牛馬一樣幹活,吃的飯還沒他們家的豬食好,淨是吞糠咽菜。她婆婆是個有名的「母老虎」,刁得像錐子似的尖。一時做不到,不是打就是罵,誰也不拿她當人待。
有一天,花子正在做午飯,那瘋男人在外面受了一幫下流胚子的教唆,回家後衝上來就把花子摔倒在地。盆打了,面撒了。花子用力掙扎叫喊,但哪裡架得住惡狼似的瘋子?結果衣服被他扒下來……正在這時母老虎闖進來。她非但不管教兒子,倒罵花子是小淫婦,把她兒子教壞了。結果把花子關到廂房裡,幾頓不給她飯吃。那時,在這裡當長工的老起,是個很粗壯的小伙子。他自己也不知家在哪裡,從小要飯吃,長大一點就當長工,真是和野草石頭一塊長大的。他看不過去,很同情花子,就偷偷地從後窗送幾個粑粑1、地瓜給她吃。誰知被母老虎知道了,馬上把他辭掉。老起後來就被王唯一雇去了。王唯一死後,他分了幾畝地和一塊山巒,在王官莊落了戶。
1粑粑——一種用玉米和大豆做的饃饃,類似窩窩頭。
自從來了八路軍,花子就回到娘家,死活也不到男人家去了。婆家知道王唯一滌腥順叛@祥K桓掖竽幀D咐匣□湊夜棷_危yㄗ傭疾亓耍齔臙岔氿角S巍>駝庋o煥洳蝗鵲贗狹訟呂礎?
在一個村裡,花子同老起就短不了見面,久來久去,兩人心裡都有了意思。可是誰都怕,怕那古板而又嚴厲的四大爺,怕人們傳統的道德觀念。倆人不敢明著來往,更不敢正式提出來。
根據地在一天天鞏固擴大,人民的覺悟逐漸提高,戰爭在影響著每個人的思想。四大爺也變了樣,花子當上幹部,以後又入了黨,受著革命的教導和鍛煉。這使她和老起的接近愈來愈大膽了。可是離婚重嫁這個事在這裡還非常新鮮,沒有人做過,他們心裡也沒個底。人家不笑話嗎?鬧出去不丟人嗎?政府能答應嗎?……加之他們本能的弱點,使他們猶豫不決,不敢聲張。
然而,那純樸真摯的愛情,隨著年歲的成長,卻如火觸焦柴那樣,熾烈地燃燒起來了。它要衝破束縛著它的鐵環,爆發出美麗艷紅的火花!
一天夜晚,在偏僻的荒山溝裡,兩個人挨著坐在岩石上。繁密的小星兒,閃著調皮的眼睛。秋夜的微風,通過涼露,吹著草木葉,發出催眠曲似的簌簌聲,一陣陣向他們身上撲來。花子不由地打個寒噤。老起忙脫下夾大襖,披在她只穿著一件單褂兒的身上。花子看著他只穿著一件背心的健壯胸脯,沒有說話。她那雙溫柔盈情的眼睛,使他明白了她的心意。老起心跳著挨緊她,她把裌襖披在兩個人身上。他感到她那柔軟豐腴的身子熱得像熱炕頭……
這個強壯的窮漢子,第一次得到女人的撫愛。他才發現人類間還存在著幸福和溫暖。
一朵苦難野性的花,怒放了!
花子一天天覺得難將身子不使別人看出來了。她不管穿怎樣寬大的衣服,在人眼前走過也感到彆扭了。她在看那出「童養媳翻身」的劇時,覺著肚子裡有只小手在緊抓她的心。她後悔不該早不提出離婚,搞得現在沒法收拾。人家劇裡的媳婦是正大光明的,像母親說的人家走的正啊!可自己這怎麼對得起人哪!要被當下流人處置,這多末丟人啊!
