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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萬民傘


  匪首驚訝地望著康仁龍。康仁龍不解地望著康利貞。

  康利貞不緊不慢:「康大爺您花錢買美,可以買到身子,卻未必能贏得芳心。」

  康仁龍聽得不悅,沉下臉色:「你這是什麼意思?」

  康利貞:「據小的所知,那雪倩小姐非低賤女子,其父脾氣暴烈。」

  康仁龍:「你的意思是說這樁買賣甭做?」「不,小的不是這意思,到手的美人能讓她飛掉?小的意思是這買賣不但要做,還要包賺。」

  「你的意思是要在這買賣裡動一點手腳?」

  「大爺您高見。」

  康仁龍:「說來聽聽。」

  康利貞便附著康仁龍耳邊如此這般一說,康仁龍一拍大腿:「好,你狗娘養的就是比別人多一個心眼。」

  匪首把頭伸過來。康仁龍也對他如此這般一說。匪首也把大腿一拍:「就這麼定了。」

  匪首回到山洞,立即率領群匪嚷叫著要將雪倩父女押往鷹嘴巖砍頭。

  鷹嘴巖附近有茶屋,三間茅舍,一座敞棚,七八張茶桌。山匪押著雪倩和她父親來到茶屋。他們決定在茶屋的敞棚裡小歇一會。遠處山道上。有一頂轎子,十來個家丁,也朝路邊茶屋而來。

  茶屋前,一小匪端著茶走到傅父跟前:「老傢伙,你的死期已經到了。喝一碗斷頭酒吧。咱們以茶代酒。」

  茶碗伸到他嘴邊。傅父咬著牙關。

  小匪火了:「你這不識相的東西。」一碗燙茶就潑到了他的臉上。

  眾匪也爭著朝他脖子裡灌茶。

  傅雪倩尖叫起來:「畜生,你們這班畜生,你們不要傷害我爹。」

  匪首冷笑道:「行啊,那得有個條件。」

  群匪一起鼓噪:「對,讓我們大伙玩玩。」「讓我們玩就饒了你爹。」

  匪首:「小姐,你反正也是要死的人了,不如廢物利用。弟兄們,想怎麼玩就怎麼玩,算本大哥犒賞你們。」

  眾匪得令,欣喜若狂,一擁而上。雪倩淒厲的尖叫和傅父的怒罵傳出茶屋。山道上的那頂轎子在茶室前停了下來。

  轎簾掀開走出康仁龍:「怎麼回事?」

  康利貞從轎後閃出:「小的這就去看看。」

  康仁龍下轎:「慢,待本大爺親自去看看。」

  他一揮手,帶著十來個家丁奔進茶屋,大喝一聲:「住手。你們這些匪徒,光天化日之下強姦民女,哪還有大清的王法?在下柳家集康仁龍,平生專愛打抱不平,行俠仗義。來人,上。」

