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我正睡得香甜,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了。我用被子裹住頭,接著睡。最後還是張紅衛起身接的電話。
張紅衛回來拍拍我:「操,徐老師,找你的。」
「媽的這麼早不讓人安生,」我沒動窩兒,估計又是陳伯逵他們打來的,「你就告訴他們我不在。」
「我才不管呢,你自個兒說去吧。」張紅衛縮著肩又鑽進了被窩。
「自私,舉手之勞都不肯幫,」我打了個大哈欠,光著腳丫子來到外屋,抓起電話,「喂是誰找徐老師啊,徐老師不在。」
「那好吧,打擾您了,」我聽出了是何小君的聲音,「請您轉告徐莊,勞務邀請辦不成了,再見。」
「別別別,」我連忙叫住她,「怎麼回事小君,我不知道是你——為什麼辦不成了?」
「噢一聽說買賣黃了才現原形啊,也太實用了吧您。」何小君很不滿地說。
「我正要給你打電話,」我真是順嘴扯謊,我把她早晨走的事兒忘了一乾淨,我真該死,「你現在就出發嗎?」
「嗯,馬上就走,」何小君說,「你昨天晚上為什麼不給我來電話?」
「我——」我實在無話可說,「小君你別逼我,再逼我了就全招了,兩情若是長久時——」
何小君終於笑了:「我才不在乎你來不來電話呢,不來倒清淨。勞務邀請的事我已經跟吳老師談好了,你抽空跟他聯繫一下,見見面。他長得像婁阿鼠,你一眼就能認出來。」
「好的。」我說,「沒事兒早點回來,免得讓為兄惦記。」
「我怎麼聽著那麼假模假式呀,」何小君誇張地抽著氣兒說,「您還是抽空惦記林紅吧,嘁——」
「你再這麼說我急了啊,」我粗著嗓子說,「開長輩的玩笑——」
「——」
「小君,怎麼不說話啦?知錯改錯了?」
「徐莊,」何小君忽然聲音低低地說,「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總覺得我再也見不到你了,昨天晚上我做了個惡夢,我都哭醒了——」
「別瞎想,」我說,「夢都是反的。你不是很快就回來了嗎?吉人自有天相。」
「——答應我,注意點安全,」何小君說,「唉,你還是早點回家吧,我覺得你挺不合適在這兒生活的——」
「我答應你,辦完這件事兒我盡快回國。」
「那,那我掛電話了,」何小君說,「——再見。」
「好,」我說,「再見再見,出門撿到一分錢——」
「——你不跟我說點別的嗎?」
「我——唉我還是說假話吧,」我說,「我不不不喜歡你。」
「虛偽。」何小君不滿意地說,「——再見。」
「再見。」我聽見她輕輕地把電話摁斷了。我拿著電話聽筒發了一會兒呆,我不知道何小君為什麼這樣遷就我。
我本想再睡一會兒,可一回臥室才發覺空氣實在太惡濁。張紅衛、呂齊兩位同志蒙頭大睡,他們也不怕吃了自己放的五穀雜糧之氣。
我披了件外套,關上臥室門,到陽台上伸了個懶腰,活動了活動筋骨,然後回廚房倒了杯水喝。呂齊昨天晚上情緒不大對頭,話也很少,我估計他想和張紅衛「清帳」了,最近一段時間他和司馬倩、楊麗過從甚密,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想幹些什麼。想想這種事真沒勁,我實在不願看到他們倆反目。可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也無法勉強。我看著窗外皚皚的雪景楞了一會兒神,忽然記起了一個流氓詩人寫的歪詩:酥胸露出白皚皚,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自己傻呵呵地樂了一陣。後來,我想起了那天夜裡跟我鬼混過的郭雪英,心想可以跟她一道賞賞莫斯科的雪景,便找出電話本,給郭雪英打了個電話。郭雪英真是個好脾性的姑娘,跟這種女孩兒在一起我非常輕鬆,一點兒也不感到壓抑。我想,我他媽實在庸俗。
