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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北方小城在夏天的時候清風依然以一種非常溫和的姿態吹拂。但太陽卻是很亮,走在陽光底下,清風掠過,便有毫刺扎眼的感覺。南方人頭一次來這裡,總感覺不到這種不動聲色的扎眼,喜歡尖銳著嗓子叫道:北方真涼快,北方的太陽好亮呀。

  李亦東對南方人的這種矯情總是嗤之以鼻。他心裡說:你懂個屁。

  李亦東對南方人的反感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緣故。有一回他到杭州辦案,杭州的朋友請他吃飯。菜只點了五六種,素多於葷,這倒也罷,最後竟將沒吃完的剩菜打了包帶走。李亦東看得心頭一悶。原本吃了人家的飯,心裡當是應該感激才是,李亦東卻是一肚子的瞧他不起。暗說這種朋友還有什麼交頭!於是便毅然斷了交。朋友幾次把電話從杭州打到他辦公室,李亦東連問都不問事,就讓他的搭檔江白帆說:就說不在!

  江白帆是公安學校畢業的,面皮白淨,眉目清秀,一副典型南方人的形象。實際上江白帆也確是南方人,而且一直南到廣東海邊。江白帆畢業初原本分配在鄉派出所,乍去時也曾豪情滿懷,意欲大幹一番事業。可鄉下太苦,三個警察要管好大一片,就連小豬鑽了鄰家包谷地這樣的事兒,也會鬧得驚天動地。一鬧起來,人便忙得屁滾尿流。半年下來,江白帆的一點雄心壯志就叫幾頭鑽包谷地的小豬給鑽沒了。江白帆運動了好些親戚,花錢送禮,總算找了個門路在這個夏天調進了局裡。

  局機關在城裡,自是所有人想去的地方。你有路子,我當然也有。領導安排來安排去,都沒給江白帆找好去處。最後局長打量著江白帆說:這警服咋讓你一穿就像個演員呢?然後又說,你就去重案組吧,先練出一點警察氣再說。要不你打咱這大門口走進走出,老百姓還以為裡面是個劇團。

  這樣江白帆便到了重案組。重案組李亦東的搭檔陳建成不久前在抓捕北方一個名叫「強盜」的殺人犯時身負重傷,躺在醫院一直沒有甦醒。組長便對李亦東說,這個小白臉就先派給你吧。李亦東看著江白帆眼睛發直,他一下子想起杭州朋友請他吃飯的事。於是他沒直接答應組長,而是講了杭州那個朋友的故事,並藉著話題用粗話大罵了一通南方人。江白帆便笑了笑說:「我可真是趕了個巧兒。」

  這句話讓李亦東拉著組長分析了好幾天,說他這是什麼意思?兩人沒想通,便找著江白帆詢問。江白帆說,這還不簡單?不就是說我趕上有罪受了?剛出虎口,又入狼窩。李亦東說:「瞧,瞧,這就是南方人!有話不直著說,拐著彎兒繞,好像彎兒繞得越多就顯得人越聰明似的。」

  江白帆沒有理會李亦東對於南方人的牢騷。江白帆心說我們南方人對你們北方人還一肚子不耐煩哩。一個個傻粗傻粗的,有文化跟沒文化一樣,走在哪兒都一片咋呼,好像什麼見識都沒有。吃起東西來呼哧哧既不講究飯菜,又不講究吃相,跟豬又有什麼差別?江白帆這麼想過後,心裡就很有一些居高臨下之感,也就沒把警齡比他長十幾年的李亦東放在眼裡。

  江白帆第一次跟李亦東辦案是解救人質。城裡一個蔡姓老闆的夫人被綁架了,對方提出要五萬現金換人並且說如果報警就撕票。蔡老闆四十多歲,正處在發了大財意欲換個老婆的狀態中。收到電話後,毫無出錢之意,一派大家風度地開著小車上公安局報了警,臨了還跟李亦東說:「這事就交給你們了,我今天還有個酒會必須出席。」說罷,便落落大方地掛一臉微笑出了門。

  巧在蔡老闆還在下樓,李亦東便接到無名電話,說是有一輛桑塔納車頗為可疑,車開至十字路口時,裡面有一女人突然伸出手喊了聲「救我!」李亦東高聲武氣地問清小車顏色和車號後,立即朝江白帆一揮手,說:「跟我走!」然後便衝了出去。

  下了樓的蔡老闆正欲拉開他的「奧迪」車門,李亦東一個大步插在蔡老闆和車門之間,說:「找到你老婆了,車借我用一下。」話沒說完,人已經坐進了駕駛室。

  江白帆亦推開「哎——哎——」亂叫的蔡老闆跳上了車。車開動時,隔著高高揚起的灰塵,江白帆看見蔡老闆揚著手跟在車後,又蹦又跳地亂叫,這一瞬間,江白帆心裡生出幾分快感,同時對李亦東也多了一點佩服。

  李亦東的車開得極快,沒到郊區便看到那輛可疑的桑塔納。桑塔納顯然也覺出後有追車,車速便也瘋狂了起來。李亦東自是更瘋。平常想開個快車,不是老婆嘮叨就是組長碎嘴,今天得了機會,名正言順,還不使勁過癮?李亦東大叫一聲:「呵,敢跟老子比飛車!」話音沒落,車便騰一下衝了起來,快得令江白帆覺得車幾乎已離開地面飛了起來。

  出道不久且從未見過如此陣勢的江白帆身不由己地嚇白了臉。他想,假如翻了車或者車輪爆了胎該如何是好?如此這般車禍而死,頂多算個因公殉職,連個英雄都輪不上,豈不是大虧特虧了。這一想過,心裡對李亦東的那一點佩服,又變成了厭煩。心說,這又是逞個什麼能呢?!

