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烏泥湖的地理環境
在我的印象中,烏泥湖位於漢口的西北方向。
我為了證實自己的印象,便找出一本商務印書館所出關於湖北的《地理詞典》查看。這本書是我公公送給我的,他是該書的主編。但令我驚異的是,書上認為,烏泥湖在漢口的東北方向。我對此頗為不解,因為從地圖上看,烏泥湖無論如何也是在西北部的。而且我小時候寫作文時,一直說「我的家位於漢口西北大門的旁邊」。我想問問我公公,只是這時的他已經九十多歲了,他不會記得究竟是漢口東北部還是西北部有一個名叫烏泥湖的地方。於是我想,我的直覺畢竟不如編書的學者可靠,所以,便依了書中所說,讓烏泥湖在漢口的東北方向。
烏泥湖應該算是漢口著名的後湖的一個部分。後湖並不是一個湖,而是一群湖泊的名字。其實往更遠一點的年代說,漢口當年都是沼澤和水泊。烏泥湖想必就是這些水泊中的一個。
一個被我們稱為郗婆婆的老人總是說,她的爺爺以前告訴她,這湖下面的泥烏黑烏黑的,像煤一樣,所以就叫烏泥湖。但湖裡的水卻是極清亮的,裡面的青魚尤其肥碩。每年冬天,都有好多漁人前來撈青魚,說是烏泥湖青魚醃製以後,肉色嫩白,極是好吃。後來漢口慢慢成為了繁華都市,人也越來越多。人們與水爭地,湖泊便漸漸地干了。烏泥湖在人水相爭中落敗下來,成為一片長滿著青草的陸地。從此,烏泥湖便不再是湖,而只是一個地名。
郗婆婆家的房子幾乎就是蓋在以前烏泥湖的湖心。她家的後門有一個小小的水塘,塘裡漂滿著浮萍,四周則長滿水草,有一兩棵柳樹垂在那裡。不知那是不是烏泥湖最後的水面。
後湖在烏泥湖北面。烏泥湖退水為陸後,後湖依然蕩著它的水波與人對抗。後湖的蓮藕是漢口人最喜歡的一道菜。把它和豬骨頭煮在一起,湯色清白,濃香撲鼻,蓮藕入口即化。後湖便因了這些蓮藕而形成一個個像樣的村落。
我上中學的時候,曾經多次由學校組織去後湖公社挖魚塘。頂著朔朔的北風,我們脫去棉衣,挽起褲腿,站在一片爛泥地的曠野中,等著男生們用鍬挖出稀泥裝滿我們的簸箕,然後我們便挑著這稀泥一搖一晃地走到遠遠的一個廢棄的坑邊,將稀泥倒在裡面。我一直很奇怪,為什麼守著這麼大水面的後湖還要讓我們學生來挖魚塘呢?後來才知道,曾經如珍珠一樣撒在後湖四周的湖泊都如同烏泥湖一樣,被人逼退,變成了菜園。湖泊的銳減,使得好食湖魚的武漢人的餐桌上,已難聞魚香。政府便決定挖掘人工魚塘,以解決武漢人吃魚的問題。事情總是這樣奇怪、人好不容易把魚趕走了,然後又花費更大的工夫再把它們請回來。
在後湖和烏泥湖之間,夾著新江岸火車站。據說蘆漢鐵路漢口段最早就是從這裡動的工。鐵路線縱橫交錯地爬出很大一塊面積。夜晚的時候,我們能聽得到那裡的調度員用懶懶的聲音在高音喇叭中調度車輛。火車的鳴叫聲亦拖著長長的尾音,穿越過那裡惟一的一條能通公共汽車的二七路,從烏泥湖的上空柔和地劃過。
烏泥湖的西邊是一個部隊營房。營房的面積十分之大。隔著牆,我們總能看到那些綠衣的軍人們來來往往。他們膚色紅潤,體魄健壯,每一個人都是我們崇拜的偶像。上小學的時候,營地曾經派來些解放軍做我們的輔導員,這使得我們常常有機會走進那座營地。現在這個營地成為了二炮的一個學院。
有一次我們在學校種植的水果有了收成,於是由少先隊大隊組織了幾個中隊長,從每一種水果中挑選出一個最好的來,裝在果盤裡,然後打著隊旗送到解放軍的營地。我是其中代表之一。那是我第一次參觀解放軍的宿舍。記得當我看到了他們疊得方方正正有稜有角的被子時,感到非常吃驚。回家後,我整整練了一個月,學會了如何把被子疊得漂亮。直到今天,只要我想,我的被子總能疊得美觀如同藝術品。