郭雪英描了眉眼塗了紅唇,頗添了幾分姿色,站在憂鬱的普希金銅像下明朗地對著我笑。
「今天怎麼想起約我了?」
「還不是因為無聊嗎,」我笑著挽起她的胳膊,「窮極無聊思相好。」唉,路上我本來想今天要對郭雪英同志放尊重些,誰知一見面就忍不住胡說八道,何小君要是見到我這副嘴臉準得氣歪了鼻子。
郭雪英故意擺出一副不快的樣子,瞇著小眼兒看著我:「消遣我對不對?」
「對,」我說,「我也豁出去讓你消遣,這叫作一幫一一對兒紅。」
郭雪英笑了,腳尖兒踢打著地上的積雪:「出了國人際關係變簡單了哈,金錢關係和消遣關係。」
我也被她的概括逗樂了。「本來嘛,」我說,「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放之四海而皆准。」
我們沿著普希金廣場像情侶一樣相擁著緩慢地走,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清響。雪花兒輕曼地飄落,路旁叫不上名兒的樹上沒有葉子,卻有紅艷艷的圓果兒綴在枝梢,雪壓枝頭,紅白相映,真不知紅果為雪而生,還是雪為紅果而落。
郭雪英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接雪片兒。
我想起了一首小時侯玩兒「碎丁磕」唱的兒歌,說給郭雪英聽。一起頭兒,郭雪英也會。我們帶著對童年生活的美好回憶,輕輕念誦:
星期天的早晨大雪白茫茫
拾破爛兒的老頭排成一行行
警察一指揮
鑽進垃圾堆
臭鞋、臭襪子直往兜裡塞——
我們開心地笑了。郭雪英把柔軟的小手伸進我的褲兜裡,輕輕搔弄著我的掌心。
「唉,」我有點動情地說,「小英,你說你一個弱女子,跑到國外來幹什麼?在家呆著多好!」
郭雪英低著頭說:「我也不知道中了什麼邪了,一心想出來看看。」
「這回看夠了吧,」我說,「出來一趟只明白了一個道理,哪兒都不是天堂。美利堅合眾國又他媽如何?飄零的感覺是一樣的。」
「那你呢?你為什麼到這兒來?」
「我?」我說,心裡一陣淒涼,「我也是中了邪了,想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我現在只想回家靜一靜。」
郭雪英小聲說:「嗯。我也想回家了,你什麼時候回去咱們一道兒走。其實司馬倩楊麗她們也挺想家的。」
「你跟她們混什麼勁兒啊,」我說郭雪英,「你怎麼認識這倆女流氓的?宋桂花李桂蘭?」
「你可不能這麼說她們,」郭雪英說,「她們倆心眼兒挺好的,對我很照顧,——哎,你怎麼知道她們倆的原名兒的?」
「這你就甭管了,」我笑道,「你說塔林那邊是怎麼回事兒吧,你在塔林住過嗎?」
「唉,那都是生意上的事兒,」郭雪英說,「塔林那邊的頭兒是我表舅,心腸特黑,坑了她們好幾萬塊錢,還打了倩姐一頓。那種人,光認錢不認人,我都不搭理他們了。」
「你中學畢業就出來了吧?」我說,郭雪英的確顯得挺小,「夠有氣魄的。」
「什麼氣魄不氣魄的,」郭雪英說,「我樂意唄。我高中畢業在家待了一年業,實在沒事幹,就跟我表舅出來了。瞎混唄,在哪兒都是混天兒。」