不,這不單是自己的恥辱,她更記住自己是共產黨員,她的行為是對黨有害的。她要被開除,像逐出叛徒那樣。她是幹部,這對工作起多大的壞影響啊!她痛苦極了,深恨自己對不起黨,對不起革命。但她心裡又感到抱屈,感到不平,她不知道為什麼不該和自己心愛的人結婚,為什麼要受別人的橫暴干涉。這一點是她至死也不會屈服的。她只責備自己不該有了孩子,為此妨礙了她的革命工作。她氣恨急了就要打掉孩子,可是老起抱著她哭,她的心立刻軟下來。而有時實在無法,他痛心地勸她把孩子打掉,她反倒又哭著拒絕他。最後互相擦著淚水分開了。
花子雖為耽誤工作而痛心,但她再也沒法出門,只好躺在炕上裝病。其實精神上的挫傷,比真的生病那裡輕些呢!
雞蛋沒有縫還能抱出小雞來。婦救會長招野漢肚子大了的事,如同夏天的雲雨,很快就傳播開了。本來就對閨女媳婦的開會呀、工作呀、爭取自由解放呀不滿意的一些老太婆和老頭子們,這下可抓住正理,再不讓閨女媳婦出來跑了。「真是的,什麼婦救會青婦隊的,看看吧!男女混在一起,這不出了事啦?俺的閨女可不能這樣啊!哼,這還是幹部領頭干的呢!真是天大的醜事,丟死人啦……」這些人幸災樂禍、得意洋洋地到處亂嚷。
四大爺本來對抗日很有些認識,還當上抗、烈屬代表,大小也是個幹部了;但他對男女的事還多半按著老腦筋的看法。雖說知道閨女掉進火坑裡,他也不願孩子痛苦,可是遵從道德倫理是他永遠不變的生活準則。說實在的,他的封建思想還很嚴重哩。他一聽到這個風言,可真氣炸了。昨晚上他從山裡回來,就把花子狠罵了一頓,不是看女兒病得可憐,他真要動手打她了。
老頭子逼問花子男的是誰,他要掄起橛頭去找他拚命。花子可始終咬著牙不肯說。
今早上四大爺氣得飯也沒吃就上山去了。臨走時,他又罵了一頓,警告花子:要麼把孩子打掉,還可遮遮醜;要麼馬上回婆家去,不准再在家裡得一天。
花子的兩眼哭腫得和熟透的桃子似的。父親走後,又嗚嗚哭了一陣。她越想越沒法越覺得太丟人越覺得對不起黨對不起革命……她越哭越傷心,越覺得命苦越覺得沒臉見人,沒路走……
她哭著哭著猛然斂住聲音,頭慢慢從被淚水浸濕的被子上抬起來。嘴唇抽噎著,身子搐動著,兩眼直直地順著土牆向上看去。驀然,她渾身一震,睜大眼睛,可怕地盯著那古老的被煙熏得烏黑、掛滿灰塵的梁頭。接著她心一橫,把牙一咬,抓起父親由於生氣而忘記束的腰帶,自言自語地說:
「婆家,我死也不去!孩子我不打,我沒那狠心,要死和我一塊死!起子,我留著你的臉!死了我情願……」說著說著一陣心酸,又趴在被上慟哭起來。「天哪!想不到解放了,我還會這末死去!」她心中在反抗;可是立刻又狠起來:
「該死!誰叫我不正經!我哪夠個共產黨員?啊,別再活下去丟人,快死了吧!」
花子尋死的想法由衝動變成唯一的決心。她迅速地跳下炕去閂上門、踏著半截牆壁台,把腰帶蛄和飛洗釗ャI廈嫻幕頁距d朴B呂矗事t謁逡埧坉@販5稀K梫Hξ孀叛劬Χ憧Bs雈捌e腫Ъ鶇囃潾健拿氪貪愕叵耄骸鞍ΓS疾灰_玻』古祿頤匝邸覛蓱牄p胂氯з俁p【魴模|透廈Π焉給\└謾?
