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廢名>>

雲台書屋



  太陽遠在西方,小林一個人曠野上走。

  「這是什麼地方呢?」

  眼睛在那裡轉,吐出這幾個聲音。

  他本是記起了琴子昨天晚上的話,偷偷的來找村廟,村廟沒有看見,來到這麼一個 地方。

  這雖然平平的,差不多一眼望不見盡頭,地位卻最高,他是走上了那斜坡才不意的 收不住眼睛,而且暫時的立定了,——倘若從那一頭來,也是一樣,要上一個坡。一條 白路長長而直,一個大原分成了兩半,小林自然而然的走在中間,草上微風吹。

  此刻別無行人,——也許坡下各有人,或者來,或者剛剛去,走的正是這條路,但 小林不能看見,以他來分路之左右,是可以的。

  那麼西方是路左,一層一層的低下去,連太陽也不見得比他高幾多,他彷彿是一眼 把這一塊大天地吞進去了,一點也不留連,——真的,吞進去了,將來多讀幾句書會在 古人口中吐出,這正是一些唐詩的境界,「白水明田外」,「天邊樹若薺」。然則留連 於路之右嗎?是的,看了又看,不掉頭,無數的山,山上又有許多的大石頭。

  其實山何曾是陡然而起?他一路而來,觸目皆是。他也不是今天才看見,他知道這 都叫做牛背山,平素在城上望見的,正是這個,不但望見牛背山上的野火,清早起來更 望見過牛背山的日出。所以他這樣看,恐怕還是那邊的空曠使得他看罷,空曠上的太陽 也在內。石頭倒的確是特別的大,而且黑!石頭怎麼是黑的?又不是畫的……這一遲疑, 滿山的石頭都看出來了,都是黑的。樹枝子也是黑的。山的綠,樹葉子的綠,那自然是 不能生問題。山頂的頂上有一個石頭,惟它最高哩,捱了天,——上面什麼動?一隻鷂 鷹!一動,飛在石頭之上了,不,飛在天之間,打圈子。青青的天是遠在山之上,黑的 鷂鷹,黑的石頭,都在其間。

  一剎間隨山為界偌大一片沒有了那黑而高飛的東西了,石頭又與天相接。

  鷂鷹是飛到山的那邊去了,他默默的相信。

  「山上也有路!」

  是說山之窪處一條小路。可見他沒有見過山上的路,而一見知其為路。到底是山上 的路,彷彿是動上去,並不是路上有人,路蜿蜒得很,忽而這兒出現,忽而又在那兒, 事實上又從山腳出現到山頂。這路要到哪裡才走?他問。自然只問一問就算了。然而他 是何等的想上去走一走!此時倘若有人問他,做什麼人最好,他一定毫不躊躇的答應是 上這條路的人了。他設想桃花灣正是這山的那邊,他有一個遠房親戚住在桃花灣,母親 說是一個山腳下。他可以到桃花灣,他可以走這條路。但他又明白這僅僅是一個設想似 的,不怎樣用力的想。

  他沒有想到立刻上去——是何故?我只能推測的說是有這麼一個事實暗示著,太陽 在那邊,是要與夜相近,不等他上到高頭,或者正上到高頭,昏黑會襲在他的頭上。

  總之青山之上一條白道,要他仰止了。至於他是走在綠野當中大路上,簡直忘卻, ——也真是被忘卻,他的一切相知,無論是大人或小孩,誰能平白的添進此時這樣的一 個小林呢?倘若頃刻之間有人一路攀談,談話的當兒也許早已離開了這地方罷。

  但是,一個人,一掉頭,如落深坑,那邊的山又使得這邊的空曠更加空曠了,山上 有路,空曠上有太陽。

  依然慢慢的開步子,望前面,路還長得很哩,他幾乎要哭了,窘——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呢?」

