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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長城線上



  西北野戰軍八月五日進到榆林前線,六日拂曉打響,東起禿尾河邊上的神木、府谷縣,西到長城跟無定河相交處的波羅堡,全線向敵人進攻。經過日夜的猛烈戰鬥,消滅敵人兩個團、兩個營和四個縣的反動地方武裝以後,西北野戰軍各部,紛紛向榆林城下挺進。接著,對它舉行了兩個通夜的圍攻。

  我軍總是夜間攻擊;白天主攻部隊撤退,只留少數部隊堅守已經奪取的城郊陣地,監視敵人。

  第三天拂曉,主攻部隊撤退的時候,周大勇率領的第一連被留下來,協同兄弟部隊,堅守榆林城西郊的陣地。

  周大勇爬在一個土丘上,觀察了一下周圍的情景。黃沙丘上,到處都是發黑的彈坑;許多工事和交通壕,都被炸垮了。他身邊一排柳樹上的枝葉,都讓子彈打光了,晚上棲居在樹上的小鳥都被子彈打死,掉在樹下。周圍有幾棵大樹,讓炮彈連根掘起摜在一旁。晚上戰鬥原來這樣激烈!

  太陽露頭的時光,敵人開始了猛烈的轟擊。炮彈撕扯空氣,發出撕心裂膽的怪嘯聲。炮彈炸處,火光升騰,飛濺的泥土唰唰落下,硝煙熏得人眼睜不開!

  周大勇滾下土丘,穿過煙霧,跳到工事裡,喊:「同志們,準備手榴彈,敵人要反撲咯!」

  戰士們緊張地在戰壕裡活動起來。

  敵人反撲的兵力並不多,因此很快就被擊退。

  敵人不間斷地轟擊,不間斷地反撲,一直鬧騰了六個鐘頭,但是毫無結果。

  晚上,我軍又向榆林城發動了攻擊,槍炮聲像狂風一樣裹住了榆林城。敵人在城牆上驚慌地吼喊,還把棉花、羊毛、被子蘸上油,點著,扔在城牆外,火光包圍著榆林城。

  周大勇率領第一連戰士,抬上雲梯,向榆林城西門攻擊。他們攻擊到離城牆百十來公尺遠的地方,突然,從泥水裡滾過來一個營部的通訊員,拉住周大勇的衣服,說:「營首長命令:你連撤回進攻出發地。」

  周大勇渾身是泥,口乾舌燥,心火挺盛,直想揍通訊員兩拳頭。他嗓子沙啞地問:「為什麼?」

  「誰知道!反正是營首長的命令。」

  第一連的部隊撤回進攻出發地。

  周大勇爬在泥水裡,炮彈在他周圍爆炸,泥土、樹枝、石塊,唰唰地落在他的背上。他恨恨地咬緊牙,血在全身湧流,胸膛裡像有什麼東西要炸裂。他想:「撤退!搞什麼名堂嘛!」

  這時候,周大勇聽見爬在他後邊的擔架隊員——老鄉們,在嘰哩咕嚕地議論:

  「咱們隊伍不打榆林啦?」

  「誰說不打啦?你再胡說,我就要抽你的筋!」

  幾個黑影蹭蹭蹭地爬到周大勇身邊。

  「連長,為什麼撤退?我們非打上去不可,非剝掉這幫賣國賊的皮不可!」馬全有的聲音。

  「連長,我們死也死到榆林城頭上!」李江國滿肚子的怒氣。

  周大勇用拳頭在地下一捶,說:「你們擠到這裡想挨炮彈?命令撤退就撤退!去,掌握部隊去!」

  敵人接二連三地打起了照明彈。照明彈像大電燈一樣掛在天空,把城郊我軍陣地照得亮堂堂的。敵人趁著照明彈的光亮,用各種炮火猛烈地射擊。炮彈爆炸的火光像閃電一樣撕扯夜空。

  周大勇一陣爬在稻田裡,一陣跳到水渠裡,一陣在黃沙中匐匍前進,一陣彎下腰躍進。他朝左邊跑了幾十公尺,跟教導員張培碰了個面對面。張培扭轉身,說:「正要找你,來!」

  他的左手纏著繃帶,不能匍匐運動。彎下腰,冒著密密麻麻的子彈,像飛的一樣,向後跑了幾十步,縱過水渠,跳下□坎,爬到一塊凹地裡。他的動作那樣迅速輕巧,連周大勇都驚服了。

  張培跟周大勇並排爬著。

  周大勇問:「教導員,部隊撤下來了。是不是馬上還攻擊?」

  「倒楣的地方!泥水簡直把腸肚泡成了漿糊!大勇,我們野戰軍全部要拉走!」

  周大勇倒抽了一口冷氣,腰往起一弓,像是要蹦起來,急問:「全部撤走?」

  張培輕輕地把周大勇的脊背壓了壓,說:「不要急,部隊是要全部撤走。——瞧這討厭的照明彈!要趕緊設法把傷員救護下來。——敵人從西面來的援兵整編三十六師,沿長城兩側向榆林城急進,現在已經進到離城二三十里的地方了。我們撤走,馬上就撤走!」

  周大勇牙齒咬得吱吱響,說:「我們攻了幾天幾夜,部隊也有傷亡,莫非就能白白地便宜了敵人?」

  張培說:「怎麼白白地便宜了他?我們從榆林城郊撤退是為了更好地打擊敵人呀。」

  一溜一行的戰士,從周大勇他們的身邊往後走。他們有的抬著重機槍,有的背著小炮。後邊有馱炮騾子的叫喚聲,大約,炮兵們正從泥水裡把那些大炮往後拉哩。

  張培說:「團長命令:主力部隊撤退的時候,我們營擔任掩護。我們營撤退的時候,你們連擔任掩護。你們連完成任務撤退後,往北走三幾里地就是長城。團長說,派個騎兵通訊員,在長城邊那棵大樹下跟你們聯絡。記住,撤退的時候要沉著機動!」

  周大勇回到本連陣地上,跟王成德咬了一陣耳朵,就召集幹部佈置掩護主力部隊撤退的事情。

  不大一陣工夫,除了少數掩護部隊,西北野戰軍的全部人馬便無影無蹤了,他們像乘著沙漠裡刮來的風飛掉了,也像是突然入了地。

  周大勇說:「老王,快到我們撤退的時刻了。這裡有七個傷員,兩挺打壞了的機槍跟一門小炮,你把傷員和壞武器先帶下去追趕部隊。我把犧牲同志的屍體掩埋以後,嘩地就撤下來了。」

  「對。這麼辦,部隊撤起來利索。」

  王成德撤退下去二十來分鐘之後,周大勇又擊退了敵人一次反撲。

  周大勇完成掩護任務以後,拖著部隊朝北走了三里多路,到了教導員指定的聯絡地點——一棵大樹跟前。

  榆林城牆上明晃晃的火光還能看見。敵人還加緊射擊著,流彈在頭上嘯叫。

  周大勇派通訊員到處尋覓跟他們聯絡的人,不見蹤影。猛然,他聽見戰馬顫抖的嘶叫聲。

  周大勇帶著戰士們順著馬的叫聲跑過去。他用電筒一照:

  騎兵通訊員直挺挺地躺在馬頭下,馬韁繩纏在胳膊上,槍扔在一邊。通訊員中流彈犧牲了!周大勇心裡涼冰冰的了!

  戰士們掩埋了通訊員。

  周大勇跟自己的主力部隊在一塊的時候,就是敵人遮天蓋地的撲來,他心也是穩當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滿不在乎。如今,他身上寒森林的,心裡發毛,頭髮一根根地豎立起來!他焦灼地問自己:部隊轉移到哪兒去了呢?天黑地暗,張口看不見牙齒。咦!在這風沙漫天的長城線上,該怎麼辦呢?往哪裡走呢?主力部隊順長城朝東撤退了麼?去到那裡幹什麼?部隊順長城往西去了?增援的敵人是從西邊來的,我們主力部隊大約是去打敵人援兵咯。可是張教導員臨撤退前交代任務的時光,沒有半個字說到「打援」的事!周大勇心裡毛熱火辣地發躁。啊,在深不可測的夜裡,隱藏著多少難以料到的艱難和危險呀!

  他讓通訊員照著電筒,找尋前去的部隊用石灰撒下的路標。毫無希望——收容隊早把路標都擦了。有的戰士爬在地上,用鼻子聞著,因為大部隊過去就有騾馬的糞尿味,可是一切努力全是白費力氣!

  猛地,沙漠裡刮來狂風,狂風扯起滿天黑雲彩,砂石打得人臉生痛。不是好兆,風是雨的頭。果真,遠處的天邊打起閃,雷聲轟隆隆價滿天響。開初,大雨點趁著風勁,打著戰士們的臉,過會,大雨嘩嘩嘩地倒下來。風、電、雷、雨,擰成一股勁,吼著、閃著、響著、下著。戰士們讓風雨裹住,邁不動腳。……

  周大勇帶上戰士們,摸摸索索向前走去。天黑地暗。戰士們為了不掉隊,或者三五個人拉著一條綁帶走,或者把自己的白色手巾挽在身後的背包上,作為記號,使後邊的人可以跟上走。他們好容易走了六七里路,淋得渾身透濕,跌得滿身泥巴。再艱難,也得鼓起全身力氣朝前走。

  電光一閃,戰士看見前面閃來一片黑烏烏的東西,像樹林子一樣。嘿!他們可樂啦,大約前面有人煙,村莊。走近一瞧,果真是座小村莊。




  周大勇想把部隊拖進村子,因為在這大風大雨的深夜裡,很可能摸錯路走進大沙漠,也可能搞錯方向,跟敵人「遭遇」。

  周大勇讓戰士們蹲到野外,他帶了幾個幹部到村邊偵察。

  村子裡頭,有幾十間破房子,門都死死地關著。聽不見狗咬。沒有活氣。其實呢,家家戶戶的老鄉,都吹熄了燈,捂著孩子的嘴,耳朵貼住門縫、窗眼,聽動靜。他們提心吊膽地生活在恐怖裡:在這兵荒馬亂的日子裡,誰曉得哪一刻有家破人亡的禍事落到誰頭上!

  周大勇派出了警戒,把部隊拖進了村子。

  村子西北角上有個破爛的小廟,周大勇把支部委員王老虎、李江國、馬長勝、馬全有、三排長任世興,召集到小廟裡開會。

  周大勇擰了擰褲腿上的水,又擰帽子上的水。他懶得說話,一肚子的火氣跟不滿意。他想不透,部隊打了幾天幾夜,榆林城外圍據點都肅清了,眼看城也快攻破啦,可是來了一道命令讓撤退。這是幹什麼嘛?說是援兵來了,援兵來了就打援兵吧!「圍城打援」的辦法,不是常使用嗎?偏偏要撤退!

  哪裡還不是一樣打仗?

  王老虎持著槍,站在雨地裡,輕輕地吹著口哨,像是覺得淋雨是挺痛快的事。馬長勝靠牆蹲在地上不吱聲,牙齒咬得吱吱響。馬全有一蹦坐在供桌上,焦急地用拳頭敲打神像。他滿身是火,他需要的是激烈的戰鬥和緊張的行動。李江國呢,一會把手電筒拿出來玩弄,一會又把帽子摘下來戴上去,像是肚子裡有什麼東西憋得他不能安生。他問:「老虎,你總是常有煙葉的,來,捨出來一星半點。我這嗓門呀,哎呀,我的姥姥,癢得就沒法兒說了!」

  王老虎說:「煙葉?腸肚都讓雨水泡成了豆腐腦!」

  馬全有說:「江國,沒煙抽能死人的事,我還沒見過。你將就點吧,別來那麼多的窮講究!」

  李江國說:「罷,罷,罷!不抽了還不行?」

  馬長勝說:「江國,你不咋唬,別人不會拿你當啞巴看。」

  三排長說:「算啦,你們總是有勁爭吵,聽連長說吧!」

  周大勇把張培在撤退時光對他講的話,又從頭到尾想了一遍,還是想不出頭緒。他說:「同志們,看來,我們部隊並沒有去打敵人援兵。」

  這才是真正讓人吃驚的消息。馬全有蹭地打石供桌上跳下來。李江國咚地蹲在地上。連那沉著出名的王老虎,也朝連長跟前挪近了半步。每個人心裡墜上了一塊大石頭!沒人說話沒人吭聲,像是大夥兒都緊閉著呼吸。雨唰唰地下著,風嗚兒嗚兒地怪叫。黑夜把世界裹得嚴嚴的!

  周大勇合計:自己心裡窩火,幹部們又這樣發躁,那戰士們又會怎麼想呢?領導工作者的責任感,壓住了他翻騰的感情。他說:「同志們,不用著急!」

  馬全有冒火了,說:「榆林城也不打,援兵也不打,這是……嗨!」他直跺腳。

  李江國說:「是呀!這也不打那也不打,一股勁地步,走,走!」

  周大勇鼓起全身力氣,讓自己說話聲音堅定:「我們部隊作戰原則,同志們又不是不瞭解。上級說,我們部隊轉移是為了更有力地打擊敵人。我們要相信上級說的話。我們走,去趕主力部隊。興許,我們很快地趕上部隊;興許,要費一番周折才能趕上部隊。反正不能盡揀好的想,我們要多從不利的方面去划算。同志們,說長道短吧,千斤擔子是擱到我們肩上了。」他籌思一下,又故意說:「我們脫離開主力部隊,就會有人害怕敵人?反正天塌地陷我也不怕。」

  李江國馳溜站起來,說:「誰又怕呢?我們多會也沒有把國民黨那些個灰鬼放在眼裡!就說一時趕不上主力部隊吧,天底下有的是路,咱們走,碰巧了就揍他。讓蔣介石翻翻他們的家譜,看他們是什麼『種』,看他們是不是我們的對手。」

  馬全有雙手往腰裡一撐,硬梆梆地站在那裡,接住李江國的話尾說:「敵人又不是三頭六臂!我們肩膀上長著一顆腦袋,有兩條腿一支槍,怕他才有鬼!走!打!」

  馬長勝說:「打,打!你倆是鐵匠出身,光會打!」

  三排長說:「對呀,走也要有個走法,打也要有個打法!」

  王老虎持著槍來回移動腳步,有時用腳輕輕踏地下的泥水。他不像李江國那樣慷慨激昂,也不像馬長勝那樣因心急性子倔而臉紅脖子粗。他說:「江國、全有,雨嘩嘩地倒,還熄不了你們滿肚子的火氣?如今,咱們當緊的任務是告訴每一個黨員:團結大夥兒,堅決去趕主力部隊。我們只有走,走,走!要是碰到敵人,能消滅就消滅他;要消滅不了他,拔起腿就走。沉住氣,不能蠻幹。」

  周大勇說:「反正我們人少,坐無形走無蹤,要打就打,要走就走,利索得很。可是老虎也說的對:不能蠻幹。蠻幹,我們的鼻子和眼睛就要調換位置。江國和全有說的話,有一點是正確的:不管情況怎麼嚴重,不論什麼打熬壓到我們頭上,我們都經得起。同志們,我們要向戰士們說清:我們主力部隊撤退,是有道理的。我們打仗,就要在我們想打的地方打,就要對我們有利才打;要是對我們沒有利的話,我們寧願意和敵人轉山頭繞圈子,也不打!」

  李江國說:「連長!這些作戰的道理誰不懂呢?可是碰到實際問題人心裡就過不去,腦子裡就轉不過彎——」馬全有打斷李江國的話說:「拉倒!提個頭就行,看把嘴唇磨薄了。」

  王老虎說:「反正我們要加緊做工作。前幾天補到咱們連隊的新戰士李玉明,哭鼻子了。是害怕呢,還是有別的原因?

  問死問活他也不吭氣。咦!他像是把舌頭咽到肚裡去了。」

  三排長問:「李玉明?就是那個陝甘寧邊區的子弟兵吧。

  不用問,部隊從榆林城下撤退,他也窩了滿肚子火!」

  周大勇說:「老虎,你操心幫助李玉明那個小青年。」

  開罷會,周大勇他們朝村子裡走去。

  轟隆隆地響了幾聲雷,雨又下得上勁了。雨呀,披頭蓋腦地澆下來,順脖子灌進去;濕衣服貼在身上。周大勇趁著打閃,看見戰士抱著槍三個一堆,五個一塊,背靠背,坐在泥水裡。他們睡得很香甜。班排幹部,有的在隊伍旁邊來回走動,有的脊樑貼牆站著打呼嚕。

  李江國跑來報告:「連長!有辦法,有辦法,我請來一位老鄉。他給我們主力部隊去作嚮導,剛返回來。」

  周大勇把那位老鄉詢問了一陣,搞清了主力部隊行動的方向,就向同志們喊:「站起來!」

  戰士們從泥水裡站起來。

  「啊喲,睡的多死啊,再不起來就泡成酸菜啦!」

  「起床了,你們還磨蹭什麼?」

  「開飯了,好幾個菜,誰起來遲了可沒份兒!」

  「扯淡,泥水裡多睡會兒也好哇。誰在咋唬?」

  「你還迷離馬虎,連長講話啦!」

  周大勇說:「同志們,你們坐在泥水裡,苦不苦呢?苦。但是我們再苦也不能驚動老鄉們。同志們,我們現在就走。誰肚子餓,就把自己面袋裡的麵粉掏出來生吃上幾把;要喝水,路邊有的是雨水。」

  一個戰士問:「現在就吃點東西嗎?」

  周大勇說:「不,邊走邊吃。」

  周大勇帶上部隊,踏著泥水,順長城邊的一條小路走去。

  他們走了五六里路,就聽見槍聲。眨眼,又聽見有幾匹馬狂奔著跑來了。周大勇讓戰士們截住那幾匹馬,一問,原來他們是我軍「勇敢部」的騎兵偵察員。

  一個偵察員問周大勇:「你們是哪個單位?『英雄部』?好,那你趕快向南,朝我們邊區走。快!敵人擁上來了。再有個把鐘頭天就大亮了。同志!我們有任務,先走了。」

  幾匹馬嘩嘩嘩地朝東南奔去。

  跟隨著猛烈的射擊,敵人惡瘋瘋地從西北面壓下來了。周大勇很奇怪:這是哪一部分敵人?這樣瘋狂,進攻這樣積極。

  走!跟敵人粘住就糟糕了!他急忙率領戰士跑步向東南插去。

  可是一股敵人追近了他們,展開兵力包圍他們。敵人像野獸一樣嗥叫,手榴彈也投過來了。……

  周大勇率領六十多名戰士,且戰且退。……

  周大勇跟他的戰士雖說跳出了敵人的包圍圈,可是失去了時間,他們沒有在天明以前遠遠地擺脫敵人。敵人緊緊地追趕著他們,用炮火封鎖他們撤退的道路。

  周大勇因狂暴的憤怒而發火:「兵來將擋!他媽的,就算敵人滿身是嘴,又能吃幾個人!」




  戰鬥中,情況是瞬息萬變的。

  拂曉,周大勇率領戰士們,剛擊退了追擊他們的敵人先頭部隊,突然身後打響了。他扭頭朝後看,千百顆發光子彈,正迎面射來。敵人從他們身後一百公尺的地方橫著往過插,敵人的身影可以清楚地看見。

  周大勇腦子飛快地轉動了一下:「敵人插到我們後邊了!」

  他的心緊張地提到喉嚨門口了,臉唰地變得鐵青,眼睛眉毛都立起來,全身的血直往頭上衝,脖子上一根根青筋暴起來。敵人插到他們後邊。敵人想用這突然的動作,猛烈的火力,麻痺他們的思想,打消他們的判斷力,摧毀人民戰士的意志。這時周大勇彷彿聽到團長趙勁站在他身後向他喊:「周大勇,現在,你的聲音,你的動作,你臉上的表情,都是幹部和戰士們最注意的。現在,勇敢、沉著,就是最大的本領,最大的智慧。」

  周大勇命令:「就地射擊!」各種思想像閃電一樣閃過周大勇的腦子。他看了一下戰士們。這時,要是有一個人驚叫、亂跑,那麼這一個人的動搖便會出賣勝利,出賣所有的同志。但是,沒有一個這樣動搖的人。戰士們都沉著地趴下射擊。周大勇又一次感覺到:掌握在自己手裡的這一支力量是強大的,不可摧毀的。

