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按察司衙門有一座威嚴的門垛。鄂秋隼被帶到按察司大堂。
按察使劉得厚問:「你就是被胡知府判了死刑的鄂秀才?」
「學生正是。」
「你殺人了嗎?」
「沒有。」
「殺人的人都說沒有殺人。」
「學生懇求大人明察。」
「原告一口咬定你是兇手。你卻拿不出足夠的證據來替自己辯白,你叫本官怎麼明察?你的申訴光說你冤枉。可你冤枉在哪裡了?怎麼就冤枉了?你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學生是糊塗,學生怎麼也弄不明白,學生先前並不認識紫霞姑娘,不知她為什麼要、要咬我一口。」
「你不認識卞紫霞?」
鄂秋隼痛苦地閉上眼睛:「學生喪偶的第二天有事經過泥鰍巷,看見以前的街坊鄰居王氏和一個少女在一起說話。如果不是前一陣子當堂對質,學生還不知道她叫卞紫霞。」
按察使沉吟有傾:「嗯,又多出一個王氏。」忽然驚堂木一拍:「帶卞紫霞上堂。」
紫霞上來。
按察使:「卞紫霞。」
紫霞抬起頭:「民女在。」
按察使為她的容貌一震,下堂圍著她轉了三圈。然後才又上堂:「卞紫霞,本官看你美貌,恐怕棍棒之下有傷玉體,就不用刑了。」
「謝大人恩典。」「但你要如實招來。本官問你,你與那鄂秋隼有約,有沒有第三人知情?」
「沒有。」
按察大人聲音變得柔和起來:「你再想想。有沒有另外一個女人?一個叫王氏的女人?」
「回大人。王氏是民女鄰居。這事跟她沒有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
「民女看上鄂秋隼,王氏願去做媒,僅此而已。民女不願再讓無辜的人受到牽連,所以沒有扯出王氏。」
按察使嘿嘿一笑:「不,王氏也是一條線索。」
於是在第二次升堂的時候,王氏被推搡著跌跌撞撞進來。
按察使:「你就是王氏?」
「民女在。」
「卞紫霞提親,鄂秋隼殺人,可都是你王氏穿的針,引的線。」
王氏雙手連搖:「大人,這沒有的事,這可是沒有的事。」
按察使瞪起白眼:「你說人是誰殺的?」
「民女著實不知。」
按察使一拍公案:「卞紫霞和鄂秋隼都已經供認,殺卞牛醫的事你全部知情。」
「這丫頭瘋啦。」跪在地上的王氏急得跳起來,忙又跪下,「這丫頭想男人想瘋了。我說過做媒的話,只不過是說笑罷了。她勾引男人進家,結果殺了她爹,我怎麼知道?」
「你做媒的事,你可曾與鄂秋隼說過?」王氏搖頭。
「那有沒有與其他人說過?」王氏仍是搖頭。
按察使又是一拍公案:「好一個狡猾的刁婆,真的對誰都沒有說過?常言道,夫妻在床,無話不說。你就連丈夫都沒有告訴?」
「大人明察,民女的丈夫在外做工,一年難得回家幾次。」
「丈夫不在家,沒有說話的地方,那話憋多了,能留得住嗎?看來不用大刑,你是不肯從實招來,給我用刑。」
差役立時將王氏的十個手指拶了起來。王氏連聲尖叫,最後才說:「我招、我招。」
按察使冷笑一聲:「我料你也不敢不招。」
王氏便如實供道:「替卞紫霞說媒的事,民女與書生宿介說過,就與宿介一個人說過。」
「好,又出來一個宿介。你是不是和他有什麼私情?」
王氏低下頭:「民女知罪。」
於是再一次過堂的時候,宿介被押了進來。驚堂木一拍。跪在堂下的宿介一驚。
按察使:「你知罪嗎?」
「小人不知何罪。」
「泥鰍巷卞牛醫之死與你有關。」
「小人從沒有做過殺人的事,還請大人明察。」
「你與龔木匠家王氏通姦可是事實?」