但是,更多的時候,我們是倚在營房的牆頭上,看裡面的人們操練。有一回,我的一個同學雪茹說,我們會不會親眼看見那裡面出現一個王傑?那是我們坐在營房的牆頭上,唱著《王傑和雷鋒一個樣》這支歌時挑起來的話題。我們曾經圍繞這個話題討論過很久。然而,我們始終沒有機會看到這個場面。雪茹便說了一句讓我覺得她非常有水平的話。她說:看來王傑太少了。
烏泥湖的南邊以郗婆婆的房屋為界,便是郊區農村。在郗婆婆的小屋旁,除了那個小小的池塘外,同池塘相連的是一條長長的河溝,河溝上有一座小小的獨木橋。橋面上破了幾個洞,沒有欄杆,走過它時,常常令我感到害怕。水塘、河溝、稀疏的樹木以及獨木橋都同郗婆婆的屋子和諧地溶在一起,一眼望去,滿是田園風光。
跨過小橋便進入農村,這就是蒲家桑園。從我家的窗口可以望得見這個村莊的屋頂和它不時升起的炊煙。我有許多的同學住在這個村子裡,但我除了去過他們的村口,也就是剛剛跨過那座小木橋,就再也沒有往縱深去過。
村子裡有許多的狗和滿地的雞屎。在村裡跑來跑去的小孩子也都一個個髒兮兮的,鼻孔下面多半都吊著些鼻涕。我得承認童年和少年時代的我,因為家境較為優裕,往往會身不由己地擺出些小姐派頭。我從來都沒有到班上那些農村孩子家串過門,所以,至今我的腦子裡沒有一點蒲家桑園村裡的印象。所知的星星點點只是:這一帶曾經都是一個蒲姓地主家的土地。環繞他家地界的全是桑樹。因此,當地人都管那裡叫蒲家桑園。解放後,姓蒲的一家都逃走了,地也分給了窮人。蒲家桑園在我記事的時候,便被稱做了蒲家桑園大隊。
村裡的人大多姓蒲。蒲家地主的侄兒還住在村裡,他替他的堂兄戴上了大地主的帽子。而他實際上曾經是武漢大學的一個進步學生,畢業後一直在漢口教書。有一天他不知深淺地回家看望母親,恰恰遇到村裡的幹部批鬥地主,找不到他哥哥,便順手抓住了他。說好批鬥完還讓他回漢口教書,但不知何故陰差陽錯地竟沒有讓他走人,於是他便成了蒲家的地主分子。他每天拉長著臉跟著村裡人下地幹活,一天天地被沉重的農活和沉重的心思壓駝了背。他的小兒子同我的小哥哥是同班同學。大家提起他什麼事,都不說他的名字蒲海清,而是說「駝背的兒子」。
蒲家桑園的農民都是菜農。他們的菜地呈半包圍的形態環繞著我們居住的烏泥湖。我們如果要上街,就必須沿著他們的菜地行走很長的一段路。但蒲海清也就是駝背的兒子說,村子北邊的菜地即包圍著我們烏泥湖宿舍的那片地,只是他們村土地中很少的一點點,而村子南邊有很大很大一片。在油菜開花的季節,颳風時站在田邊,可以看到一層一層金黃色的浪從遠處滾滾而來,那一刻你就忍不住想往後退,恐怕浪頭會撲上臉來。他的這個形容給了我很為深刻的印象。每次我看到大片的油菜花時,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蒲海清站在我家走廊上,一邊挖著鼻孔裡的鼻屎一邊同小哥哥說過的這番話。
與蒲家桑園緊靠的地方亦屬於部隊。這支部隊並未見多少人馬,從它的大門經過,可以遠遠望見裡面有著一排排低矮的房屋。似乎從來也沒有聽說誰進到裡面過,亦沒有人去猜測它為什麼存在。直到1967年的一天,突然湧出一些人到裡面搶槍,於是人們才恍然,原來這個守得嚴嚴實實的地方是個軍火庫。那一天,我上初中的小哥哥正好路過那裡,他跟著人跑進去撿了一把槍回來。他曾經把這支槍藏在我家廁所裡很長的時間,但終於被我發現了。他為這支槍寫過許多次交待材料。
烏泥湖的東邊成分有些雜亂。除了我們的烏泥湖宿舍外,還有一大片敞開著的野地。地裡開放著無數的野花,還長著許多馬齒莧。有這個印象是因為三年自然災害時,我跟著我的二哥一起去找過這種野菜。現在回想起來,它並不好吃,但它的小葉子肥厚肥厚,有一種特別的好看。野地的邊緣立著一座碉堡,不知道是什麼時代留下來的。碉堡旁有一個勘測隊留下的矩形的水泥標識。那是我們常常玩耍的地方。
