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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一)


  白雲飄飄捨我高翔,
  青雲徘徊為我愁腸。
  ——晉·傅玄《雲歌》




  天寒地凍,雪片在風中無序地飛舞。泥路兩邊的菜園,漸次地呈現白色。雪敷在坑窪不平的泥土上,看上去顯得灰白斑駁。丁子恆和蘇非聰一起往烏泥湖去看房子。風很大,把雪一陣陣撲打到臉上,涼氣逼人。

  烏泥湖的房子是新蓋的,據說美麗舒適。年前就已有許多人家搬了進去,但卻一直沒輪上丁子恆和蘇非聰。丁子恆和蘇非聰從南京下游局調來漢口已有兩年,雖說有單間宿舍可住,有食堂可飯,但每逢公休和節假日,依然感到寂寞難挨。隱忍不住心頭之火,兩人便跑去找副院長皇甫白沙發脾氣。口氣大大地表示了「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的意思。

  皇甫白沙笑了,說:「大老遠跑來建三峽,沒分著房子就回去?有何顏面去見江東父老?」

  兩個發脾氣的人愣了愣,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當年由南京一路逆水而上漢口時,是何等的豪情滿胸?此番回去,於家人親朋又如何解釋?皇甫白沙見此,就又笑,說:「我知道你們。沒房子可以,沒太太就不可以。是不是?」

  丁蘇兩人便鬆了口氣,也笑了,覺得心裡想的恰是這個。笑完蘇非聰說:「高見高見。我們沒房子可以,沒太太就不可以。可太太沒我們可以,沒房子就會不可以。」

  丁子恆覺得蘇非聰這番繞口令繞得有趣,便也接了上去。丁子恆說:「不讓太太住好,太太就不會讓我們吃好,這也是大大的不可以。」

  皇甫白沙笑得哈哈響,聲音大得能把塗在牆上的白粉灰震落下來。

  出了門丁子恆和蘇非聰分析了半天這笑聲於他倆是否吉利。第二日房管處便有電話到總工室,說是讓丁子恆和蘇非聰去拿住房證。兩人均分在了烏泥湖宿舍的丁字樓樓上。丁子恆住二樓左捨,蘇非聰住二樓右捨。丁子恆和蘇非聰拿得證後歡天喜地,便說皇甫白沙那通震人耳朵的笑分明表現了皆大歡喜四個字。

  烏泥湖距總院機關約有四十分鐘的路程,幾近郊區。房屋漸少,菜地愈多。人稀地曠,便有風雪愈加大了的感覺。丁子恆和蘇非聰都沒拿傘。丁子恆穿著件黑呢大衣,脖子裡繞一條羊毛圍巾。蘇非聰則穿了件駝絨便裝薄襖,薄襖外套著皮樓。兩人著裝均有些洋派,過往的一些挑擔子農民抑或小販什麼的,便忍不住地會多看他們幾眼。這種眼光難免不讓丁子恆和蘇非聰心生得意,下巴更高地揚了起來,行路時越發顯出一副大模大樣的瀟灑。

  蘇非聰說:「蘇學士在下毛毛雨時說『何妨吟嘯且徐行』,此番頂風冒雪,你我可謂『何妨談笑且徐行』呀。」

  丁子恆說:「可用『漫天風雪任平生』作結。」

  蘇非聰大笑,說:「好好好!結得好。」

  正說時一座寺廟彷彿被風吹刮而來,突然就落在了他們的眼前。丁子恆說:「咦?一座寺廟。」

  蘇非聰脫口而道:「哦!兩個和尚。」

  丁子恆想想兩人這兩年來的單身生活,亦隱忍不住,大笑起來。蘇非聰說:「如何如何,這可是天下絕對呀!」

  高懸於門楣上的「古德寺」三個字在風雪中散發著黃燦燦的光澤。寺廟圍牆高深莫測,牆裡的樹上均已蓋上厚厚的雪層,只是濃綠的樹枝卻依然伸出牆外,努力展示其原色。

  蘇非聰說:「早怎麼沒發現這麼個好去處?枉做了兩年假和尚。早知此處,不如來這裡同他們做伴。」

  丁子恆便笑道:「這得問問蘇太太願意你做真和尚還是假和尚。」

  蘇非聰說:「假亦真來真亦假。做了兩年假和尚,方知真和尚之苦,而且苦得是有口難言呀。」說完,兩人站在寺門口朗聲大笑。

  一個灰衣和尚從寺裡走出,翻著眼皮望了他們一眼,面無表情地說:「不要在此喧嘩。」丁子恆和蘇非聰便趕緊正色,面面相覷幾秒,一裹衣領,急步而去,倉惶有如逃跑。

  按房管處人士指點,寺廟過後,須經三個水塘,兩座軍營,然後便到一小十字路口。路口右側有一碉堡,左側有一大茅屎坑。由大茅屎坑往左拐,經過三座排成品字形的墳包,再行上一百來米,拐彎即可見烏泥湖宿舍。丁子恆恐迷路,把路徑提示都寫在紙上,過了寺廟便開始數水塘。水塘間隔很近,水面上結了薄薄的冰層,殘敗了的荷葉便頂著厚厚的雪,趴在冰層上。軍營在水塘後面,立著高高的圍牆。牆上還有鐵絲網,鐵絲的網結上壓著一簇一簇的雪,黑白相映得有些刺眼。丁子恆和蘇非聰便有些壓抑感。

  蘇非聰說:「這一帶是不是漢口的軍事要地?」

  丁子恆說:「看起來好像是。」

  說話間,兩人便同時看到了碉堡。碉堡有一層樓高。圓形。牆頗厚。繞牆壁一圈,皆可見有高低不平的方形槍眼。碉堡裡面很臭,顯然被人當過臨時廁所。外牆上,糊塗亂抹著許多的字。丁子恆和蘇非聰便圍著碉堡考察似的觀看起上面的字來。幾乎同時,他們看到了一句話:「娘,我只有死在這裡了……」每個字都彷彿用尖刀盡可能深地刻在壁上。在「娘」字的刻縫裡,塗著烏黑的顏色。蘇非聰說這顯然不是顏色而是人血。他話音剛落,丁子恆便有暈眩感,他急促地走到路邊一棵樹下,倚著樹拚命地讓自己平靜下來。

  蘇非聰忙追過去問:「丁工,你怎麼了?」

  丁子恆好一會兒才說:「我暈血。」

  蘇非聰就笑了,說:「咦,看不出你倒有婦人之仁。」

  丁子恆有些不好意思,卻什麼話也沒有說。

  經過大糞坑後,全部的路程只需五分鐘。拐過一個小彎,烏泥湖宿舍的小樓第一次攤開在丁子恆和蘇非聰眼前。他們倆忍不住高叫了一聲:到家了!