「是事實,小人自幼與王氏相好。這事有傷風化,小人服罪。」
「一個與有夫之婦偷情通姦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來?給我打,重重地打。」
宿介被打得皮開肉綻,呼天叫地,終於說:「我招,我招。小人是進過卞家。小人愛慕紫霞姑娘美貌,企圖夜間與她私會。結果沒有得手,只得了她一隻繡花鞋。小人行為雖然放蕩,殺人的事卻是萬萬不敢。」
按察使哼了一聲:「本官要問的就是殺人之事,你既敢半夜翻牆偷香,諒也有殺人之膽。你招還是不招?」
宿介急道:「大人,小的真的沒有殺人。」
按察使大怒:「狡猾刁民,大刑侍候。」
一陣亂棍齊下。宿介掙扎著嚎叫說:「我招,我招……」
蒲松齡慢慢合上案卷。
施愚山進來:「怎麼樣,可有頭緒?」
蒲松齡:「學生覺得其中疑點頗多。」
「不妨說來聽聽。」施愚山坐下。
蒲松齡說:「此案之始,因為卞紫霞不忍心連累他人而未將王氏牽連進來,致使鄂秋隼秀才成了唯一的嫌疑。之後,王氏又因為不願意自己的姦情暴露,致使秀才宿介久久地藏在背後。濟南府判鄂秋隼死刑,是因為苦主卞紫霞的指控。按察司無罪釋放鄂秋隼,改判宿介死罪,是得力於王氏的揭露。如果說濟南府錯判,那麼按察司改判似乎就有糾正之明。其實、其實……」
施愚山:「但說無妨。」
蒲松齡:「學生斗膽。其實按學生這幾日對案情卷宗的復勘和推斷,似乎覺得濟南府顯然錯判,按察司也未必斷得正確。濟南府製造了一起冤案,按察司有可能製造了另一起冤案,前者偏聽一面之詞,使鄂秋隼含冤。後者則可能濫用大刑,遂使宿介屈招。」
施愚山頻頻點頭。蒲松齡受到鼓勵,接著說:「這不是學生的臆測。因為按察使劉大人忽視了一個細節:如果宿介真是兇手,那他前後兩次進入過卞家。第一次翻牆入室,在紫霞閨房內強行求歡,結果不遂,脫了繡鞋離開。他既然已經進過紫霞房間,第二次怎麼會認錯房門,誤入卞牛醫的臥室?」
施愚山擊節稱讚:「對,既然按察司所斷尚有疑點,又一個冤案的可能性就已經存在。」
蒲松齡:「刑律講究不枉不縱。學生認為不冤枉比不放縱更為要緊。因為人死不能復生,而放縱了還可以再捉回來。」
施愚山在他肩頭一拍:「如果老朽沒有看錯,賢弟應該是一塊當官的好材料。」
「恩師過獎。所以學生建議大人,這案子還得慢慢參詳,不能操之過急。」
「不急不行,刑部和都察院限定七天之內結案。」
「其實這案子有一個最為關鍵之點。」
「莫慌莫慌。我也想到這個問題,咱們都寫在手上,看是否不謀而合。」
蒲松齡便和施愚山各在自己的手掌寫了兩個字。兩隻手一齊伸出,果真不謀而合,都寫著「繡鞋」二字。
施愚山桌子一拍:「來人。」管家進來。
施愚山:「來兩杯好茶。」管家欲走。
施愚山:「不,來兩瓶好酒。」
蒲松齡繼續道:「卞牛醫被殺時,有繡鞋掉在地上。卞紫霞因繡鞋而指認兇手是鄂秋隼。其實繡鞋乃宿介所有,宿介便擔了殺人罪名。但宿介又供稱繡鞋丟失。那麼那繡鞋究竟落入誰手?」
施愚山:「提宿介。」宿介進來。
施愚山:「宿介,本官只問你一件事,你在供詞裡說繡鞋丟失,可知繡鞋丟在什麼地方?又被何人撿去?」
宿介:「學生記得清清楚楚,就在翻過卞家圍牆的時候,繡鞋還在懷裡。」
蒲松齡:「這麼說,那鞋子是丟失在巷子裡,或是龔木匠家門口了。看來這事還得再問王氏。」
王氏被帶了進來。
施愚山:「王氏,你身為有夫之婦,卻在婚外偷情,有失婦道。」
「民女知罪。」
「知罪就好,但本官還要問你,你得如實回答。」