在野地上沒有蓋倉庫的時候,站在勘測標識的水泥墩上,可以遠遠地望見更東邊的地方立著另外一座碉堡。這座碉堡和一條稍寬一點的石子路連接在一起。我記得它最初的路名似乎就叫蒲家桑園路,後來被改為工農兵路,這個路名一直沿用至今。許多年後,我乘車經過工農兵路,發現這條我曾經瞭如指掌的路已經變得十分陌生,我甚至指認不出一個我所熟悉的地方。
與工農兵路旁邊的碉堡面面相對的是一個大糞坑。我們出門往往走到大糞坑處便向右手拐彎,從這裡一直可以走到黃埔路,然後便進入到繁華的城市中心。
烏泥湖大概就處在這樣的位置上。往東更遠一點,有著著名的二七紀念碑。從那裡再向南一點,便是長江流域規劃設計總院的機關所在。因為它的存在,才賦予烏泥湖這個平平淡淡的地方豐富而厚重的經歷,也才使得烏泥湖的命運嵌入了整個時代的命運之中。
二 烏泥湖的人間歷史
烏泥湖化湖為田後,四週一直是零零星星的沼澤和野地,人煙稀少。清朝時,湖邊修起了一座廟,廟裡供著一個無精打采的菩薩。小時候我聽說供的是關公,可也有人說不是關公,是觀音娘娘。這兩個人物形象相去甚遠,究竟是誰,不得而知。廟裡原本有一個和尚,說是從黃梅東山五祖寺上下來的。和尚每天都敲敲鐘磐,清早出來打掃一下院落。他平平靜靜的面孔和淡淡泊泊的生活,引起附近一些人的興趣,人們對他有了一些關注,於是香火就旺了起來。可是和尚還沒有來得及等小廟香火旺出一點名氣,就在一天突然失蹤了。郗婆婆說,她爺爺講那個廟的事情時,對那和尚只說過一句話:那是個真和尚呀。沒有了和尚的小廟香火縈繞了一些日子,便又隨風散去。那廟後來被人叫做「烏空廟」。不知道早先有和尚時,是不是也叫的這個名字。烏有和空無,意思重複,加重這種意思也不知有什麼樣的意味,只是對於一座清冷的寺廟來說,這麼叫著也還恰如其分。
在有了烏空廟之後的一段時間裡,烏泥湖有過什麼樣的更多的故事,我不太清楚。只知道這裡屬於漢口的東北大門,是一個兵家常爭之地。這裡曾經打過很多的仗,近代歷史上頗為悲壯的陽夏保衛戰便在烏泥湖擺開過戰場。書上說,武昌起義後的革命軍,一直打到了江北的烏泥湖,佔領了烏空廟,將清軍趕到了幾乎出了漢口地盤的灄口地帶,然後就守在了烏泥湖這個地方。馮國璋率領著北洋軍打過來時,烏泥湖便成了炮火連天腥風血雨之地。成千的人望著這個名為「烏空」的破廟悵然而死,鮮血很輕易地染紅了烏空廟周圍的河溝。也許死去的人們在最後合上眼睛那一剎,會突然明白橫在他眼前的「烏空」的含意。
烏泥湖四處曾經遍佈著碉堡。直到1962年我上小學後,依然有三座碉堡散立在附近。除了我所提到過的兩座外,另有一座立在我就學的小學校園裡。小時候,雖然天天都見到碉堡,可因為到底是生活在平靜和安寧之中,與歡笑和幸福相伴著,便從來就覺得戰爭距離我們很遠很遠。現在想起來,其實在那時,戰爭也就剛剛過去不幾年。
1955年春天的一個日子,突然有幾個不速之客來到了烏泥湖。他們默默地走在這一大片水泊和荒草交錯鋪展的野地裡,不時地望望因土地空曠遼闊而顯得低矮的天空。天空中有幾片浮雲,浮雲繾綣著,令空蕩蕩的天空生出一些嫵媚。殘破的烏空廟在這片天地中顯得孤獨而渺小。
一個小個子的中年人說:「就在這裡吧。」
隨行的一個青年人說:「這裡簡直像個風景區。」