  戰士們是英勇的,可是在這緊急的情況下,他們非常需要指揮員鎮靜的命令聲和響亮堅定的鼓勵聲。

  周大勇迅速地指揮戰士們佔領了幾塊高地,就地抵抗。他向戰士們喊:「我在這裡!」指著腳下的土地,像是表示決心似的。「同志們,立功的時候到了!」這斬釘截鐵的聲音把戰士們一切軍事教養、紀律觀念、階級仇恨更充分地發動起來了。「射擊!向敵人射擊!」戰士們這壓倒一切威力的喊聲,又有力地鼓舞了周大勇。周大勇分明地感覺到戰士們所有的力量都傳到自己身上,使自己變得非常高大、有力。

  周大勇清楚:在任何危險的情況下,你的全部忠誠,能讓你不想到個人而想到事業、任務和戰士們,那麼你便能保持沉著、冷靜和頭腦清醒;你便能勇往直前,以無限的勇氣壓倒敵人,成為出眾的英雄。他把帽子推在腦後,敞著衣服,提著駁殼槍,眼裡射出了嚴厲兇猛的光芒。他剛勇得像一尊鐵像。

  周大勇把勇敢和鎮靜交給了戰士們。

  仇恨敵人的情緒控制了周大勇和戰士們。目下大伙只想一件事:向敵人射擊。

  太陽快出的時光,敵人三架美國造飛機趕來了。敵機怪叫著俯衝掃射、投彈。敵機這樣瘋狂:俯衝下來時,擦著樹梢把地上的濕沙子都扇起來了。敵人把鋼鐵拚命地往周大勇他們頭上傾倒。各種重炮彈撕扯空氣,發出怪嘯聲,爆炸了,塵土、石頭、彈片四外飛濺,黑煙柱頂住了天。飛在高空的子彈「日日」地怪叫,打在身邊的子彈噗——噗地鑽到土裡,土地被子彈打得冒起一朵朵的土花。戰士們周圍的土地像一鍋開水在滾。大地在戰士們肚皮下,猛烈抽縮、抖動。他們趴在地上,就像趴在大浪中的破船上一樣。

  生死的鬥爭,壓倒了人的一切日常情緒。目下,周大勇的一切想法都變得非常簡單:堅決而巧妙地打開一條生路。

  周大勇跑到一棵大樹下,眼睛飛快地向周圍一掃:正前方的敵人有些在射擊,有些在搶佔有利地形,有些正在運動,看來至少一個團;身後的敵人有些平腹端起衝鋒鎗掃射,有些抬上重機槍飛跑,有些在做簡單的工事,看來至少有一個營。周大勇掄著駁殼槍,冒著敵人密集的炮火來回跑著。他手裡掌握的一個留作預備隊的排,由馬長勝帶領著。他命令李江國帶領三十多個戰士佔領正前方的高地,寸步不退,向敵人反擊。又命令王老虎帶領兩個班扭回頭反擊身後的敵人,殺開一條出路。

  王老虎接受命令後,左腿跪在地上,左手抓緊步槍,身子往後一仰,右手向前一揮,一聲不吭地帶領戰士們,向身後的敵人猛撲!

  周大勇跑到陣地中間最突出的一塊高地上。李江國在這裡指揮、射擊、吶喊。李江國這個身材高大的勇士,站在這裡像一堵鐵牆一樣。他的棉衣敞開,露出那又黑又髒的白襯衣。滿臉通紅,汗水直流。他這種英勇的姿態讓周大勇產生了一種堅定、自豪的感覺。他想,敵人面對著李江國這樣的人,還能佔到便宜嗎?他從心底裡產生了一種蔑視敵人的感情。

  周大勇問:「怎麼樣?」

  李江國睜著圓彪彪的眼,盯著正前方,頭也不回地說:

  「夠他吃喝!打退兩次進攻了。」

  槍榴彈在天空炸式一團團的黑煙。一眼望去,全是一片煙火。

  周大勇臥倒,兩隻手扶在地上,抬起頭觀察了一下李江國左右翼的陣地:左翼馬全有帶領一個班守在一個小廟邊;右翼剛指定的代理班長李玉明,帶領兩個戰鬥小組佔領著一塊墳地。周大勇看了這陣勢,想:「李江國是一個好樣的指揮員!」

  他喊:「李江國,老蹲在這裡還行?向敵人舉行短促的反衝鋒呀!」

  李江國狠狠地把帽子扯下來,擦滿臉的汗水,說:「抓住機會就揍他!」

  戰士們一直集中注意力向敵人射擊,只有周大勇向李江國喊著說話的時候,他們才注意到連長在自己身邊。戰士們覺得連長站在他們身邊,那就是不可摧毀的靠山。一股力量通過了戰士們週身,他們互相丟著興奮的眼色。

  周大勇望著戰士們,只見他們渾身是土,臉上漆黑。有些戰士肩上、背上都是混合著泥土的血,但是他們還趴在臥射工事中射擊。

  人剛走到危險邊沿的時候心臟猛烈跳動,可是當危險包圍了他的時候,他反倒思想單純意志集中,對本身生死問題全不在意。周大勇跟他的戰士們,現在的心情正是這樣。周大勇喊:「同志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用刺刀殺出個威風來!」

  戰士們喊:

  「連長,我們會結結實實地整治敵人!」

  「老虎嘴上拔毛,有他好受的!」

  「刀快不怕他脖子粗!」

  敵人炮兵拚命轟擊的時候,我軍戰士們抬不起頭,敵人步兵趁這機會向前爬;當敵人炮火一停止,二三百匪徒便向李江國據守的陣地中間撲上來了。等到敵人爬到我軍陣地前邊三四十公尺,李江國喊了聲:「打!」戰士們投出了排子手榴彈。煙霧騰起了,炸彈的破片在空中呼嘯。敵人有的連滾帶爬地往回退,有的死死地貼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

  這是短促反衝鋒的好時機。可是爬起來衝鋒並不是容易的事;端上刺刀眼對眼戳穿敵人的胸膛,更不是容易的事。

  李江國正要跳出掩體,周大勇已經搶先跳起來,用盡平生力量喊:「英雄們,衝呀!」他這喊聲像晴天炸雷一樣,嚇破了敵人的膽,激起了戰士們的威風。周大勇向前撲去,李江國也帶領著戰士跳出工事,向敵人撲去。煙霧、灰塵、喊聲、閃著寒光的刺刀……人民戰士的力量是這樣猛,這樣不可抗拒,好像,這不是一二十個人民戰士的衝擊力量,而是成千成萬人民戰士的力量統統集中到這小小的戰場上來了。敵人慌亂了,扭頭逃跑……敵人督戰隊用機槍掃射他們潰逃的士兵。但是,連死亡也堵不住那像潮水一樣倒流的人群。……

  猛烈的戰鬥是不間斷的。敵人督戰隊逼迫著士兵又向李江國陣地的右翼攻擊。那裡,兩個戰鬥小組支架著百十名敵人的攻擊。

  李江國說:「連長,你在這裡指揮,我帶一個班去增援!」

  周大勇攔住他,說:「我去!」他不容李江國分辯,就對身後的十多個戰士喊:「跟我來!」

  寧金山的臉擦傷了,他提著手榴彈跟同志們從工事中跳出來。周大勇看他蠟黃的臉上還有血,就說:「寧金山,不要去,休息一下!」

  「連長!我是來打仗,不是來休息!」

  周大勇很想命令寧金山下去。轉念一想:我們幾十個人能頂一兩千敵人的進攻,莫不就是靠這些英勇不屈的人麼?人很少,現在誰又能休息呢?只好讓他去。

  周大勇帶領戰士跑到右翼陣地的時候,敵人已經突破我軍陣地。李玉明正率領戰士們和敵人肉搏,六七把刺刀在敵人群中左衝右殺。……

  周大勇率領戰士趕上去,大聲喊:「共產黨員們,革命戰士們,殺呀!」

  戰士們聽到連長的聲音又得到新的力量支援,很快就把敵人壓下去了。

  過了幾分鐘,敵人又開炮轟擊了。炮彈爆炸聲,樹枝斷折聲。幾塊大石頭被炸成了碎片;一棵碗粗的樹被炮彈連根拔起,摔在一旁。泥土、彈片、石片,像暴雨一樣落在戰士們頭上。

  把敵人打下去了,這一回合我們總是勝利了,戰士們高興地向連長打招呼。

  有的戰士在議論:

  「好危險!」

  「危險?我們用刺刀把危險送給敵人了!」

  周大勇很喜歡戰士們這些豪勇的談話。他覺得,沒有他們,他周大勇是根本算不了什麼的;有了他們,他周大勇就可以移山開路,打遍天下。他雙手撐住土坎,緊張地觀察著。在戰士們看來,連長眼裡射出的那兩道光,就像兩把鋒利的刺刀。敵人要向前撲,那兩把鋒利的刺刀就會戳穿敵人的胸膛。

  連長,他是大伙的指望。

  戰士們挖了一條不很深的戰壕。周大勇順戰壕跑去。多怪!有的戰士吹大話,有的說些沒頭沒尾的笑話,有的戰士把自己被子彈打穿的學習本拿出來整理。有一個戰士在謹慎小心地修理他的壞鋼筆。他一面修理一面向身邊的戰友誇獎他的手藝,講述他這支鋼筆的來歷。有的戰士在爭奪那寶貴的紙煙頭。

  「多大的一個煙頭呀!一人抽一口,不准搶!」

  「同志們,有朝一日我當了紙煙公司經理,大伙都來抽煙,不要錢還管飽!」

  「好,說話算話,不能變卦!」

  一陣愉快、輕鬆的感覺掠過周大勇的心頭。這種感覺使他聯想起政治委員李誠說的話:一個無產階級戰士的意志力量,比敵人一個美械師強有力得多。

  周大勇順著戰壕向傷員跟前走去。

  代理班長李玉明剛給一個重傷員扎完了繃帶,正在說什麼。

  李玉明報告說:「連長,我槍斃了張連中!」

  原來敵人一突破我軍陣地,新解放戰士張連中,把槍一扔,向敵人舉起手。李玉明嚴厲地喊:「張連中!」張連中沒有回答,還舉著手。李玉明滿身的火直向頭上衝,他端起槍「叭」的一聲,張連中應聲而倒。

  李玉明望著周大勇,重複地說:「連長,我槍斃了他!連長,我心裡……」周大勇雙手像老虎鉗子似的,抓住李玉明的肩胛,盯住他的眼,說:「對,你作得對。無情地對付叛徒!無情地對付叛徒!」

  寧金山在一旁說:「玉明!難過什麼?經不起打熬的人,遲早總是要和我們分路的!」

  周大勇想:幾天以前,李玉明和很多陝北農民一塊參軍的那會兒,還笨手笨腳的。他第一次參加戰鬥時,趴在戰壕中抱住頭,屁股朝天,怕得要死。部隊衝鋒的時候,他沒有揭開手榴彈的保險蓋,就把手榴彈投出去了。可是現在,他變得這樣堅定、沉著。

  通訊員跑來了,他滿頭大汗,向周大勇報告:「王老虎說,請連長趕快帶上部隊撤退!」

  周大勇把陣地左右翼的戰士,都收攏在李江國守著的陣地中間的高地上。他喊:「同志們,背著傷員的同志走前邊,共產黨員走後邊,一口氣衝出去,不准掉隊!」

  李江國搶前一步,說:「連長,你們走,我帶兩個班掩護!」

  周大勇緊緊地握著李江國的手,說:「千斤擔子統放在你肩上了!」

  「連長,沒有金剛鑽,就不能攬這磁器擔。我敢擔起這個擔子,就有把握擔出個名堂!」

  周大勇說:「好。你支持十幾分鐘,就順著我們走的路線往下撤!」

  正是晌午,黃慘慘的太陽掛在頭頂。天空朵朵雲彩飛馳,地下霧騰騰的熱氣上升。

  周大勇帶上戰士們向西南撤。被王老虎攔腰斬斷的敵人正從兩頭猛攻,企圖堵死王老虎他們打開的缺口。……很快,兩頭猛攻的敵人就會合了。王老虎打開的缺口被敵人堵住了。周大勇看得分明,他趁敵人還沒有站穩腳,就冒著左右的側射火力,率領戰士們端著刺刀向敵人猛衝。殺聲、喊聲、排子手榴彈爆炸聲……敵人慌亂了,各自尋找有利地形。一個又粗又高的敵人軍官,光著腦袋,穿一件黃單衣,一手提槍,一手提大刀,像個黑夜攔路殺人的惡魔一樣,在煙霧中呼喊,想讓他的士兵像他一樣,挺起胸膛,阻擋我軍。周大勇一槍撂倒了這個敵人,帶領戰士們,踏著趴在地上的敵人衝出去了!

  很快地,李江國也帶領戰士們跟上來了。

  周大勇率領戰士們突圍以後,他看到,在這平漠漠的地方,白天要擺脫敵人是不容易的。

  周大勇心靈眼明地率領戰士們,搶先佔領了一個村子。他想:有一個村子作依托,便可以爭取時間,堅持到天晚。

  堅持到天晚就是勝利。




  村子裡到處都是子彈箱、國民黨士兵的爛鞋子、破軍衣、亂七八糟的棉花、衣服、雞毛、打死的牲口。燒起來的房子,冒煙吐火……老鄉們跑光了。

  戰士們到處找水喝。可是哪裡有一點水呢?敵人經過這個村子,把水喝光,把水缸打破。找水窖吧,國民黨匪軍把他們死去的十多個傷兵都丟到水窖裡。戰士們從拂曉到現在整整戰鬥了九個小時,米面屑沒進口,肚子餓得發燒,渴得喉嚨直冒火。

  戰士們坐在台階上,他們把面袋取下來,一把一把地把生麵粉往口裡填;嘴邊、胸腔的衣服上都是白撲撲的麵粉。有的人還苦中作樂:「多擦點粉,去扭秧歌!」

  周大勇進了村子,立刻和王老虎、李江國查看地形。這是一個有三十來家人的村子。村子周圍有一丈多高的圍牆。村北百十公尺遠,有一條東西橫著的溝。村東是開闊地。村西南五十公尺遠有一個小廟。小廟右側是一條沙梁。周大勇讓李江國帶領一個班配備一挺機槍固守村西南的小廟和沙梁。他跟王老虎帶領多一半戰士們堅守村子。戰士們緊張地掏槍眼,挖單人掩體、戰壕、避彈坑。

  周大勇爬在圍牆上看:敵人大概有兩個團的兵力從東、西、南三面向村子進攻。

  敵人幾十門大小炮,把成噸的鋼鐵向村子裡傾倒。蔣賊的美國造飛機也瘋狂地在村子上空投彈掃射。村子裡房屋倒塌了,燃燒著。地下的土被炮彈翻起來變成了黑色的。火藥味和灰塵嗆得人出不來氣。

  敵人盲目地射擊後,便舉行攻擊。敵人的兩次攻擊,都讓周大勇指揮的英雄們打垮了。接著敵人便一連十多次,用機關鎗趕著士兵們整營整連輪番不息地向上擁。

  周大勇站在陣地前沿跟戰士們並肩射擊。他身上湧起狂潮般的力量,臉像鍋底一樣黑,眼睛噴火,滿身泥土。槍彈在他頭上嗖嗖地飛過,他連頭也不低。他的耳朵讓炮彈震得轟響,聽不清子彈叫。猛的,五六顆重炮彈落在圍牆邊爆炸了,牆被打倒,氣浪把周大勇掀在一邊。他被深深地埋在土中,可是他從土中鑽出來一躍而起,喊:「同志們,共產黨員們,堅決打呀!」

  戰士直起身子投彈,有的跳出工事端著輕機槍向敵人掃射。

  「寸步不退!殺死敵人!」周大勇的一切情緒、想法,都緊緊地凝結在這一點上,危險的感覺,完全消失了。

  這時村西南小廟邊的戰士也在猛烈戰鬥,刺刀在陽光下閃光,戰士們的身影在炮火中閃動。……

  通訊員小成從李江國堅持的地方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報告:「連長,敵人突破小廟那裡的陣地……陣地……李排長說……說……」周大勇忽地轉身,一把扼住小成的胳膊,很凶地問:「你慌什麼?李江國說什麼?要增援嗎?」

  「不,不。李排長說,請連長放心,他會把敵人打下去,他會守住陣地的。他說,有他就有陣地!」

  周大勇又派小成告訴李江國:「要他再堅持一小時!」

  李江國指揮十二名戰士,打退了二百多敵人的六次進攻。

  敵人吃了虧,變得更滑頭了,不再瞎撲亂闖地衝鋒了。他們發動第七次攻擊以前,先用迫擊炮、九二式步兵炮摧毀小廟子。小廟的房頂被炮彈掀去了。敵人又用平射炮炮彈一層一層地摧毀廟牆。小廟牆壁被炮彈打成鋸齒形。碎磚塊、彈片陣雨似地落下來。

  李江國臉上很髒,淌著汗水,嘴唇擦破了點,流著血。在這一眨眼工夫就有成十次可能死亡的危險中,他腦子裡激盪起來:想唱歌,想喊,想大聲咒罵,保持不住情緒的平衡。可是,他一看戰士們,立刻一切個人安危的想法都飛了。「戰士們需要支持,戰士們望著我!」這想法給了他很大力量。他身材顯得格外高大,動作沉著敏快,神情嚴厲。

  他號召:「同志們,這是考驗我們骨頭的時候了!」

  他帶領戰士們用破磚把牆壘起來。……敵人炮火摧毀了牆壁,他們又壘起來,摧毀了,壘起來,……炮彈打得磚塊揚起,有三四個戰士的頭被磚塊碰破。李江國被炮彈掀起的氣浪摔倒了好幾次。小廟的木料也燒起來了,站在濃煙烈火中的人民戰士,猛烈地奮戰。

  李江國喊:「同志們!手榴彈、刺刀、石頭,有什麼武器用什麼武器。人在陣地在!」

  戰士們也像英雄的李江國一樣:什麼日常的情緒,什麼個人安危,都讓尖銳的生死鬥爭擠掉了。現在他們除了痛恨敵人、殺死敵人以外,沒有別的任何想法。

  戰士們沒有子彈了。一個戰士建議:「李排長,我去連長那裡領子彈!」

  李江國凶狠狠地喊:「連長又不會生子彈!」

  「可是沒有子彈……」「沒有子彈也要打仗!」

  這時候,百十個敵人衝到小廟門口。戰士們瞟了李江國一眼,李江國感覺到這眼光了。他喊:「不怕死的,來!」他帶著一股熱風率領戰士們衝入敵群,左衝右殺把百十個敵人攪得亂成一片,槍托、刺刀,猛擊猛打。敵人各自逃命,慌亂得互相亂撞。李江國生擒了一個敵人,拖進廟子,從敵人身上解下子彈,又繼續射擊。

  李江國奉命撤回村子。

  太陽,像是釘在西邊的天空,根本不動了。每一分鐘似乎都無限地延長了!

