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悲哀的黃昏。
天空密密地織著破魚網一樣的暮靄,不肯透過一絲溫暖的色彩。往日那橙紅的透著生機的陽光消失了,天地間都是陰暗而又懶散的死灰,懨懨的,讓人沉重。
我不能心甘情願地以我的存在給人們提供一個惋惜的故事,令善良的人們在歎息中去無休止地咀嚼這份痛苦;今無聊者在茶餘飯後增加些足以讓他們眉飛色舞的談資。可是能阻擋得了嗎?向來都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的。夏菲無可奈何地想。
宿舍裡空蕩蕩的,燈沒有開,暗暗的,透著幾分陰森。
彷彿大夢一場,已無法去追尋那個完整的場面,那幾乎全是些碎片,就像一個光潔如玉的圓盤跌落在地,失而不能復得。
夏菲頭疼欲裂,冷汗淋漓,腦袋像被龍捲風旋著,旋著,然後颼地掠了出去,茫然不知所歸。
月上枝頭。
一時間,明星皓月,交相輝映,照徹宇宙。淋沐在這清輝裡的萬物,清清靜靜,又氤氤氳氳。院內的白楊、銀杏、桂花,也都現出了原形,又隱遁了色彩,真真切切,又如夢若幻,一片惟恍惟惚的境界。
夏菲站在窗前,像承接霏霏甘霖,任月光向她整個身心傾瀉下來,再由身心向四周潑灑開去。恍惚中,時空消失了,物我的界限消失了。整個身心與明月、萬物融為一體,充滿了恬淡、恰悅和安詳。剛才的恐懼驚慌不見了,往日的恩怨悲歡、煩惱瑣屑也淡化了,消失了。便只剩下了一片明亮的心境,明亮的光華……
這難道就是那種所謂的撣悟境界?
這難道就是自己要尋找的那種超越與解脫?
然而,這種感覺僅僅是一個剎那。靜持不久,再把這種感覺回味拉長,便會隱隱感到一種跌入深淵的大大的虛空。一種難耐的渴望隨之悄然而生,哪怕是一種痛苦的打擊,也極富誘惑。
自我的失卻來得竟如此之快,又如此令人心悸!
於是那些凡思俗念又一下子湧滿了心頭。眼前模糊的景象也一下子變得既近又遠,那達到極致的清涼靜寂之美也變得寒峭徹骨起來……
天堂的路有多遠?
天堂裡有沒有車來往?
日記再也不能寫下去了,把它們點燃吧,讓它們隨著自己的靈魂飛揚吧!
火蔓延起來,藍色的火苗跳躍著,如幾個神話中勾人心魂的鬼魂,跳著歡快的舞蹈。
看著自己曾經鮮活的每個日子被火苗吞噬,淚水無聲地溢滿了夏菲的臉頰。那些平凡而又可愛的日子再也不復存在了!
對眷戀的人倒是該為他們留下片言隻語,就像要出門前,總愛習慣地打個招呼:「媽,我走了。」
但是,也沒有什麼必要了。
人,一旦淪落到不能自拔的地步,希望的倒不是人們的理解和同情,而是讓他們憎恨,絕望地憎恨……
火苗漸漸小下去,好像延口殘喘似地又猛竄了一下,便滅掉了,只剩下一堆黑灰,一堆沉默的死寂。夏菲的精神也好似這火苗一下子蔫掉了,如墜入了一個深深的淵底,四面是令人絕望的黑暗。
「當當……」教學樓上的大鐘響起來,好似一隻綿軟的手把夏菲從沉思中牽引出來,她不禁打了個激靈。時間不多了,出去學習的同學快回來了,真想等等她們,和她們聊聊,聊到地老,聊到天荒。
夏菲環視了一下這間曾寄存過她兩年青春歲月的屋子,感到一種壓迫感從四面襲來,令她不勝恐慌。她知道,自己已經把自己推到了絕境,回頭已是無路可走了。只有跨出一步,她才能進入一個空靈的世界,那裡的靈魂是來去自由的。
被一種莫名的衝動慫恿著,夏菲急忙站起身,換上那套她極喜歡的紫色衣裙,認真地給自己化上一點淡妝。鏡子中的她如一支閃著清光的靈芝草,冷艷襲人。
夏菲被那種莫名的衝動挾帶著,走出了房門。整個走廊裡暗暗的,好像一條深深的隧道。走廊裡靜悄悄的,她清脆的腳步聲「卡噠、卡噠」地響過,讓人心裡不禁發緊。
順著樓梯旋轉而上,夏菲在最高層停住了腳步,樓梯到了盡頭。天窗似一張誘人的大口張著。一架梯於恰到好處地擺在那兒,本來平時這兒沒有梯子,只是這幾天修樓頂,才臨時搬來的,而正是它延續了通向天堂的路。
夏菲怔怔地看著它,彷彿這就是通向那個空靈世界的台階。她用纖纖細手牽起裙角,邁著款款碎步踏上去,一步步踏上去。身體有種失重的感覺,輕飄飄的……
終於站到了樓頂上。從這兒可以俯瞰整個校園。那些燈光通明的窗口好似一張張誘人的笑臉。忽然,那張張笑臉又變得猙獰起來,夏菲心裡不由得一縮。
驀地,一個輕飄飄的聲音在夏菲耳邊響起:
「孩子,來吧,牽住我的手,你就到了自由世界,這裡有輕輕的流水,有柔柔的白雲。」
是誰的聲音?