  在白茫茫的一片雪野裡,那一幢幢紅色的樓房真是艷麗明媚得很。




  春天到來的時候,丁子恆和蘇非聰分別將家屬從南京和揚州搬到了烏泥湖。

  丁子恆的太太叫雯穎,比丁子恆小五歲。人長得嬌小玲瓏,眼睛黑亮黑亮,鼻樑高直,開口說話,兩排牙齒有如排列整齊的兩排珍珠,晶瑩剔透,很輕易地使人感到她有一股天然美人氣。丁子恆當年在北京讀書,一次放假回寧,在表妹家見一女孩捧著一本書一邊看一邊落淚,甚覺奇怪。問表妹,知是她的同學,喜歡讀石評梅的詩,落淚是因為石評梅和高君宇二人淒惻的愛情故事。丁子恆當時二十出頭,從未接觸過女孩子,情感難免粗糙,聽罷便當著表妹的面大大譏笑了女孩子一通。氣得表妹賭氣不理他,見了他的面便翻白眼。晚上,那女孩也留在表妹家用飯,丁子恆在飯桌上才正面看清了她的臉。一看便有如電擊,人就發呆了。一呆好幾天,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是好,心裡眼裡全都晃著那女孩子的影子。於是只好買了些表妹愛吃的零食,狼狽萬分地求表妹幫忙。表妹原本表示一輩子不理睬丁子恆的,可接下零食後,吃得高興,覺得還是有必要助自家表哥一臂之力,便邀了女孩子和表哥一起去玄武湖划船。玄武湖是何等美麗,風掠過,水面如綢緞皺起,小船便從綢緞上輕滑而過,真正是一個讓人滋生好心情的去處。心情一好,便唱歌。丁子恆會唱的歌不多,但他嗓子好,能把歌唱出幾分味道來,這就有過人之處。而女孩子會哼許多的歌,卻五音不全,唱不出口。唱不出歌來的自然羨慕和欽佩唱得出來的。這樣,丁子恆便以他的強項,戰勝了女孩子的弱項,一個回合下來便成贏家。這女孩子便是他現在的太太陳雯穎。兩人好後,丁子恆曾笑說他對雯穎是「以笑開頭,以愛結尾」。雯穎先前並不知笑她的事,待知有這麼個起因後,便直嚷著要跟丁子恆分手。丁子恆一派大家風度地雙手交叉抱胸,笑說道:「你說的是真話嗎?」一句話頂得雯穎無言以對,噘噘嘴只好作罷。丁子恆大學畢業後,兩人便結了婚。到搬入烏泥湖,這個婚姻已經進入了它的第十五年,孩子也已經有了四個,兩人真情卻依然如舊。

  雯穎一到烏泥湖,便喜歡上這個地方。早上推開窗戶,新鮮空氣如潮湧來。倘放眼向外望去,籬笆牆後蒲家桑園村裡的炊煙裊裊地升起在藍色天空之下,雞鳴和狗吠的聲音亦隱約可聞。乙字樓和戊字樓夾角處的竹林被太陽光照得綠意深濃,若有風,便發出颯颯的響動,有如吟唱。丁字樓的對面是乙字樓,丁字樓朝南的窗口正對著乙字樓朝北的走廊,乙字樓上的孩子笑鬧著跳繩跳房子什麼的便全在丁字樓人家的眼底。樓上的老奶奶經常呵呵呵的與孫子逗笑,一聽便知嘴裡沒牙。雯穎想,這裡是多麼有趣呀。

  雯穎每天早上起來,先打開爐子,燒一壺開水,替丁子恆衝上牛奶並沏好茶。丁子恆好喝紅茶,鐵觀音是家中必備。當茶和牛奶均在桌上冒著熱氣時,雯穎便開始叫床。丁子恆有賴床的毛病,不到最後時刻決不爬起。迫於上班的無奈不得不起時,且要三呼「大丈夫豈懼起乎?」才見行動。每逢此時,先他一步起來的孩子們便都相互竊笑。待家人潮水般湧出門後,兩個小孩子亦搖搖擺擺上走廊玩耍,雯穎方開始做家裡的清潔。

  雖有兩間大房,傢具卻很是簡單,都是總院配給的。丁子恆在搬來的第二天去後勤處辦的借用手續,共配得一張雙人床,一隻五展櫃,一張寫字桌,一張方桌,四隻方板凳和兩把椅子。每件傢具上都釘有一塊小銅牌,上面寫著「長江流域規劃設計總院」。丁子恆原本還再想借一張床,可後勤處的人無論如何也不給。一個辦事員噘噘嘴說工人連房子都沒有得住,你們住新房還配傢具。給自己要了床,還給孩子要。工人就不是人?工人家的孩子就是不孩子?話說得頗重,氣得丁子恆當即把臉色掛了出來,卻無力反駁。心想,離了我們工程師,工人能用土堆起個三峽大壩嗎?回來訴諸雯穎,雯穎說算了,孩子這兩天先睡在地板上,過兩天去街上買張床就是了。工人們也是蠻可憐的,前面簡易宿舍,自來水管都在屋外,淘米做飯洗衣用水都是好多人家共用。廁所也沒有,全都得上外面公共的。乙字樓上的沈太太說,那邊的屋裡還沒有天花板,老鼠在樑上跑來跑去。說得我好害怕。經雯穎這麼一說,丁子恆心想,也是。自己獨住兩間大房,一家獨用一廚一廁,工人和技術員住在簡易宿舍裡,心裡自是不平。如此,讓他們說幾句怪話又有什麼了不得呢?這麼一想,氣也就順了。