  步步進逼,敵人快撲到村子的東圍牆邊了。

  這工夫,王老虎爬在村東靠左面的短牆邊,指揮七八名戰士朝敵人射擊。

  王老虎不慌不忙地射擊著,槍不虛發,槍響敵人倒。他看見一個敵人軍官,在一個短牆背後時不時地伸出頭,觀察我軍陣地,說:「要瞧就瞧瞧吧,還能這麼偷偷摸摸的瞧!」便「叭」的一槍,把那個敵人軍官放倒了。他一邊打還一邊數:

  「一個,一對,一對半,兩對,……半打兒……」他在一個地方打三四槍,立刻轉移到另一個地方射擊。靠近王老虎的戰士,只見王老虎邊放槍嘴裡邊嘟噥,也聽不清他說些什麼話。可是戰士們的心,在王老虎手下跳得非常平穩。他們都照著王老虎的樣兒射擊。……

  戰士們正集中力量打擊村子東邊撲上來的敵人,另一股敵人突破了村西的圍牆。馬長勝指揮十一個戰士,想斬斷敵人的突破口,但是敵人一個連的兵力拚命地把突破口撕大,突進來了。十來個或是二三十個人組成的步兵群,搶佔一堆堆的廢墟、一堵堵的短牆、一座座的房子。不大一陣工夫,敵人佔領了村子的一半。火焰、黑煙罩住了整個村子。

  激烈的戰鬥,反映在周大勇臉上。他的臉色一陣通紅一陣發黑,一陣暴躁一陣發凶。他總不能相信,他這身經百戰的人和他的戰士,經歷了很多英勇的搏鬥以後,就能犧牲在這村子裡。他想起他曾經遇到過比現在危險十倍的情況,那時候眼看走到絕路上了,可是總殺出去了。目前的危險,又算得什麼?真靈驗,這想法,使他對面臨的嚴重情況又全不在意了。他全部力量又都集中在最緊要的問題上:堅持到天黑。

  周大勇指揮戰士們和敵人爭奪一尺一寸的土地。

  為了爭取一間房子、一堵牆、一堆廢墟,戰士都付出了血、汗;發揮了高度的頑強性和無限的忠誠。

  但是,周大勇跟他的戰士,終究讓敵人壓縮到村南段的四座院落中了。

  往常,周大勇打仗的時候,一遇到攻擊受挫或是部隊傷亡大了,他就冒火,壓不住自己的感情。因此,有時候他就不顧死活地跟敵人硬拚。目下,他渾身的血向頭上衝,可是他按住了心頭的三丈火,使盡力氣保持冷靜。這麼,情況越來越危急,他反倒越來越精明、清醒。

  周大勇仔細觀察了一下,現在敵我只隔幾堵牆;院子裡到處是死角,子彈、炮彈的威脅並不大。可是敵人扔來的手榴彈像下雹子一般,猛烈的爆炸聲像狂風一樣吼。

  周大勇,從這座短牆邊跳到那座短牆邊。他想,在這緊急的時刻,應該讓戰士們覺得:連長和我們在一塊!

  他看著自己那些英勇沉著的戰士,簡單有力地鼓勵他們幾句。

  戰士們信心十足。他們只有一個念頭:抬起頭就射擊。周大勇從戰士們打穿的牆壁中,跑到了馬全有他們堅守著的這座院子。

  這廢院子濃煙瀰漫,房頂都塌下來了。有幾間房子的土牆也被打塌,木料在熊熊大火裡燃燒。

  這裡,有的戰士被震得七竅出血,昏過去了,可是當他清醒了以後,又爬起來戰鬥。有的同志犧牲了,犧牲者的位置上又出現了一個人在那裡射擊。有的人滿身是血,不承認自己負傷。有的人負重傷,不能戰鬥,但是他有一張嘴,他喊著,鼓勵奮戰中的戰友。有的戰士把機槍打紅了,他就躺在地下,側轉身子給機槍上撒泡尿,機槍支支冒熱氣,接著又射擊。有的戰士撈住敵人的機槍,扭轉就向敵人射擊。到處都是尋找敵人弱點,打擊敵人的英雄行為;到處都是猛撲、衝殺、肉搏、吶喊聲。……

  「我們是黨中央的警衛軍!」

  「同志們,殺呀!」

  「殺呀!用手榴彈擂敵人!」

  黑夜緩緩地來了!

  敵人四面發動總攻擊了。戰士們在煙火中奮戰;嘴唇焦了,耳朵震聾了,眼睛熬紅了!每一個人那滾燙的心都在猛烈地跳動。他們都在呼喊、互相鼓舞:「為勞動人民戰鬥到底!」

  周大勇從這個院子跑到那個院子。哪裡打的激烈,哪裡就能聽到他威嚴、堅定的喊聲。他充滿感情的聲音,像閃電一樣劃過夜空,振奮著戰士們。哪裡打的激烈,哪裡就看到他矯健的身影。有時候他被煙火吞沒了,眨眼,他又出現了,連戰士們也覺得自己的連長有點神奇!

  周大勇跑到左邊一座院子裡。這裡是馬長勝跟四個戰士堅守著。他們把敵人屍體壘起來,當工事利用。

  火光映著馬長勝的臉。那又髒又舊的單軍衣,緊緊繃在他結實、寬闊的背上。他抱一挺機槍射擊,旁邊有個戰士幫他壓子彈,他的動作不快,像是在通常情形下固守陣地一樣。除了手裡的機槍不算,他跟前放著衝鋒鎗、帶刺刀的步槍、槍榴彈、手榴彈、帶「引信」的美國造六○炮彈。

  周大勇彎下腰忽地縱到馬長勝跟前,問:「怎麼樣?」

  馬長勝用手背慢慢地擦著頭上的汗,頭也不回地說:「就這樣。」

  周大勇問:「敵人撲得蠻凶?」

  馬長勝口裡像噴鐵塊:「再凶,也沒把他狗操的放在眼裡!」

  周大勇一條腿跪在地上;趁著火光,他看見離自己頭半尺高的短牆頭上,敵人子彈打起的石塊亂飛;可是馬長勝半截身子露在短牆上,用肩胛抵住機槍把子在射擊。他不停地吐著口裡的土,吼喊著。

  周大勇喊:「姿勢低些!」

  馬長勝聲音濁重地說:「該低就低!」

  馬長勝的神氣、聲調,讓周大勇心裡產生了一種愉快而嚴肅的情感。周大勇又一次想:敵人能把這樣的戰士消滅?碰他媽的鬼!

  馬長勝把機槍交給彈藥手,說:「瞄準,他一露頭你就打。點發!」他的聲調又緩慢又執拗,像生鐵塊似的有份量。那個戰士接過機槍,說:「行。來一個撂倒一個,來兩個撂倒一對!」

  馬長勝偎到周大勇跟前。他看旁邊有幾個敵人屍體,橫三豎四怪礙眼的。他把敵人屍體一個一個抓起來扔過短牆,毫不費力,像扔很輕的東西似的。

  他從牆邊的土坎上拿起半截紙煙頭,挨周大勇蹲下。他說:「連長,你抽一口煙提提神。」停了一陣又說:「連長,只要有二斤煙葉,我就能在這裡堅守一星期。」他把這開心的話,也說得沒味道。

  周大勇對馬長勝這戇直、固執的牛性子脾氣,有說不盡的喜愛。他接過煙,點著,——這時他才感覺到自己因呼吸緊迫手在發抖。——猛吸了一口,又遞給馬長勝。

  馬長勝說:「連長,——」他眼睛翻了一下,感覺到敵人又撲來了。他剛直起腰,就傳來喊聲:「殺呀!」

  馬長勝跳起來,撈住一顆手榴彈就扔出去。他又一把掀開正在射擊的彈藥手,撈過機槍,擺動著掃射。他的衣服讓汗濕透了。

  敵人從短牆、土堆和各種隱蔽物後面,突然爬出來,邊往前跑邊射擊,惡瘋瘋地撲上來了,還亂噪噪地尖聲怪叫。……

  戰士們在馬長勝兩側拚命地投彈。馬長勝一會用機槍掃,一會用衝鋒鎗掃,一會端起步槍打遠處的敵人指揮官。敵人衝到跟前,他撈到六○炮彈扔出去……機槍打壞了,刺刀戳彎了,手榴彈打光了,馬長勝赤手空拳跳過短牆。一個敵人用槍托照他腦袋打來,他閃了一下,躲過敵人的槍托,又搶前一步,用蒜缽子似的拳頭,照敵人臉上猛擊。那個敵人跌倒在地。其他的敵人一驚,朝後一退,可是轉眼又擁上來。馬長勝急了,撈起一根碗口粗細一丈多長的木材,在敵群中撲打。……

  周大勇被戰爭的火焰和狂烈的感情裹著。他不停地朝戰士們前面撲,戰士們不停地用身體遮攔他。周大勇、馬長勝、戰士們,抓起子彈箱、石頭、打壞了的槍……撈起什麼就用什麼打擊敵人。猛然,一顆手榴彈在周大勇腳邊嘟轆轆地打轉轉,眼看要爆炸,周大勇眼快手疾地把快要爆炸的手榴彈踢到一丈多遠的地方,爆炸了。可是一連又有三四顆手榴彈丟到他跟前,這時光,周大勇旁邊一個身上三處負傷的戰士趙萬勝,他看那正在地下打轉的手榴彈快要爆炸,就鼓起全身力量撲到周大勇跟前。他把周大勇推開,拾起手榴彈正要給敵人送回去,手榴彈在趙萬勝手裡爆炸了。他滿臉是血,跌倒在地。周大勇撲過去,準備把趙萬勝抱到短牆右邊。

  趙萬勝用頭把周大勇頂開,說:「連長,你指揮吧!不要管我。我放倒了不少的敵人,死也夠本!」

  趙萬勝的衣服變成了濕漉漉的血衣,煙熏血洗,看不清眉目。在昏迷中,還不斷地喊:「打呀!打到底!」

  這一陣不是周大勇在指揮,也不是馬長勝在指揮,每一個還有一口氣的人,都在自動地戰鬥。

  情況愈來愈緊,院落的牆壁、房屋已被敵人炮火摧垮了。敵人用大批燃燒彈向人民戰士堅守的院子投擲,平地起火,天空的空氣也像是燃燒起來了。戰士們在大火中奮戰,周大勇覺得頭昏眼花,但是他看到馬長勝帶的戰士和敵人扭打在一起:有的抱住敵人的頭,有的掐住敵人的脖子,有的把敵人按倒在地……他的心顫動了,身上又升騰起火一般的力量。




  一個腳印一身汗,一片土地一片血。殘酷猛烈的戰鬥進行到夜裡十點鐘。

  周大勇命令戰士們掩埋了自己戰友的屍體,又把犧牲了的同志的槍架起來,跟繳到的敵人的武器一塊燒掉。

  戰士們看慣了流血時,血再不能感動人了!

  戰士們看慣了生命突然離開時,他們再沒有悲痛了!

  戰士們只有一個念頭:前進!戰鬥!報仇!

  周大勇低聲向戰士們喊:「同志們,突圍!走!打!同志們,我們肚子裡有一顆勞動人民的心,我們手裡拿著武器,憑著它,我們會壓倒一切敵人!」

  他清查了一下人數:除了七個傷員以外,現在能戰鬥的只有四十五個人了。

  周大勇抽出十幾個戰士背上傷員,準備走。

  重傷員趙萬勝說:「連長,你們快走,我不拖累同志們。我……我……我來掩護!」

  周大勇跺著腳,說:「趙萬勝,你是共產黨員,你沒有權利——」趙萬勝爬在地下,說:「連長,我不行了。我的血快流盡了,你們走!……同志們,我死在你們面前,目下對我說來,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同志們,我,盡了自己的一點點力量。……去吧,同志們,去戰鬥!……」周大勇不容分說地喊:「寧金山,背上他走!」

  寧金山撲上前剛抱住趙萬勝的後腰,二十多個敵人從左側打塌了的破房裡衝出來。趙萬勝突然跪起來,腰一直,把寧金山撞倒了。他蹬了寧金山一腳,說:「快走!」寧金山還沒來得及爬起來,趙萬勝倒向敵人爬去了。眨眼工夫,二十多個端著刺刀的敵人撲到趙萬勝跟前。趙萬勝喊了聲:「來!」

  他拉響了懷中抱著的幾顆手榴彈,隨著爆炸的閃光,趙萬勝和五六個敵人一塊倒下了。其他敵人,有的跌在火堆裡;有的被硝煙熏得睜不開眼,就縮到那黑暗的角落裡;有的東跑西竄,互相衝撞。

  寧金山跑過來抱住周大勇的腰,哭喊:「連長!……」周大勇身上抖了一下,像是誰在他心頭撕去一片血淋淋的肉。他嘴唇抖動,低聲叫:「趙萬勝!」

  戰士們緊緊地靠著,沉默不語。他們每個人都口乾舌燥,耳朵轟轟響;機械地作著自己應該作的事。

  周大勇猛跺腳,命令戰士們投出一排子手榴彈。他嘴巴一錯,從牙縫裡狠狠地擠出了話:「跟我來!」

  周大勇帶領戰士們邊走邊射擊。戰士們按口令聲,不斷地投出排子手榴彈。

  周大勇跟他的英雄戰士,殺開了一條血路,從濃烈的煙火中突出去了。密集的子彈從他前後左右掠過。敵人不斷地反撲。

  周大勇率領戰士們跑了半里多路,佔領了有利的地形。他一面讓手邊的戰士們頂住敵人,一面派人收攏跑亂了的戰士們。然後,他跳下了一個□坎,眼光四處搜索,像找什麼人,也像盤算什麼重大而迫切的事情。猛的,趁著火光,他看見王老虎順土坎走過來。瞧,王老虎邁著穩穩實實的步子,一步一步走來,像是生怕把地球踏翻了。他那不著忙的樣子,使周大勇起了火,喊:「姿勢放低!」王老虎沒聽見。他還邊走邊拔了把草,擦手上的泥。他走到周大勇跟前,感覺到腳下有個什麼東西,就扔掉手裡的草,彎下腰,撿起一板子彈。把子彈在衣服上擦了十來下,裝在衣服口袋裡。

  周大勇望著王老虎,立刻把他剛才千頭百緒的想法,變成了這樣一句簡單的話:「老虎,你帶一個排擔任掩護!」

  王老虎點了點頭。大火照著他們的臉膛。周大勇和王老虎眼對眼看了幾秒鐘。周大勇有一種強烈的想法:想對王老虎說許多熱烈而豪勇的話,但是說不出來;想表示他的感謝,可是他不知道該怎樣感謝王老虎,因為王老虎根本不把危險和死亡放在眼裡。

  周大勇給王老虎交代了任務,又緊緊地抱住他的肩胛,說:「老虎!目前這種情況下的英雄可難當啊!」

  王老虎說:「你走吧。連長。敵人有兩條腿,我們也有兩條腿;敵人手裡是槍,我們拿的也不是打狗棍。放心,有什麼凶險我們也挺得住!」他表示了平時難以想到的慷慨!周大勇給王老虎仔細交代了會合地點,他帶上戰士們撤退了。

  王老虎率領著十四個戰士,抵擋住撲到當面的上千名敵人。他們打退敵人三次輪番衝鋒以後,敵人向他們堅守的陣地摔了成千發迫擊炮彈、重炮彈。王老虎他們堅守的陣地燒起了一片火!

  敵人步步進逼,王老虎帶上戰士們邊打邊朝西北方向撤退。

  王老虎沉著堅定,動作利索。他不大喊也不亂叫,只三言兩語地下達命令。

  寧金山順□坎爬過來,把王老虎拉了一把,說:「連長帶上部隊朝東南撤去了,你怎麼把我們朝西北帶?」他聲音抖動:

  「你,你呀……排長,排長!你把方向搞錯了!」

  王老虎說:「你當我是痰把心竅迷啦?我—還—要—往—西—北—方—向—撤!」

  「為什麼?為什麼?」

  王老虎望著連長撤走的方向慢騰騰地說:「為什麼?我們把敵人背上走,我們連長就能安全突圍。」他還想說:「必要的時候,就用生命換取時間唄!」但是話到口邊又咽到肚裡去了。因為,他從寧金山那不均勻的呼吸聲感覺到:寧金山的心在慌亂地跳,臉在緊張的抽動。一陣不能自制的激動控制了王老虎。他說:「金山,不要難過!目下,我們是很危險,可連長跟同志們就得救啦。不要難過!」

  寧金山說:「排長,那我們就是泡上干啦!那我們就是……永遠……永遠回不去了!」

  「什麼?」王老虎突然抬起頭,凝望著寧金山問。臉色光輝而剛強;那明亮的眼睛,叫人吃驚,好像,他生平第一次用這樣銳利的目光盯著人;好像,那平時被壓在心底裡的深厚感情,全部從眼裡噴出來。但是,他立即就把自己翻騰的感情,壓下去了,盡力保持自己平時那種精神狀態。因為,憑多年作戰經驗,他知道,現在,忠誠、勇敢、智慧的全部內容就是:保持頭腦清醒;沉著,把任何危險都不放在眼裡。只有這樣,才能在巨大的危險的陰影裡,抓住微小的生還希望。

  他想:「完成掩護任務算不了什麼,還要把戰士們帶回去!」一種強大的責任感,控制了王老虎。

  王老虎射擊了。打了五發子彈,放倒三個敵人。他熱烈地對身邊一個戰士說:「放倒一個敵人就夠本,放倒兩個賺一個,放倒十個,二十個……呵呵,這賬就算不來了!」他趁照明彈的光亮,朝左邊看:寧金山用衣袖擦眼睛。

  王老虎用手背擦擦前額上的汗,爽朗地說:「當兵的還能擠鼻流水?你不流眼淚這陣地都夠潮的了!不怕,有我就有你。金山,來,跟我趴在一塊。」他一邊說,一邊在擰住一個問題想:「要擺脫敵人!」他思量眼前的形勢,回想過去的經驗,頭腦中閃過了各種各樣準備撤退的辦法。

  戰鬥進行到半夜時分,王老虎率領戰士們擊退了敵人一次比一次凶的攻擊,他手下只有九個戰士、五個傷員了。敵人又以小股部隊,不斷地攻擊,——說是攻擊,不如說吸引我軍注意力。王老虎腦子一轉:「敵人在搞什麼鬼點子吧?」他用心觀察:除了敵人的機關鎗吐出火舌以外,一片黑暗罩住陣地。怪呀,敵人不打照明彈,也不打信號彈了;再說,敵人陣地上也沒有先前那種瘋狂、混亂的喊聲了。他們聚集更大的力量,用老一套的辦法舉行更猛的正面攻擊嗎?

  不。敵人一定是改變了進攻方式——要舉行大規模的包圍哩。撤退,要戰士們趕快撤退!且慢。要是判斷錯了呢?要是我們一離開自己的有利陣地,敵人乘機直壓過來,那不是上當了嗎?他正二心不定,猛然看見左邊很遠的地方有手電閃光。無疑,敵人正在我軍側翼運動哩。

  王老虎的決心馬上變成命令:「撤退!我帶四個戰士掩護,副排長帶上傷員和其他戰士先走!」

  副排長爬到王老虎跟前,說:「為什麼讓我們先走?死,咱們也死到一塊!」

  王老虎說:「死?你活夠啦?我們剛學會打仗,我們的事業剛開始,我們活得正有味哩。不要蘑菇,趕快走!」

  副排長把臉捂在胳膊上。王老虎給他說話,他也不搭理。

  王老虎嗖地跳起來,抓住副排長背上的衣服,說:「我把戰士和傷員們的命都交給你了。你要丟掉他們當中任何一個人,我就槍斃你。去!」他毫不留情,說得嚴厲、可怕而急迫。

  因為,只有他知道敵人想夾住我軍的鐵鉗,在怎樣急急地合攏著。他對副排長說明了撤退路線,又叮嚀:「不走大路走小路,哪裡難走就偏走哪裡。記住!」

  副排長帶上四個戰士和五個傷員下去以後,王老虎、寧金山和其他三個戰士,射擊了一陣,便悄然離開陣地,迅速地隱沒在黑暗中。

  王老虎率領四名戰士,順著副排長他們撤退的方向,繞來繞去向前走。走了一陣,又順著一個渠道溜到一條乾涸的河槽裡。啊呀,河槽裡擠滿敵人,黑壓壓的,分不清有多少;端著槍,擠來擠去,想必是要從我軍陣地側後插上去,消滅我軍。讓這些笨蛋去撲空吧。

  王老虎和他的戰友,從敵群中擠過去,在一個小渠裡蹲了一陣,又爬上了一丈來高的土崖。上去一看,原來有一片開闊地。左後方,王老虎他們剛才堅守過的陣地附近,敵人還在射擊,可是這裡除了頭頂上的流彈嘯叫以外,無聲無息。同志們都鬆了一口氣,繼續往前摸。猛不防,有幾十個敵人跑步過來了。

  一個敵人逼近寧金山問:「什麼人?」不等回答,又用手電朝寧金山臉上照。寧金山一槍托把這個敵人打倒了。「啊呀!」被打倒的敵人叫了一聲,其他敵人亂了一陣,盲目地射擊起來。轉眼工夫,許多敵人從四面八方圍上來了。照明彈和信號彈接連著升起。手榴彈炸起的煙霧裹著槍聲和亂哄哄的喊聲。

  王老虎想:「拚,不是魚死就是網破!」他端著刺刀率領戰士們向迎面衝來的敵人撲去。白刃格鬥展開了!