  十幾個家丁便與十幾個匪徒戰在一起。一陣搏殺。山匪有死有傷,不死的逃得精光。

  康仁龍:「快,救人要緊。」他和康利貞給傅雪倩父女鬆綁,眼角不斷地瞟著雪倩。

  傅父倒頭便拜:「謝義士相救,老夫沒齒難忘。」

  康仁龍急忙還禮:「老丈請起,這是俠義道中的平常之事。」

  傅父:「雪倩,還不快快拜見恩人?」

  雪倩盈盈一拜:「謝義士援手。」

  康仁龍急忙握住雪倩雙手:「啊,姑娘……」一雙色迷迷的眼睛便盯著她直瞅。

  雪倩頗覺羞急,卻又抽不出雙手。康利貞連忙向康仁龍直使眼色。

  康仁龍這才想起放開雪倩,連聲叫道:「轎子哩?轎子?」

  康利貞問:「老丈是哪裡人?」

  傅父:「柳莊。」

  康仁龍對嘍囉吆喝:「用我的轎子,將小姐,還有這位老丈送回柳莊。」

  傅父急欲推辭。

  康利貞說:「二位有傷在身,就別客氣了,我家這位主人天生一副仁義心腸。」

  傅父一拱手:「老夫那就暫借康義士大轎回家,日後定當報答。告辭。」

  一頂大轎載著傅家父女緩緩而去。立在路旁的康仁龍和康利貞相視一笑……

  再說蒲松齡到了濟南,一個人斜背藍布包裹躅躑街頭。

  忽然,他的後背被人猛抽一鞭。蒲松齡回過頭,見兩名旗營兵騎在馬上手中皮鞭不停地左右抽打。行人紛紛避讓。蒲松齡氣忿不過,想上前辯理,又被幾個差人推了一個趔趄。

  兩騎兵勇用鞭子清道,後面有衙役跟進,再後面響起了鑼聲。一頂八抬大轎緩慢而來。前面有十一個人鳴鑼開道。威風八面。

  行人駐足議論:「看這派頭,一定是總督大人。」

  「說不定是山東巡撫。」

  立即有人接上來,用權威的口氣說:「你們知道什麼,這是按察使劉德厚大人。劉大人前日破了一樁疑案,替書生鄂秋隼洗雪了冤情,抓出了真兇宿介。劉大人明斷是非,堪稱神判。不但百姓叫好,連京城都察院也奏聞皇上給予了嘉獎。」

  正說到這兒,蒲松齡看見一個書生竄出人群,攔住大轎撲地跪倒。

  轎子停下。轎裡老爺沉聲喝問:「何人擋轎?」

  「學生鄂秋隼感謝大人英明,感謝大人替學生洗雪冤情。大人對學生有活命之德,再造之恩。」

  轎簾打開,肥頭大耳的按察使劉德厚坐在轎中:「噢,原來是你。難道你還有什麼冤情?」

  鄂秋隼:「沒有,學生是給大人送這個來的。」

  他撐開一把油紙傘。傘上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名字:「大人,學生是給大人送萬民傘來的。學生徵集了一萬三千個人的簽名,以表示對大人的感謝。」

  按察使劉大人似乎很高興,接過萬民傘對行人旋轉好一會,這才放下轎簾。

  「起轎。」侍衛一喝。

  轎子又緩緩地走了。蒲松齡雜在人群中望著遠去的大轎出神。

  這時候,又一頂青布便轎出現在街上。這四人抬的轎子,沒有鑼聲,沒有隨從,兩邊轎簾也都高高捲起。一個清瘦的老頭坐在裡頭。

  蒲松齡神情一喜,不覺脫口出聲:「施大人。」

  坐在轎子裡的山東學政施愚山聽到喊聲,發現蒲松齡,忙叫停轎。施大人下轎,不由分說就要將蒲松齡拉進自己轎子。

  蒲松齡道:「謝恩師,學生不敢。」

  施愚山故意沉下臉色:「什麼敢不敢的,你怕我的轎子會吃了你嗎?」他將蒲松齡推上轎子,朝每個轎夫手裡拍一串銅錢。

  於是兩人合坐一頂轎子。轎子悠悠地走起來,轎簾卻敞開著。

  路人又起議論:「這是學台老爺施愚山大人。順治六年的進士,有名的大詩人、大學者。」

  「按說學台老爺的官階與那位按察使大人能相差多少?可一個怎麼就那樣威風,一個怎麼就這般寒酸?」

  學台的轎子裡載著兩個人,引起路人注目。

  學台的轎子趕上了按察使的八抬大轎。一前一後,一大一小,一繁一簡。威風與寒酸形成鮮明對比。

  蒲松齡卻對恩師的寒酸感到不平起來:「前頭那個按察大人怎麼那麼威風?」

  施愚山哈哈大笑:「人家剛剛糾正了一樁冤案,為百姓為朝廷立了一件大功,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嘛,聽說皇上還賞了他一件黃馬褂。」

  蒲松齡:「得意可不能忘形吧。學生聽說過,大人坐轎也有一定規矩。縣官出巡,轎前兩人敲鑼,一次敲兩聲,取『迴避』的意思。府台出巡,轎前三人敲鑼,一次敲三聲,取『齊迴避』的意思,四品到二品出巡,轎前七人敲鑼,一次敲七聲,取『軍民人等齊迴避』的意思。只有一品以上大員出巡,轎前才能有十一人敲鑼,每次敲十一聲,取『文武官員軍民人等齊迴避』的意思。剛才那位劉按察使用了十一人敲鑼的鑾儀,這排場能是他三品官用的嗎?」

