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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茅


  先生還沒有回來,小林提議到「家家墳」摘芭茅做喇叭。

  家家墳在南城腳下,由祠堂去,走城上,上東城下南城出去,不過一里。據說是明 朝末年,流寇犯城,殺盡了全城的居民,事後聚葬在一塊,辨不出誰屬誰家,但家家都 有,故名曰家家墳。墳頭立一大石碑,便題著那三個大字。兩旁許許多多的小字,是建 墳者留名。

  墳地是一個圓形、周圍環植芭茅,芭茅與城牆之間,可以通過一乘車子的一條小徑, 石頭鋪的,——這一直接到縣境內唯一的驛道,我記得我從外方回鄉的時候,坐在車上, 遠遠望見城牆,雖然總是日暮,太陽就要落下了,心頭的歡喜,什麼清早也比不上。等 到進了芭茅巷,車輪滾著石地,有如敲鼓,城牆聳立,我舉頭而看,伸手而摸,芭茅擦 著我的衣袖,又好像說我忘記了它,招引我,——是的,我哪裡會忘記它呢,自從有芭 茅以來,遠溯上去,凡曾經在這兒做過孩子的,誰不拿它來卷喇叭?

  這一群孩子走進芭茅巷,雖然人多,心頭倒有點冷然,不過沒有說出口,只各人笑 鬧突然停住了,眼光也彼此一瞥,因為他們的說話,笑,以及跑跳的聲音,彷彿有誰替 他們限定著,留在巷子裡盡有餘音,正同頭上的一道青天一樣,深深的牽引人的心靈, 說狹窄嗎,可是到今天才覺得天是青的似的。同時芭茅也真綠,城牆上長的苔,叢叢的 不知名的紫紅花,也都在那裡啞著不動,——我寫了這麼多的字,他們是一瞬間的事, 立刻在那石碑底下蹲著找名字了。

  他們每逢到了家家墳,首先是找名字。比如小林,找姓程的,不但眼巴巴的記認這 名字,這名字儼然就是一個活人,非常親稔,要說是自己的祖父才好。姓程的碰巧有好 幾個,所以小林格外得意,——家家墳裡他家有好幾個了。

  他們以為那些名字是代表死人的,埋在家家墳裡的死人的。

  小嘍囉們連字也未見得都認識,甚者還沒有人解釋他聽,「家家墳」是什麼一個意 義,也同「前街」「後街」一樣,這麼聽慣了的也就這麼說。至於這麼蹲在它面前,是 見了他們的兩位領袖那麼蹲,好玩。小林雖然被稱為會做翻案文章,會翻案未必會通, 何況接著名字的最末一行,某年某月某日敬立,字跡已很是模糊,那年號又不是如銅錢 上所習見的,超過他們的智識範圍之外。老四也不能,而且也不及訂正,他同小林恰得 其反,非常的頹唐,——找遍了也找不出與他同姓的!那麼家家墳缺少他一家了,比先 生誇獎小林還失體面。

  以前也頹唐過幾回,然而是說到家家墳總是歡喜的,也總還是要找。

  「啊,看哪個的喇叭做得響!」

  許許多多的腦殼當中,老四突然抽出他的來,擠得一兩個竟跌坐下去了。

  大家都在墳坦裡,除了王毛兒,——他還跪在碑前,並不是看碑,他起先就沒有加 到一夥的。

  暫時間又好像沒有孩子在這裡,各人都不言不語的低頭卷自己的喇叭了。

  小林坐在墳頭,——他最喜歡上到墳頭,比背著母親登城還覺得好玩。一面卷,一 面用嘴來蘸,不時又偷著眼睛看地下的草,草是那麼吞著陽光綠,疑心它在那裡慢慢的 閃跳,或者數也數不清的唧咕。仔細一看,這地方是多麼圓,而且相信它是深的哩。越 看越深,同平素看姐姐眼睛裡的瞳人一樣,他簡直以為這是一口塘了,——草本是那麼 平平的,密密的,可以做成深淵的水面,兩邊一轉,芭茅森森的立住,好像許多寶劍, 青青的天,就在尖頭。仰起頭來,又有更高的遮不住的城垛——

  「小林哥,墳頭上坐不得的,我燒我媽媽香,跑到我媽媽墳頭上玩,爸爸喝我下來。」

  毛兒的話,出乎小林的意外,他是跪在那裡望小林,貓一般的縮成了一團,小林望 他,他笑,笑得更叫人可憐他,太陽照著墨污了的臉發汗。小林十分抱歉,他把毛兒畫 得這個樣子!

  「你媽媽在哪裡呢?」

  「在好遠。」

  「你記得你媽媽嗎?」

  毛兒沒有答出來,一驚,接著哈哈大笑——

  老四的喇叭首先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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