  王老虎平時粘糊糊穩堰堰的,看來不靈巧,可是現在他的任何一個動作都是敏捷而利索的。

  他像一陣旋風似的,一口氣捅死了兩個敵人。突然,他像受到什麼打擊,倒在地上。他知道自己是負傷了,但是哪裡負了傷,現在還感覺不出來,也不願意去想它。他爬起來,跪在地上扔出最後四顆手榴彈。他鼓起全身力氣,端著刺刀,趁著煙霧,左衝右殺。英雄的神勇嚇昏了貪生怕死的敵人。趁著不斷升起的照明彈的光亮,王老虎撲到一挺吐著火舌的機關鎗跟前,兩個敵人機槍射手扔下機槍正要扭頭逃走,他一腳踢開機槍反手刺死一個敵人,用槍托又打倒另一個敵人。敵人指揮官用槍逼著正在亂跑的士兵包圍過來。王老虎獨自個被十幾個敵人裹住了。他的手榴彈和子彈都打完了,敵人十幾把刺刀對準他,圍成一個圈子。王老虎端著刺刀左右旋轉。全身的仇恨全身的緊張,都集中在刺刀尖上。敵人恐怖地盯著他。他們有的是刺刀、手榴彈、子彈,但不能施展:

  刺刀不敢逼近,打槍又怕打中他們的人。王老虎刀尖指向哪裡,哪裡敵人便慌忙往後躲閃。敵人的指揮官喊叫著,朝天空放槍,威脅士兵,但是不生效。王老虎一直這樣和敵人堅持了四、五分鐘。

  在這四、五分鐘當中,王老虎左腿弓起,右腿蹬直,兩手緊握住槍,胳肢窩緊緊地鉗著槍托,像一個鐵鑄的人。一閃一閃的光亮,照著他鐵一樣沉著的臉相和炯炯的眼睛。在這四、五分鐘當中,王老虎的生命力量發揮到最高度。他心頭閃了一種向來沒有察覺到的感情:蔑視一切的驕傲。在前,自個兒沒有當英雄的時候,口裡不說,心裡在鼓勁,還常常把想當英雄的想法帶到夢裡。待當了英雄,滿身都是榮譽,可是跟別的英雄一比,自己簡直算不了什麼;在那偉大的集體行列中,自己也只是一小點,不比誰高一頭也不比誰寬一膀。可是,目下,敵人和他面對面,用十幾把刺刀對準他的胸脯時,過去那一件件的立功事跡都變成了最了不得的事。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英雄是條好漢,像是比周圍的敵人高大十倍。

  他頭不動,眼睛左右一掃,想:「老子再放倒他兩個!」胳膊上用足力氣,握緊槍,用力撥過一個敵人的刀鋒,反手一刺,刺中了那個敵人的咽喉;別的敵人一愣,他又回手刺倒另一個;第三個敵人招架了幾下,也叫他一刀戳死在地上。他朝前蹦了幾步,對準另一個敵人刺去,那敵人往後一退,仰面朝天跌倒在地,王老虎雙手攥緊槍,刀尖朝下,猛紮下去,刺刀穿過敵人的肚子深深地插到地裡面去了。他搶前一步,一隻腳踏在敵人胸膛上,用力拔刺刀,不湊巧,刺刀脫離了槍!猛不防,他身後又撲上來一個身材高大的敵人,端著刺刀照他後心刺來。王老虎連忙側身一躲,敵人撲了空。他著了急,把槍倒過來,右手抓住槍梢用力掄起槍,朝敵人腦袋上猛擊,打得敵人的腦漿四濺。他連忙從地下摸起掉了的刺刀安在槍上。這時光迎面撲來一幫敵人;一個敵人端著刺刀,跑在前頭。王老虎猛地撲過去,迅速地向為首的敵人胸脯虛刺一刀,閃得敵人空撥了一下,不等敵人收槍,他猛地一個突刺,刺進敵人肚子。另一個敵人剛斜轉身子,王老虎鮮紅的刺刀又刺進那個敵人的左臂。其他的敵人慌亂地跑散了。

  王老虎聽到西面有喊聲,他便飛身向西跑,趁著敵人照明彈的光亮,他看見寧金山王和敵人拚刺刀。寧金山大概精疲力盡了,眼看撐不住了。王老虎不顧自己身後撲來的敵人,猛力地,向正要刺倒寧金山的那個敵人背部刺去。那敵人尖叫了一聲,在地下亂滾。這時候王老虎身後撲來五六個敵人。他扭轉身子,一個敵人端著刺刀,凶狠狠地向他刺來。王老虎撥過敵人的刺刀,向那個送命鬼猛猛地刺去。不料,那個敵人頭一縮,把王老虎閃得跌在旁邊的□坎下邊去了,槍也跌壞了。這時候□坎上面跳下一個敵人,用刺刀向他胸部刺來。英雄的意志給了人無限的力量,王老虎鼓起力氣,使出最後的一把勁,用雙手抓住敵人照他猛刺的刺刀,敵人猛往回一拉,王老虎兩個手心裂開兩條血口子。那個敵人正要回手刺王老虎第二刺刀時,寧金山和其他三個戰士撲上來,結果了那個敵人。

  王老虎鬆了一口氣,只覺得渾身麻木得不由自己支配,腦子昏昏迷迷的。可是他立即想到,他是趕上來援救寧金山的。寧金山可安全?他叫:「寧金山?」

  寧金山爬到王老虎跟前,說:「排長,排長!」

  王老虎把寧金山拉了一把正要說話,突然聽到腳步聲,就喊:「敵人!」

  寧金山率領幾個戰士,轉身向敵人衝去。

  「我要起來!我要起來!」王老虎呼喚自己的力量。渾身酥軟,眼裡冒火星。他緊咬牙,正往起爬,突然從□坎上跳下一個敵人。這個敵人不偏不歪地跳在王老虎身上。王老虎鼓起全身氣力一翻身,用膝蓋頂住那傢伙的胸脯,騰出手來,狠狠地把兩個指頭戳進敵人的眼睛,那敵人像被殺的豬一樣尖叫。王老虎死死地用雙手掐住敵人的脖子,一直把那傢伙掐得冰冷死硬。

  深夜裡,刮起了老北風。萬里長城邊,英雄們戰鬥過的陣地上,只有點點火光和零星的槍聲。




  周大勇率領戰士們衝出敵人包圍圈以後,一直朝東南方向插去。

  他們遠遠地擺脫了敵人,因為王老虎把敵人背到相反的方向去了。

  他們經過一個個的村子,都不見人影。戰爭的恐怖不知道把老鄉們趕到哪裡去了!經過整整一天一夜的激烈戰鬥,戰士們筋疲力竭,兩條腿發腫發脹,像有千萬條小蟲在裡邊蠕動。口渴、飢餓、疲勞和寒冷糾纏著戰士們。眼前,每一個人只想一件事:不管是田野路旁或是泥水中,只要能躺下來睡那麼三五分鐘,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

  周大勇突圍的時候,一顆重炮彈在他身邊爆炸,他被埋在炸起的土裡,頭上擦傷,昏暈過去。李江國讓戰士們把他背上走。

  他們朝東南方跑了十多里,看見一個小村子。戰士們進村以前,李江國摸進村偵察了一下。村子裡沒有動靜,連一隻狗也看不見。他覺得身上寒森森地發毛。猛然,他看見一家院子裡的窗子透出微弱的燈光。李江國輕手輕腳地摸進院子,趴到窗戶上,用舌尖把窗格的紙戳了一個小洞,便看見:

  炕邊上坐一位老漢和一位老大娘。他們旁邊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抱個吃奶的孩子。炕角還爬著一個小孩。炕當間放一片門板,門板上躺著一個死去了的女人,臉上蓋著紙,旁邊點一盞燈。那要滅不明的燈光照著老大娘淚汪汪的眼。李江國佈置了警戒以後,把周大勇背到老鄉的房子裡。周大勇靠牆坐在老鄉炕下邊的地上,流血和過度疲勞,使他昏迷不醒,臉色煞白。

  緩歇了一陣,周大勇慢慢地醒了。他覺得天也轉地也動,眼發黑心發燒,七竅像是冒火生煙。一陣兒,他又感到透進骨頭的濕冷,全身發抖,活像打擺子。腦子裡亂滋滋的:各種奇怪的形樣,片斷的回想,互相矛盾而又不分明的感覺。老鄉們急急忙忙地幫助李江國把周大勇臉上的血洗了一洗,又給周大勇灌了幾口開水。

  周大勇微微睜開眼。他的眼光和李江國的眼光遇到一塊了。啊,李江國!世上還有比李江國更親的人嗎?

  李江國要周大勇躺下。周大勇眉頭擰成一股繩,表示拒絕。

  周大勇雙手撐著地,指甲鑽到地裡去了。他眼前冒起一團團黑霧,銳利的思想閃過腦子:「我怎麼坐在這裡?……我的戰士多需要我呀……」旺盛的生命力量在他全身燃燒。他睜開眼,直挺挺地靠牆坐著。他覺著,現在最重要的是:直起腰坐正。

  老鄉和李江國把炕上那個女人的屍體抬到地上。老大娘打掃炕、鋪被子。他們準備把周大勇移到炕上去。

  這會兒,周大勇腦子完全亮堂了,閃上來的第一念頭是:

  「王老虎回來了嗎?」他問李江國。李江國說已經派人去聯絡了。

  李江國跟老鄉們扶住周大勇的身子,要把他抬上炕去。周大勇搖頭,說:「不,我坐在這裡蠻好。」

  李江國知道連長的脾氣,他連忙撒手站在一旁。可是老漢跟老大娘不撒手,硬要把周大勇抬上炕去睡。老漢說:「唉!

  躺到地下還行?你看,被子都給你鋪好啦。」

  周大勇搖頭,拒絕人家抬他。

  老大娘沒奈何地說:「看你血河撈人的,唉!快上去睡。

  人常說飽肚子不知道饑肚子難,咱們是打上鍋沒米下的窮漢,曉得人在難中的苦情!快,快到炕上睡!」

  老大娘善良的聲音,跟那自己在苦難中還憐惜別人的心腸,使周大勇深深地感動了,但是他仍然拒絕上炕去睡。他望著老鄉們那慈善的面容,說:「我,我躺到炕上會把你們的被子染上血的!」他又瞅著李江國那不耐煩的臉色,說:「不能給老鄉的被子上染上血!……」李江國著急得眼裡直冒火,說:「連長,上山打柴,過河脫鞋,到哪裡說哪裡的話。你看,現在情況這樣緊張,你又成了這個樣子……我簡直想不通,你——」周大勇打斷他的話,艱難地說:「你呀,……同志,這裡是『敵占區』。這裡的群眾,是從我們身上來看我們黨和毛主席的。你這人……」他咬住牙,定定神,又說:「你發什麼急喲!……你皺眉眼幹什麼……」他鼻樑動了幾下,嘴邊冒出很多汗珠。他閉住眼,頭靠著牆,呼吸短促而急迫。他自己的話使自己感情激動。

  李江國急躁地說:「只要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眼前,只要你好好的,那天塌下來也不怕了。可是你總不顧自己——」周大勇冒火了:「想自己?值不得。……你……」他咬緊牙,擺過頭去,像是對李江國生氣,像是滿肚子的話無從說起,也像咬牙忍受傷口的刺痛!

  老大娘呆呆地望著周大勇,眼淚漣漣的。過了一陣,她坐到炕沿上,用襖襟擦著眼睛,說:「你受了這麼重的傷,還惦念我們,還怕我們受擾害。唉!世上總有好人!從古到今,誰替我們的窮日子下淚呢!」

  那位老漢蹲在地上,用旱煙鍋在地下敲磕著說:「快睡上去!你再不要說那叫人爛心的話!解放軍來我們村,也不是頭一回,你何必這麼見外呢!」

  周大勇說:「我說不上去,就是不上去。老人家,不要難過……你們的一片好心我知道……窮苦人的一床被子,就是一家人的命!」

  周大勇不停地咬牙,頭上流冷汗。他使盡全部力氣忍受著身上的疼痛。

  不管老漢怎樣制止,老大娘還是抽抽噎噎向周大勇訴說他們的不幸和痛苦。這些哭訴是周大勇聽過千百遍的:地租,捐稅,支差,搶劫;疾病,沒吃沒穿;兒子被拉兵,媳婦被強姦死;一生辛勤勞動換來的家業,轉眼就被國民黨匪徒搶光、燒光……說不盡的艱難,流不完的血淚!

  周大勇把這老鄉的房子掃了一眼,就覺得胸前壓了一塊大石頭。老大娘個子矮矮的,瘦得成了一把骨頭。她左邊的地上躺著那個叫敵人保警隊糟蹋死了的女人。炕上坐著的孩子頭很大,胳膊可只有大拇指頭粗。這孩子看來只有三歲,可是他倒六歲了。炕邊坐著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她穿著稀爛的衣服,遮不住羞恥。眼窩挺深,脖子上長著的癭瓜有碗大。她懷裡還有個孩子吃奶。孩子挺著脖子拚命地咂,咂一口,那女人就牙一咬臉一抽。周大勇的心在顫動,像是他的心讓那孩子咬住了。他想,那孩子一定從媽媽的奶頭裡咂出了血,因為媽媽身上實在沒有養分供給他啊!

  這樣日月,一輩又一輩是怎樣過下來的呢?周大勇眼前起了一片霧,老鄉們的身子變得模糊了,像風地裡的草一樣在那裡晃動。

  周大勇淒然地淌下眼淚!這個房子就是個慘情的世界。目下,自己的傷也好,戰士們經過的殘酷戰鬥也好,比起這老鄉的飢餓窮困的苦情來,根本算不了什麼!

  周大勇扭過頭,背轉燈光,說:「江國,讓戰士們來看看這家老鄉的光景……讓我們記住這痛苦!」

  李江國說:「連長!不用讓戰士們來這家看,家家都跟他們一樣!」他轉過身臉朝門站著,眼淚湧出來了。

  「世上當真就有這一號人!」老鄉們望著周大勇。他們也感激,也奇怪。他們祖祖輩輩遇到的就是:欺詐、壓迫、飢餓,痛苦,看不見頭看不見尾的窮日月!如今,周大勇這些人,跟他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又素不相識,可是,願意為受煎熬的窮苦人拿出自己的命來。

  沉默,長久的沉默。可是在這沉默中包含著多少翻騰的感情和心緒啊!

  周大勇說:「李江國,你立刻再派人去找王老虎他們。你動作快點,我簡直要急死咯!」

  李江國說:「早派人去了嘛,早派人去了嘛!」

  周大勇問:「馬全有、馬長勝他們?」

  李江國說:「馬長勝和馬全有帶領戰士放警戒去了,三排長在院子裡招呼傷員!」

  周大勇問:「現在支部書記是誰?」

  李江國望望老鄉們說:「請你們到隔壁房子裡坐一陣,我們有事要商量。」老鄉們走後,他說:「怎麼的,你不記得啦?王老虎擔任掩護任務的那會,你指定我代理嘛!」

  周大勇眉眼一皺,傷口越痛心裡越躁,他說:「你,你哪裡像個支部書記?你像個石人一樣站在這裡,生怕我死咯!部隊傷亡挺大,你還不趕緊讓黨員們積極行動起來,想必是你有別的好辦法!你,你不行,你在情況緊的時候,弄不清自己該幹什麼!」

  李江國急得用手搓著大腿,說:「連長,你小心傷口。你少說點話好不好?我按你的指示去辦就是了!」

  周大勇說:「你給我把支部委員們找來!」

  「他們都在放警戒。連長,情況很緊,幹部們抽不出來!」

  周大勇說:「支部委員抽不出來,你把幾個黨小組的組長找來!快,利索點!」

  轉眼間,五個黨的小組長擁進房子。他們有的呼哧呼哧喘氣,有的擔心地盯著連長的臉。

  周大勇扶住牆正要站起來,李江國說:「連長,你躺下!」

  「我不能躺下。沒有什麼,走開!」

  李江國壓住他的肩膀,說:「你,——」周大勇發火啦:「怎麼?我負了一點輕傷就哼哼唧唧地躺下?你走開,我要站起來,我要站起來!」

  周大勇用手扶牆站起來。他覺得頭有斗大,兩腿酥軟;眼前旋轉起一塊塊的黑霧。但是,他一看黨的小組長們,就感覺到一種力量在自己胸膛裡躍動。他說:「你們告訴戰士們,我沒有掛什麼花。頭上擦破了點,也不礙事。同志們!我們今天打得很慘。不瞞你們,王老虎他們還沒有回來。情況還挺危險。興許,前頭還有更大的戰鬥。你們都是班排幹部的代理人;要是他們當中有誰犧牲或負傷,你們就自動代理。」

  小組長們還是不眨眼地瞧周大勇的臉,只見他鼻尖和上嘴唇的汗珠潑拉拉地往下滾。

  「同志們!共產黨員不是平常的人。中國沒有他們,中國就要滅亡;勞動人民沒有他們,勞動人民就永遠不能翻身。他們活會活得很剛強,死會死得很英勇。因為他們知道,他們對勞動人民負著什麼樣的責任!」他看著每一個人的臉膛。

  「同志們,要告訴每一個共產黨員;緊緊地團結所有的戰士,跟敵人拼!多消滅一個敵人,我們整個階級敵人就少一個。記住這一點就行了。同志們——」周大勇突然扶住牆,李江國連忙抱定他。

  李江國把周大勇抱在懷裡,他頭靠著周大勇的肩膀哭了:

  「連長!你可不能有個三長兩短……」周大勇睜開眼,小組長們都走了。他問:「我的話還沒說完呀。」扭頭看著李江國,又說:「你抱我幹什麼?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去找王老虎!你去,你馬上去!」

  李江國剛走出門,擔任掩護的戰士們就回來了。

  周大勇又興奮又擔心,他急需要知道戰士們作戰的情形。他高聲喊叫王老虎,可是院子裡一片嚷嚷聲,淹沒了他的喊聲。

  「今天好危險!」

  「危險和勝利總是老朋友!」

  「我算弄清了一個大道理:你越軟弱敵人就越欺侮你,你越厲害敵人就越怕你!」

  「今天敵人死傷至少在五百以上!」

  「嘿,爛麻擰成繩,力量大千斤,不要說我們還是人民戰士!」

  「看那狗操的怎樣給杜魯門報賬!」

  周大勇的心撲通撲通跳起來,因為在那樣多的聲音中,他沒有聽見王老虎那不慌不忙的聲音。他從戰士們那快活的聲調猜想,大概王老虎沒有什麼問題。他立刻又反駁自己;「不一定,因為沒有什麼悲痛能夠壓倒戰士們。」

  王老虎沒回來,李江國想瞎編幾句話,安慰連長。可是他這號人沒說過虛,如今剛想到說虛,滿臉飛紅,像喝了二斤燒酒。平素說話一套一套的,如今連一句也編不圓,他對自個兒生氣。好吧,反正自己總要喜喜歡歡的才是,連長的心已經夠重了!

