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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節


  現在,我不得不把近來發生的一切都告訴我的父母,我是說,再也瞞不下去了。本來有好幾次我想打電話把退學的事兒說給他們聽,可總也提不起神兒來,通過的僅有的一封信對此也隻字未提。暑假前我在信中對他們撒了個謊,我說我和同學們結伴到祖國大西北旅遊去了。

  最近這兩天我過的挺快活,不過一想到父母我心裡就犯堵。我要是就這麼悄悄溜走,將來他們不把我這個逆子逐出家門才怪。何況,唉,何況我現在也需要朝他們要一筆錢。我倒是想找人借點錢,比如榮毅仁或者霍英東什麼的,可我不認識他們,他們更不認識我。

  我從呂齊那兒拿了不少載有報道中國倒兒爺在東歐消息的報紙雜誌,一邊翻閱一邊藉以增強信心。所有的報道幾乎都從東歐政治風雲劇變開始,然後是對多年來那裡形成的畸形經濟模式的分析,市場日用輕工業產品匱乏現狀的描述,幾種貨幣比價的換算方法,倒兒爺的行程路線追蹤。單從題目上撩一眼就足以令人熱血沸騰、激情澎湃:

  中國倒兒爺震東歐

  北京倒兒爺西行漫記

  京城新大款一族

  到莫斯科去!到莫斯科去!

  紅場上的中國人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我得承認中國倒兒爺在莫斯科揮金如土的場面和濃郁的異國情調大大吸引了我(我說過我比較庸俗),儘管我知道新聞報道百分之百極盡渲染誇張之能事,我還是毫不費力地相信了這些狂熱的胡說。我寧願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嘿,我他媽憑什麼不信?

  當接線員把電話要過來時,我的心跳得厲害,說實話這事兒真令我難以啟齒。魯迅先生說過沉默時覺得充實,開口時覺得空虛。我老人家也一樣,說服自己並不難,可一旦要面對父母的驚愕和質問,我便欲陳乏力。我知道這件事對於他們來說實在是太突然了。即便我的父母沒有望子成龍的奢念,他們也斷沒有眼睜睜看我從北大退學變為國際倒兒爺的心理準備。一霎時,我的頭腦中閃過了老父老母已呈衰弱之相的臉龐。唉,母愛如同濕棉襖,脫掉冷,穿上不舒服。我簡直想撤消電話了。也許我真該一走了之。

  「喂,你好,請講話。」是我媽的聲音。

  「媽,是我。」我的嗓子好像劈叉了。

  「小莊啊,」我媽說,「你從外地回來了?」

  「嗯,回來了。」她要是不提醒,我都忘了出去旅遊茬兒了。嘁,我至今還不知道祖國大西北什麼樣呢,我只從書上知道延安有個寶塔山,敦煌有個莫高窟。

  「要開學了吧?這學期課多不多?」

  「嗯,嗯,要開學了,課很多。」我恨不得一下子把電話掐斷算了。

  「怎麼了?你好像不太高興,出什麼事了?」唉,知子莫如母。

  「也沒什麼大事兒,」我調整了一下語氣,「您身體好嗎?」

  「還好。」媽媽說,「——出什麼事了?」

  「唉我……」我簡直一出口就恨自己的歎息和支吾,「爸爸在嗎?」

  「你爸洗澡呢,馬上就出來,」媽媽的聲音變得有些急切,「——到底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媽,您別著急,」我說,「我只是想告訴你們……嗯……」

  「你倒是說話呀,怎麼吞吞吐吐的……」媽媽平靜了一下情緒,「你是不是非得跟你爸談不可?那我去叫他。」

  「不是,」我說,「媽,我要去莫斯科。」我把「莫斯科」三個字說得很含糊,真見鬼,。

  「等等,」媽媽沒弄明白,「什麼,你說你要去哪兒?」

  「莫斯科。」我說。

  「莫斯科?你是說莫、斯、科?是學校同俄羅斯交換留學生嗎?是嗎?」媽媽疑惑地問,她老人家也不想想這種事即使有那也能輪到她兒子徐莊嗎?