「民女不敢說謊。」
「除了那書生之外,你可還有其他姘夫。」
「沒有。」
「淫亂之人,既不能從一而終,又豈甘心偷一而終。」
「民女因與宿介自小相好,婚姻不成,才有偷奸的事情。」
「本官看你尚有幾分姿色,就算再沒有別的姘夫,難道就沒有上門挑情引誘之人?」
「回大人,這倒是有的。」
「說來聽聽。」
「街坊鄰居毛大,曾經多次來民女門前挑逗勾引,但都被民女拒絕。」
「除了毛大還有何人?」
王氏想了一下:「還有王五,李甲。都經常在民女家門前張望。」
蒲松齡插問:「他們都從事什麼職業?」
「街坊閭巷裡的浪蕩子,無業遊民。」
施愚山便令人火速緝拿毛大、王五、李甲。
蒲松齡想了一下說:「這幾個街坊間的混子,屬於潑皮、無賴一類,即使有兇手在其中,如果沒有有力證據,想叫他們在大堂上招供,恐怕非常困難。」
施愚山:「你是不是有什麼妙計?」
蒲松齡拿起茶杯:「學生有一個辦法……」
第二天,蒲松齡陪施愚山來到城隍廟。城隍廟前已擺下了一張公案。毛大、王五、李甲等四五人押到,統統在神案前跪下。
施愚山:「你們都給我聽著,昨日本官做了一夢,夢見了城隍老爺。城隍老爺說,殺死卞牛醫的兇手,就在你們幾個裡頭。」
幾個人異口同聲說:「我等沒有殺人。」
施愚山:「面對神明,若能自首,尚可從寬處理。如果一味抵賴,查出之後決不寬貸。」
幾個人又是異口同聲:「我等真的沒有殺人。」
差役立即搬出刑具。毛大等人一迭聲喊冤叫屈。
施愚山:「好,既然你等不肯招供,那就有請神靈指點。」
他使了一個眼色。差役們立即用毛氈、棉被等物將神殿的窗戶、門縫全都遮擋起來,不漏一點光亮。幾個囚犯光著背,被帶進漆黑莫辨的神殿。差役讓他們摸黑在一隻盆子裡洗了手。
施愚山這時在殿外朗聲道:「你等不可亂動,本官數到五之後,神明將會在真正的兇手背上寫下字跡。」
囚犯們一陣騷動。
施愚山:「一、二、三、四、五。」
當喊到五時,囚犯們一個個光著背從漆黑的神殿裡帶了出來。施愚山在他們後背逐一驗看,當看到毛大後背時,施愚山喝道:「兇手就是你毛大。」
眾人爭看毛大後背,只見一片白粉和幾個烏黑的手掌印。不覺面面相覷。
施愚山大人退回公案一拍驚堂木:「毛大,你還不從實招來?」
「老爺,小人無罪可招。」
「果真是刁頑之輩,幸得神靈暗示。你究竟招還是不招?」
毛大賊溜溜眼睛東張西望一番,突然撲倒地上:「青天大老爺,神明有眼,我招我招。小人早就看上王氏,只是無法得手。有一天夜裡,小人想再去勾引,正巧見一人推門進去。小人想趁機捉姦威脅。結果在門口撿到繡鞋,又聽到他們在床上說到與卞紫霞相約之事,小人心想乾脆冒充鄂秋隼將卞紫霞弄到手豈不更好!結果誤闖進了卞牛醫房間……小的知罪,小的該死。」
施愚山:「押下去。」
毛大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跪在堂下:「老爺,小人已經死定,小人死前想知道城隍老爺在小人的背上寫了些什麼?因為小人、小人……」
施愚山大笑:「本官按蒲松齡秀才之計,事先在神殿的牆壁上刷了白粉,又在讓你們洗手的臉盆裡摻了黑灰。你心中有鬼,怕神靈在你背上寫字,黑暗中就將後背緊貼在牆上,出來時又將一雙手擋住後背。結果只有你一個的背上,既是白粉,又有黑灰。你以為這樣嚴密防備,神靈就無隙可乘,正是你這種嚴密防備,暴露了你作賊心虛。」
毛大頓時癱倒地上。
這時候,按察使劉大人仍舊沉浸在自己平反了一樁冤案的得意之中。小妾六姨坐在他腿上,將手中的一張地契晃晃。