正當花子把死神套在脖頸上時,突然響起推門聲!接著傳來在她聽來是多末親切多末熟悉的問話聲:
「花子,在家嗎?閂門做什麼吶?開開呀。花子,是我啊!」
花子一陣心跳。她要是把腳一挪懸了空,立時就完了……但她一怔,慌忙跳下來,飛跑著去開開門,一頭撲在正要進來的人的懷裡。
「大嫂啊,是你!我,我,嗚……」她孩子般地哭嚎起來。
母親向屋裡一看,什麼都明白了。她聲淚俱下地說:
「好孩子,你這是怎麼啦?!這怎麼行啊!快起來,大嫂為這事來看你的……」
花子坐在炕上,抽泣著把前前後後的事都告訴給母親。最後又倒在母親懷裡,哭著說:
「大嫂,我不是真害病。你來看我幾次,我都把心裡話從嘴邊上嚥回去了。我早想對你說,可又是怕又是臊。你走後我就自個哭……大嫂啊,我不死不行!我爹逼我走,逼我打掉孩子……大嫂,我沒臉見你。我對不起革命,對不起黨!大嫂,我死也不連累他……我是沒臉見人了啊!大嫂,你看我怎麼好啊……」
母親滿眶淚水地看著她。花子那健壯的身子已瘦弱下去,焦黃的臉被淚水洗得濕漉漉的。母親開始聽到傳說花子的事時,心裡很不相信:一個那末好的姑娘,又是幹部黨員,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呢?……後來她也生起氣來,就想來打聽個究竟……現在她明白了內情,滿心是對花子的同情和憐憫,氣憤情緒早冰消雪化了。她想,花子不該不跟那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嗎?當然該;老起——這個救過自己丈夫的老實人,就不該有這個情投意合的好媳婦嗎?當然該;這是肯定的。但使母親為難的,他們不論怎樣也是私通啊。這就不對了。
母親又心疼又作難,看著花子那雙紅腫的淚水盈溢的眼睛說:
「花子,你們倆都是好孩子,大嫂從心坎裡高興你們。可事情也是難處,鬧到這種地步啦……唉!」
花子又哭起來,爬起身說:
「大嫂!還是讓我死……」
「花子,好孩子!」母親緊握著她發涼的手,苦心地叮嚀道:「花子,不管怎麼樣,你可千萬不能尋短見。你怎麼光想到死呢?不,別那末想。多少苦日子都熬過去了,如今是咱們的天下,活都活不夠啊!好孩子,記住:咱們的共產黨不管什麼時候,都會給受苦人做好事的。花子,大嫂知道你是黨員,你該把事情對黨說說呀!對,你到區上去看看,我陪你一塊去……」
突然,像驟來的惡風,院子裡有哭有叫,大吵大鬧,亂嚷嚷地混成一團。
母親和花子正吃驚,忽地撞進一夥人來。為首的一個老太婆,披頭散髮,呼天嚎地,娘娘奶奶地哭喊著破鑼般的嗓子——可沒有眼淚——咧著大嘴撲上來。她嘶啞地叫道:
「我的天哪,天哪!你這小蹄子,你這小淫婦,你這小野雞……」她把所有能罵的詞都用上了,一直到再湊不出來了才換口氣:「我三番五次找你回去,你不走。哦、哦、哦!你原來安的這個心呀!當了官看不起咱小門小戶啦!我的天哪!你不要臉,俺還要留著臉皮見人啊!」她罵得又快又急,和打機關鎗似的,嘴上帶著白沫子,胖臉腮鬆鬆地跳動著。罵完,挽起寬大的鑲著繡花邊的袖子,高聲喊道:
「走!到區上打官司去!我先告你不守貞節,再告你不孝公婆……走!快跟我回去」
花子一見是她那刁婆婆,早躲在母親身後。
母親見這瘋潑的婆子,叫罵著又來撕扯花子,早氣壞了。
她用胳膊擋住她,使力耐著怒火,沒好氣地說:
「你這是幹什麼?有話慢慢說嘛!罵罵嚷嚷地多難聽!她有身子,你別嚇著她!」
母老虎一見有人頂她,更加撒野瘋狂起來。她一竄尺把高,一手扠腰一手指點,朝母親罵道:
「喲,我的天!哪出來這個打抱不平的?呸!你是幹麼的?你護著她?她是你的閨女還是媳婦?她給你多少好處?那野漢子是你三親還是六少?哼!孩子掉了,活該倒霉!她是我家的人!我打我罵我殺由我。她活著是我家的人,死了是我家的鬼!干你什麼屁事!……」
「住嘴!」母親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頭髮也顫巍起來。
她憤怒地指著母老虎,嚴厲地說:
「你那嘴乾淨點。這不是你撒潑的地方!太陽底下你別認錯黑白,早不是你說這些話的日子啦!有理到咱人民政府去講,你胡口傷人就是不明理!」
那刁婆子像當頭挨了一悶棍,怔楞著說不出話來。她沒料到看樣子是那末懦弱老實的女人,會有這一著。她惱羞成怒,野性大發,揮舞著兩隻手就去抓花子。
母親挺胸阻擋。母老虎一把抓住母親的前襟,猛地一揪,嘩啦一聲撕下一大塊。母親的胸脯也被她尖長的指甲,剜出紅紅的血來。
母親真火起來,搡了她一把。
「噯喲喲!可了不得啦……打殺人啦……」母老虎一□坐在地上,高聲地瞎哭亂叫,接著又向母親和花子撲去。
她領囊話錈爬鍶耍姚杠白葸泰黎瓥w俠礎?
王官莊來看熱鬧的,大都是女人和小孩子——男人都上山下地幹活去了——一看要動搶,又把母親打了,有的就上來幫忙。玉子早擠上前,猛推那母老虎……
就這樣,一方要搶花子;一方護住不放:三推兩扯地打起來了……
母親的衣服又被撕碎幾處,胳膊上還挨了打,但她死護住花子不放。
到底架不住男人有力,他們生撕活扯地把花子拖到院子裡,綁到毛驢上。
那母老虎餘恨未消,拾起根糞叉子回到屋來,劈哩啪啦、砰砰叭叭砸了一些盆盆罐罐,碗碗碟碟,這才領著一夥人,架著花子忽忽拉拉出了村。
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大媽!大媽……」玉子趕忙又把門開開,看著母親消失在星光下的背影,急促地叫道。
幹部們都你看我,我瞅他地怔在屋子裡,情緒激動而緊張,長時地沉默著。
老德順犧牲後,玉秋又調到行政村任村長去了,王官莊的村長和黨支部書記,就由慶林來擔任。他是個中等年紀,念過私塾,正直能幹的人;可是生性固執,遇事缺乏全面考慮,好憑主觀辦事。
花子的事轟動了全村。大多數人都表示憤慨,同情的人是少數。在這種情況下,幹部們召開會議,要對這事做出處理。
母親把知道的詳情向幹部們講了。她當然希望他們馬上設法挽救花子,把事情趕快提到區上去,好做處置。她知道那刁婆子會怎樣來對待花子的啊!
但出乎母親的意料,幹部們大多數並不同情花子、老起,卻抱著異常憤怒的態度,強調事實本身造成的壞影響,和它壞的一方面。這使母親非常痛心,以致氣憤地離開會場。其實她並不是幹部,也從來沒做過干預幹部們的事這次是她為這事真焦急了。
母親離開後,在慶林的主持下,通過了他們認為是對的決議。雖說玉子等幾個人是反對的。
母親回家後,照例坐上織布機。她本來能把粗布織成細布一樣的手,今晚上卻變得笨拙了,常常斷線。梭不聽使喚,撐子老往下掉,機子也發不出像往常那樣節奏均勻的響聲了。
這一不是被那刁婆子剜破的傷處在火辣辣的痛,二不是由於激怒心痛病又發作起來,而是那好姑娘飽含淚水的渴求眼睛還在看著她,那刁婆子的惡毒罵聲還在她腦海裡回縈,為一個好人的命運的擔憂在緊抓她的心……
母親煩躁地停下機,緊緊地鎖著眉毛,兩眼凝視著掛在機桿上的豆油燈。住了好一會,她一面卸著圍帶下機,一面堅定地自語道:
「好人,因為是好人的事,我一定要去辦!我要管,管到底」!