  施大人:「人家要擺譜,就讓人家擺去唄。」

  蒲松齡:「按大清律例,這就是犯了僭越之罪,該當極刑。」

  施大人一把攥住蒲松齡:「果真是後生可畏,賢弟是非分明,原則堅定,日後應該成為官場中人才是。」

  他取出一封信札:「那劉大人在紫霞案中救了書生鄂秋隼,平反了一樁冤案。這本是好事,但就在平反一樁冤案的同時,或許劉大人又製造了另一樁冤案。」

  忽聽嘈雜聲由遠而近。立時便見一女奔跑過來。女子搶到劉大人轎前:「大人,大人……」女子發現萬民傘,怔了一下,突然推倒差人,搶過萬民傘瘋了似的又撕又踩。

  劉大人:「大膽。」

  女子擎起手中破傘:「劉大人,這是你的功德?這是你的牌坊?你配受這萬民傘嗎?」

  劉大人氣得手直哆嗦:「你,你大膽民女。」

  女子:「你錯判我哥哥死罪,我哥哥沒有殺人。」

  鄂秋隼擠過來:「姑娘,姑娘息怒,這傘是我送的,你怎麼?」

  女子:「你就是鄂秋隼秀才?你高興了是不是,你滿意了是不是?你自然高興自然滿意。劉大人判你無罪釋放,我哥倒成了兇手。我哥沒有殺人。」

  鄂秋隼:「姑娘有話慢說。」

  女子跺著腳:「我慢說不了,我沒有那閒心。我哥現在正在死牢裡受罪。」

  劉大人下轎一把奪過萬民傘:「大膽民女,簡直無法無天。這是民意,民意你也敢撕!」

  女子跪下:「劉大人,我哥真是冤枉。我哥宿介沒有殺人。民女求大人開堂重審,還我哥哥一個公道。」

  劉大人:「給我亂棍逐走。」

  眾差役上前。

  劉大人再一細看:「小女子太放肆,給我帶回衙門細審。」

  眾差一諾,便抖繩欲綁。「慢。」隨後的小轎裡走出風韻絕佳的六姨太。

  六姨太走到女子跟前:「你真有冤情?」

  女子:「回夫人,民女真有冤情。」

  六姨太:「我看你臉蛋倒長得非常漂亮。」

  女子:「求夫人替民女作主。」

  六姨太突然給她一個巴掌:「我就打你漂亮。」

  女子一怔,跳起來也反手給她一掌。

  六姨太:「你也敢打我。劉虎,王疤,秦二,快給我打這狐狸精,狠狠地打,往死裡打。」

  劉大人:「夫人……」

  六姨太:「起轎。」

  轎子去了。劉家的家丁仍在棍打女子。歇在街巷裡的施愚山和蒲松齡走了出來。

  蒲松齡:「住手。」

  家丁:「你是何人?」

  蒲松齡:「路人。」

  家丁:「路人算個毬!」

  蒲松齡:「路人算個毬!你看這四周,哪一個不是路人?」

  家丁:「你……」

  蒲松齡:「你等都是家丁,大清律有一條:豪奴霸道,罪及主人。」

  家丁:「我們是差人。」

  蒲松齡:「差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家丁:「你給我滾開。」

  蒲松齡:「差人毆打百姓,在公堂是行刑,在路上就是行兇。」

  家丁一怔:「我們是奉劉大人之命辦事。」

  蒲松齡:「劉大人命你等打人,可有令簽?可有火票?」

  家丁:「你在這裡胡鬧,連你也一塊收拾。」

  施大人上前:「放肆。」

  家丁:「你是何人?」

  施大人慢慢脫下布衣,露出一身官服。

  家丁:「走。」

  女子連忙呈上一本訴狀:「請大人替民女申冤,替民女的哥哥昭雪冤案。」

  蒲松齡剛要發問。施大人一擺手:「咱們回衙門再談。」

  到了學道衙門。施大人給蒲松齡讓座、上茶,並將一封信推到他面前。蒲松齡將信札測覽一遍。

  施愚山說:「劉大人插手的紫霞案,使書生鄂秋隼無罪開釋,卻將另一個書生宿介打進了死牢,等待秋後問斬。」

  蒲松齡:「所以書生宿介就在大牢裡給大人您寫了這信?」

  「他同時也給刑部寫了同樣的書面申辯。刑部昨日下文,令按察衙門將紫霞案移交學台衙門,因為一案牽涉到兩個書生,所以要我主審。這是一樁疑案,你也幫我參詳參詳。」施愚山目注蒲松齡,一臉懇切。

  蒲松齡:「學生遵命。」

  施愚山說:「我已在榴花軒為你安排了住房。」

  第二天一早,蒲松齡便去了泥鰍巷。泥鰍巷一側有一戶人家,門上釘著一塊木牌:牛醫卞家。斜對門還有一戶人家,門上的木牌則寫著:木匠龔家。蒲松齡在門外將這兩戶人家仔細地看了又看。甚至還湊著門縫朝裡面張望了一番。這才慢慢離去。