  丁子恆和雯穎共有四個小孩,三男一女。男孩子從大毛二毛一直叫到三毛,待叫四毛時,生了個女兒。女兒生下後,小臉紅撲撲胖嘟嘟的。全家沸騰了,丁子恆和雯穎更是喜歡得不行,兩人都不願她隨著男孩子再叫四毛。剛會說話的三毛指著妹妹的小胖臉說:「嘟嘟。嘟嘟。」大約是想說妹妹胖嘟嘟的意思。丁子恆說:「有了有了,妹妹就叫嘟嘟好了。」這樣,女孩子便叫了嘟嘟。

  這一年三毛四歲,嘟嘟兩歲。用丁子恆的話說,他們是跟在雯穎屁股後面的兩隻小肥狗。大毛已讀到五年級,二毛正讀著三年級。雯穎把他們轉到了附近的二七小學。

  初去轉學,雯穎和大毛二毛都不明白這所學校為何叫「二七」。辦手續時,經校長解釋,方知道著名的二七大罷工就是在這一帶舉行的,烈士林祥謙亦在附近英勇就義,二七紀念碑聳立在學校的一側。為紀念二月七日,便將學校起名為「二七」。雯穎聽罷,肅然起敬。

  大毛和二毛在南京時就是好學生,教導主任一見學生手冊上密密的紅五分,便眉開眼笑。安排了班級,雯穎領著大毛二毛一起參觀了學校。學校頗大,校舍亦頗多。令雯穎驚異的是校園內竟有三處果園。果園裡種著石榴樹桃樹梨樹以及橘子樹等,桃樹正開著花,紅紅的,格外明媚。而令大毛二毛亢奮的卻是隱於樹林之中的一座碉堡。兩人立即設法爬上了碉堡,模仿著電影裡的人,以手代槍,「噠噠噠」地射擊起來。

  學校的一切都令雯穎滿意。一星期後,大毛和二毛便都正式地上學去了。

  雯穎操持家務並不是一個很能幹的人。在南京時,一切均有保姆陳媽相幫,所以,雯穎不太會織毛衣,不太會洗衣服,菜也做得不太好。雯穎跟剛認識的鄰居蘇太太魏婉嫻說,幸虧丁子恆自己也是一個馬虎漢,在外業隊呆的時間也長,粗日子過慣了,也就從不挑剔她。否則,要是像你家蘇工這樣吃穿考究,過日子精細,我真是不知道怎麼對付才好。

  魏婉嫻便笑嘻嘻地告訴她:「這你就錯了。他會在經營他自己的吃穿時,把家裡的所有都經營起來。」

  雯穎一時沒有領會她的意思。

  雯穎不會操持家務,但頗能結識鄰里。她一下子就認識了好些人,當然,也有一些原先在南京時就面熟。於是她便有了些朋友,像乙字樓上左捨的沈太太張雅娟,甲字樓上右捨的吉太太馬茹琴,戊字樓上左捨的洪太太董玉潔,等等,一說話起來都帶著南京腔,再聊起來,方記起以前在下游局家屬會上早都見過,也就自然而然地熟了。有了熟人,許多原先令人發愁的事就變得好辦了起來。吉太太馬茹琴告訴她,只要交兩毛錢,煤店的吳師傅可以送煤到樓上。沈太太張雅娟為雯穎介紹認識了籬笆牆外茅屋裡的郗婆婆,從郗婆婆那裡不光能買到特別新鮮的蔬菜和魚,並且還可托她幫忙找洗衣婦。

  郗婆婆為烏泥湖很多人家介紹過洗衣婦,當雯穎找她介紹時,她自然也一口應承了,當天便從蒲家桑園村領了一個女人來到丁字樓。郗婆婆說:「這是駝背他老婆。家裡雖是地主,但大手大腳,做事蠻麻利的。」

  雯穎忙說:「行,行。一個月給多少錢?」

  郗婆婆說:「他家裡窮得叮叮噹噹,要錢補貼。你們城裡人錢多,就大方一點,一個月給兩塊吧。」

  雯穎原打算出四塊的,見郗婆婆只要兩塊錢,就忙答應著說:「好的,好的。如果多洗了幾床被子,我還可以加到三塊。」

  郗婆婆臉上立即就多了一些溫情,她望著雯穎笑了笑,臉上的皺紋拉扯開來,一直漫到腦後。郗婆婆說:「你是個好心人呀,你是個好心人。」

  雯穎便笑笑,說:「謝謝您老誇獎。您老今年高壽?」

  郗婆婆又笑了笑,說:「不高不高,明年滿五十了。」

  雯穎嚇了一跳,她心裡想著郗婆婆起碼也近七十,沒料到她連五十都沒滿。郗婆婆說:「苦人呀,一年得做兩年的事,一年就得抵兩年活,哪能不老?」

  雯穎便連連歎息著,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郗婆婆說:「看你們院子裡的女人,一個個走出來水靈靈的,都像二十幾歲,上前一問,個個都過了三十。甲字樓上的金媽媽——她家的衣服是我洗的——看上去跟我大丫頭差不多,那天我送衣服,跟她擺起,你說她多大?跟我同年,還比我大三個月。嘖嘖,真不曉得她是怎麼養的。」

  雯穎說:「真的?金媽媽跟你同年呀?我以為她頂多也就跟我差不多哩。」

  雯穎是見過這個金媽媽的。她說著一口北京話,高挑兒身材,皮膚很白,走起路來,風擺楊柳般,有一種特別的嫵媚。雯穎第一次見她,是在總院醫院門口。雯穎去開點常用藥,以備萬一。金媽媽正掛號,她穿著一件平絨旗袍,旗袍外另套了海藍色呢大衣。腳下的皮鞋小巧精緻,一看就知道不是大路貨。她的衣著引起雯穎的注意。雯穎想,這是什麼人,怎麼還這麼老式打扮?再一次見她便是在烏泥湖的小路上,雯穎始知原來她就住甲字樓上,是總工辦副老總金顯成的太太,姓葉,滿人。倘在清朝,就是個格格。雯穎想,這可是養也養不出來的富貴氣呀。雯穎沒跟郗婆婆說這些,只是心裡歎道,簡直沒法比呀,勞動人民好辛苦。

  一個家被雯穎在一個星期內就治理順了。雯穎在帶三毛和嘟嘟去野地裡散步時,還扯回來一把野花插在嘟嘟廢棄的奶瓶裡。野花雖不像玫瑰牡丹之類能開放得很華麗,但野花也有野花的神氣。小小的繽紛的花朵很有精神地從瓶子裡向外伸展,給亮亮堂堂的屋裡注上一股清新。丁子恆回家一看,眼睛就發亮了,四肢很是舒適地往床上一躺,心說有雯穎的家是多麼的好啊。