  周大勇正在胡亂猜想,李江國進來了。他猛然挺起腰,眼光忽地照射在李江國臉上。他想立刻捕捉住李江國的眼光,從中找到他急切等待的答案。

  李江國側轉臉,避開連長的眼光,好像怕那灼熱的眼光把他燒傷似的。

  不用問,李江國想遮掩那撕裂人心的壞消息,可是他那不能自制的喪氣樣子,把什麼都說清了。周大勇心裡冰涼透冷,全身的血都凝結住了。王老虎犧牲啦?不能,萬萬不能。周大勇想問個明白,又不敢問,可是不能不問個水落石出:「老虎呢?」

  「犧牲了!」

  他倆都在努力,不使眼光相遇。很長時間沒人說話。沉重的空氣在他們四周流動。蠶豆大的燈焰,撲晃撲晃地閃著。

  周大勇問:「屍體呢?」

  「大約是就地掩埋了!」

  周大勇高聲大喊:「大約!大約!昏頭昏腦的!」

  李江國恨不得長上十張口,他說:「連長,連長!我怎麼說好呢?我……連長,寧金山說他們撤退的工夫掩埋屍體……

  黑天半夜看不清眉眼。……」周大勇口裡像噴發鉛塊:「什麼?什麼?他的屍體會認不出來?王老虎要是犧牲了,過上一千年,人也能認出他的骨頭。」他呼吸緊迫。

  李江國搓搓手,摸摸胸脯,說:「反正……反正這一陣我也說不清,我……」還說什麼呢?王老虎犧牲,他並不比連長少難過些。

  周大勇背靠牆坐著,眼睛盯著老鄉的炕沿。啊,這不是老虎嗎?老虎負傷了,躺在一片門板上,滿身是混合著沙土的血漿,昏迷不醒……突然,眼前的景象全消失了。周大勇心頭湧起毛辣火熱的悲痛:「我,我不能把黨交給我的戰士都帶回去!」

  他要出去親自問問寧金山:王老虎到底是怎樣犧牲的!李江國一把拉住周大勇,說:「連長,你不要動,你……」周大勇推開李江國,說:「我的戰士,一個一個都倒下去了,我還怕什麼?我還——」周大勇扶住牆,走出院子,聽見戰士們在牆內牆外談話的聲音。他們都談到寧金山,想必是寧金山在掩護撤退的作戰中打得很好;想必是他們當中有些人是寧金山帶回來的。可是他覺著,戰士們是圍在王老虎身邊說話哩。王老虎呢,還是笑瞇瞇地咬著他的小煙鍋,蹲在牆邊人不注意的地方,悄然地回憶那一場惡戰和卑怯的敵人。

  周大勇把和王老虎一塊作過戰的戰士都找來,一個一個仔細問過。他發現他們任何人都不能確切地說出王老虎是怎樣犧牲的。戰士們帶回來犧牲了的同志的遺物中,沒有一件是王老虎的。周大勇像作戰時分析情況那樣,思索了一切細節。一個令人興奮的判斷,投射出一線希望:「老虎可能還活著!」但是又有很小的聲音向他說:「王老虎多半是犧牲了!」

  周大勇長歎了一聲,猛一跺腳,頭靠在涼冰冰的牆上,心裡火燎滾油澆:「老虎!你當真離開我們啦?」他感覺到一種肢體被割裂的痛苦。滾熱的眼淚呼撒撒地從失血過多的臉上淌下來,淌在滿是血污的手上,滴在被子彈打破的軍衣上,滴在多災多難的土地上!

  風徐徐地刮著。天空飄著一塊塊的黑雲彩。簌簌簌的樹葉,一直在單調而輕微的響著。路邊乾枯的蓬蒿,也在無聲地搖擺。村外高粱地裡是一片蛙聲!




  當天夜裡三點半鐘光景,周大勇帶領戰士們向東南方走去。戰士們用粗樹枝紮了一副擔架,要抬他走。周大勇堅決反對。開初,他扶著一根棍子走,走了十來里路連棍子也扔了。

  後半夜,天氣挺冷,風在槍梢上呼嘯。天像一片大冰凌一樣,綴著很稠的星星。星星閃著清冷的光。

  一長溜黑影,沙沙沙地前進。他們帶著戰鬥的創傷,抬著負傷的戰友,有時踏著流沙,有時踩著泥水。他們苦戰以後,餓著肚子,摸著黑路,頂著星星,披著寒風,艱難地行進,隨時準備廝殺。

  周大勇從連隊行列邊往前走,聽見戰士們低聲地談著各人在這時光的想法。有的戰士說,他餓得肚皮貼住脊樑骨了,特別想吃東西;有的說,他想睡一分鐘;有的說,他瞌睡得扯不起眼皮想找人抬槓。

  周大勇說:「同志們,別瞎扯,聽我說——」話沒落點,尖兵班的代理班長李玉明返回來報告:「發現敵人!」

  周大勇忙問:「好多?」

  李玉明說:「摸不清底,只見七八個影子在村邊晃游,像是巡查哨。」

  周大勇一聽到李玉明說到「敵人」二字,心裡轟地冒起了怒火;胸膛裡滾沸著報仇的情緒,身子健壯而有彈性,彷彿從沒有負傷也沒有昏倒過,更沒有連續的苦戰過。往日,戰士們只有在經過「休整」以後,飽蓄精力出發打仗時,才有這種感覺。

  周大勇讓李江國指揮戰士們順一條□坎隱蔽下來。他坐下休息了一陣,就帶領馬長勝,馬全有到前邊去「摸情況」。

  他們,順一條端南正北的大路朝南摸去。邊走邊爬,生怕弄出響聲。突然,啪嚓一聲,馬全有摔了一跤。

  周大勇腦子還沒轉過圈,就把腰裡的駁殼槍抽出來了。馬長勝踢了馬全有一腳,罵:「熱鬧處賣母豬,盡幹些敗興事!」

  馬全有蹲在地下,低聲罵:「哼,好臭!這些婊子養的國民黨隊伍,就在陽關大道上拉屎!」

  周大勇腦筋一轉,心裡閃亮。他讓馬長勝、馬全有再往前摸,看是不是還有屎。

  馬全有說:「嗨呀呀,這才是!要再摸兩手稀屎,才算倒了八輩子楣!」

  馬長勝在馬全有脊背上搗了一拳,甕音甕氣地說:「摸!連長心裡有譜兒。」

  他們向前摸去,通向村子的路上都是牛、毛驢和駱駝拉的糞。

  周大勇躺在路邊的□坎下,一聲不吭。他折了一根小草用牙齒嚼著,仔細盤算。

  馬全有抓了把土在手裡搓著,連長這股磨蹭勁,讓他急躁。馬長勝知道連長在思量事情,就不吱聲地又向前摸去,想再找點別的「徵候」,他這人表面上看是個粗人,可是素來心細。他摸到一塊石頭一根柴棒,腦子也要擰住它轉幾個圈。周大勇籌思:這季節,牲口都吃的青草拉的稀糞。這稀糞定是今天下午拉的。天氣挺熱,要是牲口在中午拉的糞,早就干咯。下午打這裡過去了很多牛、毛驢、駱駝。這是老鄉運貨的牲口?兵荒馬亂的,老鄉們會吃好多牲口趕路?也許,敵人強迫老鄉們運糧;也許,前頭這村子就是敵人的糧站?「是糧站就收拾它!」他心裡這樣說。打擊敵人的想法,強有力地吸引他,使他興奮、激動。可是他心裡有一種很小的聲音在說:「就算這裡是敵人的糧站,就算這裡敵人不多,你還是繞過這個村子快走吧,戰士們太疲勞啦!」心裡另外一種聲音又說:「這種想法是可恥的,難道我們能放過打擊敵人的機會?難道我們是抱住腦袋逃命的人?這不是給王老虎、趙萬勝報仇的時候嗎?打吧,打吧!多消滅一個敵人,世界上就少一個禍害!」

  馬長勝返轉來報告:「連長,前頭路上撒下一堆一堆的小米,還有一頭死毛驢。我猜想,這個村子必定是敵人的糧站。」

  馬全有說:「那才不一定!興許敵人糧站還在這個村子前頭的什麼地方呢!」

  周大勇繞到村南的路上去摸,路上沒有遺撒下糧食,只有很少的騾馬糞。

  他到村子周圍看看,這村裡的敵人,不像是今天行軍後宿營的;也沒有電話線從村子裡伸出向四下裡連接。看來,這個村子是糧站;村子裡駐守的敵人是保護糧站的。保護糧食,目前在敵人在我們都是頭等重要的事情。

  周大勇他們爬回村北部隊隱蔽的地方。他召集了班排幹部,把偵察到的情況分析了一番,大夥兒覺得這仗可以打。李江國不停地鼓動:「連長,干吧!打夜戰,拼刺刀,敵人最頭痛!」

  馬長勝說:「著啊!夜戰,敵人摸不清虛實,啃他吧!」

  周大勇渾身是勁,他早就想去跟敵人拼啦。可是敵人巡查哨為什麼只注意東邊?周圍是不是還駐著敵人?村子裡有多少敵人?情形怎麼樣?這數不清的問題,暫時壓住了他那青年的英氣。

  馬全有說:「連長!下決心!下決心!打仗不冒險還行?猛戳進去,准打他個暈頭轉向沒招架。」

  周大勇說:「只要判斷不錯,咱們就端掉這村子裡的敵人!」

  要打仗的消息,立刻順著部隊行列傳下去了。這不是誰說啦,而是戰士們感覺到了。戰士們,有的綁鞋帶,有的收拾掛包、皮帶。看來,一股戰鬥的火勁,按也按壓不住了!戰士們按壓不住的戰鬥熱情,全部流到周大勇心裡了。戰鬥前的緊張,打擊敵人的興奮,成功的希望,英雄的業績,這一切想法和情緒都在鼓動他。但是指揮員的責任感跟那想立刻去殺敵人的情緒在衝突;慎重和冒險在衝突。這種衝突,忽而倒向這邊,忽而倒向那邊,一直讓周大勇煩亂,發躁。

  周大勇嘴貼在寧金山的耳朵上,說:「你帶個戰士去,摸個敵人來,我要查問情況。俘虜要捉來,可是不准打槍,也不准弄出聲音來。行嗎?」

  寧金山說:「還能說行不行?你需要個俘虜,就該摸個俘虜來。」

  周大勇拍拍寧金山的背,說:「看你的咯!」

  寧金山帶著他的弟弟寧二子,朝村子跟前爬去。

  寧金山說:「二子,你身上什麼東西叮噹叮噹響哩。」

  「掛包裡裝了個磁碗,跟手榴彈磕打著響。」

  寧金山說:「咳!你收拾精幹點!我看你幹什麼都心眼死得厲害。打起仗,我老是替你操心。處處要留神。你從開闊地往前跑的時光,就要先看看前面有啥地形地物可以利用。你呀,打仗還缺一個心眼!」他摸摸二子的背,又問:「冷麼?」

  「冷!哥,冷是小事,俺眼皮拉不起來,瞌睡得要命!」

  「二子,可不能打盹。你不是要求入黨嗎?我把你帶出來,就有點私心:想叫你立一功。」

  「哥,你入黨的事呢?現在班長們裡頭,就數你是非黨群眾啊!」

  寧金山說:「別提啦!我要知道那回開小差會給我帶來這麼多的難過,就吃屎喝尿也不幹那虧人敗興的事情!人要是能用血洗去自己的過錯,我願意去死!」

  「哥,聽黨員們說話的口氣,大夥兒都同意你入黨。」

  「就算黨員們同意我入黨,目下,我也不打算入黨!」

  寧二子倒抽了一口冷氣,問:「為什麼?為什麼嘛?哥,說呀!」

  「不為什麼!」寧金山趴在地下,把臉壓在胳膊上。「我自己不答應我自己入黨。看看,咱們連隊上的共產黨員都是些什麼人啊!他們渾身是膽,在危險面前連眼也不眨。他們都有很高的想法:不光是讓窮苦人有飯吃有二畝地種,還要把窮苦人引到社會主義社會去。我比起他們又算什麼呢?我滿身是毛病!二子,我有信心按黨的路線一直朝前走。可是我的思想不夠作個黨員,我就不入黨,哪怕我心裡很難過!」他擤鼻子。

  寧二子聽見他哥哭了。不傷心不落淚,哥心裡該是多難受啊!

  二子後悔他又摸了他哥的傷疤。他掉轉話頭,說:「哥,俺們多咱能趕上主力部隊——」寧金山把二子戳了一下,他倆爬到了一個□坎下邊,蹲下,緩了一口氣。

  寧金山說:「二子,你不要操心。咱們部隊打仗門道多,你看,連咱們都找不見主力部隊,那敵人就更摸不清邊兒。我敢保險,不出十來八天,準要打大勝仗。這經驗我可多啦!」

  寧二子說:「哥,俺們部隊像颳風一樣,忽兒這裡忽兒那裡,俺們為啥不擺開和敵人干呢?國民黨的隊伍都是草包,俺們和他擺開打,三天兩後晌就把他收拾光啦!」

  「二子!擺開打?人家幾十萬,咱們才有多少人?你估摸,這仗給你指揮可該怎麼打?我給你說過多少遍,咱們打的是運動戰,有利就打,沒利就轉個地方;看準了機會就收拾敵人一股子;慢慢地咱們就壯大了,敵人就垮了。不過,這仗要打好,可有一條:就是要多走路多吃苦。」

  「哥,歸根結底咱們是為自個兒打仗,苦死苦活也能撐住!

  你放心。」

  他兄弟倆爬到村子的圍牆邊了。

  寧金山說:「二子,你蹲下,我踏在你肩膀上,爬過牆去。」

  「哥,你搭個人梯子,讓我過去。」

  寧金山拉了二子一把,貼住耳朵命令:「我是班長,聽我的命令!」

  「命令」二字真靈驗,它把二子湧起的感情一下子便壓下去了。

  眨眼工夫,寧金山和寧二子回來了。

  寧金山把背著的沉重東西,咚地往周大勇腳邊一摜,說:

  「二子,把這傢伙嘴裡塞的東西掏出來!」

  「唉呀!唉呀!不要打死我……」地下有個東西在哼唧。

  周大勇問:「嗨!怎麼逮了個半死不活的傢伙?」

  寧金山說:「不先給他幾下,咋能掐住他?問吧,連長,他的嘴『還作用』。」他趕緊又補充了一句:「連長,這俘虜是二子親手摸來的!」

  寧二子連忙說:「連長,俘虜是俺哥抓的。」

  周大勇緊緊地跟寧金山和寧二子握了手,就盤問俘虜。原來,敵人增援榆林的整編三十六師進了榆林城沒久停,又順鹹榆公路南下,說是去追趕我軍。這個村子裡扎敵人一個大糧站,還駐一個營,——兩個連押運糧食去了,現在村子裡只有營部和一個連。一個敵人副團長在指揮。村子周圍有不高的土圍子,南北都有出口。村西五里路有個村子,駐紮敵人一個團,是今天下晚宿營的。俘虜還說,我軍從榆林城郊撤退以後,多一半潰散了,少一半跑到黃河邊上,準備逃過黃河,所以,這個村子裡駐的敵人浪吃浪喝,很大意。

  周大勇估劃:一打響,村西敵人會增援。不,夜裡敵人一時鬧不清情況,不敢亂動。他又思量夜戰的特點……敵人最怕迂迴、包圍……他計算了自己手裡的力量:一共只有三十八個人。

  於是他讓馬全有帶一個班消滅敵人的巡查哨並擔任戰鬥警戒;又組織了向村子裡突擊的力量。他想:只要能插進村,勝利是拿定了的。但是他還二心不定:打響容易可是收場難啊!他決定親自到村邊再「摸情況」。他給李江國吩咐了幾句話,就帶了五個戰士向前爬去。

  周大勇他們摸到村北,聽了聽動靜,躺在地上休息了一陣,又摸到村東北一條凹道邊。這條凹道有六七尺深,中間有條大路一直伸進村子。

  周大勇累得手腳都麻木了,頭上的傷口痛得像刀子割。他趴在凹道邊,把頭壓在手背上尋思:部隊順凹道接近村子是隱蔽些,可是對這樣的交通要道敵人定會特別注意。他正籌思,彷彿聽到遠處有什麼聲音。他把耳朵貼在地下聽。地很濕,傳音不快,聽不出什麼名堂。他閉住氣,伸長耳朵聽:當真有聲音,而且越來越近。過了十來分鐘,一長溜牲口走近了。周大勇和戰士們連忙躲進高粱地。他心裡正犯疑,又聽到有人說話:

  「我們晚上行動,要多提防點!」

  「再提防也不能把頭用鐵包住!」

  「敵人!」周大勇渾身緊張了。他習慣地摸住冰涼的駁殼槍把子,緊緊地盯著凹道。凹道裡過著一連串牲口,前邊是一隊駱駝,駱駝上騎著些背著槍的敵人,一搖一晃像是瞌睡了。駱駝後邊是一長列毛驢。

  周大勇腦子閃過一個主意:毛驢可能是老鄉們吆著;跳到牲口行列中去,跟上他們摸進村子行嗎?他腦子飛轉,前思後想,左右為難:牲口行列當間有沒有敵人?跳下凹道和敵人幹起來怎麼辦?自己去執行這任務嗎?頭昏腦暈,雙腿酥軟,再說,還要指揮部隊呀!那麼,讓戰士們去叫李江國或是馬全有來嗎?不行,等到他們來,飯冷了菜也涼了!派兩個戰士跳下去麼?不行,手邊這幾個戰士經驗差;事情太重大,成敗就看這一著,打草驚蛇就糟透咯!

  周大勇看得分明:毛驢還在過;不能猶疑,立刻動手。他要身邊的一個戰士火速返回去告訴李江國怎樣插進村子,又給身邊四個戰士叮嚀了一番。

  周大勇朝前爬了爬,伸長脖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凹道裡。毛驢一個一個打他眼前閃過。他把頭上的傷口摸了摸,咬緊牙,忽地跳下去,四個戰士也跟著跳下去。

  周大勇一把抓住一個趕毛驢的人,低聲威脅:「不准喊!」

  那人慌了:「不,不,我不張聲!」

  「槍?」

  「我是老百姓,隊伍上拉我來吃牲口!」

  「胡說!」

  「老總!紅口白牙還能胡說?老天在上,我要有半句假話,就不得好死!」

  周大勇把他渾身上下搜了一番。這人頭上綁塊手巾,穿著光板老羊皮襖,腰帶上還別著旱煙鍋。無疑,是個老鄉,周大勇鬆了口氣。

  趕毛驢的老鄉發熱發冷似地抖著。他想不透,咋著,猛不防就從天上掉下來個人?這是啥人?他跟上這幫送糧的牲口去幹什麼?教人發懵!