  這確是一樁極為罕見的疑案。

  那一天卞牛醫和女兒紫霞一桌吃飯。紫霞十六七歲,長得極其水靈。

  卞牛醫歎一口氣:「紫霞,你年歲也不小了,爹只有你一個女兒。你娘去世得早,爹把你拉扯大,想給你找一個好人家,只怕官宦人家嫌我這當牛醫的爹職業低賤。如果不管人家門檻高低,就把你糊里糊塗嫁出去,爹也不甘心。」

  紫霞:「爹,你今天怎麼總說這些話?」

  卞牛醫:「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有什麼害臊。」

  紫霞放下碗筷。

  這時對門龔木匠的妻子王氏走進院子:「紫霞,紫霞,我來向你借一根繡針。」

  紫霞拿了繡針給她:「龔大哥還沒有回來?」

  王氏:「他這個做木匠的,一出去就是三五個月,撇下我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總是守著活寡。」

  紫霞抿著嘴笑,將王氏送到門口。恰巧門口走過一個青年,白衣素服,美貌英俊。紫霞望了他一眼。青年趕緊低下頭,匆匆走過,一臉害羞。紫霞水汪汪的眼睛目送著他漸漸遠去。

  王氏瞧出了意思,笑著說:「憑紫霞姑娘的美貌,要嫁人就嫁這樣的郎君,千萬不能嫁一個木匠、瓦匠。」

  紫霞臉上就堆了紅暈。

  王氏又道:「那人是南巷秀才鄂秋隼,我娘家和他是街坊鄰居。他穿著喪服,聽說他妻子死了。怎麼樣?紫霞姑娘如果有意,這個大媒就包在我身上。」

  紫霞推了王氏一下,趕緊回屋。王氏在背後笑了一下。

  這天夜裡,龔家王氏剛剛睡下,聽見有人敲門。她側耳聽了一下,立即跳了起來,顧不得一身小衣短褲,下床就去開門。進來的是書生宿介。

  王氏一把抱住宿介又啃又吻:「真想死我了,你怎麼到現在才來?你還想不想我?宿郎。」

  宿介點點頭,也一把將她抱緊:「我怕你木匠丈夫回家,不敢輕易就來。」

  王氏噘起嘴巴:「這死鬼不到過年不回來。」然後展顏一笑,「來,上床去,上床我說一件事給你聽聽。」

  宿介:「什麼事?」

  王氏撒嬌:「上床再說。」

  於是二人上床。王氏依偎在宿介懷裡:「宿郎,告訴你一個笑話。對門卞家紫霞可是個美人,美人也懷春了。」

  「你怎麼知道?」

  「我看他眼神就知道她愛上一個人了。她一准愛上了南巷秀才鄂秋隼。我想給他們做媒說合。你明兒也給鄂秀才捎一個消息。」

  宿介聽得暗喜,表面卻不動聲色:「我記得對門卞家的紫霞還是一個黃毛丫頭,是不是住在北廂房裡的那一個?」

  王氏笑道:「你記錯了。她住在南廂房,門口有一隻荷花缸。北廂房是她爹住的。」

  宿介暗暗記下,嘴上卻說:「我果真是記錯了。」

  王氏撒嬌:「那床上可要罰你。」

  於是將燈吹熄。

  到了下半夜,宿介輕輕喚了兩聲:「月娥、月娥。」

  王氏睡著了。宿介輕輕起來,躡手躡腳地拔開門栓,出了門外。他將門虛掩著,自己則翻過對面圍牆,進入卞家。他跑到南廂房荷花缸前,屈起手指輕輕叩擊窗戶。

  紫霞在房內:「誰啊?」

  宿介在窗外:「南巷秀才鄂秋隼。聽說姑娘對在下有意,在下特來一會。」

  紫霞:「我對你有意,是想結百年之好,而不是圖一夕之歡。如果鄂郎也真心愛我,就應當早請媒人前來提親。」

  宿介:「在下仰慕姑娘美貌,對姑娘心儀已久。在下也知道明媒正娶才是正道,只是遠水難解近渴。還望姑娘速速開門,以慰在下今夜之想。」

  紫霞:「私下交合,恕難從命,還請鄂郎回去從長計議。」

  宿介長歎一聲:「也罷,那我就先回去了。」他故意暫且離去。

  紫霞在房內引頸張望。忽然聽得腳步聲又回來了。宿介在窗外小聲說:「請紫霞姑娘開門,我答應你,我發誓明天就去央人提親,但在下想握一下姑娘的玉手作為憑信。否則,在下怎麼相信姑娘?萬一媒人前來,姑娘不肯答應又怎麼辦呢?」