劉按察使便在她臉上拍拍:「一片果園換一條人命,他秀才鄂秋隼也算值得。」
六姨小嘴一噘:「最值得的還是老爺您。一樁人命官司的冤案,讓您給斷清了,鄂秋隼無罪釋放,真正的兇手宿介判了死刑,就這麼掉個個兒,全朝廷誰不把大拇指朝你豎著。」劉大人縱聲大笑。
六姨卻又壓低聲音:「不過,聽說死牢裡的那個宿介企圖翻供。狀子已到了刑部和都察院。」劉大人眉頭皺了一下。
六姨又道:「聽說刑部和都察院又將複審的案卷轉給了山東學政施愚山,令他重審。」
劉大人忽然又大笑起來:「這事我早已知道了,那施愚山是個學究,他會斷什麼案子?」
六姨小嘴一撇:「不,聽說施愚山有一個門生叫蒲松齡,在幫他推敲案情。」
劉大人:「連你也懷疑本老爺斷案的本領嗎?」
六姨:「老爺還是當心為好,雞蛋裡或許真能叫人挑出骨頭。」
劉大人:「這案子已是鐵板上釘釘。」
正說著,一家丁神色慌張地奔了進來,附著他耳朵急匆匆說了一番。
劉大人聽罷,一拍椅背:「備轎,去學台衙門。」
施、蒲二人正在對飲淺斟。
施愚山舉杯:「這卞紫霞之案一錯再錯,幸得賢弟之力,才使真兇水落石出。賢弟文才與幹才在老朽的門生中,可謂首屈一指,但願下一科鄉試,賢弟能一展身手,榮登龍榜,為天下蒼生造福。如今尸位素餐之人,貪贓枉法之流,弄虛作假之輩,比比皆是。好官實在是少之又少。」
蒲松齡:「謝恩師垂愛,學生謹聽教誨,學生只恐有心無命。」
施愚山:「愚師的學政衙門,人多事雜,不是清靜讀書之地,我已在欣悅旅店為你定了房間。」
蒲松齡非常感激:「謝大人。」
這時家人來報:按察使劉得厚大人求見。施愚山和蒲松齡不覺對視了一眼。
施愚山:「你就說本官身體不適……」
話猶未了,按察使已經闖了進來:「劉某知道施大人身體不適,特來看望。」他手一揮,身後隨從立即捧上七八樣禮盒。
施愚山推辭:「劉大人如此客氣,施某內心難安。」
按察使:「施大人何必拒人於千里之外?如今這官場,彼此多多走動,互相常常照應,幾成定例。」
施愚山:「施某領教了。」
劉得厚將榴花軒打量一番:「施大人還是書生一樣的清苦寒酸,既然是朝廷命官,該氣派的地方還得氣派。」
「施某薄俸微祿,鋪排不起。」
劉得厚:「劉某主管一省刑名,施大人主管一省學政。以前交往不多,溝通甚少。這是劉某的不對。施大人,劉某可以出些銀兩,將你的書齋、客廳弄得富麗堂皇一些,日後客人來往,大人您臉面也覺得光亮。」
「施某哪敢有勞劉大人破費!劉大人的心意已足令施某臉面光亮。施某已習慣這清苦寒酸了。謝劉大人美意。」
「你看看,這就不夠友好了。噢,施大人,劉某聽說卞紫霞案在施大人手中複審,竟有新的發現,是不是這樣?」
「此案還未正式宣判,但案情經審確有新的發現,兇手也另有他人。」
「人命關天。施大人是不是真有把握?」
蒲松齡插言道:「兇手毛大已經招供、畫押。」
劉得厚:「宿介也已招供、畫押。」
蒲松齡:「宿介是屈打成招。」
劉得厚:「本官怎麼知道那毛大是不是屈打成招?」
蒲松齡:「宿介判後申訴,已經翻供。」
劉得厚:「這種出爾反爾之人,品性刁頑,最具備作案可能。」
蒲松齡:「大人所說,言之成理,但法律在品性之外,更重的是事實。毛大對作案供認不諱,而且對作案經過的敘述與案卷所載的現場勘定報告如出一轍……」
劉得厚桌子一拍:「放肆,你是何人?」
「學生淄川秀才蒲松齡。」
「一個秀才也配與本官說話?」
施愚山:「劉大人此話差矣。施某奉都察院和刑部之命複審卞紫霞一案,蒲秀才參與複審,知之最詳,也最有資格與大人說話。」