  周大勇問:「老鄉,你是哪裡人?」

  老鄉牙關於圪崩崩響,說:「榆,榆,榆林城……城邊的。」

  「黑天半夜你吃上牲口亂跑什麼?」

  「我給人家攬工熬活。昨黑間,聯保主任派的人生拉活扯逮住我,要我支差,給,給隊伍上送糧。」

  周大勇摸摸毛驢馱的口袋,果真是糧食。他思量著老鄉的話跟那說話的口氣。

  這工夫,後邊一個戰士上來報告:後邊趕毛驢的都是老鄉,每一個老鄉吃四五頭毛驢;最後還有一隊駱駝和一些押運糧食的敵人。周大勇給那戰士安頓了幾句話,又問趕毛驢的老鄉:「押送糧食的隊伍多嗎?」

  「不多,老總。前邊一個班,後邊一個班。」

  「你看我是什麼人?」

  「老總!這,這咱可說不清啊!」

  「我是解放軍!」

  老鄉思量了一陣,說:「呀!想不到你就是解放軍。」

  周大勇說:「老鄉!咱們隊伍開來一個師,打這個村裡的敵人。你放靈動點,帶我進村,成嗎?」

  老鄉說:「啊……啊……成!我,我可沒經過仗火……你當真是解放軍?啊……這麼的,你把我的皮襖穿上,遮掩遮掩!」

  周大勇問:「後邊趕毛驢的老鄉可靠嗎?」

  老鄉說:「可靠啊,都是窮人。有錢人面子大,還能挨打受氣來支差?」

  周大勇說:「你去給後邊的老鄉叮嚀:讓他們把戰士們遮護住!」

  老鄉說:「這能成,這能成。」

  「不光能成,還要保管百無一失,出了漏子,你們也要受拖累!」

  「盡力量辦!」老鄉向後跑去。

  周大勇跟上送糧的毛驢走近村邊,聽見村東打響了。嗨!大概是馬全有跟敵人巡查哨接火了。

  村子裡邊,是一片亂哄哄的喊聲。

  前頭,騎在十多峰駱駝上的敵人,和村北口的敵人哨兵糾纏了一陣進村了。周大勇前頭的五六頭毛驢也進村了。他眼睛一掃,影影綽綽地看見十多個敵人,有的站在掩體裡,有的站在村口,有的來回奔跑,看來很慌張。

  周大勇進了村子,眼前就是一片混亂:滿巷裡都是緊急集合的士兵,叫喊聲,哨子聲,咒罵聲,騾馬嘶叫聲,亂哄哄像天塌地裂一般。周大勇放尖眼睛四處看,渾身緊張,心臟猛跳,一種又驚又喜的情緒湧到喉嚨口。他覺得眼睛格外明亮,身子格外強壯輕巧;想奔跑,想吶喊,想射擊,想用大刀砍這些吃人的畜生。他讓兩個戰士隱蔽在剛進來的那個村口,瞅機會控制住這條路。他手邊只留下寧二子跟李玉明兩人。

  有人站在一家老鄉門口的台階上,打著電棒,手電光劃破黑暗,四方探照。他破口大罵:「沉著!東邊打槍,那是敵人少數潰兵!你們營長?請你們營長!慌什麼?混蛋,混蛋!」

  一個夾皮包的人,跑到那人跟前,報告:「副團長,營長馬上就到!」

  周大勇心裡一動,尋思:「這小子是個副團長!」他向身後一看:寧二子跟李玉明眼看就要往前撲去。

  周大勇一縱身,從敵人副團長側面撲上去,手槍頂著那傢伙的腦袋,叭的一槍,那傢伙像一口袋糧食一樣,沉甸甸地倒下去。周大勇腦子一閃:「好肥實的傢伙!」寧二子還怕那傢伙沒死,上去用槍托把那腦袋砸了十幾下,聲音就像人拿石頭砸熟透了的西瓜。

  滿巷都翻騰了:槍聲、喊聲、臭罵聲、吱吱哇哇的叫聲。

  突然,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人,從大巷南端竄過來。混亂裹住了騎馬的人。他猛地勒住馬,馬提起前腿直站起來,馬蹄踏住人,發出尖叫聲;有人用槍托打那匹發了瘋的馬。那馬向前跑了幾步,打了一個前蹶。騎馬的人手槍朝天空叭——

  叭——放了兩槍,用吃奶的勁兒吶喊:「聽我指揮!第二連,二連連長……」周大勇身邊的戰士李玉明,說了一句什麼話,就從敵人群中擠過去,端起刺刀用全力向那騎馬人的肋條下,斜斜地刺過去。那人豬叫一般,滾下馬來。那匹高頭大馬一驚,就從敵人士兵頭上竄過去,嘶叫著,……

  周大勇讓兩個戰士解決了敵人哨兵,把守住北村口。他跟李玉明、寧二子向大巷裡的敵人掃射、投彈。

  敵人摸不清虛實,有的往南跑,有的往北竄,擁來擠去,越來越亂。

  這會兒,村子東邊也打得很激烈。

  周大勇急得通身流汗,心裡油煎,他怕敵人爬上巷兩旁的房子抵抗。但是失掉建制的敵人,官抓不住兵,兵找不著官,亂成一窩蜂。

  李江國呼哧呼哧帶著戰士們從村北凹道衝進了村。一進村,他就把三挺輕機槍擺起來,順大巷掃射敵人。

  周大勇喊:「江國,先指揮戰士上巷兩旁的房子!」

  「早上去了!」

  話沒落點,巷兩旁房屋上的手榴彈,披頭蓋腦地澆下來。

  火光中,只見敵人紛紛倒下。滿村都是戰士們的呼喊聲:

  「繳槍不殺!」

  「人民解放軍寬待俘虜!」

  一共二十分鐘,戰鬥結束了。

  滿巷都是火光,敵人的死屍,死騾馬,被子,迫擊炮,小炮,重機槍……

  李江國把俘虜集合起來,一清點,一百有餘。他連忙又把敵人軍官清出來,讓戰士們押上。

  周大勇握住馬長勝的手,說:「是你在房子上指揮戰士們?

  打得很漂亮!」

  馬長勝用帽子擦擦脖子上的汗,蹲在一塊石頭上,臉朝牆壁,獨自說:「這也不解恨!」

  周大勇進了敵人營長駐過的房子,想要找個俘虜來查明村周圍的情況。突然,西邊槍聲很激烈,而且越來越近,好像立刻就要接近這村子。周大勇兩個拳頭支在桌子上,面色緊張。他思謀了一陣,說:「江國,去,把俘虜裡頭那些賊眉溜眼的兵油子挑出一二十個放掉,而且用巧妙的方法說透:我們隊伍多得很,現在要朝北走!」

  李江國說:「這些作法,敵人眨眼就識透了。」

  周大勇說:「識透就識透吧。反正敵人得到這些烏七八糟的情況,就要分析研究。他們三分析五研究,我們就走出二三十里了。再說,夜裡敵人不敢胡衝亂撞。」

  戰士們打掃完戰場;李江國把村西放戰鬥警戒的部隊撤回來。周大勇讓戰士們拿足彈藥,讓俘虜們背上卸去槍栓的武器,消消停停地向東南方前進了。

  周大勇帶上部隊走了六七里路,偵察員趕上來報告,西面村子裡的敵人聽見東面打響,派出一個營向東伸。可是鬧不清是什麼原因,敵人突然退回西村,並且在西村周圍急急忙忙做工事。

  周大勇說:「他做他的工事,咱們走咱們的路,互不干涉!」

  他得意地笑了。




  周大勇帶上戰士們跑了十多里,進入一座大川道。拂曉,他們爬過一座大山就「小休息」了。周大勇剛坐下,就哇哇地吐了兩口血。

  李江國三番五次地問:「連長,怎麼啦!」

  周大勇說:「小意思,喝了幾口冷風,肚子咕咕叫,吐了兩口酸水。」

  李江國鼻眼扇動,抽了兩口氣,說:「一股腥味!」

  周大勇說:「塞了滿肚子雨水、生面,吐出來的東西還有好味道?不礙事。你去照護戰士們!」

  李江國說:「連長,你吐到哪裡了?來,我瞧瞧,可不敢是吐血!」他手扶在地下,用眼光搜索。

  周大勇用腳把吐在地下的血蹭蹭地擦去,說:「你就愛多事!」

  李江國心裡更犯疑,說:「連長,你這人脾氣真強。你——」周大勇說:「江國,你拿穩實點!我哪裡會那麼經不起打熬,像這樣連續行軍連續打仗的生活,我們過了多少年,早習慣了。」

  李江國說:「連長,你要覺著身體不美氣,就坐在擔架上。

  你覺著戰士們抬上你過意不去,就讓我跟班排幹部們抬上你走。再不,我背上你。連長,我跟你死裡生死里長,不是一天兩天,你也該對我說兩句實心話呀!連長,只要你好好的,我什麼都肯捨出來!」

  周大勇左胳膊抱住李江國的肩膀,說:「江國!我累不累呢?累,累得要死啊!我頭上的傷不重,可是剛才打仗的時候,用過了勁,傷口裂開了,頭轟轟的像要炸。我想躺下來睡一大覺,哪怕我睡醒來,敵人把一百倍的兵力加在我身上都行。可是,你看,戰士們淋雨,打仗,流血,吃不上,睡不成,腳板磨得見了骨頭。他們連續戰鬥以後,還是輕傷的人抬上重傷的人繼續走。江國,他們不聲不吭,可是我知道戰士們是在咬住牙忍受艱難哩!想到他們,我就覺得最苦的不是自己。噓!你有時候真不懂事!江國,我想算,你應從俘虜們中間找出幾個成分好的人,叫他們給戰士們講講敵人內部情形,特別是敵人士兵受苦的情形。這對我們戰士是很好的教育。」

  李江國抓住連長的胳膊,急切地說:「對,這工作應當辦。可是,你要多愛護身體,你要——」周大勇截住他的話說:「走,天亮了!」

  李江國把頭挨著周大勇的肩膀,說:「連長,讓我再說一句話,你要——」周大勇衝起一站,推開李江國,說:「走咯,同志們!」

  戰士們從地下爬起來,有的伸懶腰,有的揉眼,有的站起來還繼續做夢。

  李江國一動也不動地背靠□坎站著。他凝望著黎明前天空稀疏的星星,憂愁而無可奈何的心情,第一次這樣煩擾他!

  周大勇喊:「走咯!往後傳:一個緊跟一個,不准拉開距離!」

  戰士們一個接一個,緊張地轉述連長的命令。霎時,命令聲就傳到連隊最後邊。接著就是,急促的腳步聲,呼呼的喘氣聲,兵器撞擊聲,和突然有人被石頭絆了腳的聲音。

  周大勇跨大步走在部隊前面。有時候,他閃出部隊行列,看著戰士們從他身旁走過。他集中注意力,聽著那有節奏的腳步聲和沉重的呼吸聲。

  走了十來里路,猛乍,戰士們低聲傳:「注意,敵人!」

  周大勇聽見西邊山上有騾馬的叫聲,一看,山頭上還影影綽綽的有許多人影一直向南走。他知道這是三十六師「解圍」榆林以後,接著南下,企圖去打擊我軍。山頭上的敵人並沒有發現這溝裡有一支人民軍隊。

  周大勇立刻把部隊按住,爬在一塊高地上,把周圍的地形觀察了一番:這裡四面是山,中間有塊小平地,到處稀稀拉拉長著些棗樹、柳樹。一條小河,從北面山根流過。周大勇讓戰士們把七八個重傷員放到一個山洞裡。又讓馬全有帶領七個戰士把俘虜們押到小河邊的石崖下,不准俘虜們亂動。周大勇、李江國帶了三十名戰士,從溝渠裡隱蔽的地方爬上了東面的高山。為的是,敵人有什麼動靜,他們可以掩護傷員、俘虜們撤退。

  戰士們整整在山溝蹲了一天,不能生火做飯,河槽裡流著水,不能去喝。因為敵人的大隊人馬從清早到下午,一直在西邊山樑上往南走。

  太陽壓山的時光,周大勇從東山坡上轉彎抹角地溜下來,到了傷員們睡的山洞裡。他謀劃,等到天黑再帶上他們出發。周大勇鑽進山洞,只見衛生員三牛,把生小米給這個傷員口裡填一把,又給那個口裡填一把。這些小米是昨晚繳獲的,現在它成了戰士們最好的口糧了。

  傷員們因流血多,臉上都又黃又瘦,眼窩深眼睛大。三牛給傷員們換藥。有的作員腿腫得有小桶粗,發青紫色。有的傷員肚子上的傷化膿了,三牛用手一擠,那血膿就嘟嘟往外流。換藥的當中,傷員們咬緊牙,頭上直流冷汗,但是沒有人呻喚。有些人實在痛得支撐不住,就把衣服塞在口裡咬住;他們不讓自己呻喚出聲音,影響別人的情緒。

  周大勇心如刀絞,痛恨自己沒有辦法把一切苦難都承擔起來,痛恨自己不能把戰士們的飢餓、疲勞、腳痛、創傷,都集中到自己身上來。他心謊繚亂地爬到一個傷員跟前擦擦那臉上的汗,又爬到另一個跟前看看那可愛的眼。

  傷員們望著周大勇。

  「連長,你在我們跟前,人就樂和些!」

  「連長,要是沒有我們這些傷員,那同志們早就大搖大擺地走開了!」

  周大勇說:「同志們,再過個把鐘頭天黑了,我們就可以走,不定趕天明就能回到咱們邊區,趕上主力部隊。同志們,回去大伙看見我們該多高興喲!」周大勇靠牆坐著,眨眼工夫,就昏昏悠悠地進入到另外一種生活裡:他年青、威武,騎著一匹棗紅馬,在煙霧騰騰炮火閃光的平原上飛馳、指揮、大喊;戰士們朝敵人撲去:像風一樣快,像水一樣急。……

  「連長!」這聲音打破了周大勇的好夢。

  周大勇睜眼一看,原來黑夜和馬全有一塊鑽進了山洞。

  周大勇忙問:「你來幹什麼?」

  馬全有說:「來瞧瞧你跟傷員同志們。」

  周大勇從地上爬起來,說:「你帶七個戰士押八十多個俘虜!你到底是跑來幹什麼嘛?」

  「不幹什麼,就是想見見大夥兒!」

  周大勇知道事情不妙。他出去一看,糟糕!周圍山頭上,都有敵人宿營後燒起的一堆堆的大火。李江國他們到哪裡去了呢?

  李江國、馬長勝帶領戰士們單獨活動去了。斷黑,有一股敵人,突然從北邊上來,進到東山梁宿營了。當李江國他們發現敵人的時候,本想把部隊拉到周大勇跟傷員們藏的這條溝,可是趕不贏。這麼,李江國只好帶上部隊,順著個樹林子朝東邊山溝下去了。

  周大勇走出山洞,氣洶洶地說:「他媽的,碰到什麼鬼!馬全有,去!讓戰士們留心監視俘虜!」

  馬全有說:「爬到這山溝裡多窩囊!依我說,把傷員背上,把俘虜帶上,往出戳吧!」

  周大勇說:「說得輕巧!你手裡總共只有七個戰士!」

  馬全有說:「不走?山頭上的敵人要往下一窩,會把我們包餃子的!」

  周大勇用拳頭搗著山洞的土壁,說:「敵人會把我們包了餃子?敵人把你唬住咯?」他歹毒的聲音中,有一種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威逼。實在說,他是因李江國他們不知下落而發火,可是他把滿肚子的火氣朝馬全有頭上潑!

  馬全有蹲在地上,背靠山洞的土壁,兩條胳膊搭在膝蓋上。他臉上的肉,一股一股地突起來。他的心像放在燒紅的鐵上,說:「連長,你我跟敵人拚死拚活,也有些年月了。你記一記,我多會在危險面前眨過眼?我要能把自己的心拿出來,……」他用雙手托住頭,嘟嘟囔囔地說:「真不頂讓敵人把我撂倒,撂倒了還省心!」

  周大勇喊:「你想邪咯!」

  「叭叭!」山頭上,放了兩槍;還有馬在嘶叫。馬那顫抖的嘶叫聲,夜裡聽來,讓人寒心。周大勇又沉重又緊張地說:

  「我們就是剩下一個人也要在敵人千軍萬馬中殺個七進七出,不要說我們手裡現在還有這些歡蹦歡跳的戰士!」他那鋼一樣的聲音,在這小山洞裡衝撞。

  馬全有說:「一兩個人目標小,你帶個戰士爬出去吧!傷員俘虜統交給我,就是天塌下來,也有我頂著!」

  「為什麼?」

  馬全有說:「你要在這裡出了差錯,那我們怎麼去向黨交代?我們怎麼有臉見人?」

  周大勇冷笑了一聲,說:「你口口聲聲說保護我,我的命特別值錢?」

  馬全有說:「你頭上的傷……血也流了不少!反正……」周大勇說:「反正你不要蹲在這裡跟我爭辯。你去,看押俘虜去!」

  馬全有怯生生地說:「我總覺乎著——」周大勇冒火了,說:「覺乎著什麼?你蹲在這兒,我去看押俘虜!」他一骨碌爬起來,因為起來得太猛,所以頭暈眼花,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地往上飄。他手撐住牆,定了定神。這工夫,馬全有早走出了山洞。

  馬全有消失在黑暗中以後,周大勇反倒後悔:「訓」馬全有「訓」得太沒道理。他又希望跟馬全有緊緊地依偎在一塊。帶慣兵的人,手裡兵少心裡就空曠曠的,膽量也不夠使,連睡覺也睡不穩。




  按節令說,現在剛立秋,可是長城邊的夜裡,風砂滾滾,天氣冷得怕人。

  周大勇跟受傷的戰士們,讓寒冷、飢餓、疲勞和傷口的裂痛煎熬著!

  半夜時光,周大勇讓通訊員小成跟衛生員三牛,用被子把山洞口摀住,把昨天晚上繳獲到的蠟燭點起來。他到小河裡用水壺提了些水,給傷員們灌了幾口,就又走出山洞。周圍的山頭上有敵人燒起的營火。東山那邊有槍聲、手榴彈響聲。東邊的天空還有敵人打起的照明彈跟信號彈。「大概李江國他們不讓敵人安生,跟敵人幹起來了。」周大勇心情沉重。是咯,傷員們跟這八十多個俘虜,今黑間,是出不了這條山溝啦!

  他在河槽裡,碰見馬全有。馬全有提著衝鋒鎗來回巡遊。

  他的衣服讓露水浸濕了。他那剛烈的形樣,讓周大勇的勇氣、信心增長了。周大勇叮嚀說,千萬不能讓俘虜逃跑一個,要不,就會走露消息。

  馬全有說:「不會,除非他插上翅膀。」

  周大勇回到山洞裡,三牛、小成都不見了。

  小鬼三牛跟小成,想揀點柴火在山洞裡給傷員們煮點稀飯,可巧碰見馬全有。馬全有把兩個小鬼訓了一頓,說,燒火做飯那是成心暴露目標。

  馬全有跟戰士們合計了一下,把各人身上所有的乾糧都收集起來,交給兩個小鬼,讓他們轉給傷員們。這些寶貝,還是昨黑間襲擊敵人的時候揀來的。大夥兒給小鬼們叮嚀,這點乾糧只夠傷員們塞牙縫,可是強似沒有啊!

  過了半個鐘頭,三牛、小成回來了。小成進了土洞,不聲不吭蹲到地上。周大勇當是小鬼們跑累了,也就沒理睬他們。

  三牛從口袋掏出來幾塊雞蛋大小的乾糧,分給了傷員。

  周大勇問:「哪裡來的乾糧?」

  三牛說:「這是昨天夜間,……」他在想法子編瞎話。小成連忙搭上說:「那是馬全有他們剛才揀來的。約摸是敵人在山頭上行軍,把乾糧袋摔下山坡……」周大勇知道,兩個小鬼在胡扯,這乾糧定是戰士們湊合來的,也沒細追根由。他問:「你們沒有吃點?」

  小成說:「吃了,吃得可多!」

  三牛也瞎吹:「啊呀,嚼上指頭大那麼一點,就香得能嚥了舌頭!」

  三牛一邊說,一邊嘴唇還吧咂吧砸拍。可是當他把最後兩塊乾糧悄悄地放在連長頭邊,猛一抬頭,眼黑頭暈,山轉地動,撲通一聲,栽倒在周大勇身邊。三牛又饑又冷又累,昏過去了!

  周大勇把小鬼抱起來,忙叫:「三牛!三牛!」三牛睜開眼。他那一雙黑溜溜的眼珠,疲乏地轉動了幾下。周大勇把那兩塊乾糧放到他口邊。三牛說:「連長,我不餓。你吃!全連人就靠你啊!」

  周大勇緊緊地摟著三牛,看他那小孩子的可愛臉膛。三牛那疲勞、飢餓而削瘦的臉膛上,顯出十分嚴肅的神情。這嚴肅的臉色跟他十五歲的年紀很不相稱。周大勇覺得心酸!

  周大勇走出山洞。半個月牙,吐出寒光。山頭上的敵人時不時地放兩槍。他想算:「拂曉,敵人一出發,我們就翻過東山找見李江國他們,便很快地去趕主力部隊。我們的主力部隊一定在這方圓活動。」這工夫,他特別想李江國跟馬長勝帶的戰士們:「興許,他們這會正在棘針林裡爬著摸敵人的哨兵!李江國會怎樣替我們操心啊!馬長勝那牛性子,大概更憋住氣在發凶!」

  周大勇回到山洞裡,心裡焦急煩躁地亂翻騰,說什麼也合不攏眼。

  他身邊的幾個傷員,怕連長替他們操心,都圪吱吱地咬牙,忍受傷痛,只有他們在昏迷中或睡夢中,才不自覺地呻吟起來。

  一個叫黃尚清的重傷員,生命快要終結了。他不停地喊:

  「冷呀!冷呀!」周大勇很想燒起一堆火,讓他烤一烤取暖。但是不敢燒火,火光會招來危險。周大勇把自己的破衣服解開,把黃尚清抱在懷裡,用自己的胸膛暖著黃尚清的胸膛。他緊緊地摟著黃尚清。他的體溫傳到了他身上,兩顆心臟挨著跳動。周大勇覺著,黃尚清是自己的戰士,是自己的同志,是自己心連心的親人。啊,如果人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分給臨死的戰友,那該多好啊!