  紫霞想了一會,便起床開門。宿介一進門立即抱住紫霞。紫霞使勁掙脫,低聲急道:「鄂郎怎麼如此魯莽?看你外表斯文,行事竟這樣的粗魯,你像我心中的鄂郎嗎?」

  宿介立即跪地求歡:「在下思念姑娘,食不知味,夜不能寢,實在是渴望急了,懇求姑娘今夜務必成全在下。」

  紫霞欲去扶他卻又不敢:「鄂郎,你有情,我有意,何必急在一時!如果有緣,你速去尋找媒人,苟合的事萬萬不能。」

  宿介歎道:「姑娘在我的心中,是既善良又溫柔,沒想到竟、竟這麼任性。」

  紫霞終於上前扶起宿介:「鄂郎不要說了,你還是……」話未說完,宿介又一把將紫霞抱住。

  紫霞仍是掙扎不肯,使勁壓低聲音:「鄂郎如果真的愛我,就請你不要損害我品行和名聲。如果鄂郎一定強求,那我就要喊了,只怕敗露了,你我都沒有好處。」

  只聽北廂房卞牛醫一陣咳嗽。宿介只得鬆手:「今晚不成,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一次相會?」

  紫霞:「那就等媒人來過之後。」

  「一言為定。」

  「我一個姑娘家總不至於有什麼戲言。」

  宿介:「我要向姑娘討一件信物。」

  紫霞猶豫。宿介又突然抱起紫霞,從她腳上抹下一隻繡鞋,嬉笑著說:「這是女人最珍貴的信物。」

  紫霞欲奪。宿介趕緊揣到懷裡,一臉嬉皮笑臉:「拿啊,到我懷裡來拿啊。」

  紫霞還是欲奪。宿介開門就翻牆走了。

  紫霞對著空落落的窗外自言自語:「其實,我已經答應嫁給你了,本也沒有什麼吝惜的!現在既然繡鞋已經在你手裡,但願鄂郎不要負我,否則我紫霞只有一死。」

  再說宿介從卞家翻牆出來,在泥鰍巷中靜定片刻。這時巷尾探出一個腦袋。腦袋縮了回去,眼睛卻留在牆角。宿介在巷中猶豫了一會,又來到龔家門前,悄悄推門進去。巷尾的那人見有人進了龔家,也跟著過來。

  他在龔家門前的窗下踩著什麼東西,撿起來一看,忙揣進懷裡。又扒著窗戶朝裡窺探。

  只見宿介悄悄上床躺下。王氏醒來:「你怎麼沒睡?」宿介支吾著含糊其辭。窗外的一雙眼睜得很大。

  宿介躺了一會,心裡惦記著那只繡鞋,坐起來在衣袖裡尋找。結果翻了一會沒有找著。他便下床點了燈,慢慢尋到門外。當他打開門,一手遮護著燈光出來的時候,那偷窺的人又悄悄地溜回了巷尾。

  宿介在門外沒有找著繡鞋,帶著奇怪又回到了屋裡,躡手躡腳上床。門外那個偷窺的人影又從巷尾溜回窗下。

  王氏醒來:「半夜裡怎不睡覺?你找什麼?」宿介不吭聲。

  王氏推他,「說啊,你找什麼?」宿介仍是不吭聲。

  王氏笑瞇瞇地對著他耳朵說:「你找什麼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你瞞著我幹了什麼事情還不老實說來。」