  蘇非聰比丁子恆早到一星期。當丁子恆拖兒帶女地走上樓來時,蘇非聰已經把家庭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妥當了,甚至連周邊情況也一一摸了個清楚。比方銀行和菜市場都在頭道街,米店在連城街,郵局在二七紀念碑對面,小學則在紀念碑的右側。而中學,在古德寺旁邊,校舍很是氣派,就叫古德寺中學。蘇非聰說在頭道街還看到一座小小的天主教堂,與它遙遙相望處,是一座清真寺。寺外的圍牆下,一些身著黑棉襖,頭戴白布帽的男人籠著手坐在牆根下曬太陽。

  蘇非聰在丁子恆搬來的當晚跟丁子恆講述這些時,丁子恆一邊聽一邊用筆勾畫著草圖,然後問了句很可笑的話。丁子恆說:「你比我住得遠,怎麼會早到了呢?」

  蘇非聰怔了怔,也用一種很可笑的方式回答說:「我家比你家少一口人是不是?這樣船輕一點,走得要快些。」這一問一答,令站在一邊的兩個女人雯穎和魏婉嫻笑彎了腰。

  蘇非聰的父親是個哲學家,蘇非聰便常常好說些虛無縹緲的話,以示未忘其本。但在丁子恆眼裡,蘇非聰這人特別能幹。住單人宿舍時,蘇非聰房間裡總能保持得乾淨整潔,而丁子恆房間裡卻從來都是亂七八糟。蘇非聰洗的衣服連女同志都說的確不錯,而丁子恆因洗衣服聽到的最好一句話也只是「不敢恭維」。丁子恆還知道蘇非聰很會炒菜,年節偶爾聚會時,他用一隻小小的煤油爐,就能弄出好幾個有模有樣的蘇州菜,每次都能把一群從南京下游局調來總院的單身漢們吃得眼睛發直。

  丁子恆對他的這些本事總感到莫名其妙。說你也算是蘇家的少爺,怎麼十八般武藝樣樣會呢?

  蘇非聰似笑非笑道:「你在家是丁太太伺候,我在家是伺候蘇太太。你我有著本質上的區別。」

  丁子恆說:「我還是不明白。」

  蘇非聰便有些無奈地說:「她那個小姐的派頭比我這個少爺的派頭要大,明白了不?」

  丁子恆依然不懂。蘇非聰急了,說:「你這人真木呀。我就靠這才把她追到手的。」

  丁子恆方才恍然。恍然過後又生疑惑,心說自己追雯穎不也就是唱了幾支歌嗎?難道蘇太太家要女婿會洗衣做飯才行?

  事隔許久,兩人一次中秋節無事閒聊,丁子恆才知道,蘇太太魏婉嫻乃是大家小姐,幼時隨做官的父親遷至北京。魏婉嫻生得明眸皓齒,活潑可愛,彈得一手好鋼琴,歌亦唱得如鶯啼燕囀。蘇非聰與其兄魏以是同學,常出入於魏家。對魏家這位小姐仰慕得幾近發癡,但魏小姐卻愛上了一個詩人。詩人雖然窮困潦倒,卻能每天熱情洋溢地給魏婉嫻寫情詩。魏婉嫻每逢收到情詩便興奮得兩腮發紅,急急忙忙地換上衣裙去與詩人約會,對有事沒事常來家裡的蘇非聰總是愛理不理。魏家雖對詩人反感萬分,可對蘇非聰亦無興趣。魏老先生認為詩人固然不行,可蘇先生神采飛揚,有聰明過人之氣,多半難為世間所容。既不易為世間所容,女兒嫁與他必不幸福。蘇非聰得知這一評價,進出魏家時便拚命收斂自家才華,盡可能露些俗相。魏以見蘇非聰愛得有些悲壯,便有意成全這事,私下裡替蘇非聰出主意說光這還不行,最好能在關鍵時候露一兩手,顯示出妹妹嫁給你之後必定很享福,如此方能大功告成。蘇非聰經此點撥後,便在家中跟女傭學藝。先學會了洗熨衣服,而後又學會了幾樣蘇州菜。也是老天要幫他,有一天魏家請客,客從東流來,老家卻是蘇州。離家許久,極想吃家鄉菜,偏偏魏家會做蘇州菜的廚子回家去了。蘇非聰那天恰來找魏以,魏以見之大喜,忙對蘇非聰說機不可失也。於是蘇非聰以他全部的才能做出了三道蘇州菜。客人吃後大喜,魏老先生亦大喜,想起廚子並不在家,便問這菜是誰做的,竟是比廚子做得更好吃哩。魏以這才把蘇非聰亮了出來。魏老先生聞之大驚,打量了半天蘇非聰,方說:「看你臉上銳氣逼人,內裡竟有謙躬氣色?」魏以便作一副嘲弄臉色說:「他呀,不光喜歡下廚做菜,還喜歡自己洗衣熨衣哩。誰做了他的太太就活該享服了。」魏老先生當即便長長地「哦——」了一聲。從此以後,便有心要把女兒嫁給蘇非聰。那魏小姐跟詩人往來一陣子,也沒了新鮮感。一則詩人總有些與常人相悻之處,比方蓄長髮穿破衣不洗澡之類,都讓魏小姐不習慣。二則情詩也讀得膩了,好看的詞句也有限,顛來倒去就那麼些東西。於是約會的興趣便大大減少。倒是常來家中小坐的蘇非聰不時說些笑話以及陪她看幾場電影,令她十分開心。這麼開心來開心去,心裡也有了些意思。一天看完電影回來,走在路邊的樹陰下,蘇非聰心懷鬼胎地摟抱了魏小姐。魏小姐並未反抗,高高興興地接受了他的摟抱,甚至大膽地獻了吻。蘇非聰方曉得他已經把詩人打得一敗塗地了。

  丁子恆在聽蘇非聰說他這段故事時,哈哈大笑,笑完便歎息自己同雯穎的經歷未免簡單。蘇非聰說:「朋友,你就別歎息啦。我這浪漫過後是後患無窮。只要我回家,一定是我下廚做菜,太太的裙子和我的襯衣,也得我親手來熨。太太說『這可是你親自跟我爸爸保證的哦』。我真是悔之不及呀。」說完自己也跟著丁子恆哈哈大笑了一通。