  「不是,是我自己要去。」

  「可現在假期已經過完了呀,」媽媽說,她真被我搞糊塗了。想想看,徐莊同志到莫斯科去度假。

  「是這樣,媽,」我點著了一根煙,手他媽直哆嗦,「媽,我要去莫斯科做生意。」

  「……」

  「媽,——您在聽電話嗎?」

  「在聽。」媽媽的聲音突然冷得像冰,「你說你要去莫斯科做生意。」

  「對。」話一出口我哆嗦得不那麼厲害了,「我知道您肯定不贊成。」

  「聽著小莊,」媽很嚴肅地說(我真不願意聽她叫我「小莊」),她的聲音也有些顫抖起來,「我想知道你是因為什麼被學校開除的。」

  「媽您看您想到哪兒去了,」我說,「是我自己退的學——您知道我不喜歡唸書,我早晚會使你們失望的。」

  「好了那我不再多問,」媽媽說,「但是如果你這是在徵求我的意見,我告訴你,我不同意。」媽媽被氣壞了。

  「媽您聽我說,」我有點急,「我只不過想早點自立,現在做對俄貿易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您知道……」我快要舉出老哈默的例子了。

  媽媽摀住了電話,我知道我爹洗澡出來了,我隱隱能聽出他們在交談,正所謂夫唱婦隨之響默傳於寂然無嘩之中。

  「徐莊,我是爸爸,」我聽見我爹擦火柴點煙的聲音,「聽我說,徐莊,你的決定使我和你媽媽都很震驚。我們不是反對你有所作為,恰恰相反,我們一直希望你能有所作為——可你應該首先完成大學學業。」

  「為此我也很無奈,」我說,「您知道,機會稍縱既逝。」

  「你覺得你就那麼適合做商人嗎?」

  「我不知道,」我說,「可我想試試,既然我已經不讀書了,我總得幹點什麼。」

  「究竟是什麼原因使你離開學校的?」爸爸終於忍不住發問了。唉,如果我是我爹,遇到這種情況我肯定會隔著電話抽我兒子徐莊幾個嘴巴子。可我爹不是粗人,你輕易感受不到他的激情。

  「是這樣,爸爸,」我把事情原委敘述了一遍,(「周大漢?」我爹在南朝鮮重複了一次周大漢的名字,他記得周大漢),「沒錯兒,是周大漢,我們打壞了那個四年級學生,周大漢因此被開除了,我不想背一輩子思想包袱,我無法說服自己。」

  「是這樣……是這樣……」爸爸沉吟了一會兒說,「這事的確很糟糕,我和你媽媽都能理解你的心情,事物的發展都有多種可能性……你可以繼續唸書——這決不是苟且——你完全可以繼續唸書,用其他的辦法消除心理障礙……」

  「已經無法挽回了,對不起,」我說,跟自己的親爹說「對不起」我都有點臉紅了,「這些天我也很苦惱,可我沒有辦法,也許我命該如此……」

  「徐莊,」爸爸用一貫低沉富有理性的聲音說,「我,和你媽媽並不想事事都干涉你——這你是知道的,你決定退學至少應該同我們商量一下,這不是一件小事情。」

  「我錯了。」

  「你不但退了學,還要去莫斯科做生意……你非要去莫斯科不可嗎?」

  「……」

  「本來我和你媽媽打算等你畢業以後,——如果你願意——送你到美國去讀學位,你好好想想看,你到美國之後可以選擇一個自己更感興趣的專業,而且你和你姐姐兩人互相也有個照應……」

  「……」

  「說到俄羅斯……俄羅斯目前局勢很不穩定,社會轉型期總是如此,」爸爸停頓了一下,他連陳詞濫調都能敘述得韻味十足,我知道他是真的關心我,可這並不妨礙我在心裡胡亂詆毀他,「而你,一句俄語也不懂。」

  「我正在加緊學習俄語,」我趕緊接口說,我很願意看到這種談話的局面,這說明如果我一意孤行,爸媽也只好默許了,我於是順嘴兒扯了個謊,「我目前正在加緊學習俄語,爸您放心,我已經做了調查,這樁生意不過是把中國貨運到俄羅斯賺地區差價,一兩個月打個來回,語言接觸不太頻繁……」

  「生意生意你不要張口閉口總跟我談什麼生意!」我爸突然粗暴地打斷了我,「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完成大學教育你知道不知道?」我聽見我爹在電話那頭直喘粗氣。

  「……」

  「……好吧,你說說……你到底需要多少錢?」爸爸的聲音一下子變得非常蒼老。

  「三萬左右。」我的心顫動了一下。

  「你完全可以用這筆錢在國內做點事情。」

  「我想出去見見世面,」我嘟噥道,「這會增加我的閱歷,古人不是說麼:行萬里路,讀……」

  「可你媽和我並不贊成你這樣做!」爸爸又一次加重了語氣,「……你就不能尊重一下我們的意見嗎?」

  「爸,我知道你們主要是擔心我的安全。呂齊、張紅衛、劉斌和我一塊兒去,你們盡可以放心。」

  爸爸摀住電話同媽媽交談,隔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原則上我們不同意你這樣蠻幹,可你如果堅持的話,我們也無話可說,你已經是大人了。」