小個子的中年人沒有接他的話,只是放眼環視著在風中倒伏的荒草和荒草叢生的水塘邊幾株綠色蔥寵的樹。他忽然說:「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隨行的另一個戴眼鏡的青年人說:「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小個子中年人笑了:「這是我最喜歡的詩。他給人以時光流逝、空間遼闊和靈魂孤獨的三種感受,就像我們現在所要做的事。三峽是前無古人的,是後無來者的,是在天地悠悠之間的一項偉大工程,它因為大偉大而倍顯孤獨,有一點高處不勝寒的意思。」
戴眼鏡的青年人說:「我明白了。可是情緒上是不是太悲憤了一點?林院長作報告一講三峽,就神情飛揚,眼睛發亮,興奮得不得了。」
小個子的中年人同意了他的觀點:「你說得很對。古人們那種『小我』的心情和今天我們追逐大事業的心情是絕然不同的。我想應該這樣改寫一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慨然而屹立。』這就是我們的三峽。」
幾個同行人都笑了起來,先前說話的小青年說:「皇甫工的腦子來得實在太快,快得我們有些跟不上去。」
笑聲在無人的曠野裡迴盪了很久。烏空廟土牆上的灰粉在這朗朗的笑聲中簌簌地脫落。
幾個月後,測量的隊伍便來到了烏泥湖。烏空廟在瞬間即被拆毀。這片人煙稀少的土地上,出現了一片工地。工地被竹籬笆圍了起來,彷彿圍起自家的院落。蒲家桑園的村民們常常扒著竹籬笆朝裡觀看。當他們中的第一個人看見野地裡漸漸蓋高了的紅磚樓房時,驚喜得在村裡奔走相告,說是烏泥湖也有樓房了。
我想,烏泥湖真正的歷史,是應該從這紅磚樓房蓋好之後才開始的。
三 烏泥湖宿舍修建的背景
說來真是一個長長的話題。這個話題關係到中國最大的一條河流——長江,關係到世界上獨一無二的長江風景——三峽。這個美麗的峽谷和它鑲嵌著的江河,應該說是烏泥湖最大的一幅背景。
在文學家眼裡,山川河流都是風景。面對如畫的景致,他們往往會情不自禁,手舞足蹈,激情飛揚,並將這些迸發的情緒寫成詩文。酈道元過三峽說:「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停午夜分,不見曦月。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澗肅,常有高猿長嘯,屬引淒異,空谷傳響,哀轉久絕。故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李白過三峽時也說:「江帶峨嵋雪,川拱三峽流。」杜甫過三峽則說:「高江急峽雷霆鬥,古木蒼籐日月昏。」白居易說:「萬丈赤幢潭底日,一條白練峽中天。」
同樣的風景在科學家眼裡,就是不僅僅是這些了。
1945年,美國著名的壩工專家薩凡奇來到了三峽。站在懸崖邊,他看到急湍的江水在美麗的峽谷之中奔騰而下,白浪在綠蔭中翻飛。所有揚起的水頭都讓他激動萬分,不是為這世界上最獨特的山水風景,而是為世界上竟然有一個這麼好的高壩壩址。他以一種抑制不住的興奮到處跟人說:「從防洪、灌溉、航運、發電方面看,任何一個方面的效益,都值得做三峽大壩。世界上沒有這麼好的地方,這麼好的機會。壩址在中國的中心,這真是上帝對中國人的恩賜。它不僅關係到中國的繁榮,確實可以認為它是一項國際性的偉大工程。」他還說:「如果上帝給我以時日,讓我看到三峽工程變為現實,那麼,我死後的靈魂一定會在三峽上空得到安息。」
我不知道多少人被薩凡奇的激情所感染。我只知道,從此以後,許多許多的人,都擁有了如同薩凡奇一樣的夢想,無數次地行走在薩凡其曾經走過的峽谷裡,亦無數次看著奔騰的江水而激動萬分。
他們依然不是為了風景,而是為了修一道攔截它的大壩。
1950年,中央人民政府為治理長江,成立了長江水利委員會。委員會曾設有三局兩處:長江上游局(重慶),長江中游局(武漢),長江下游局(南京)以及洞庭湖和荊江兩個工程處。