  蘇非聰和魏婉嫻有三個孩子,都是女兒。老大靜雅與大毛同班,正讀五年級,老二靜宜則比二毛高一級,上四年級,老三靜沁已經滿了五歲。丁子恆搬來的第一天,因為船是下午靠岸,所以一家人坐著三輪車拉著行李抵達烏泥湖時,天已黃昏。雯穎要搭爐子燒飯已不可能。雖然丁子恆再三表示已經準備好了晚餐的麵包,但蘇非聰仍然力邀丁子恆一家人同他家一起隨便進一頓晚餐。飯還沒煮好,小孩子們便已經都打得火熱了,彷彿早已是多年的老朋友。

  蘇非聰挽起衣袖下廚做菜,魏婉嫻便坐在屋裡陪丁子恆和雯穎喝茶閒聊。魏婉嫻穿著一件玫瑰紅色的開襟毛衣,白色的襯衣領子翻在毛衣外面。長頭髮被盤成髮髻,高高地堆在頭頂。魏婉嫻眼睛和眉毛都顯得細長,皮膚很白。說話時,兩隻手喜歡在胸前比劃,十指纖纖的,動作十分優雅。當下雯穎便忍不住讚道:「蘇太太,你好美呀。」

  魏婉嫻眉毛高高地一揚,說:「是嗎?可我正想這麼說你呢。」

  夜裡蘇非聰躺在床上跟魏婉嫻閒聊,說想不到丁工的太太竟是如此美人。魏婉嫻便說喂喂喂,你眼睛又不老實了?

  蘇非聰笑說:「我說她美,可並沒有否定你也美呀!你吃的哪門子醋。」

  魏婉嫻說:「我可比不上人家。」

  蘇非聰說:「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喲。叫我說呀,你們兩人是不同的類型。丁太太屬於素樸而天然的美麗,而你則是華麗而精緻的美麗。」

  魏婉嫻忙說:「那你喜歡哪一種美麗呢?」

  蘇非聰心中暗笑,覺得女人是世上最適於拿來開心的一類。嘴上卻一本正經說:「像我這樣受過高等教育的,當然比較喜歡後一類的了,要不費那麼大的力氣追你幹什麼?還要辛辛苦苦給你燒菜。丁工可是一輩子不下廚房的。」

  魏婉嫻於是就高興了起來,說:「明天早上我起來給你煮牛奶。」

  說是這麼說,次日一早仍然是蘇非聰自己起來給自己煮牛奶。非但如此,還為上學的靜雅和靜宜準備下了早餐。

  魏婉嫻同雯穎成為很知心的朋友,起因卻不是初次見面的那頓晚餐,而是乙字樓下左捨的劉媽媽。

  劉媽媽叫許素珍,她丈夫劉景清是勘測室的工程師,從洞庭湖工程處合併來漢口的。許素珍原本一直住在湖南汨羅鄉下,直到劉景清分到烏泥湖的房子一家人才團聚。許素珍沒上過學,劉景清不在家時,便常常上樓來請魏婉嫻或是雯穎幫她看信或者寫信什麼的。許素珍人爽直,說話高聲大氣,一口鄉音,尤其好議論宿舍裡發生的事情。偏她腦子不是十分有條理,往往張冠李戴,常常惹得雯穎和魏婉嫻笑個不住。那天許素珍抱著她的小兒子五虎爽爽朗朗地笑著從樓下上來串門,站在走廊對雯穎說今天天氣好,下午是不是一起到古德寺去看看。叫上蘇媽媽,把靜沁和嘟嘟也都帶上,順便給小伢子們抽個簽,看看將來前途怎麼樣。前面郗婆婆說過古德寺的菩薩最靈了。

  雯穎一聽這話便笑。雯穎是在教會學校長大的,從不信菩薩,更從未想過要去抽籤。許素珍從雯穎的笑意中看出她的意思,趕緊搖著一隻手,顯出幾分緊張地說:「有什麼話,千萬莫講出口,菩薩會聽到的。菩薩個個都是千里眼順風耳,哪個有什麼不恭敬,他全都聽得到。他會讓報應一個一個跟著來的。」

  雯穎的笑意就更濃了。她說:「菩薩有這麼小心眼?」

  許素珍急得跺腳:「你還說!你還說!」

  這一刻魏婉嫻聽著她倆的對話,也笑盈盈著從屋裡出來。魏婉嫻說:「菩薩哪裡是小心眼呢?簡直是沒心眼哩。他讓幾個好人得到善報?又讓幾個壞人遭到惡報?我們蘇非聰說了,菩薩就是用來哄人的,把人都哄成阿木林,呆腦子一個。」

  沒等魏婉嫻說完,許素珍拔腿就走,且走且說:「我不沾你們,這個話跟我沒關係。以後菩薩怪罪,你們也莫怨我。我心裡是敬菩薩的。菩薩保佑菩薩保佑。」

  見許素珍如此緊張,雯穎和魏婉嫻便都哈哈地大笑起來。魏婉嫻甚至把眼淚都笑了出來。笑完說:「她真好玩呀。」

  雯穎說:「鄉下的女人好多都敬觀音菩薩。不過,我總覺得她們不光是拿菩薩當上帝,還把菩薩當成好朋友,自己心裡的什麼話都去跟菩薩說。」

  魏婉嫻對雯穎此說顯得很不屑地笑笑,說:「菩薩嘛,不過是人用黃泥糊出一個想當然的東西,用來自欺和欺人的。我在女子師範讀書時,還專門寫過一篇文章,叫《女子解放,砸碎菩薩》。」

  雯穎早知魏婉嫻是女子高師畢業,但卻沒想到她還寫過文章,不覺心裡生出幾分敬意,便問:「發表在哪裡?」

  魏婉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沒發表。我拿給我家蘇非聰看,他一邊看一邊哈哈大笑,說砸了菩薩,女子還是解放不了。百年之內,談女子解放,都只能是空談,你就別做這個夢了。我叫他說得生氣了,就抓過文章撕掉了。」

  雯穎聽她這麼一說,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魏婉嫻在雯穎的笑聲中說:「當時我覺得他是因為大男人主義才說這個話,可是現在……你看我們兩個,原來都好好地當著老師,為了跟著丈夫就都丟了工作,事業就變成了做家務。」她說著不由得輕輕歎息了一聲。

  這聲歎息竟撞得雯穎腦子裡嗡的一聲。她不由望著窗外淡淡的雲天,雲天中一隻鳥兒正在飛翔。雯穎心想,可不是!