「秀子,吃過飯,我把剩下的放在鍋裡,晌午你回來燒把火熱一熱,和你兄弟倆吃。記下啦?」母親邊吃早飯,邊囑咐女兒。
「媽,你要上哪去?」秀子問。
「我上區裡去一趟。」
「媽,不去,我不讓你去!」德剛偎在母親腿上,撒嬌地說。
「啊,這末大啦,還離不開我的身。晚上我就回來呀!」
「那我也跟你去,好嗎,媽?」德剛央求道。
「別使性啦,你要唸書呀。」
「不,媽!停一天沒關係。我要跟你去看姐姐。」德剛放下碗筷,趴在母親身上。
母親把他拉下來,給他挾塊菜放進碗裡,把碗筷送到他手中:
「快吃吧,好上學啦。好好聽話,以後要學著離開媽些啦。
人一輩子還能老守著娘,我死了你怎麼辦?」
「媽,你不會死。媽老活著。」德剛天真地說,又吃起飯來。
母親看著孩子的神氣,不自覺地苦笑一下。
「媽,到區上這末遠,淨是山路,你不累壞啦?還是我請天假去吧。」秀子已知道疼母親了。
「沒什麼,我慢慢走吧。這事你可辦不了,還非我去不可啦。」
「什麼事這末要緊?」秀子瞪著眼問。
「唉,是為你花子姑的事呀!」
「那還用你跑腿?」
「怎麼不用?」母親認真地對女兒說:「秀子,你也要記著,為好人辦事,不管有多少人反對,自己吃多少苦,也要去辦。
別害怕,別偷懶。」
「嗯。」秀子象明白又像迷惑地緊看著母親。
孩子走後,母親收拾了一下,罩上一件乾淨褂子,對著鏡子攏了幾把頭髮,把髮髻紮緊些……她剛要出門,秀子喘吁吁地跑回來,扯著她的衣袖,驚恐地叫道:
「媽,媽!要遊街!要游起子叔的街啦!」
母親知道什麼叫「遊街」,大嚇一跳,急忙跟著女兒奔向大街。
老起的胳膊被反綁著,頭上戴著用白紙紮的大帽子,上面墨筆寫著:「我是流氓」四個大字。他見到母親,羞慚地低下頭。
開會的人們都亂了,急著向外擁。
杏莉母親抱著孩子,一見母親,忙迎上來,紅著眼圈悲哀地說:
「大嫂,你看這可怎麼好哇,怪疼人的!」
母親的眼睛早模糊了,她費好大力氣才找到慶林,衝口質問道:
「慶林兄弟!你這是幹什麼?!」
慶林見母親來了,身上還穿著一件洗得乾乾淨淨、漿褶得熨熨貼貼、補了幾個補釘的淺藍色粗脊幼櫻}囪隅輔韓R雒擰K庢鏌徽僰|托ψ潘擔?
「嫂子,你要出門嗎?你還不知道,就是為他們的事嘛。」「知道。我比你知道得清楚些!慶林兄弟!你全想好沒有?
也不問問區上,就這末做,對嗎?」
「這事還用問上級?明擺著的理,又是群眾的意見。他們正該受處分哪!」慶林也有些氣了,但還帶著笑容。
人們見勢都圍上來。本來要押著老起走的民兵,也停下來了。
「你是村長,可得做主!」母親氣得愈來愈難以控制自己,她指著老起,大聲地說:
「這是什麼人?是個老好子人!花子,她是好幹部,誰不誇她工作好!?起子,他救過娟子她爹,是我一家的大恩人!你就沒看看,花子婆家是些人是些鬼?你說,這樣對付受苦人,良心過得去嗎?」
「呀,嫂子!」慶林也火了,可還使勁耐著,用力吞口唾沫,「這你可不能那末說。你說,他們私通是對的?影響村子的工作是對的?都這樣下去那還成什麼體統?嫂子,公事公辦,咱們也不能耍私情啊!」
「啊!耍私情?」母親被這「私情」兩字完全震怒了,而且感到侮辱,「慶林!你說誰耍私情!他救人不是真的?他救人不對?我也沒說他們的事全對呀!我是說你這樣做不對!我看不過,我要管!」
「嫂子,這你可不對了。你別倚是抗屬就這末嗆人!我是村長,我有這份權力!」慶林惱炸了,他大聲喊道:
「走!遊街!出了事我負責!」
母親,她的頭髮根顫抖起來,渾身哆嗦著,手在神經質地抖動。而她全身各處的傷疤象火烤一樣疼起來,頓時,額上浮出一層冷汗!