  宿介恍然大悟:「是你藏起來了?」

  「你如果從頭到尾老實說來我就給你。」

  宿介知道不能隱瞞,便老實說來:「你剛才睡著的時候,我去了對門卞家。」

  「怎麼進去的?」

  「圍牆一翻就過去了。那紫霞姑娘確是美人,可惜她死活不從。結果給我一隻繡鞋,約我隔天拿著繡鞋再去與她歡會。沒有繡鞋不行。」

  門外偷聽偷窺的那人,不覺將懷裡的繡鞋摸出來看了一看。

  床上的王氏則在宿介鼻尖上一戳:「吃著碗裡的,又想著鍋裡的,真是個饞貓。」

  宿介:「我都老實交代了。那繡鞋總該給我了吧。」宿介伸出手來。

  王氏張開雙臂,帶著引誘的風騷:「繡鞋在這裡,你來搜啊。」

  宿介果真去搜。王氏笑倒在床上:「誰拿你繡鞋了,我拿了能和人家紫霞私會去嗎?我真的沒拿,哄你的。」

  宿介說:「你一定是不願意我再跟別人。」

  「你看你把自己寶貝的,睡吧睡吧,我明兒去向她要一隻來給你不就得啦。」

  宿介便又親了她一下。

  門外扒著窗戶的那人持著繡鞋怔了一會。他忽然拿定了一個主意,轉身踅近卞家門前,翻身進了圍牆。那人鬼鬼祟祟地在卞家院子裡東張西望一番,看看東廂又看看北廂。一時拿不定主張,最後還是去了北廂房,在門上輕輕叩了一下。

  卞牛醫聽到叩門醒來。他從窗戶瞥見一個男子站在門外,便取了短刀,仍躺在床上。那人見沒有動靜,推門進來,突然撲上床去。牛醫持刀躍起。

  那不知名姓的人身手敏捷,奪過短刀一陣猛刺。數聲尖叫,卞牛醫倒在血泊裡。

  及至東廂房紫霞持燈奔出,那人已抽身逃走。紫霞用燈光照見父親,撇掉燈抱住父屍大哭。

  燈光照著的地方,有一隻繡鞋……

  這一件疑案的整個過程,蒲松齡此時還並不瞭解。他在榴花軒翻閱著一大堆案卷。一宗宗撿起,一頁頁翻過去。

  案卷翻出畫面——

  濟南府大堂。公案上放著一隻繡鞋。秀才鄂秋隼跪在堂下,渾身發抖。知府大人玩弄、端詳著繡鞋。

  大堂上肅靜無聲。忽然一聲驚堂木的脆響。兩班衙役的堂威也跟著起來。

  知府一喝:「鄂秋隼。」

  「學生在。」

  「你為何殺人?」

  鄂秋隼驚恐萬分:「學生沒有殺人,學生從沒有殺人,學生不敢殺人。」

  「你還抵賴。你說你沒有殺人,那卞牛醫是誰殺的?」

  「這……這學生不知。」

  知府一拍公案:「你與卞紫霞既然互相愛慕,卻不修棧道就暗度陳倉,連媒人也不找一個就想私下苟合,作為秀才,已經無禮在先。人家紫霞姑娘既然已經給你繡鞋為信物,就已經屬意於你,你又何必殺了未來的岳父?」

  鄂秋隼戰戰兢兢:「沒有。大人,學生沒有私索繡鞋在先,更沒有殺人在後。」

  「這麼說,你是不肯承認了?你敢不敢和苦主對質?」知府大人問。

  「學生敢和苦主對質。」

  知府掣下一簽:「帶卞紫霞。」

  紫霞上堂,泣不成聲。

  知府:「卞紫霞,你認識他嗎?」

  「認識。」

  「他是鄂秋隼嗎?」

  「是的。」

  「你倆有什麼話說?」

  紫霞嗚咽:「鄂秋隼,我與你無怨無仇,你為什麼要殺我爹。」

  「姑娘你誤會了,你、你誤會了……」鄂秋隼又氣又急。

  紫霞大哭:「是你,就是你。就因為那晚上沒有依你,你才忍心下那麼狠的毒手。你如果下毒手下在我身上,我不怨你,可是你為什麼殺我爹呢。」

  鄂秋隼本是厚道之人,一時張口結舌,無話申辯。

  紫霞悲聲大放:「就算我那晚上沒有依你,你不是拿了我一隻繡花鞋去,咱們後會有期,你為什麼就、就起了殺心……」

  「這、這、這真是沒有的事。」鄂秋隼不知如何解釋。

  紫霞淚眼婆娑:「爹,女兒不孝,因為女兒才害了你,女兒不孝……」

  知府見鄂秋隼已經理屈詞窮,便一拍大堂讓被告聽判:「罪犯鄂秋隼因情生奸,因奸不遂,抱怨轉殺他人。罪證清楚,案理分明。本官判鄂秋隼死刑。」

  「大人,冤枉啊,學生不服。」

  知府冷笑:「再打你一頓你就服了。拖下去。」

  「我要申訴,我要向山東按察司申訴……」

  大堂裡迴響著鄂秋隼不屈的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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