  魏婉嫻臉上的悵惘便有些濃了。一忽兒,她低低地吟出一首詩:「我依稀是一隻飛鴻,在雲霄中翱翔歌吟;我依稀是一個浪花,在碧海中騰躍隱沒;緣著生命的途程,我提著豐滿的籃兒,灑遍了這枯燥的沙漠。」

  雯穎驚喜道:「這不是石評梅的《青春微語》嗎?」

  魏婉嫻怔了怔:「你也喜歡石評梅?」

  雯穎說:「我怎麼會不喜歡呢?她差不多是我的偶像哩。『……君宇,我無力拖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流到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來看你的時候。』我第一次讀到石評梅這個碑記的時候,在丁子恆他表妹家,我讀完就哭得跟淚人似的,丁子恆正好來看他表妹,結果莫名其妙地看見一個女孩子坐在那裡哭,他覺得這個女孩太有意思了,就跟我好了起來。」

  魏婉嫻笑了,她想起她初戀時,總是跟著詩人到陶然亭去看石評梅和高君宇墓碑的事。雯穎眼前亦彷彿出現當年在好友家裡哭泣的情景,也禁不住笑了起來。笑過後,兩人都不說話,心底卻都覺得彼此被一種什麼東西聯繫了起來,有一種溫溫暖暖的感覺。

  那之後,魏婉嫻和雯穎在一起便總能很真心地講述自己或是議論別人。如此,日子就不那麼寂寞了。




  一連數日都淅淅瀝瀝地下著雨。從烏泥湖走到機關,鞋上沾滿了泥。辦公大樓門口一塊棕色的麻氈墊子,原本專供擦鞋底之用,這一刻卻因人人腳上都有稀泥,墊子已經變得奇髒無比,鞋底再到上面去擦,反倒弄得更髒。好多人低頭見此,便繞過氈墊,逕直走進辦公室,弄得辦公室的地板上,都是斑斑點點的泥漿。

  丁子恆和蘇非聰一前一後走進辦公室。兩人雖是毗鄰而居,又是同一辦公室,平常上班卻並不相邀同行。偶爾路遇,幾句問候後,自有一人加快步伐,另一人放慢腳步,拉開距離,各走各的。有一個住在簡易宿舍的水電工曾經來丁字樓改裝自來水管,認得丁子恆,也認得蘇非聰,上班路上幾次見他們如此這般,深為怪異,便在水電組將這事兒拿出來說笑了一番。水電組的工人們亦都稱奇,紛紛笑說,這些知識分子真不知道哪來這麼些怪毛病。這話拐著彎傳到雯穎耳朵裡,雯穎說給丁子恆聽,丁子恆亦笑說,他們工人哪裡懂得獨行之趣呢。

  蘇非聰進辦公室時,丁子恆剛擦完自己的桌子。蘇非聰順手接過丁子恆的抹布,又低頭看看地板上的泥跡,歎道:「完全應該有一個清潔工人每天早上來把這裡打掃一下的。當年,我的辦公桌上只要有一丁點灰,那個幹活的雜工至少要扣掉半天的工錢。」

  丁子恆笑道:「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好漢不提當年勇。只要想想兩年前在外業隊勘探的日子,現在就是桌上糊一層泥,我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蘇非聰亦笑了,說:「那倒是。我在外業隊時常常住在農民的家裡,每天早晨上廁所,被我視為人間第一痛苦之事。」

  丁子恆說:「不過,無論如何,也應該有人負責清潔辦公室的。如果蘇聯專家今天突然跑來,看見這地板,該有何感想?」

  蘇非聰笑道:「這就不用你操心了。他們來之前,自然會有通知,也自然會有人來關心這地板了。」

  同辦公室的王志福聽他們倆說笑了幾個來回,毫無動手清潔環境之意,倒是各自倒上一杯茶水,坐了下來。王志福便從自己桌前站起,一邊往外走,一邊隱忍不住道:「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呀,有這工夫高談闊論,怎麼就不能拿個拖布把地板拖拖乾淨呢?」他說著便出了門,轉身拿著拖布進來,三下五下便將地板拖得乾乾淨淨。

  蘇非聰和丁子恆兩人頓時面面相覷,頗有幾分尷尬。

  王志福是春節前才從水文室調來總工程師辦公室的。他原本是木工,因心靈手巧,搞了好幾項技術革新,連續幾年當上了勞動模範。院裡便有意要培養他,欲將他作為調干生送到清華水利系學習。偏偏他的老婆在那期間正好生孩子難產,老公公忙著為媳婦找醫生時一下子中風癱瘓在床。雖說王志福表示可以克服困難,但院裡還是替他著想,把入學時間推遲了一年。為了讓王志福在上學前夕多瞭解一些實際,便讓他先來總工室,給總工程師吳思湘做助理。

  王志福拖完地去放拖布時,蘇非聰對丁子恆低聲道:「我們兩個的思想到底還是不如他們黨員呀。」

  丁子恆說:「是呀,他說得倒也不錯。只是他一個工人,怎麼能用這種教訓的語氣跟我們說話呢?」

  蘇非聰笑道:「你怎麼還這麼夫子氣?」

  丁子恆正要說什麼時,王志福返回了辦公室。蘇非聰朝著王志福說:「辛苦你了。」

  王志福說:「我跟你們不一樣,做這點事我覺得算不了什麼。」王志福的語調有些讓人彆扭,丁子恆沒再說什麼,但他在心裡卻對王志福有幾分不悅的感覺。

  下午,蘇聯古比雪夫水電站總工程師馬雷謝夫在俱樂部作世界高壩會議及古比雪夫水電站的報告。丁子恆有些興奮。丁子恆對蘇聯人一直有一種佩服之感,但蘇非聰卻不以為然。蘇非聰總說蘇聯人比較笨,他們做的東西傻大笨粗,無法與歐洲人的相比。丁子恆知道蘇非聰的見識比自己廣,說得或許有道理,但他卻會不輕易放棄自己的觀點。丁子恆這兩年一直在學俄語,他覺得既然蘇聯專家前來幫忙修建大壩,就應該讀一些有關蘇方水電站的資料原文。像馬雷謝夫這樣的報告,丁子恆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蘇非聰笑道:「你對蘇聯老大哥還真崇拜得可以。」