  黃尚清有氣無力地呻喚著。周大勇感覺到黃尚清的心越跳越沒勁了。一股寒冷的感覺,通過周大勇的脊樑骨,鑽進每一條血管,每一根神經。他的心被縛到一個想法上:「他完咯!」他把手塞在黃尚清衣服下面按著心臟,嚥氣了,那心臟也不跳了。生命緩緩地離開黃尚清。周大勇搖著黃尚清,又叫了幾聲……脊背靠著土崖,還是緊緊地抱著黃尚清。他有好一陣沒有動,也沒有感覺,腦子是白茫茫的一片!

  猛然,黃尚清的形樣顯在周大勇眼前,他歡跳歡蹦地要求突擊任務……是啊,就在今天擦黑,黃尚清傷口痛得厲害,周大勇用鹽水給他洗了洗。可是再有什麼辦法?黃尚清的兩條腿浮腫發紫。他知道自己要離開人世了,就說:「連長,我真的要完了?」他要周大勇把他枕著的一件襯衣拉出來。那件白粗布襯衣,讓汗水漬成油黑的了,兩隻袖子破成絮絮,前襟上有一片血。他說:「連長,我要犧牲了,這一件襯衣就留給黨,算作個紀念!……」突然他把臉捂在襯衣上,哭了:

  「我,我不能,我……」他的思想跟死亡在撞擊:自己沒有立過什麼大功,更不是什麼人民功臣,簡直什麼事都沒來得及干!……怎麼能,……

  周大勇輕輕地把黃尚清的屍體放下。他挨著黃尚清,並排躺在地上。

  長漫漫的夜。風搖著溝槽裡的樹梢,吹進山洞。山頭上有敵人燒起的營火,遠處有一陣陣的機槍聲。

  時間,在痛苦的思慮中,緩慢而沉重地行進著!

  小成睡定了。三牛不吱聲地蹲在黃尚清身邊。他跟黃尚清處得最好。黃尚清活著的時候常說:「三牛,加油啊!你夠入黨的年齡,我就介紹你入黨。」如今,他永遠不能實現自己的應允下來的話了!三牛的眼淚撲簌簌地淌下來。他不敢哭出聲音。他曉得,連長看見誰個在艱苦鬥爭中愁眉苦臉,就火兒啦!

  周大勇聽見三牛擤鼻子。他知道三牛的心情。三牛雖然是一個堅強的階級戰士,可是到底他還是一個小孩子。周大勇看了看三牛跟他周圍的傷員,又想:這裡看不見搖天動地的炮火,聽不見刺刀格鬥的撞擊聲,可是在這裡堅持下來的人,也是需要無限的毅力和勇敢,因為緊張的戰鬥用更殘酷的形式出現了!

  周大勇躺在犧牲了的黃尚清旁邊,他腦子裡閃上來許許多多的事情。他想起他跟主力部隊在一塊的時候,行起軍來,他的連隊只不過是部隊很長的行列中的一小段;打起仗來,他的連隊只不過擔任攻擊某一個工事,某一點。那時候,連隊的政治工作有指導員王成德;往上數有營長、教導員、團長、團政治委員……一切工作的重大的擔子,一切艱難痛苦,是由他們承擔的。他周大勇呢,在那個整體當中,即使環境再困苦,敵人再強大,心裡總是平穩的。一句話:一切重大責任都有黨承擔,一切事情都有黨的具體指示,自己只要平時努力工作,好好學習,搞好自己連隊的工作,戰時多動腦筋堅決勇敢地好好指揮就夠了。現在呢?一切擔子都落在自己肩上,一切苦處、難過都要自己統統擔當起來。這裡輕傷的、重傷的跟活下來的人都在想:「不怕,有我們連長呢!他會有辦法的!」是的,戰士們應該這樣想!可是自己到底有什麼辦法?

  陳旅長、楊政委、團政治委員、張教導員,還有那親密的戰友王成德……多少戰鬥,多少事,多少人的形樣,都顯現在周大勇眼前,彷彿那被戰爭生活壓縮的記憶,都一齊湧到眼前,閃過腦子。是的,沒有黨,沒有部隊,沒有那許許多多的戰友,那自己便是一個毫不足取的人,也不定早餓死在什麼屋簷下或是道路邊了。他明顯地感覺到:他是在革命的大家庭中長大成人的。這大家庭中的各種事情,各種人對他的影響、教育,目前給了他不能估量的勇氣。

  幾個傷員在低聲說話,三牛和小成也在咕噥什麼。周大勇想讓大伙跟自己一樣樂起來。他說:「同志們,光看這土洞子那就看不出二尺遠,要向全國看啊!」他給戰士們講,我們東北、華北、華東、中原的各路大軍打了很多次勝仗,我們西北野戰軍也快打大勝仗了。敵人離全部垮臺不遠咯!

  戰士們在艱苦時光,總容易回想起過去的鬥爭生活,好像過去的艱難經歷會教給人求生的辦法一樣。他們要求周大勇講一段二萬五千里長征中的故事。

  周大勇很想說一段過去的故事,但是一時又想不起頭。他回想著經歷過的種種鬥爭,回想著自己的全部生活和那生活中很細小的事情。十多年,是啊,十多年的鬥爭生活中,他有時候在高山峻嶺中冒雨露營;有時候又在高樓大廈裡睡覺;有時候出入在炮火中;有時候又坐在慶功會上……戰爭真是把人生經驗緊張而劇烈地壓縮在一塊了:希望、興奮、焦急、忿怒甚至於生死……這一切,也許有些人活上十年、五十年才能經受到;可是這一切,在戰爭中,人們幾個鐘頭就都經受過了。是的,他冷身子碰熱炮彈,一槍一刀換來的東西很不少;是的,他走過了很長的英雄道路,往後還要走更長的英雄道路;他希望了不少事情,也做了不少事情,將來還要做更多的事情。現在,他呆在這山洞裡,有時心躁得像火燎,有時也想些瑣碎的事情,但是這一切都算不了什麼。現在只有一件事值得想,那就是,堅強地為自己的階級事業戰鬥下去。

  周大勇尋思著。他的尋思是和死亡沒有聯繫的。他,思想開闊,想得很遠:大夥兒經過這一番風險,又和主力部隊會合了……數不清的親熱的臉膛,紅旗、大會,說不定在什麼慶功大會上,毛主席、周副主席和黨中央的首長們也出現在主席台上……是啊,在西北戰場的艱苦鬥爭中,他們不是一直和我們在一塊嗎?啊,這山洞突然閃起了奇異的光影。周大勇身上一陣熱,明朗而崇高的思想在他開闊的胸懷中回流。

  他覺得自己年青,快活,有力量,有美好的將來。

  「講啊,連長。」

  「是呀,隨便你說什麼都可以。」

  周大勇說:「同志們!現在,咱們毛主席、周副主席和黨中央的領導同志,興許正在夜行軍的行列裡,也興許正在老鄉的窯洞裡查看地圖研究敵情哩!同志們,我們儘管艱苦,但是他們總跟我們在一起,親自指揮我們作戰。要想起這,人就有說不出的高興。同志們,他們叫不起你的名字也叫不起我的名字,但是他們知道我們。就是現在,他們也知道我們在這個山洞裡受的艱難,也知道我們在這山洞裡想念他們。他們是和我們心連心的呀!同志們,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帶領我們用兩條腿走遍了全中國,讓我們認識了很多事情,還讓我們認識了自己。想想,我們一爬出娘肚子,飢餓、窮困,就像魂靈一樣不離我們。我們沒有參加革命的時候,鬧不清自己活到世上到底為了什麼;也不知道渾身的力量往哪裡使,滿肚子冤枉往哪裡倒;更不知道自己受的一切痛苦是從哪裡來的!可是,如今我們變成了真正有用的人。同志們,想起了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對我們的教育,我們就覺得現在苦一點算不了什麼。咬緊牙,熬下去就有出路,敵人能把我們怎麼樣?我們有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哩!」

  戰士們閉住氣,伸長耳朵聽。他們也覺得黨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就在自己身邊。就像我軍退出延安以後部隊在陝北山溝裡行軍中,人們常常興奮地傳說的一樣:「我們團的前邊就是九支隊,毛主席在那裡……周副主席在那裡……黨中央……毛主席……周副主席……」一想到這裡,戰士們心勁大了,連那些重傷員彷彿也覺得自己可以起來走了。

  一個重傷員說:「連長,你說得對。目下,再艱難……有我們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哩!」

  戰士們熬著黑夜,聽著風的吼聲。大伙覺得,風把他們的消息帶給黨、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帶給自己的主力部隊了。傷員們、三牛、小成都睡著了。周大勇合不攏眼,爬起來,走出山洞。他抬頭望著涼冰冰的星星,只見一顆流星,拖著很長的光帶子墜下去了。他一陣在傷員睡的山洞邊巡遊,一陣又跑到河槽裡告訴馬全有,要他注意看管俘虜,加強警戒。

  拂曉,馬全有跑進山洞報告:東邊山頭上的敵人開走了。

  周大勇出去一看,果真東邊山頭上的敵人,走得沒有多少了,可是西邊山頭上的敵人還擁擠不斷地向前流去。

  馬全有建議:「誰尿他哩!咱們帶上傷員、俘虜走吧!敵人要敲打,咱們就豁出來幹!」

  周大勇說:「還要等一下,看樣子東西兩面山上的敵人不會過得很久。」

  東山樑上的敵人,總算過完了。周大勇派人到東山樑上偵察。過了不大一陣工夫,偵察員回來報告:現在還不能走動,因為東山梁以東的山上還有敵人南下,只有再等一時,看看風色再說。

  周大勇鑽進山洞,氣呼呼地朝地下一躺。他心情很壞,隨便什麼小事情,都會引起他很大的火氣。




  太陽要壓山了,一天又快過去了。

  「叭叭叭……」周大勇躺下去有四五分鐘,就聽見槍聲。

  他打了一個冷顫,頭髮一根根直立起來!

  周大勇剛跑出山洞,一陣猛烈射擊,把他頂回來。他左右全是子彈打起的石塊、土花。……

  原來,南下的敵人真的快過完了。可是在這轉危為安的時候又出了事情:敵人行軍中,當兵的不斷開小差;敵人一個搜索排,從北邊山坡下來,轉彎抹角地到處搜索,眼看快走到周大勇他們藏的山洞邊了。馬全有發現了敵人,心要炸了。可是他手邊一共只有七名戰士,還押著八十多個俘虜。他端著槍,盯著敵人,只要敵人不發現傷員們睡的窯洞,他就不開槍。

  突然,石崖下的俘虜們,亂跑開了。敵人打響了。西山樑上正行軍的敵人後衛部隊,聽見槍聲,就有一股子撲下山溝……滿溝裡都是槍聲……馬全有跟敵人幹起來了。敵人分作幾股包圍他們。馬全有帶了三十來個俘虜想跳出敵人的包圍圈。……他們退卻中,有一個俘虜大喊:「卸掉他們的槍,跑呀!他們人不多!」

  馬全有像瘋了一樣,衝入俘虜群中,掄起槍托,一下子就把那煽動暴動的人的腦袋砸得粉碎。俘虜們都嚇呆了。馬全有腳踏住敵人屍體,挺起刺刀,立眉瞪眼地喊:「有種的試試看!」他的眼睛噴火,威脅地盯著俘虜們。俘虜們乖溜溜的,沒有一個敢動一下。

  馬全有命令一個小組押上那三十來個俘虜先走;他帶領一個小組掩護,邊打邊朝東退。……

  一股敵人猛烈地向周大勇跟傷員們睡的山洞進攻。

  周大勇、小成、三牛和所有能動手的傷員們都奮起迎戰。

  敵人一面投彈、射擊,一面喊:「投降呀!投降呀!」

  周大勇吼喊:「瞎了你的狗眼!老子死也換你幾條狗命!」

  戰鬥繼續了十多分鐘。煙霧遮天,子彈打得石片亂飛。周大勇旁邊的傷員有兩名犧牲。小成、三牛,一會兒跳出山洞口和敵人拚手榴彈,一會兒鑽到洞中臥倒向敵人射擊;周大勇也趴在地上,用駁殼槍射擊;三支槍封鎖得敵人不敢接近山洞口。

  敵人不敢接近山洞口,便從山坡上把大捆樹枝用火點著,滾到洞口。火焰沖天,火舌向洞裡撲。「突出去!突出去」周大勇想站起來率領傷員從火堆中衝出去。可是敵人火力封鎖得風雨不透,再說傷員們也不能行動。在這絕望的情形下,周大勇腦子湧起排山倒海的想法。他一邊合計用什麼辦法多換幾個敵人,一邊又希望有什麼神奇的力量出現:比如,突然下一陣大雨,把這熊熊的大火撲滅。一陣兒,他對自己說,即使敵人殺死我們,他們又能得到什麼呢?敵人以為有什麼東西能叫我們害怕嗎?啊,死亡,死亡又有什麼可怕呢?舊社會,我們像一條狗,窮困、飢餓、壓迫,隨時可以扼死我們;如今,我們做了許多事情以後,為什麼不能英勇地死去?嘿!

  要命只有一條,要頭只有一個!拚,拚,拚!他想讓傷員們跟自己抱在一塊拉響手榴彈,又想告訴三牛、小成,留最後一顆子彈給自己。突然,有人大喝:「打到最後,活到最後!」啊,這是陳旅長的聲音,團政治委員的聲音,張教導員的聲音!立刻,周大勇也覺得,像自己這樣有堅強信心的漢子,現在來想生死問題,又無益又可笑。

  「打到最後,活到最後!」周大勇爬到山洞口,用駁殼槍準確地點射,一槍一個,槍響敵人倒。

  這工夫,三牛、小成撲出山洞,用木棒推那洞邊的柴火捆。那柴火捆都是火焰騰騰的。兩個小鬼在火焰裡跳來蹦去。

  子彈像雨點一樣打在他們前後左右。敵人從山洞的上邊丟下的手榴彈,在他們身邊爆炸。煙、火、子彈、破片、飛濺的石頭塊,包圍了兩個小鬼。死裡求生的意志強烈地鼓舞人,兩個小鬼,像無敵英雄一樣在火裡撲來撲去。

  忽然,兩個小鬼讓煙火吞沒了。周大勇想:「怎麼,小鬼們呢?」

  猛地,小成從火裡鑽出來,撲進了山洞。他衣服帽子上冒煙,鮮血濕透了褲子。小成一條腿跪在地上,一隻手撐住土壁,生怕自己倒下。

  周大勇望著洞外,邊射擊邊問:「小成,怎麼樣?」

  「能支持。別管我!敵人,敵人!」這時,子彈正打在周大勇左肩旁的石壁上;子彈的爆炸聲,飛濺起的石頭的撞擊聲。石頭打破了周大勇的頭,血順臉往下流。

  小成看得真切,他替連長擔心,喊:「連長,連長,往我這邊靠!」

  周大勇哪裡能聽見!他睜著虎彪彪的眼,正往前爬。小成急啦,他撲到周大勇身上。周大勇推開小成,喊:「打呀!」小成從地上一骨碌爬起來,又撲到連長身上。他覺得連長就是大家的指望、靠山。他盡自己力量遮護連長。突然,小成受到打擊,一顆子彈從周大勇胳肢窩下的衣服上穿過去,打中了小成的胸脯。小成手一揚,橫躺在周大勇面前!

  周大勇全身顫了一下,一股火快要把心燒焦了。他向前一撲,用胸膛遮住小成的身體,尋找射擊目標。

  周大勇眼前就是煙跟火,別的什麼也看不見。他耳邊只有吼聲,別的什麼也聽不到。突然,他看見三牛向洞口跑了兩步倒下了,猛地,三牛又爬起來,還在火裡跳來蹦去。三牛滿身是火苗,時而他在地上打滾,時而他推開那堵在洞口的柴火捆,時而他撿起那在地下打轉轉的手榴彈給敵人送去。他看來那麼高大、有力,動作敏捷。周大勇吶喊,三牛也聽不見。

  猛不防,一塊讓手榴彈炸起的石頭又打在周大勇頭上。他悠悠忽忽地靠在土壁上,乾裂的嘴唇在動,彷彿在喊:「三牛,三牛……」夜深了,世界無比的安靜。天氣很冷,可是空氣倒也新鮮。周大勇猛吸了幾口氣,一股冷氣直衝進肚子。他完全清醒了,聽見有人叫:「連長!」

  周大勇喊李江國,喊馬全有,喊馬長勝,喊小成和三牛,可是這喊聲連自己也聽不見。突然,他聽到聲音。聲音,聲音,不錯,是戰士們的聲音!有人往周大勇口裡灌了一口水,他嚥著水,多甜,多清爽啊!一隻大手摸住他的手。他覺得又有誰用胳膊托住他的脖子。

  「連長,我,李江國。是我抱你。我跟你在一塊!」

  周大勇尋思:「『我跟你在一塊!』」多熟悉的話,多親熱的話。只有自己的生死患難的親人,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啊!他摸住李江國那只像小簸箕一樣的手,握得緊緊的。

  周大勇艱難地說:「江國,快,快去救山洞裡的傷員,小成,三牛……」李江國說:「連長!你放心,傷員救出來了!三牛很好。小成負了重傷,生命不一定有危險!連長,連長,你回答我呀,你說話呀,連長!」

  原來,太陽剛落山的時光,李江國帶上戰士們摸上東山梁,準備接迎周大勇他們。可是他們一爬上山頭,就看見敵人向周大勇他們躲藏的山洞進攻;接著,又碰見馬全有他們。李江國讓馬長勝帶一個班控制東山梁,另派一個班箝制住西山梁的敵人。他跟馬全有率領其他戰士們分作兩股,從山上衝下來,不顧一切地向溝裡的敵人撲去。敵人被這突然襲擊搞得慌亂了。李江國抓住敵人的慌亂,讓馬全有帶了一些戰士在山洞上邊掩護,他率領了一些戰士向山洞撲去,搶救連長和傷員。

  他們把連長和傷員們搶救出來,邊打邊走,一直到上燈時光才擺脫了敵人。

  他們向山溝深處走去。

  夜,深不可測。

  周大勇讓衛生員把自己頭上的傷口包紮以後,就站起來扶著一個戰士的肩胛,向前走去。李江國死拉活扯好說好勸要把連長背上走,任憑你磨破嘴唇,周大勇老是個不搭理。周大勇總有這個信念:一個人再累,傷再重,只要他不倒下去,他就能走,能走就能打仗。如今,自己手和頭擦破點,這算什麼傷!再說,在艱難困苦中掙扎的戰士們,哪一雙眼不是瞅著連長呢?

  他的腿軟酥酥的,開頭走的幾步,該多艱難啊!每走一步就出一身汗。一種聲音在他心裡喊:「你走不動!」另一種聲音喊:「我走不動,有這樣的事?」每走一步,他快活的心情就往上升一節,因為每走一步,就證明他打了一次勝仗——

  戰勝了傷口的疼痛,身體的疲勞,以及飢餓和寒冷。他快活的心情在增長,自覺的意志力量在全身有力地擴張——擴張到讓人難以相信的程度。戰爭中,這種自覺的意志力量使人幹出了連自己都驚訝的奇跡。有一次戰鬥中,周大勇從三丈多高的城牆上跳下去,接著,又蹦過一條小河,轉眼又一口氣用槍托揍倒了兩個敵人。戰鬥打罷,他望著城牆、小河,獨自失笑了」:「出奇!打仗的時光,人從哪裡來了那麼一股子勁呢?」

  地面上坑坑坎坎的,有的地方滑得像抹上油,一不留神就跌跤。周大勇低一腳高一腳地走著。他回想剛才經過的風險事……啊,沒有什麼絕路,我們不是又殺出來了麼?世界上,有什麼痛苦和力量,能制服我們?沒有。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和傷員們從死亡裡衝出來的時候,王老虎的形樣就顯在眼前。咳!老虎多半犧牲咯!也許,他經過一番風險也回來了。可能,很可能,戰爭中出奇的事是太多啦!