她站在那裡,顯得是那末衰弱可憐!幾個軟心的中年女人和杏莉母親,過來扶住她。杏莉母親含著淚花,心疼地說:
「嫂子,到我家坐會吧,離得近些。」
母親默默地看看她,搖搖頭。她並不感到自己可憐和衰弱,她的心是那幾個女人和杏莉母親猜想不到的。她心裡在忿忿地說:
「我倚抗屬欺人嗎?不,沒有,從來沒有。我從沒想到自己和別人有什麼兩樣。我一個老婆子有什麼呢?兒女去革命是我高興,我情願!我要管這事,是覺得良心過不去……」她用力咬著牙,閉著嘴,唇旁的深細皺紋更加明顯了!她頭也不回,向通往區裡的路走去!
這十幾里山路,真把母親累得夠嗆。趕到區上,她是拖著酸痛的兩腿邁進門檻的,那雙小腳腫脹得幾乎不敢再觸到地面。她上口不接下口地喘著熱氣。
副區長德松一見母親來了,驚喜地迎上來。他扶母親在凳子上坐下,倒碗開水送給她,親熱地說:
「大嬸,你怎麼來啦!這末遠你還走得動?可把你累壞了!」
「還走得動吶。」母親擦擦汗,喝口水,看到他有事——
正和一個年青媳婦談話,就告辭道:
「德松,忙你們的吧。我找永泉他們去。」
「不要急,大嬸,你先歇歇。他們在街北開會,我也是剛從那裡來的。歇憩會,咱們一塊去。呵,你也聽聽我們談的事,參加一下意見吧!」他又對那媳婦說:
「說下去吧,婦救會長。」
看樣子那年青媳婦也剛來不久,紅紅的臉上汗珠還沒幹。
她抿著鮮紅的嘴唇,對母親微笑笑,掠了一下頭髮,說:
「……就這樣,咱們也不知道詳情,先叫民兵抓起那刁婆子和她們裡的幾個惡漢子。唉,那孩子到家就生下來了,不足月,瘦得像個小貓。不是咱們去得急,早被刁婆子丟進尿罐裡溺死了。」說到這裡,她的眼圈有點發紅。
母親原是在歇憩,想著怎樣把事情告訴區上,怎樣說出自己的看法……沒注意去聽他們的話。但漸漸那媳婦的話直往她耳朵裡鑽,收緊她的心。聽到這裡,她忙插上問:
「你說的是誰?可是花子的事?」
「哦,是她。你也認得她嗎?」年青媳婦有些懵怔地反問。
「大嬸,這是山南村的婦救會長,是花子姑婆家村……」
「我知道啦,德松。我就是為這事來的!」接著母親把花子的前前後後和村裡遊街的事,敘述一遍。她又催問那媳婦:
「你快說說,花子這時怎樣啦?」
原來花子被母老虎一夥人押出王官莊後,一路上驢顛、人打,折騰得回家當晚孩子就早產了。母老虎正要把剛出生的嬰兒往尿罐子裡放,幸虧村幹部聞訊趕到救出來。那母老虎一夥人又打花子,逼問她對方是誰,可是花子死也不說。把母老虎氣得怒吼如雷。
村幹部們也不知道細底,但這家小地主很壞,很頑固;花子又是王官莊的幹部,眼看要出事了,就把那刁婆子和幾個幫兇押了起來。婦救會長一早就跑到區上來了……
德松覺得事情不簡單,就領著母親和那婦救會長去找正在開會的姜永泉他們。
大家馬上做了研究。母親和那婦救會長也參加了會議,並發了言。
區上很快做出決定……
吃過午飯,德松和那婦救會長出發到山南村;娟子和母親奔向家裡來了。
四月裡,田裡山上已變成綠油油的海洋。南風徐徐吹來,莊稼苗兒輕輕蕩漾,宛如擺動著的綠色綢緞。空氣裡充滿了潮潤濃郁的清香。
蜿蜒曲折的沙底小河,順著山跟涓涓地流著。那澄清的河水,泛起花紋般的微波。一群群小魚兒,來來往往穿梭般地遊逛。嫩綠的楊柳,被夕陽倒映在水裡,隨著微風和漣漪的蕩漾,宛如天真的孩子在歡笑。
原野,到處洋溢著新生、愉快的氣氛,閃灼著美麗的光彩!