劉得厚氣得怒火干燒。
施愚山:「此案短期內能有如此突破性進展,真兇能夠很快落入法網,宿介能夠洗雪冤情,脫離死神,還其無辜,全仗蒲秀才之力。」說到這裡,他站起來兩袖一撣:「山東學政施愚山向淄川秀才蒲松齡致謝,並表示深深的敬意。」說罷,彎腰一個大揖。
蒲松齡趕忙上前扶起:「學生不敢。」
劉得厚冷哼一聲。
施愚山接著說:「濟南府判書生鄂秋隼死刑,按察使大人釋放鄂秋隼,改判宿介死刑,糾正濟南府一樁冤案,濟南府應向您接察使劉大人致謝。而蒲秀才幫施某斷出宿介並未殺人,將真兇毛大緝拿歸案,又替按察使您劉大人糾正了一樁差一點誤殺人命的冤案,您接察使大人是不是也該向蒲秀才致謝?」
劉得厚鼻子都差一點氣歪了:「施大人。劉某由縣令到同知,由同知而知府,再到按察使,審案不下數百,無一不是明察秋毫,是非明斷。施大人真的想在這一件複審案件上駁回劉某,推翻原判?」
蒲松齡:「學生又要多嘴。其實只有依據事實推翻劉大人原判,使錯案不致於既成事實,才能保持劉大人所說的一向清明公正的官聲不受損害。」
劉得厚:「我告訴你們,本官的判斷,將一個無罪的人從刀下救了出來,已贏得社會的好評如潮。」
蒲松齡:「可是大人在救出一個無罪之人的同時,又將另一個無辜的人推上了死路。百姓如果明白真相,即使曾經受到好評如潮的大人,恐怕也難逃譴責。」
劉得厚:「本官所判之案,已上達天聽,連皇上都龍心大悅。你等企圖翻案,豈不是存心與皇上作對?」
蒲松齡:「如果龍心大悅,都察院和刑部何必將此案發下重審?」
劉得厚:「官場上的事,你一介布衣知道什麼。這叫虛應故事,走一個過場而已。你們倒將雞毛當令箭,還來真的了?」
蒲松齡:「大人請再恕學生無禮。法律是治國之本,人命豈是兒戲。天理昭昭,法網恢恢,上有三尺神靈,下有黎民百姓。先不說枉斷錯判,是刑官失職,為情理難容,即使是大人對一樁命案輕慢的態度,也會令聽者心寒。小民百姓,上不能直達天庭申訴,下不能親赴黃泉鳴冤,小民百姓唯一信任的就是官府公門,一切全憑青天大老爺作主,以為青天大老爺會視民如子,會據情據理據事明判公斷。如果劉大人剛才關於官場內情的一番言語讓百姓聽到,百姓還會完丁納稅來養活你們?」
劉得厚:「你、你……」
蒲松齡依舊不緊不慢:「此案按大人所斷,即便是龍心大悅,也不能就此不顧真相,不依事實。何況龍心大悅是因為劉大人您糾正了一樁錯案,如今施大人又糾正了一樁錯案,皇上同樣也會龍心大悅。」
劉得厚霍然站起:「你們真的要推翻本官原判?」
施愚山苦笑著搖搖頭:「沒有辦法,劉大人您這不要問我。」
劉得厚氣急敗壞:「不問你問誰?難道要問這位並無名份的秀才?」
蒲松齡:「施大人的意思是該問事實。」
劉得厚扔下一句話:「咱們就走著瞧吧。」說完,拂袖而去。
蒲松齡與施愚山哈哈大笑。
蒲松齡從袖中摸出一紙:「施大人,學生昨晚為大人擬了一則判詞,請您過目。」
施愚山接過一看,突然一拍桌子:「好!」這一聲將端茶進來的家人嚇了一跳。
當下升堂。卞紫霞、王氏、宿介等當堂跪下。
施愚山驚堂木一拍:「爾等聽判。」
堂上鴉雀無聲。
施愚山拉長聲音:「有請蒲秀才。」
蒲松齡從簾後出來。
施愚山:「請蒲秀才代本官宣判。」
蒲松齡欲推不能,只得在公案後朗聲判道:
「案犯宿介:宿介好色。只因兩小無猜,竟將野鴨當成了家雞之戀;又為一言有漏,以至於得隴又起望蜀之心。動腦筋折花攀柳,文人竟然無行,金蓮下搶走繡鞋,豈不是無賴之尤!蝴蝶有心過牆,不料隔窗有耳;繡鞋不意丟失,誰知落地無影。假中假由此而生,冤外冤有誰能信?禍自天降,終於受酷刑,差點喪命;孽由自作,幾乎砍腦袋,不得復生。翻牆鑽洞的淫行,固然有辱書生名聲;桃代李僵的錯判,也使心頭平添怨氣。責打可以稍為寬緩,抵他已受的苦刑;秀才姑且降為童生,給他自新的出路。」
宿介立即磕頭。
「案犯毛大:刁猾無賴,市井兇徒。挑逗鄰居女子遭到拒絕,淫心不死;偷聽床上男女一席言語,賊智頓生。求茶水得美酒,異想天開,誰知道撐漁船闖錯桃源路。結果情火頓生烈焰,慾海橫生波瀾。狗急跳牆,起殺心,喪盡天良。翻牆進入人家,只想張冠李戴;奪刀落下繡鞋,竟成金蟬脫殼。風流道上居然出這種惡魔、溫柔鄉中會有如此鬼蜮!即將該犯斬首示眾以快人心。」
毛大立時癱倒地上。
「還有紫霞:尚未許嫁,已達婚齡。以月裡嫦娥之貌,自應有郎如美玉。只因一線情絲牽纏,致使萬種魔魘畢至。閨房敲開,繡鞋搶走。兩個餓狼垂涎,都借鄂秋隼名義。紅豆嵌進骰子,入骨的相思竟惹出災難,父親死在刀下,純潔的美人真成了禍水。幸虧尚能自守貞操,終於白璧無瑕;雖然陷入牢獄之災,還可重歸閨房。本官做媒,讓卞紫霞與鄂秋隼永結秦晉之好。」
卞紫霞匍匐在地:「謝大人替民女拿住真兇。民女的爹在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民女叩謝大人。」
施愚山:「退堂。」
再說按察使劉大人從學道衙門回到自己的府衙。怒氣衝天,提著袍角急急走向後廳。行至中門,腳被門檻絆了一下,人跳起來,踉蹌朝前急奔幾步,差一點栽倒,帽子甩出去八丈。他更加氣急敗壞:「來人。」
一家人跑來:「大人有何吩咐?」
劉得厚劈手就是一個巴掌:「老爺被門檻差一點絆倒,你沒有看到?」
「小的沒有看到,小的糊塗,小的混蛋。」
「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將那門檻鋸掉。」
「那可是楠木的門檻,就因為絆了老爺您……」
劉得厚吼起來,近乎咆哮:「你這飯桶,混蛋,管他什麼楠木不楠木,凡是絆了本老爺的,都得給我去掉。」
家人:「小的明白了,小的這就去辦。」
劉得厚走進後廳,氣呼呼朝椅子上一坐。想了想,突然抓起一隻蓋碗摔在地上:「他娘的,這是存心與本老爺為難,這是明擺著拆我劉某人的台,叫我劉某人難看。」
美貌的六姨進來:「唷,老爺怎麼生那麼大火?」
「他奶奶的,老子經手的案子,他們想翻過來。他們以為翻了案,老子就會趴下了。」
六姨:「唷,誰有那麼大膽?竟敢到老爺嘴上拔毛來了。那是誰啊?」
「一個施愚山,還有一個小小的蒲秀才。」
六姨忙給老爺捶背:「他們膽也太大了。他們也不看看老爺您是誰。」
劉得厚一聲冷哼。
六姨悄悄聲:「是不是案子一翻過來,那鄂秋隼家的那片果園又得要回去啦?」
劉得厚:「你關心就是這個。老爺的前程你想過嗎?老爺的前程要勝過那一百座果園也不止。」
六姨開始有了一點擔憂:「那怎麼辦?真有那麼嚴重?」
見六姨發愁,劉得厚的臉上倒有了笑容:「要扳倒我沒有那麼容易。咱們走著瞧。」
小妾又變得嫵媚起來,一屁股坐到他腿上,腦袋漸漸地埋進老爺懷裡。眼睛剛欲柔和地閉上,忽然看到了什麼,猛然驚恐地睜開,一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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