  「謝謝爸媽。」

  「今天只能談到這兒了,我們還有個應酬,」爸爸說,「凡事都要做好充分準備,不要只想好的一面。」

  「好吧,我記住了。再見。」

  「隨時把情況告訴我們。」爸爸說。

  「我會的。」我聽見我爸爸深重地歎了一口氣。

  老天爺,這場對話真把我累著了。不過我做夢也沒想到我和他們二老的談話會如此順利。掛機之後,我的身心煥發出了一種充沛的自由感,我想這可能就是當家做主人的感覺。唔,當家做主人的感覺的確不錯。

  次日,我到銀行取了錢,回到家裡,有那麼一段時間心裡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難受。我不知道是什麼喚起了我傷感的情緒,也許是桌上厚厚的幾沓人民幣。這些阿堵物不屬於我,它們是我父母的勞動換來的,用不屬於自己的錢心裡總是彆扭。我把錢鎖進抽鬥,脫掉T恤衫,摘下拉力器練了會兒臂力。上大學以後我的身體幾乎被搞垮了,熬夜、抽煙、酗酒、睡懶覺,弄得渾身上下軟綿綿的。

  媽的,說來喪氣,昨天夜裡,我沒有能克制住自己,到「毛家灣」(開個玩笑)去找了林紅。我真是自討沒趣,這個絕情的上海佬根本就不想理我,見了我像他媽見了世仇。等我把去莫斯科的事兒告訴她,她幾乎是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說:「不就是國際倒爺二道販子嗎,有什麼了不起。我最討厭滿身銅臭的商人。」我還沒來得及說自個兒了不起呢,就被丫給滅了。我甚至連些微祝福的話都沒撈著聽。我發誓再也不去見她。我真是一時昏了頭。人們都說初戀是最美好的,可我這算什麼?現在我都懷疑我和林紅之間到底有沒有過愛情。

  有時候,尤其是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你不得不多想一些抵擋煩惱的辦法。我經常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沮喪情緒抓住,覺得活著沒意思透了,那一刻實在冷酷得令人難以忍受,我非常理解阿Q先生發明的「兒子打老子」的理論,這倒不失為一種較好的解決個人內部困難的武器,你要是想活下去,就非得有自嘲的勇氣才行。天底下沒有比一堆鳥人湊在一起嘲笑「精神勝利法」更可笑的事情了。你要是真有本事,就應該找出比阿Q更高明的抵擋煩惱的辦法來。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也」,這個「道」可能是一劑靈丹妙藥,可我不知道這個所謂「道」究竟指什麼。我倒是滿心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萬人敬仰的「俠」,可我內心深處不知道應該堅定地遵循些什麼,我時刻處於矛盾的選擇之中。我認識一個寫小說的人,我覺得她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作家,她能把筆觸深入到個人的極細微的內部困難當中,可很多文學批評家論及她,總是嗤之以鼻,說此人只能處理一些小題材。在我看來那些所謂的批評家才是不折不扣的大傻瓜,他們靠販賣大而無當的屁話過日子。語言在他們那裡實在太忙了。我真恨說大話的傢伙,他們連他媽最起碼的自卑心都沒有,彷彿他們的內部裝置比你的精確堅固一萬倍。

  說老實話,林紅這個上海佬說「不就是國際倒爺二道販子嗎」實在傷透了俺的心。這一小段早已消失在自然界中的聲響卻久久盤踞在我可憐的頭腦中,弄得我煩躁不安。在我自我囚禁的那些日子裡,我曾經不斷地強化這種意識:自己就是一個野生動物,天一亮就應該出去打食,像所有討厭工作而又不得不去上班的鳥人們一樣,不能指望這其中有什麼樂趣可言。到莫斯科去就是一種打食的方式,這個方式本身沒有什麼可以驕人的,可同時也不像林紅想像的那樣下作。這個上海佬的話真真可氣可惱。唉,你要是想做點事情,堅持自己的原則,就必須能忍受別人的嘲弄所帶來的暫時性痛楚。世俗的眼睛只認同成功。你得時刻留心一下,保持警惕。嗯,退一萬步說,即使我的俄羅斯之行充滿了臭汗和凶險,路途上碰到的儘是些流氓惡棍、殺人不眨眼的地獄魔頭,我賠光了血本兒被人打了個鼻青臉腫最後只能沿街乞討或客死在異國他鄉,那他媽的又有什麼關係?我渴望立即投身於一種嶄新的、富有刺激性的生活,我渴望在陽光下來來回回不停地奔走、流汗、騙人或被騙,我渴望一擲千金或不名一文,學院式的書獃子氣的乏味日子我已經受夠了,我要親自撲上去從生活本身的大乳房裡搾取一杯濃汁喝。

  嘿嘿,暴風雨就要來啦,讓企鵝、海鷗、烏鴉、麻雀這些可憐的傢伙們在暴風雨面前發抖吧,我是海燕,我要飛翔!——早在大半個世紀以前,高爾基高大爺就曾如此準確地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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