「對,在哪兒都是混天兒。」
我緊握了一下郭雪英的手。郭雪英把頭靠在我的肩窩兒裡,翻著眼睛向上看我,哈著氣兒柔聲說:「徐莊,你說我長得好看嗎?」
「好看。」我說,「如描似削身材,天然嫩臉修蛾,一點芳心在嬌眼兒。」
郭雪英聽罷「哈哈」大笑起來,蛟轉女兒身掙脫開我,跳到一米以外的地方,貓一般躬著腰閉著眼指著自個兒的鼻子說:「好好看看有沒有搞錯那是我嗎那是我嗎!」
我笑道:「搞錯了搞錯了,不是你,是林黛玉。」
廣場上冷冷清清,一對老年夫婦像兩隻胖大的企鵝慢慢地挪動著,他們的小孫子也許是外孫花插著腳向前走,在身後留下一長串「拖拉機」印兒;一個頭戴滑雪帽的中年漢子下唇上粘著一棵香煙迎面走來,煙氣和霧氣在他的頭頂繚繞;幾隻鴿子在雪地上起起落落。
郭雪英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我:「你那倆哥們兒呢?」
我隨口說:「在家掐架玩兒呢。」
「為什麼呀?」郭雪英說,「我對他們倆印象也挺好的,尤其呂齊,長得順順溜溜的,一笑特耐看。」
「為什麼,」我說,「啊,生活像一根繩,總有那解不開的小疙瘩。」
「你不說我也知道。」郭雪英說,「呂齊都跟倩姐說了,呂齊想跟我們一塊兒干,他不想向張紅衛的公司投註冊資金了,對不對?」
「傻逼鏈兒!」我不由惡罵,「純粹是傻逼鏈兒!要不怎麼說女人是禍水呢。」
「你瞎激動什麼呀,」郭雪英說,「是呂齊自己主動找倩姐說的,我敢打賭,這幾天之內呂齊就不在你們那兒住了,你信不信?」
「打什麼賭啊我信。」我說,「你們那倒人到西歐的事兒是真的嗎?你們會不會蒙了呂齊?」
「我也不知道,」郭雪英說,「主要是倩姐和楊麗做,關係都是她們的,她們在西歐有些道兒上的朋友。」
「我是問你們做成過沒有?」
「有幾個人已經交了定金了,」郭雪英說,「我們也不光做這個,有時候也接國內來的旅遊團什麼的,收他們的服務費。——瞎混唄,也沒什麼固定的事兒。呂齊說他不想回國,跟你們相比,他好像更像個浪子——」
「司馬倩楊麗她們也打算這麼混下去?」
「啊,要不幹嗎?」郭雪英說,「她們倆本事可大了,她們是大學同學,後來一塊兒辭了職,跑過匈牙利、捷克、波蘭,早晚總能幹成點事兒,我挺佩服她們的。呂齊跟她們一拍即合。我覺得呂齊也特聰明,對嗎?」
「那當然。好了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忽然覺得索然寡味,「小英,你還會說別的兒歌嗎?說一個我聽聽——」
郭雪英想了想,「撲哧」笑了:「我給你唱一個我姥姥教我的小曲兒吧,我記不全了,不過挺好玩兒的。」
郭雪英輕聲唱道:
——莊公打馬出城西
「莊公?——說的好像是你哎。」郭雪英推了我一把,笑笑,接著唱道:
——莊公打馬走城西,
人家騎馬我騎驢
後面還有個趕腳的
——一條大路你走正中
曲曲彎彎要不的
要飽還得吃家常飯
要暖還得穿粗布衣
知冷知熱還得是結髮的妻
——再窮也別賣你那看家的狗
再富也別娶別人的妻
屈死也別做告狀的
——閻王爺好比打漁的漢
不知來早與來遲
勸您吃點兒吧、喝點兒吧
積點兒德、行點兒好
多活一天都是賺下的——
——
我和郭雪英在大街上游晃了半天,中午在「麥當勞」一塊兒吃了頓飯。天剛剛擦黑的時候,我回到了住處。
呂齊躺在床上看電視,張紅衛在另一個房間的沙發上蒙著頭睡大覺。
呂齊見我回來,坐起身說:「今天瓦洛傑先生來過了,請咱們明天到他家去吃飯。」
「你們答應了嗎?