  丁子恆說:「蘇聯專家的工作作風比我們的好。我總覺得這才是一種真正的科學精神。就拿德米特列夫斯基組長說吧,有一回,突然問技術處的李工,說你最近是不是身體不太好呀?李工被問得莫名其妙,說沒有哇。德米特列夫斯基組長說,既然身體是好的,為什麼三天的事情要用五天時間去做呢?李工當時別提多難堪。這是我親眼看到的。以這樣的作風來做事,我相信什麼事情都做得成。」

  蘇非聰說:「但他們未免死板。」

  丁子恆說:「何以見得?」

  蘇非聰說:「在選擇壩址問題上,可以充分證明這一點。」

  丁子恆說:「這我知道。可這是兩回事。對壩址的選擇和工作的做風是兩種不同性質的東西。」

  蘇非聰又笑了:「可我們的工作作風選出了三斗坪那樣絕無僅有的壩址,而他們卻不敢走出薩凡其的陰影。薩凡其說南津關是個好壩址,他們就認為薩凡其是世界著名的壩工專家,你們憑了什麼要改變他的方案?而南津關喀斯特現象嚴重卻是明擺著的事。這說明什麼?說明他們墨守成規,不敢創新比我們更甚。因為創新一旦出了差錯,他們有責任,而依了薩凡其的提議,一旦出事,頂在前面的是美國人薩凡其。」蘇非聰說到這裡,語調便有了幾分譏諷的意味。

  丁子恆想了想,覺得蘇非聰說得有理,卻不知如何回答他。便說:「在壩址問題上,我也不太贊成蘇聯專家所選。但在工作作風上,我卻覺得應該像他們那樣,一個人要頂一個人的用。像我們這樣,一半人做事一半人閒,最終是難以成事的。」

  丁子恆在聽馬雷謝夫的報告時,心裡一直想著蘇非聰的話。丁子恆和蘇非聰同為清華畢業,蘇非聰高丁子恆兩個年級,也算前後同學。兩人先後從下游局調來漢口,都是在外業隊干了好長時間,才進入總工程師室。因經歷及家庭背景都頗為相似,故而對諸多事情的看法也容易接近,於是感情上就多了幾分親近。尤其是成為鄰居後,兩家太太親如姐妹,關係便更顯得密切起來。丁子恆屬書生型之人,只知業務而不通世事。蘇非聰則不然。丁子恆總覺得蘇非聰看問題有一種特別的穿透力。不知是因為其父是哲學家的緣故,還是他天生目光敏銳。總之什麼事情,但經蘇非聰分析,丁子恆便覺得心裡透亮。有一回,丁子恆為了得到組織的信任,將自己同兩個美國朋友通信的事交待了出去。蘇非聰得知,長歎一口氣,說:「你本是為了讓人相信你,可你這麼做了,從此就不會再有人相信你了。」丁子恆聽此言心裡一驚,而後又將信將疑。結果是原本是團結對象的丁子恆在無數次會議上被當成重點批評對象,就連在辦公室裡看書回宿舍晚了,也是嚴重缺點之一種,被提上桌面,強令檢討。提意見的人多是初、高中生,工作時,千也不會,萬也不會,恨不能半小時就去找丁子恆請教一次。而一開會,一個個便都翻了身似的,對丁子恆一臉嚴正。自那以後,丁子恆方對蘇非聰之言服氣已極。蘇非聰笑他道:「說你自找吧?」丁子恆只有無奈地搖搖頭,心中卻暗想,與蘇非聰比,我真是庸人也,所謂庸人自擾呀。

  馬雷謝夫的報告講得極好。只是開頭部分翻譯太差了,翻譯出來的術語讓人聽得雲裡霧裡。後來,有人遞了紙條,便換了翻譯。丁子恆認出了這個新出場的翻譯是住在烏泥湖庚字樓上左捨的陳杞。丁子恆為三毛上幼兒園的事去找過他的妻子薑心敏園長。陳杞翻譯得流暢多了。他站在台上,風度翩翩的。一條絲巾繞過脖子,被白色的衣領襯托著,格外醒目。陳杞臉上始終掛著從容不迫的微笑,丁子恆對他這種儒雅之氣很是欣賞。

  坐在丁子恆後排的兩個人低聲地議論著陳杞。一個人說他是總院俄文翻譯的第一塊牌子。另一個人說他夫人姜心敏的母親是以前的白俄貴族,陳杞是姜心敏的表兄,父母雙亡後,被姜家收養,自小就說得一口的俄國話。丁子恆想,原來如此。

  下班時,雨仍然淅淅瀝瀝地滴著。天空灰濛濛的,新抽芽的樹葉經水洗後青翠碧綠,只是與龐大的天空相比,這點色彩太稀太少,無論如何也壓不住它背景的灰暗。丁子恆在關閉辦公室的窗子時,望著隨風飄動的雨線,心中一動,蘇東坡的一句詞立時映入眼前:「慇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涼。」他想,改成「慇勤今朝絲絲雨,又得浮生陣陣忙」,倒也有趣。

  王志福走過來說:「丁工,吳總請您去他辦公室一下。」

  丁子恆應答著將窗子關好,見王志福一副等他同往的樣子,便隨意地問道:「還有什麼事?」

  王志福沒有回答,反問道:「丁工,您這次下去搞土壤調查能不能帶上我?」

  丁子恆對此問話有些吃驚,說:「吳總要我下去搞土壤調查嗎?」

  王志福說:「是的。您能帶上我嗎?」

  丁子恆有些不悅,說:「我沒有辦法回答你,因為我現在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王志福說:「如果弄清楚了,您能帶我下去嗎?」

  丁子恆說:「我不能答覆你,一切都由吳總決定。」

  王志福說:「您可以向吳總提議呀。」

  丁子恆說:「我沒有提議的理由。」

  王志福說:「怎麼沒有?就說這個年輕人好學,讓他跟著鍛煉鍛煉。這還是不最大的理由嗎?我知道我到總工室來,你們都瞧不起我,因為我只是一個初中畢業生。但是華羅庚也沒有上過大學,我想我會用華羅庚來激勵自己,拼著命追上你們,讓你們最終服氣。」

