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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的影子


  他們從家家墳轉頭,先生還沒有回。有幾個說回家去吃飯,老四不准,「人家煙囪 裡不看見出煙哩。」先生臨走囑咐過他,「吃飯的時候,我如果沒有回,可以放學。」

  大家氣喘喘的坐在門檻上乘涼。小林披著短褂,兩個膀子露了出來,順口一句:

  「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也。」

  老四暗地裡又失悔,這一句好文章被小林用了去了,本於古文觀止上的黃州快哉亭 記,曾經一路讀過的。

  「姜太公在那裡釣魚。」

  一個是坐在地下,眼望簷前石頭雕的菩薩。大家也立刻起來,又蹲下去,一齊望, 彷彿真在看釣魚,一聲不響的。

  「你猜這邊的那個小孩子是什麼人?」

  小林的話。

  好幾個爭著說:

  「國文上也有,也是挾一本書站在他媽媽面前,——孟子,是不是?」

  「是的,這典故就叫做孟母斷機。」

  老四倒不屑於羼在一起了,也掉轉眼睛看了一看,終於還是注意姜太公。而王毛兒, 跟著小林的「機」字霹靂一聲:

  「拳頭一捋,打死一個雞!」

  這一喊,大家的腦殼統統偏過來,笑得毛兒無所措手足了,幸而沒有掉出眼淚。然 而他之所以那麼一喊,也實在是歡喜,今天早晨他讀到「除隋亂,創國基」,覺得非常 有意思,雜在許多聲音當中高聲的唱:「拳頭一捋,打死一個雞!」(此地方音,拳頭 的拳讀若除,捋與亂音近。)

  這裡乘涼,是再好沒有的。一個大院子,除了一條寬道,大麻石鋪的,從門口起成 丁字形伸出去,都是野花綠草,就在石頭縫裡也還是長了草的。一棵柏樹,周圍四五抱, 在門口不遠,樹枝子直捱到粉牆,簷前那許多雕刻,有的也在蔭下。石地上影子簇簇, 便遮著這一群小人物。

  毛兒在那裡不得開交,小林突然雙手朝地上一撲,大家也因之轉變了方向了。小林 是捉日頭,斑斑駁駁的日光,恰好他面前的一小叢草給照住了,疑心有人在什麼地方打 鏡子。

  他是打鏡子的能手,常是把姐姐的鏡子拿到太陽地方向姐姐臉上打。抬頭,本是想 透過樹頂望,而兩邊只管擺,那光又正照住了他的眼睛。擺也擺不脫,大家好笑。等到 他再低頭,一叢草分成了兩半圓,一半是蔭的,現得分外綠。

  「小林,快!快!那邊,蜻蜓!」

  老四急促而又吞聲的喊他,喊他捕蜻蜓,一個大黃蜻蜓,集在他那邊草上,只要他 朝前一探手,可以捕得夠。

  「快!快!」

  他循著老四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看見了,但他不動手。

  「小林哥,快點!要飛了!」

  他依然沒有動手,看——

  「好大的黃眼睛!」

  大家急的不得了,他接著且拍手,想試一試那眼睛看的是什麼,或者還逗出它一聲 叫來哩。

  「這樣的東西總不叫!」

  他很窘的不出聲的說。其時他這時是寂寞,不過他不知道這兩個字是用在這場合, ——不,「寂」「寞」他還不能連在一起,他所經驗的古人無有用過而留下他的心目。 看這類動物,在他不動乎看老鼠或看虎,那時他充分的歡喜,歡喜隨著號笑傾倒出來了。 而這,總有什麼余剩著似的。

  老四不耐煩,竄到前面去,蜻蜓卻也不讓他捉住,大家都悵望著它的飛程,到了看 不見,不期然而然的注意那兩個燕子。

  院子既大,天又無雲,燕子真足以牽引他們,漸漸飛得近,箭一般的幾乎是要互相 擦過。

  「好長的尾巴!」小林說。

  「燕,候鳥也。」另外一個說。

  「你讀得來,講得來嗎?候鳥是怎麼講法呢?」小林問。

  「小林,不要想,連忙說出來,燕子同雁哪個是秋來春去,春去秋來?」老四說。

  小林預備說,嘴一闔,笑起來了,果然一口氣說不清。

  小嘍囉也都笑,看了小林的笑而笑。

  「老四,你是喜歡春天還是喜歡秋天?」小林問。

  首先答應的卻是王毛兒:

  「我喜歡冷天,冷天下雪。」

  出乎毛兒的意外,大家不再笑他,他立刻熱鬧了許多。

  「我喜歡秋天,『八月初一雁門開』,我喜歡看雁。」小林自己說。

  「是的,我也喜歡看雁,雁會排字,『或成一字,或成人字。』」另外一個說。

  你看見兩個字一齊排嗎?我看見的,那時我還沒有讀書,就認得這兩個字。」小林 說。

  「雁教你認的!」老四嘲笑似的說。

  「哈哈哈。」大家笑。

  小林認識這兩個字,的確可以說是雁教的。六七歲的光景,他跟他的母親下河洗衣, 坐在洲上,見了雁,喊母親看。

  一字形,母親說,「這是一字,」人字形,「這是人字。」母親還說雁可以帶信, 他說「何不叫它多排幾個呢?省得寫。」後來他同母親看戲,看到汾河灣,那扮薛丁山 的同他差不多年紀,他問母親,「這麼一個小孩子,會射什麼呢?」母親的心裡已經是 一陣陣傷痛,知道丁山將有怎樣的遭遇,輕輕答道,「射雁。」他頓時拉住母親的手, 彷彿是母親打發那孩子去的,「雁那麼好的鳥,射它做什麼呢」?有一回,母親衣洗完 了,也坐下沙灘,替他繫鞋帶,遠遠兩排雁飛來,寫著很大的「一人」在天上,深秋天 氣,沒有太陽,也沒有濃重的雲,淡淡的,他兩手撫著母親的發,盡盡的望。

  「老四,你喜歡放野火不呢?那也要到下半年。」小林又問。

  「野火我放過好幾回,我到我外婆家,許多人一路上官山上玩,點起火來滿山紅。」

  「官山上都是墳哩!」

  「墳怕什麼呢?墳燒得還好玩些,高高低低的。」

  「是的,去年,我記得,天已經黑了,我跟我的姐姐在城外玩,望見對面山上有火, 我拉姐姐上城去看,那簡直比玩龍燈還好玩。」

  說到這裡,有一個又在那裡吹起喇叭來了。只有他的喇叭還裝在荷包裡,其餘的一 到門口就扯散,葉子撒得滿地。

  「這許多芭茅葉,不收起來,先生回來問哩。」老四說。

  各人趕忙拾起。

  「拿來我!」

  小林斬截的一聲。芭茅都交給了他。他團成一個球,四面望,——向獅子跑。

  那裡立著一對石獅子。

  他把芭茅球塞在獅子口裡。

  「哈哈哈」。

  大家笑。

  他看一看獅子的影子,——躺下去了,獅子的影子大過他的身子。

  老四對大家搖手,叫不要笑,——他的意思是,讓小林一個人睡著,他們偷偷的回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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