母女倆坐在河邊草地上歇憩。
娟子用白手巾揩揩臉上的細汗,完後把手巾遞給母親。
母親全沉浸在事情獲得合理解決的快樂中。一點沒覺到疲勞、疼痛和頭暈。來時她根本沒顧得去瞅瞅青山、河水、綠苗,這時連河裡的小魚兒她都看到了,甚至掩在青草叢中的一朵剛開放的小水仙花也沒逃過她的眼簾。她覺得一切都是美麗的,歡樂的。
母親接過娟子遞來的手巾,注視著她的大女兒。真的,她很少能這樣仔細地看看她。在這幾年中,怕這還是第一次呢。
在母親心裡,覺得女兒和自己疏遠了。不是別的,而單從女兒的臉面上看。在這張臉上,一點孩子氣也找不到了,而全是成人的表情。只有那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在瞪著對媽說話時,才隱約地顯現出天真的成份。她那前額上的幾條細膩紋線,好像是生過一個孩子的青年女子,越看越顯。這在母親心中是很不好受的呀!
「媽,」娟子忽然叫道。
「嗯,」母親有些迷惑地瞅著女兒。
「我有了!」娟子激動地說。
「什麼呀?……噢!」母親驚喜起來。她兩手抱著白胖娃娃的影子從腦海中飛快地掠過,「那敢仔好!什麼時候起始的呢?」
「才知道。想是有一個多月了……」
娟子像一般的少女那樣,她本來只叫別人媽媽,當自己將變成媽媽時,總會產生惶惑不安、神秘歡悅又夾雜著驚慌失措的複雜感情。娟子眼裡擠出細小的淚珠。
母親卻老是笑嘻嘻地安慰她,囑咐她一些事情。似乎她做母親的已體會到女兒的心情,並不覺得奇怪。
晚上,開完幹部會,慶林急急地向母親家走來。
不只是在會上他受到上級的批評和娟子的苦心說服使他認識到自己做錯了。而是在和母親吵過之後,他就覺得自己對她太粗暴,太無禮了。他看到母親當時的憤怒樣子,就想起她被敵人折磨過的身體,她一向對工作的積極……開始同情起她來。但他感到自己的作法還是對的,而母親是心軟,太重感情了,所以分不清誰是誰非。出於關懷,他中午就去找母親,想向她陪陪不是,解釋解釋他對她不該發火,向她講講道理;但當他走進屋裡時,只見兩個孩子在吃剩飯。一問,他才明白母親到區上去了。秀子還告訴他,媽媽為花子姑的事被人打過後,一夜沒睡著,牙和心都在發痛……
慶林開始考慮,母親為花子的事為什麼這樣挺身而出呢?她的身子那樣壞,又把孩子撂在家裡,爬山越嶺地去奔波,又為什麼?……難道這一切只是為了花子是她的近門,老起是救她丈夫的恩人嗎?