1953年,毛澤東主席視察長江,在聽取了關於長江問題的匯報後,將手掌連連劈向地圖上的三峽:「費了那麼大的力量修支流水庫,為什麼不在這個總口子上卡起來,畢其功於一役?」
1954年,滔天的洪水幾乎吞沒了沿江的所有中小城市。長江中游重鎮武漢在全民日以繼夜的殊死守護中僥倖平安,所受的損失慘重得超出人們的想像。
1955年,為了集中力量進行長江的規劃工作,長江水利委員會撤消了上、中、下游三個工程局和洞庭、荊江兩個工程處。將三局兩處的大部分人先後調至武漢。
1956年,長江流域規劃設計總院成立。它屬國務院建制,由水利部代管,以方便協調各部委及沿江省市開展長江流域綜合利用規劃工作。這一年的初夏,毛澤東在武漢暢遊長江後,寫下了「更立西江石壁,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的詩篇。毛澤東對三峽的激情和嚮往,令那些正摩拳擦掌意欲修建三峽的工程師們一片狂喜。
這一年的夏天,蘇聯航測隊一百餘人,連同飛機十多架,前來我國,分南北兩線進行長江流域的航空測量工作。
長江規劃設計總院機關辦公樓在漢口一個不起眼的地方一幢幢地樹了起來。方圓十幾里內,幾乎沒有比這些大樓更漂亮的建築了。院內種植著各種花草樹木,潔淨美麗如同花園。院內的知識分子更是堆成山,隨便抓一個來問問,不是留洋博士,也是出自國內名牌學府。在那樣的時代裡,除去大學校園,幾乎沒有任何一個機關擁有那樣多的高級知識分子。
三局兩處的人紛紛從外地調入武漢。初始,他們都過著單身生活,憑著理想和熱情,忘我工作。然而修建三峽並非短期的事情,在夜深人靜的晚上,他們也感到了孤獨和寂寞。於是,把家屬接來便成為必然,為每個一家庭準備居住的宿舍也成了長江流域規劃設計總院的大事之一。於是,烏泥湖便帶著荒野裡清新的空氣在如此的背景下進入了決策者的視野。
四 烏泥湖宿舍的十幢小紅樓
烏泥湖宿舍動工於1955年,完工於1956年。先蓋好樓房,安置好高級工程師後,發現住房不夠,工人和一些普通的技術人員也需要宿舍,於是才又加蓋了平房。平房當時被叫做「簡易宿舍」,既是簡易的,房子便蓋得有些隨便。沒有用磚,彷彿是竹篾片和泥土相夾著砌就。房間屋頂沒有天花板,兩家人合著用一個廚房,並且自來水龍頭都在戶外。
平房大約有十幾排,每排都住著十來戶人家。因房子是隨人口的增加陸續加蓋的,所以平房的門牌號一直十分混亂,連住在平房的人自己都弄不清楚他所居住的房子到底應是第幾排第幾號。
樓房就不同了,它的佈局顯然被人精心設計過。十幢紅色的小樓按照天干的次序「甲乙丙丁戊己庚辛王癸」而定,稱為「甲字樓」「乙字樓」「丙字樓」等。據說,以後如果再加蓋了樓房,便可把地支次序引進去,比方「甲子樓」「乙丑樓」「丙寅樓」等。這樣,按干支次序排列,至少可以蓋六十棟樓。
我總懷疑這樓名是那個曾經吟誦過陳子昂詩的皇甫工所命名,因為他的氣質中有一種特別的浪漫。皇甫工本人的名字叫皇甫白沙,原是一個地位頗高的工程師。依著工程部門的叫法,應該叫皇甫工程師,簡稱便是「皇甫工」。以後他在總院做了副院長,卻仍然讓人們稱他為皇甫工。他說只有工程師才是我永遠的職業。他說這話時還沒有想到事情會有另外的可能性。皇甫工後來也住進了烏泥湖。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未老先衰,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癸字樓。他依然小小的個子,聲音溫文爾雅,如果你湊上去同他說話,他還是會懷著他的那份浪漫,對你講一些富有詩意的事情。他幾乎是最早被打成右派的人。