  丁子恆有些煩,卻又不好發作,只好說:「看情況吧。」

  他說完也不望王志福一眼,便向外走。王志福跟在他身後大聲道:「丁工,我知道您是有真本事的人,我就想跟您學。」

  丁子恆一怔,繼而有些感動。他喜歡聽這樣的話,這樣的話令他心裡生出一種終於被人認識的愉悅。於是他回過頭來,用一種和藹的語氣說:「我盡量跟吳總提吧。」說完心想,這個年輕人有點狠勁,如此心態,成則輝煌燦爛,敗則一塌糊塗。

  總工程師吳思湘的辦公室在大樓的盡頭。走廊的燈壞了,於是那盡頭便彷彿籠罩在陰影之中。吳思湘畢業於上海交大,曾經留學美國,拿了博士學位後,便在戰時的美國生產局工作。有一天,他突然看到了薩凡奇為中國三峽所寫的《薩凡奇計劃》,這是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計劃。吳思湘當即激動得難以自制,一個月後便回到了祖國。當1946年薩凡奇再次來中國看他久久難忘的三峽時,吳思湘已在國家資源委員會有了一份職業。薩凡奇的三峽修壩熱情有如旋風,席捲起所有同行的激動,三峽工程便在這股旋風下拉開了帷幕。經薩凡奇的建議,中方四十六名工程人員到美國的丹佛參加三峽工程的聯合設計,吳思湘是其中之一。只是正當他們在美國緊鑼密鼓地工作時,中國自己的內戰卻使得三峽工程不得不被迫放棄,中國工程師們全部返回中國。吳思湘心裡悲涼如水,他悵然地望著丹佛四周連綿的群山,心想,他這一生或許已不再有機會修建三峽了。

  然而只不過十年光景,他便成為長江流域規劃設計院總工程師辦公室的老總,再一次把三峽的帷幕拉了開來。吳思湘自然特別珍惜這次機會,他覺得雖然有太多的政治活動佔用了時間,可照眼下的速度進行下去,壯麗的三峽大壩在他這一代人手中建成仍是必然。作為水利工程師,參與修建這個世界上最為宏偉的工程,那真正是有了一生的輝煌。吳思湘甚至想,在大壩建成那天,他或許會鄭重地向共產黨遞交他的入黨申請書,以表示他對共產黨的感激之情。他曾經把這個想法說給皇甫白沙聽,皇甫白沙哈哈大笑了一通,然後說:「你要是以這樣的動機來加入我黨,你以為我們就會要你嗎?」吳思湘不明白他為何這樣說,反問了一句:「為什麼不要?難道你們不希望我成為你們中的一員嗎?」皇甫白沙依然是笑,卻沒有再說什麼。吳思湘最終也沒有弄清皇甫白沙的話是什麼意思。

  丁子恆走進辦公室時,吳思湘正核對一張圖紙。丁子恆進門說:「吳總,你找我?」

  吳思湘一指對面皮椅,說:「坐一下,稍等我三分鐘。」

  丁子恆坐在吳思湘對面,心想今天吳總會怎麼跟我談話呢?丁子恆對吳思湘的印象並不太好,他總覺得吳思湘性格優柔寡斷,說話辦事黏黏糊糊,除了資格比較老以外,實在不適宜做總工程師。有時聽他繞來繞去說了許多話,卻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想說什麼。而上級派下的事,不管是不是與總工辦的工作相悖,他都一絲不拉地派下去做。蘇非聰常在背後嘲笑他,說他腦子裡是一團亂麻線,抽著哪根就是哪根。丁子恆覺得這個比喻頗為傳神。這一刻,丁子恆想,都下班了,怎麼又抽出個麻線頭呢?

  吳思湘放下筆即開口,說:「丁工,找你來,是有項重要的工作交給你。」

  丁子恆說:「還是土壤調查吧?去年我不是去過了嗎?」

  吳思湘說:「根據整個長江流域規劃的需要,要在明年年內完成七個大型灌溉區的土壤調查。這七個地區又以四川盆地和江漢平原兩個地區為主,因為這兩個地區都在大型水利樞紐附近。江漢平原你們去年已經將大部分地方跑到了,今年主要搞四川盆地。四川土壤調查工作量大,共有七萬九千平方公里,實際上還可能不止這麼多。」

  丁子恆說:「吳總,我去不太合適吧?土壤專業並非我之所長。」

  吳思湘說:「這個我知道。但據中科院土壤專家們說,去年那批人中,就你對業務最熟悉。」

  丁子恆急說:「那也是我臨時抱佛腳,怕自己一竅不通,出洋相,出門前才找了些書來讀了讀。」

  吳思湘說:「總院奇缺土壤方面的專家,不管怎麼說,你算是個骨幹。這次到四川,四川方面有好幾家參與,屬於聯合調查。調查項目也是綜合性的,不但能滿足流域需要,同時也要滿足農業和林業方面的需要。那邊的同志們據說大都是中等技術學校畢業,並沒有多少經驗,所以,我們這邊必須派業務骨幹。這次調查總隊的總隊長由中科院的兩位專家擔任,同時設立了兩個技術隊長,你是其中之一。」

  丁子恆呼道:「My God!」

  吳思湘笑道:「上帝會與你同在。我倒覺得這時候出門真還不錯。」

  丁子恆說:「為什麼?」

  吳思湘說:「這些日子,機關裡用大量時間搞大鳴大放,開會討論,據說下一階段還要開更多的會。我們搞工程的人,開那麼多會幹什麼呢?不如出門做點實在的事。」

  吳思湘一席話竟讓丁子恆心頭一亮,他想,可不是。

  丁子恆正欲告辭,突然想起王志福的請求,於是他說:「王志福想跟我一起下去,我覺得這個青年很好學……不知道是否可以……」

  吳思湘望著他,片刻才說:「你覺得他跟你去合適嗎?」

  丁子恆怔了怔。吳思湘又說:「如果我是你,我就會收回這個提議。」

  吳思湘的話說得意味深長,丁子恆突然有一種毛骨悚然之感。他想也沒想,便極快地說:「那我就收回吧。」

  出門時,他覺得他有些對不太起王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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