  突然停止了,遠遠路旁好像一隻——不,是立著的什麼碑。

  多麼可喜的發現,他跑。

  見了碑很瞧不起似的——不是說不好看,一塊麻石頭,是看了碑上的四個大字:

  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誰也會念,時常到他家來的一個癩頭尼姑見了他的母親總是念。

  他又有一點稀奇——

  「就是這麼『阿彌陀佛』。」

  聽慣了而今天才知道是這麼寫。

  石碑在他的心上,正如在這地方一樣,總算有了一個東西,兩手把著碑頭,看不起 的字也盡盡的看。到了抬頭,想到回去,他可怕了,對面坡上,剛才他望是很遠,現在 離碑比他所從來的那一方近得多,走來一個和尚。

  他頓時想起了昨夜的夢,怪不得做了那麼一個夢!

  雖然是一天的近晚,究竟是白天,和尚的走來隨著和尚的袍子的擴大填實了他,哪 裡還用得著相信真的是一個人來了?

  未開言,和尚望他知,他覺得他喜歡這個和尚。

  最有趣的,和尚走近碑,正面而立,唸一聲阿彌陀佛,合什,深深的鞠一個躬,道 袍撒在路上,拖到草邊。

  「小孩,你在這裡做什麼?」

  「師父,你對這石頭作揖做什麼呢?」

  兩人的問差不多是同時。

  「這石頭——」

  和尚不往下說了。這是所以鎮壓鬼的。相傳此地白晝出鬼。

  他又問:

  「這一齊叫做什麼地方呢?」

  「這地方嗎?——你是從哪裡來的?」

  「我從史家莊來。」

  「那麼你怎不知道這地方呢?這叫做放馬場。」

  放馬場,小林放眼向這放馬場問了。一聽這三個字,他喚起了一匹一匹的白馬。

  馬到這裡來吃草倒實在好,然而很明白,這只是一個地名,馬在縣裡同駱駝一樣少, 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們在衙門口的馬房裡見過幾匹。

  他是怎樣的悵惘,真叫他念馬。

  「小孩,你頭上儘是汗。」

  和尚拿他的袍袖替他扇。

  「從前總一定放過的。」他暗地裡說,以為從前這裡總一定放過馬的了。著者因此 也想翻一翻縣志,可惜手下無有,不知哪裡是否有一個說明?

  「你回去嗎?我們兩人一路走。」

  「師父往哪裡去呢?」

  「我就在關帝廟,離史家莊不遠,——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找了一半天村廟沒有找到。」

  和尚好笑,這個孩子不會說話。

  一句一句的談,和尚知道了底細。村廟就在關帝廟之側,不錯,樹林過去,如琴子 所說,小林卻也恰恰為樹林所誤了,另外一個樹林過去,到放馬場。

  兩個人慢慢與碑相遠。

  「師父,關公的刀後來又找著了,——我起初讀到關公殺了的時候,很著急,他的 馬也不吃草死了,他的青龍偃月刀落到什麼人手上去了呢?」

  突然來這麼一問,——問出來雖是突然,腦子裡卻不斷的糾纏了一過,我們也很容 易找出他的線索,關帝廟,於是而關公,關公的刀,和尚又是關公廟裡的和尚。

  和尚此刻的心事小林也猜不出呵,和尚曾經是一個戲子,會扮趙匡胤,會扮關雲長, 最後流落這關帝廟做和尚,在廟裡便時常望著關公的通紅的臉發笑,至今「靠菩薩吃飯」 已經是十幾年了。

  「你倒把三國演義記得熟,——青龍偃月刀曾經落到我手上,你信嗎?」和尚笑。

  這個反而叫他不肯再說話了。和尚也不說下去。

  他走在和尚前,和尚的道袍好比一陣雲,遮得放馬場一步一步的小,漸漸整個的擺 在後面。

  一到斜坡,他一口氣跑下去。

  跑下了而又掉頭站住,和尚還正在下坡。

  山是看得見的,太陽也依然在那塊,比來時自然更要低些。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