烏泥湖宿舍有一條白色的石子路,這條小路將宿舍區分為路東和路西。路西的從甲字樓到癸字樓的十棟樓圍成一圈,中間空出一個籃球場並兼做露天電影場。每一幢樓前都種著低矮的冬青,在竹籬笆牆和樓房之間的空地上,種著些竹子。整個宿舍的設計思想,都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書卷氣息。這種追求雅致的情調同籬笆外的田園景色形成鮮明的對比。當然,這種情調並沒能維持多久,似乎只過了兩三年,它便頹敗。最先敗掉的就是竹子和矮冬青。
樓房為兩層,按四戶人家住一棟設計,樓上兩家,樓下兩家。每家有兩間朝南的正房,每間房各有二十平米,其中緊靠樓梯的兩個房間都各有一個約兩平米的大壁櫥。房間裡都鋪著地板,地板上塗著紫紅色的油漆。每間屋子的牆上都開著兩扇大窗子,窗子的木頭十分堅硬,塗著與地板一樣的紫紅色。
廚房設置在北面,與房間相對。廚房面積大約也有十二個平米,在我印象中很大。因為在後來房子住得擠的時候,家裡一來客,我們便會在廚房裡拉上一張小床。而同時,那裡面還放著兩張充當案板的桌子以及砌在窗口邊的兩座爐台和水池之類。在我後來住過的房子中,再也沒有比它更大的廚房了。
廁所夾在廚房和房間一側,裡面分為大便池和小便池兩間,中間有刷著乳白油漆的木板相間隔。廁所的窗子開得很大很低,這是大家對這幢房子最不滿意的地方。因為窗子大而低的緣故,上廁所時站起身來繫褲子,很容易被隔壁一幢的人看到。如果恰恰那邊也有人在上廁所,也站起來繫褲子,縱是隔著十米左右的距離,仍然會令雙方感到尷尬無比。當然,也因為窗子的大而低,光線便非常之好,這就使喜歡入廁閱讀的人大為快意。
樓房最讓人開心的是它寬大的走廊。走廊朝北,如果是樓上,走廊上便圍有木製的欄杆,欄杆柱子呈正方形,有板凳腿那麼粗,每一面都刻著兩道柔和的凹槽,做得十分考究。整個欄杆都塗著紫紅色的油漆,一溜一百來根等距離拉開,十分漂亮。回想起來,走廊大約有十米多長,三米多寬,並列放兩張乘涼的竹床,中間還能空出過道。男孩子們能在走廊上騎自行車和溜冰,女孩子們則常常在走廊上跳房子以及踢毽子。樓下的走廊除了沒有欄杆外,其它都同樓上一樣。每一棟樓的走廊都是這一棟的住戶們娛樂的地方。
在烏泥湖宿舍樓房和平房之間,有一座水文站的院子。在水文站對面,還設有一支物勘總隊。水文站和物勘總隊的青年們總是喜歡在中午或黃昏的時候,來到操場上進行籃球比賽。這時候烏泥湖樓房差不所有的家屬都成了他們熱情的觀眾。大家站在自家的走廊上或扒在窗口,使勁地為他們喝彩。
每次比賽時,水文站總有一個姓宗的青年人,搖著輪椅來到操場。他白淨瘦削,看球時喜歡同他身邊的女孩子們逗笑。宿舍裡好多小孩子都暗中叫他「宗媚子」,這個綽號很有鄙視之意。其實這個姓宗的年輕人是在修建水電站時因工傷致殘,腰部以下全都廢了。長大以後,想起他四下同女孩子逗笑的神情,方覺出那神情裡其實潛伏著無盡的哀傷。
夏天的夜晚,操場上便擺滿了床。環繞操場的十棟樓房中,每一棟都有人搬出床來在那裡過夜。人們手上的大蒲扇發出嘩嘩的聲音,月光下有人在說笑,亦有人拉開嗓子唱歌。間或會有一隻口琴曲遠遠地傳來,引起幾秒鐘突然的靜場。最初的時候,吵架並不多,人們相處得頗為和諧,但後來就不行了。為什麼不行了?說起來也是一言難盡。
這一切,都是從1957年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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