「答應了。」呂齊摘下眼鏡揉眼,「咱到兒還從來沒有深入過莫斯科家庭呢。」
「好,」我說,「反正這兩天也沒事兒,不妨跟瓦洛傑們聯歡一下。」
「瓦洛傑那人真不錯,典型的俄國知識分子,渾身充滿了憂鬱,」呂齊說,忽然不自然地咧嘴笑了一下,「——徐莊,我今天跟張紅衛掰了。」
我沒說話。
呂齊說:「你說這事兒能怪我嗎?誰也沒有賣給誰,我就不能撤股了?合作不成仁義在麼,也不知道丫急的什麼勁兒。」
我點著棵煙,把床單抻抻齊。
「我知道我這樣做有點兒傷張紅衛,我要是早跟他說就好了,」呂齊垂頭喪氣地說,「可我現在不想跟他一塊兒回國,我也得用錢呀,我已經漸漸習慣了目前這種生活。」
「其實——」
「嗨你甭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呂齊打斷我,「我現在真的急用錢,」呂齊湊到我身邊,壓低了聲音說,「有一人想跟我合開旅館,最近國內有一八人旅遊團要來,咱給他們安排食宿,多收費給他們多開發票肯定有賺。你能在這幾天內幫我找一套兩室或三室一廳的房子麼?」
張紅衛在隔壁房間裡弄出了一陣聲響,呂齊歎了口氣停住了話頭。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過了一會兒,呂齊說,「反正我就想這樣呆下去,加緊學習俄語,將來總會有機會的。人的一生無所謂成功不成功,上坡的路和下坡的路是一樣的。回北京過安定的日子就有意思麼?北京咱又不是沒呆過。」
說話間,張紅衛叼著煙卷兒推們進來了,拖過把椅子坐下。看得出他在盡力控制自己的情緒。呂齊笑了笑,摸出香煙,點上。
「呂齊,」張紅衛沉默了一會兒,終於說,「——這不,當著徐莊的面,咱把話說開,咱哥們兒一場,就算我借你的錢幫我個大忙成不成?一回國我立馬加倍還你,你要是信不過我,咱可以立個字據按上手印兒,讓徐莊當證人。」
「我確實急用錢,」呂齊說,「我知道你也不易,可我沒辦法,事兒趕事兒。」
「嘿!」張紅衛吐了一口煙,「虧您還想著我呢,看樣子我還得感激您是不是?」
呂齊擠出一副笑臉兒說:「你別這麼說話呀,好像我成心毀誰似的。」
張紅衛衝動地把煙頭兒摜在地上,用腳擰滅:「你丫就是成心毀我!」地毯上發出了一股難聞的焦糊味兒,「別他媽既想當婊子又想立牌坊!」
呂齊也火了:「我毀你幹什麼,我犯得著嗎,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我自己的錢愛怎麼花就怎麼花!不像有些人,事兒還沒弄成就想給別人開工資!」
「好好好,」張紅衛搖頭擺手,打了個逆嗝兒,「呂齊呂齊我不說了,算我在你手裡有短兒,這公司我就是瞎了,也不再求你。從明天起,咱各幹各的,飯也分開吃。」
「連住也可以分開。」呂齊說,「明天我就搬走,——咱誰也別把自己裝成大爺似的。」
「您是爺,您是爺,我們從小就玩兒不過您。」張紅衛說著,拉門出去了。
「徐莊,你不覺得咱哥兒幾個越玩兒越庸俗麼?」呂齊兩眼睜得大大的看著我說,「問題到底出在哪兒?有時候我真覺得咱們是一幫殘廢,咱們缺乏一種真正的樂觀精神。去他大爺的吧,從今以後哥們兒要換個活法了。」
「我早就看丫挺的不是東西。」呂齊在衛生間泡澡的時候,張紅衛憤憤地對我說:「在關鍵時刻打黑槍。」
「我覺得不是這樣,」我勸張紅衛,「呂齊肯定有他自己的苦衷。捫心自問咱哥幾個誰是有遠見的人?誰他媽也不是,一上手就不大對勁兒。我覺得咱們都是一幫大傻逼。」
「是大傻逼。」悶了一會兒,張紅衛低著頭說,「徐莊,我真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我的狀況你也不是不瞭解,」我說,「我他媽現在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你容我考慮一下。」
「唉,考慮吧,」張紅衛長歎了一聲,站起身,突然仰起臉虛著嗓子唱起了《打虎上山》的曲調:「穿東北,跨蒙古,直撲蘇聯——」
唱得比哭還難聽。
也許呂齊說得對,我們的確缺少一種真正的樂觀精神。
我們這是怎麼了?我突然感覺到自己是那樣的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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