  江白帆正想得心驚肉跳,突然就覺得渾身一震,不及反應,耳邊便「轟」的一聲巨響。一剎那,他以為出了車禍。但只幾秒鐘,他便清醒了,知是李亦東追上了桑塔納,並撞擊了那車的尾部。

  桑塔納停了下來,有人跳下了車。這是三個年輕的男人。他們頂著人質從車的一邊朝公路下跳。李亦東車沒剎穩,便開了車門,一躍下地。他舉起槍,吼道:「站住,逃跑就開槍了。」

  三個男人以人質作掩護,倒退著到田邊,然後甩開人質撒腿跑進田野。李亦東對江白帆說:「你追那小個子,其他我包干。」話音落地,人便衝出去十來米。

  江白帆追下公路,一直把那小個子逼到山腳下。小個子回頭看他一眼,往山上幾蹦幾躍,居然十分輕鬆地就上了老高。江白帆在海邊長大,強項是游泳,爬山卻是特別不行。追上山幾十米,就再也見不到小個子的人影。他想我連一個小個子都抓不住,你李亦東還能抓住兩個大的?救下人質就是勝利,有沒有抓著綁匪問題也不大。

  江白帆這麼想著,心情也就比較輕鬆。於輕鬆間,他忍不住吹起了口哨。這是一支流行歌曲。每一吹那曲子,江白帆腦子裡便能浮出詞意:東邊我的美人呀,西邊黃河流……。他想這詞真寫得莫名其妙,美人如水,哪裡能跟黃河這種水擺在一起。要擺也得擺西湖或者香溪才是。好在曲子哼起來倒也上口,江白帆也就沒有太追究詞意。

  一支曲子沒吹完,江白帆便看見正與綁匪對峙著的李亦東。兩個綁匪舉著菜刀,而李亦東則握槍在手。一個綁匪說:「把人交給你不就行了,何必逼得太狠?逼狠了咱手上的刀也不是面捏的。」

  李亦東說:「你的刀不是面捏的,我手上未必就拿的是顆土豆?我可告訴你,你儘管逃跑。我這人槍法一向不准,瞄準你的腳,可打中的多半會是你腦袋。」

  李亦東話音剛落,另一個綁匪手上的刀便「匡」一聲落在地上。仍然舉著刀的綁匪說:「你誰呀?報個名兒?」

  李亦東說:「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李亦東。」掉了刀的綁匪立即就叫了起來:「媽呀,老三,他就是李亦東!老大早說了,見了李亦東繞著走,撞在他槍口上就投降。」

  另一把刀也在「匡」的一聲中落在地上。李亦東銬好兩綁匪,問江白帆:「你的那個呢?」

  江白帆說:「他跑掉了。」

  李亦東立即就翻了臉,說:「咋就會讓他跑了?你是幹嘛的?」江白帆辯解道:「他跑到山腳下,一忽兒就上了山,我怎麼也找不見他。」

  李亦東說:「你咋就能找得見你自個兒?」

  江白帆被噎住了,一時找不到回話,心裡卻罵道簡直是混帳邏輯。

  兩個綁匪聽著他們倆對話,有一個哭喪著臉說:「瞧這運氣差的!咋沒輪上你來追我呢?」

  江白帆吼他一聲,說:「你閉嘴。」

  李亦東說:「打打死老虎你倒滿能行。」

  江白帆還想為自己辯說點什麼,但李亦東卻擺出了一副懶得理他的架式。

  曾經被推下公路的女人質業已坐在了路邊。李亦東將兩個綁匪塞在車後座,問了女人質幾句便請她坐在了駕駛座旁邊。落在後面鬱鬱不樂的江白帆正欲上車同兩個綁匪擠在後排座上。已經坐上車的李亦東把頭伸出窗口,說:「自個兒走回去吧。」說完「呼啦」一聲便把車開走了,灰土撲了江白帆一臉。

  望著在蜿蜒的公路上變得越來越小的汽車,江白帆有些發呆。他尖著嗓子罵了幾句,郊外無人,罵也白罵,罵狠了還壞自己嗓子。江白帆只有懷著滿心憤恨一步一步往回走。

  這段路還真不短。江白帆出來時身上沒帶錢,想攔輛車吧,可是身著便服,司機見他,客氣的繞個道,不客氣的便加大油門往前衝。最後江白帆到底還是攔下了一輛手農民的手扶拖拉機。坐在拖拉機上,迎著撲面而來的灰沙,江白帆突然對自己的職業感到深深的厭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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