慶林越想越對自己的作法發生了懷疑,特別是母親質問他的那句話:「這樣對付受苦人,良心過得去嗎?」更使他心裡不安。當時他在火頭上根本沒體會她話裡的意思,這時卻越想越感到話裡含的意深重。是的,母親是憑一顆純樸的良心來辦事的,可自己這個共產黨員,卻還在認封建社會的老理,沒憑共產黨員的良心——對窮人有好處的良心去辦事……
慶林進門後,屋裡靜悄悄的。他輕輕走到炕前,見母親蓋著被子臉朝裡躺著。淡黃的燈光照著她那灰裡帶白的蓬髮,身子在微微地抽動。
慶林的眼睛頓時潮濕了。他輕聲叫道:
「嫂子!」
「誰?」母親翻過身來,一見是他,忙要坐起來。
「別起來,嫂子!我來看看你……」
母親還是起來了。看得出疼痛緊抓她的心。她皺起眉頭,強笑著說:
「快坐吧,慶林兄弟!我沒什麼,只是有點點累,想躺一會。秀子,」母親向西間叫道,「快倒水給你叔喝。」
「不用,別下來啦,秀子。」慶林坐在炕沿上,看了母親一會,才很傷心地歎口氣:「唉!嫂子,都是我錯啦!嫂子,我真對不起你……」
「快算了吧,大兄弟!」母親見他難過,心裡很不好受,忙插斷他的話說。「其實呀,也是我不好,生起氣來說話沒輕重,在那末多人跟前,你怎麼吃得住?唉,我也是真急眼啦。算好,事情過去就好啦!」母親身上疼得不得不吸口冷氣。
「嫂子,你這說哪裡話!」慶林更加感動。他在人眼前給她那末多氣受,說的話簡直是挖苦她,可是她一點不怨他,倒說自己不好。慶林激動地說:
「嫂子,這回我可受大教訓啦!像你說的,辦事要處處講良心。要看是對什麼人,對誰有好處。要是光憑一股衝勁,事情很容易做壞的。」
「唉,我一個老婆子懂個什麼?」母親把頭靠在牆上,聲音很輕地說。「我是想人都有顆心,將人心,比自心,遇事替別人想想,把別人的事放到自己身上比比,看看該怎麼做才對,這樣做倒不一定錯。我就覺著,咱們共產黨的章程是不會屈枉好人的,倒是處處為受苦受難的人辦好事。若是對好人有好處,那只管辦,沒有錯。大兄弟,你說對嗎?」
「對,對,嫂子!這一回我算真懂得了遇事要前前後後都想到,不能認死理,跟著一面跑。」慶林站起來說,「明天開群眾大會,我當場向起子陪不是。還要向大家宣傳,都換換封建腦筋,堅決為好人的事撐腰!」
過了些日子,花子的身體好後,到政府和那買賣的婚姻一刀兩斷,回來就和老起正式結了婚。婚後,兩人抱著孩子,來到母親家裡。老起感激地說:
「大嫂,虧你啊!救出她娘倆。現時不興磕頭,要不我一准給你磕二十四個響頭,來答謝你……」
「呀,可別這末說啦,」母親趕忙說,「這都是共產黨的恩德啊!」她又習慣地對自己稱呼說:
「我一個老婆子有多大能耐呢?」
「大嫂,你就給這孩子起個名吧!」花子激動地說。
母親接過孩子,雖是不滿月生下來的,可是個大骨膀的女娃娃。她尋思一回,面帶笑容說:
「好吧,我就給好閨女起個名。孩子是解放後生的,沒有共產黨、八路軍,她也不能活著。對,就叫她『解放』吧。她長大也好跟著共產黨,去解放和她爹媽一樣的受苦人!」
老起激動地把女兒高擎到頭上,歡喜若狂地叫道:
「解放,解放!真解放啦!……」
外孫女剛大一些,四大爺就時常抱著她高高地站在街頭的石頭上。他用鬍鬚親她的小嫩臉蛋,孩子被刺弄得亂抓他的鬍子。老頭子佈滿皺紋的臉上,幸福地笑開了花。
有幾個俏皮的小伙子見到,故意打趣他說:
「哈,大爺!這閨女家的能有什麼出息呀?」
四大爺卻不理會這句以前他常掛在嘴上的話,驕傲地回駁道:
「去你的吧!俺孫女長大了,准比你們這些毛小子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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