夏菲仰望黑魆魆的天幕,努力地睜大眼睛張望著。
是聖母在叫我嗎?
啊,大慈大悲的聖母啊,我願做你溫馴的孩子,帶走我吧!
夏菲像是急著去牽住聖母的手,她張開雙臂,身子向前傾去。整個嬌小的身體似一枝帶著露珠的鮮花,從黑暗中陡然跌落,輕飄飄地往下墜……那些充滿溫暖、歡笑的窗口也未能打動她。她微笑著,好像離聖母愈來愈近,好像已觸到了那神聖的手指。她的整個身體飛舞起來,靈魂也飛舞起來。悅耳動聽的聖母讚歌在空中飛揚……
一聲淒厲的叫喊撕破黑黝黝的天幕,傳得很遠很遠……
遠方的天空中,一道亮光探過,轉瞬便消失了。
幾個下晚自習的女孩說笑著走過來。
一個女孩突然驚叫起來,指著天空對同伴們喊:「你們瞧,流星,流星,哎,人又少了一個。」
夜,驟然沉默下來。
月亮隱在了黑雲後面,星星也四散逃逸。醞釀了一天的秋雨,終於飄灑下來。
雨絲漫漫,一片夜晚的朦朧,讓人失魂落魄。不知所措。
過去是湖,
回憶,是掠過湖面的白鷺,
總是驚起朵朵憂傷的浪花。
無夢的日子裡,孫寧就像脫軌的火車,或懸在空中,或僵臥平野,總是抓不到最後的意義。
遠去的意念已溺死於無水的河岸。
他便只能在無奈中為自己用書本堆砌一個小小的心靈之壁,在勤奮與孤獨中盡力磨蝕關於他和冷眉的記憶。準備考取研究生,不再是他最初遠大理想的延伸,而是成了他逃避現實的最好去處。
只有躲在黑暗裡,他的心靈才能自得。
然而,每到夜闌人靜,疲憊不堪地從書堆中抬起頭,望著燈火凝眸的夜色,他總會回溯過去,反覆咀嚼那段依稀可辨的時光。
再次走過那條似曾相識的小徑,孫寧才真正深切地意識到自己失落了什麼。在幽遠如夢的日子裡,他和冷眉曾經攜手走過這裡,她明月般的笑靨在身邊拂拭不開的層層夜霧中閃爍,光燦燦的。
那隨著不同日子的斗轉星移,象徵著某些命運的改變,深刻的改變。
當孫寧再次面對冷眉時,兩人彷彿已遠隔千里。一次,由於播音耽誤了吃飯,兩人便同去吃麵條,同樣的境遇卻如隔世一般遠了。麵條一端過來,心裡竟做賊似地發慌,怕著也盼著那故事重演——卻沒有。兩個人只是匆匆地吃了,匆匆地散了。
孫寧重又回到播音室,關了門,一個人呆坐著,看著空空蕩蕩、寂寞如墳的屋子,覺得心裡發沉,蹦跳著要往下掉,好像裡面有一條大魚,離了水,張著嘴鬧著要吸氧。
孫寧一時覺著心裡難受,便信手點燃一支煙來抽,在升騰的煙霧中,漸漸地感受到一種軟綿綿的溫暖。
月華如水,思緒猶如脫僵的野馬一發不可收拾。
曾經認為一份承諾便是一份依戀,一句誓言便是一種永遠,而在轉身的剎那間,發現承諾已改變往昔的容顏,那種淡淡的語氣裡原是一種深切的情傷。剎那間時空凝固,剎那間心涼如水,剎那間感覺頓逝。
逐漸甦醒,卻沒有勇氣面對沒有承諾的生命。
沒有承諾,不再把依戀當作情懷的歸宿。沒有承諾,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切都不是自己的。於是像撒哈拉沙漠裡那個手執橄欖枝的人,站住了,定定地想,再一個人走向只通一個人的路,追求承諾之外的關注,承諾之外的生命。
沒有承諾,生命中許多的笑與淚,不再被任意揮灑,許多眼神也流連成一道遙遠的風景線。
沒有承諾,只能自己握住自己的手,自己為自己斟滿快樂飲盡哀傷,自己為自己撐開一方暗空。
沒有承諾,把生命不再視作一種夢幻的結晶,只是仔仔細細地審視,清清純純地追求,掩住淚積的情傷,埋葬往昔並不屬於自己的歡欣,收藏一份被拋卻的承諾。
沒有承諾或許是一種遺憾,但遺憾未必不是一種美麗,何況,沒有承諾,原本就是一種真實的生命。
愛戀的歲月忽悠著變成了一種無盡無期的永恆,裝點冬季寒夜的星星和夏季的月亮去了……惟留下孤獨被握緊,就像握住自己心靈永祭的愛情墓碑。
空洞的屋子裡,懨懨的日光燈下,孤獨的一個人消受著寂寞。
別說你已被改變只有失意
心有千千結萬般相思
雖有一些回憶在心頭
別說你沒有心情結束憂鬱
所有的傷痛留給自己
鎖在沒有人去的小屋裡
寂寞讓我想清楚許多往事
我有我的灰色回憶
我會隨緣我不猶豫
請你告訴我哪裡的天空不下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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