  風吹著高粱葉嘶拉拉地響。蛐蛐兒發出短促的叫聲。亮晶晶的星星眨著眼。夜,無比的安靜。

  王老虎甦醒了:「這是什麼地方?」這個念頭剛閃上腦子,他又悠悠忽忽地昏過去了。滿天星星,瞧著英雄的掙扎,土地聽到他的喘息。躺在這裡的人,也許有種種想法和希望,可是這一切像是都要終結了!

  過了兩三個鐘頭,也許是過了兩三分鐘,他又恢復了知覺。感到自己還活著,心裡產生了一種強烈的生的歡樂。他鼓起心勁,像是要抓住那隨時可以離開他的生命似的。他動了一下,口乾舌燥,腦子發脹,天轉地動;身上像被千百條繩子捆著,每一個汗毛眼都紮著一根鋼針。胸部壓著很沉重的東西,透不過氣來。身子下邊的血水把土和成了泥,粘糊糊的又濕又潮。頭上滲出了冷汗,汗水沖著臉上的泥土,流到眼裡流到口內。口裡是鹹的,眼裡發澀。他想用手擦汗,但是兩條胳膊像兩根木頭,一個個手指都像粗木棒,全身都是遲鈍、機械、麻木的。

  千奇百怪的裂痛,反倒使他清醒。他感到一種難受的血的壓迫,真想把胸膛撕開。有一種什麼東西在全身迴盪、燃燒,接著來的是麻木而持續的疼痛。他極力思索著,各種亂滋滋的形樣跟各種片斷的印象閃過腦子,飄飄忽忽,不相聯貫,像做夢一樣……拚刺刀啦!什麼人跟敵人拚刺刀啦?……這是什麼地方?這不是安塞縣真武洞嗎?啊,這樣多的人在開祝捷大會。周恩來副主席向他走來了,彭副總司令向他走來了。周副主席和彭總眼裡閃著又嚴肅又親熱的光,他們還伸出了手……「是呀,是呀,我就是王老虎……」突然,又看見周大勇,同志們;那不是馬全有?看,看,他臉上傷疤……激動的感情通過王老虎全身。「我在戰場上躺著!」他的思想回到今天的戰鬥上來了……那些印象、事情,形樣還是飄飄忽忽的,盡力抓也抓不住……

  近處,一堆堆的蒿草在搖擺,像是有人影在移動;遠處,團團的磷火,時而飛滾,時而熄滅。

  「我一個人躺在這裡?同志們呢?我像擔任什麼掩護任務?對,我捅死了幾個敵人……同志們呢?……呵!那不是連長……」他又一次感到非常快活。但是接著又感到一種陰森林的寒冷,一種可怕的恐怖襲擊他。

  這個渾身是膽的好漢,這個以沉著出名的英雄,這個鋼鐵鑄成的人,感覺到一種沒有經驗過的孤單、害怕。他因為周圍都是屍體而害怕?不,躺在屍體堆裡,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他是感到死亡臨近而害怕?不,他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戰勝死亡。對啦,這是因為離開了部隊!「啊,離開了部隊,離開同志們,人就變得這樣無力呀!是呀,指導員有一次講課還說:『有些人和同志們一道的時候,情況再險惡,他也有力量,因為他為大夥兒著想。可是當他讓敵人包圍或孤立起來的時候,他就失去了力量,因為他開始為自己著想。』我王老虎是這種人?不,不,我不是這種人。」

  「必須離開這裡!」這思想強固地控制了王老虎。

  英雄的意志這樣有力:他忘記了滿身的傷痛,感覺到精力非常旺盛。他摸著找尋槍。槍到哪裡去了?他摸到了摔斷的槍托。這槍托上的每個小記號,都該多熟悉啊!

  他想著,只要能挪動一寸就能挪動一尺,有一尺就有一丈……挪動,挪動,只要能挪動,就會脫離危險。可是挪動一下,全身裂痛!口渴,渴,渴……咳!這又算得什麼?他望著天空,想辨別方向,想找北極星。啊!星星多亮呀!可是它為什麼滿天亂轉,不停地跳動呢?

  他爬著爬著,像是過了很長時間,可是還沒爬出三尺遠。他呢,倒覺得自己爬了好幾十里路。

  挪動這樣遲緩,可是他心裡緊張焦急得像跟敵人拚刺刀似的,他爬了多半夜,爬到一塊流沙地裡。流沙地裡爬行起來還好:沒有尖石子,沒有蒺藜子,但是,在鬆軟的沙土裡,向前爬一尺向後溜五寸。他想起部隊向三邊分區進軍時過的沙漠。唉呀,那沙漠呀,像一片大水一樣,一直伸到天邊。要是這也是一片大沙漠,那就算糟了。他的心顫動了一下,可是立即又想:「管他什麼沙漠,我要往前爬,要往前爬!」突然他發現前邊一團影影糊糊的東西,忽高忽低。「那是什麼?是連長派人找我來了?」一想到這裡,連隊歡樂的生活,立刻又活靈活現地展現在眼前。「可是為什麼那個黑影在原地不動呢?對啦,興許那是敵人的警戒吧……」他仔細聽著,毫無動靜。他繞著那黑影爬到它側面。啊,原來是一堆黃蒿,要不,就是一堆駱駝刺。他爬近一看,是一堆黃蒿。口渴啊,多耐受的口渴啊,舌頭又乾又硬,鼻子裡噴火!他用手把蒿草下邊的沙刨開,果真找見了濕沙子。他把嘴捂在沙子裡吸呀吸呀,什麼水分也吸不出,但是臉挨著濕沙子倒怪舒坦的!他想抽煙。啊,那五寸長的小旱煙鍋,到哪裡去了呢?它在王老虎參加部隊前的歲月中,它在他參加部隊後的萬里征戰中,沒有一時一刻離開過王老虎。它,是王老虎一切生活、思想和英雄事跡的見證者。啊,不能分離的小夥伴——旱煙鍋,你到哪裡去了呢?

  一休息下來,全身的筋肉跟各骨節像割裂一樣的痛。他昏昏悠悠,生命像是要離開他。而且它在離開他之前,還把它全部的經歷最後展示一下。二十九年的生活一眨眼就都閃過了。

  一位手藝精巧的泥水匠,從蔣介石、閻錫山的奴隸變成了日本強盜的奴隸。奴隸是人當的?一九三九年他參加了賀龍將軍率領的一二○師,當了一名偵察員。在敵人戒備森嚴的太原城和汾河流域的縣城內,他旁若無人地經常進進出出。

  他膽大包天的作為,神出鬼沒的智謀,使敵偽漢奸終日慌恐不安。敵人把他看作是心腹大患,而在人民群眾的心目中,他是三頭六臂、刀槍不入的無敵英雄。當年,賀老總曾多次在「晉綏」舉行的「群英會」上,拉著王老虎的手,對指戰員和民兵英雄們說:王老虎是我們軍隊的光榮,人民的驕傲,是中華民族英勇不屈的象徵。一次戰鬥中,子彈打穿了肺。他帶上二等殘廢證,回到家鄉,當了民兵。就是這時節,他愛上了鄉婦救會主任任冬梅。早早晚晚,兩個人,唱著個曲,從前山轉到後山,山連山川連川,柳萌下小河邊,多少心腹話,說也說不完。一九四三年春季,王老虎跟冬梅正要張羅著成親,敵人來了一次「奔襲」,把他們衝散了。他倆好長時間,誰也鬧不清誰的下落。有一天,王老虎摸黑夜趕回村子,一陣射擊把他頂出來,日本強盜在村裡築了炮樓。王老虎連夜翻了幾架山,在溝渠裡找到區政府的幹部們,也找到了冬梅。

  冬梅趴在老虎肩上,哭著說:「老虎,敵人把房子燒了,把家裡人殺光了!你快上咱們部隊去,逃出去一個算一個,我不死,總等著你!」

  如今,冬梅該是二十六歲了。她還在等著王老虎。

  血和力量的狂潮在王老虎全身湧流,生命的火燒得更旺了,英雄的意志振奮著他。王老虎咬緊牙向前爬。

  突然,陣陣大風捲起黃沙圍住他呼嘯著,旋轉著。他向四處看,霧氣騰騰。天空轟雞著千百種聲音。他閉住眼睛,一層厚厚的沙土蓋在身上。他定定地趴下,只求風不要把他刮走!

  他的衣服也讓露水浸得透濕,打了一個冷顫,昏迷勁過去了。他睜開眼一看:太陽多亮啊!沙地裡萬點金光齊閃,怪耀眼的。前邊不是密密實實的莊稼林嗎?他向前爬,太陽一會比一會熱。他爬到一塊高粱地裡,想:「這裡有莊稼,那不遠的地方就有人家……」新的希望帶來新的力量。

  風吹高粱葉沙沙地響,晶亮的露水珠從高粱葉上滾下來。

  各種小鳥在四野裡叫。頭上是一片藍漾漾的天。啊,天是那樣高,一朵朵雲彩輕輕地擦著藍天飄浮。他想啃高粱稈裡的甜心,那是可以咂出很多甜水的。他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常這樣啃呀!他用手去扳高粱稈,嘿,兩隻手腫得有磚厚,手心裡讓刺刀割破的刀口,填滿了沙土。肘子、膝蓋都是血淋淋的。不看倒罷,一看可就全身軟癱了。突然,他聽見騾馬嘶叫的聲音,接著就是腳步聲。他從高粱林的空隙中望去,咦!原來是國民黨的隊伍在路上過。他習慣地抓槍,可是哪裡有槍呢?他恨自己:為什麼不在戰場上揀個手榴彈呢?唉,既不能自衛又不能動彈,睜大眼活生生地等死,世界上沒有比這更讓人難過的事了!他盯著敵人,滿身的疼痛,都感覺不到了。他看見一個當官的用馬鞭抽一個士兵的頭。他看見那些士兵背的東西很重,躬起腰呼哧呼哧朝前走……伙仗挑著鍋……馱炮騾子……突然,一個敵人士兵鑽進高粱林,四下張望,向王老虎跟前走來。這怎麼好呢?王老虎渾身通過了一陣震動。他圓睜著眼,死死地盯著走來的敵人。他想猛跳起來撲上去,可是身子不由自主啊!他想在身邊找一根棍子,哪裡會有什麼棍子?好啦,好啦,他抓到一塊石頭。他想:

  「行,有這塊石頭,我就要換他一條命。」出奇,那個士兵慌慌張張,丟下槍,脫去軍衣露出了便衣。接著,就彎下腰,像兔子一樣順高粱林溜掉了。哎呀!原來是開小差的。王老虎正要爬著去揀那根槍,猛然,從旁邊冒出來一個人,搶先揀去了槍,而且發現了王老虎。

  王老虎心裡一驚,立刻又鎮靜下來,啊,這是個老鄉嘛!

  王老虎朝後一看,還有幾個婦女,蹲在高粱地裡用手捂著孩子的嘴。她們也吃驚地瞧著王老虎。

  王老虎低聲說:「老鄉!我是解放軍……」他昏沉沉,像是他身下的大地化消了……掉到萬丈深溝裡去了……耳邊還呼呼地吼風……


十一


  周大勇他們翻過兩架山,順著一條山溝向南走。突然,他發現兩面山上都是宿營的敵人。敵人燒起一堆堆的大火,照得山頭通亮。

  戰士們帶著三十來個俘虜,抬著傷員,順山溝悄悄摸去。

  他們走得非常快,但是沒有一點聲響。命令不斷地從前面傳下來:「不准說話!」「不准抽煙!」

  路隨山轉,周大勇他們從一條小山溝轉到一條大山溝的時候,發現四面山上都有敵人燒起的火光,川道裡也有敵人燒起的一堆堆的火。周大勇看了看周圍的地形,他樂啦:部隊向榆林城進軍的時候,經過這地方。這裡向東南走四五里路就是陝甘寧邊區的米脂縣境。

  一個小山岔裡,有一片棗樹林。他把部隊帶到那裡。周大勇對馬長勝說:「我們要突出去。你把每個重傷員的擔架檢查一下,要紮結實,不要半道上出漏子。抬擔架的人還要背自己的全部東西,因此要選身體強的戰士。」

  周大勇剛給戰士們交代了突出敵人圈子的任務,派出去偵察情況的李江國,喜盈盈地回來了。他捉來一個敵人士兵。

  他說:「連長,這個俘虜知道敵人的口令,讓他給我們作嚮導,帶我們走出這條溝。我給他講好了,他要調皮就宰掉他。這,是嚇唬人,實在呢,我倒給他做了很多工作,他滿口應承『為人民服務』一趟。」

  「我定要把我的戰士帶出這最後一關!」周大勇想。他又轉向戰士們說:「同志們,前邊就是我們陝甘寧邊區。咬緊牙,我們要突破最後一關。同志們,前邊走一個排,後邊走一個排,抬傷員的人跟俘虜們走在隊列中間。馬全有帶二排擔任掩護。」

  戰士們,有的綁鞋帶,有的收拾背包,有的摸著子彈帶,看自己還有多少子彈。

  部隊正要出發,李江國報告:「連長,有兩個重傷員犧牲了!」

  周大勇直挺挺地站在黑暗中,沒有吱聲。他把手裡拿的一根很粗的樹枝,一節一節地折斷。咬緊嘴唇,直到出血。李江國當是連長沒有聽清,他又報告了一遍。

  周大勇指著身旁的一棵樹,低聲說:「掩埋在這裡!」

  馬全有像瘋了一樣豁開人,走近周大勇,報告:「連長,這是『蔣管區』。埋,我們也要把自己的同志埋到陝甘寧邊區的土地上。」他停了好一陣,又說:「連長,我們把犧牲的同志背上走。」

  戰士們爭相說話:

  「連長,我來背!」

  「我來背!」

  周大勇心裡流血,眼裡流淚,說:「同志們!全中國哪裡沒有埋葬烈士的骨頭?」他用腳跺地。「這裡,這裡,就埋在這裡。我們的同志,一個接著一個,為建立新中國犧牲了!為共產主義犧牲了!……掩埋在哪裡也一樣,誰也不會忘記戰士們流的血!誰也不能忘記戰士們受的痛苦!」他低沉的聲音,使空氣震動。「我們忍受了多少難以忍受的煎熬!我們親愛的同志有多少倒下去了!我們,我們用自己的血,把中國刷洗了一遍,我們……」感情在他寬闊的胸脯裡沖流,心裡有什麼東西在顫動,許多鋒利的思想從頭腦裡閃過。他的聲音猛地激昂起來:「戰鬥,困苦,血,汗,死亡,什麼都嚇不倒我們……同志們!並不是每一個戰士都能看見自己親手創造的事業的勝利,可是沒有英雄們的流血犧牲,階級壓迫的痛苦就不會結束,新社會就不會到來。同志們!為人民而來為人民而去,這就是我們的志願。」

  李江國他們掩埋自己同志的屍體時,戰士們熱淚滾滾,持著槍向那把生命付出來的同志致敬!

  黑暗,黎明前無邊的黑暗。

  大風捲著沙土,搖著樹林,發出淒厲的吼聲。佇立在黑暗中的戰士們的衣襟,被風吹得扇起來。

  周大勇繞著自己戰友長眠的地方,沉重而緩慢地走了幾步。他摸摸那新覆蓋上去的濕土,萬感交集。這裡躺的人把自己的未竟之業,留給活著的人了!這裡躺的人,把自己日夜不離身的夥伴——武器,留給同志們了!周大勇,永遠,永遠再也聽不見他們對他說:「連長!有什麼任務交給我。」周大勇,永遠,永遠再也不會看到他們那樸實而淳厚的容顏了!

  突然,周大勇從一個戰士的槍上拔下刺刀,把樹皮砍去一塊,作個記號。他在心裡說:「親愛的同志:我們一定還要來這裡看你們!」他背靠那棵樹幹站著,長久地背靠那棵樹幹站著。

  戰士們掩埋了同志的屍體,刻下紀念的標誌,抹著眼淚,擦著臉上的血。他們背負著歷史的擔子,祖國的囑托,人民的苦難,自己的仇恨;他們,要繼續戰鬥繼續前進!

  周大勇胸中的火,那混合著仇恨和悲痛的火,燒得更猛烈了。他注視戰士們,天黑地暗,看不清眉目。但是,他覺得他看見了戰士們那又黑又瘦的臉膛,看見了那破破爛爛的衣服,看見了那露出骨頭流著血的腳丫子。他低聲喊:「出發!」

  戰士們都沒動。

  周大勇又喊:「出發!」

  部隊出發了。李江國用手槍逼著那個俘虜走在前邊。那個俘虜一邊作嚮導,一邊回答敵人問的口令。這樣,周大勇和他的戰士們,通過了幾條小山溝,夜裡四點鐘的時候,他們走在一條大溝裡的道路上。

  戰士們一股勁地跑步前進,沙沙的腳步聲和小河裡的流水聲攪在一起。

  敵人在川道裡十字交叉的大路口,燒起大火。周大勇他們快跑到大火跟前的時候,敵人打響了,接著,槍聲四起。敵人還到處打照明彈和信號槍,互相聯絡。

  周大勇敏捷地左右看:兩面山上都是敵人!他一手提駁殼槍,一手提手榴彈,低聲朝後傳:「準備手榴彈!」「跑步!」

  戰士們一口氣跑過了川道,翻過一架大山,擺脫了敵人。馬全有他們完成掩護任務趕上來和周大勇他們會合以後,天已亮堂堂的了。他們大搖大擺地順著一條川道向前走去。

  幾天來,周大勇很少說話,脾氣很凶。今天他肩上的擔子減輕了一半,心裡特別舒暢。他也感到一種特別嚴肅的心情,這是因為一個連隊從成千上萬的敵人中間殺出來了;這是因為幾天幾夜的苦戰,證明了敵人不行,他跟他的戰士是不可征服,不可戰勝的。他滿心眼都是自豪與驕傲,儼然像個指揮百萬大軍的英雄。他瞧瞧戰士們,啊,部隊行列沒有往日那樣嚴整;戰士們步伐是沉重而混亂的,衣服是破爛的;一個個的臉膛都又黑又瘦,頭髮很長,眼窩挺深;臉上、嘴唇上、耳朵梢上,都起了薄而透明的白皮!但是,在那破衣服上,武器上,黑瘦的面容和那滲出血的繃帶上,都顯露出了英勇的戰績和生命的光彩。

  他們回到陝甘寧邊區的土地上了。

  戰士們突然精神一振。他們興奮而激動地凝視著山川和流水;這裡的一草一木,都覺得無比親熱,連那光禿禿不生寸草的黃土干山,也是看不夠,愛不夠啊!

  各種鳥兒在樹梢枝頭唧唧喳喳地叫。有幾隻喜鵲叫了幾聲,尾巴一翹,直衝東南飛去。高粱、糜子、谷子,今年長得不強,可是一眼望去還綠臻臻的。瞧,它隨風搖動,不是在向戰士們打招呼嗎?河槽裡黃泥水滾滾東流,想必是河的上游下了大雨。河水不深,可是它奔騰、沖激著,一個個的大漩渦,展開了,再向前奔流,河邊飛濺一綹綹白色泡沫。河兩岸被水淹沒了的小綠草,露著頭在水中掙扎。有幾棵柳樹,枝葉倒垂在河面上,浪花濺到樹的枝葉上又淌下來。

  陝甘寧邊區的山川土地,要說多美就有多美!周大勇邁開大步,走在部隊最前頭。他敞開衣服,一邊舒暢地呼吸,一邊用左手搓著胸前的汗泥。要不是河水發渾,他倒要跟戰士們跳下去洗個澡。

  有的戰士踏上陝甘寧邊區的土地,心勁更大了。他們邊走邊呼喊、唱歌。

  周大勇看出來:苦戰中取得的勝利,鼓舞著戰士們,但是部隊行列越拉越長了。不用問,有些個戰士鬆了心勁,彷彿,他們一踏上陝甘寧邊區的土地,所有的力氣也剛使盡。有的戰士拉下去了,有的乾脆坐下歇息起來。

  周大勇返回去,走近兩個坐下歇息的戰士,說:「走啊,同志們。」

  張耀成說:「連長,餓啊,我半步也走不動啦!兩條腿呀……」李六娃說:「連長,你看我的腿、腳!我胸脯的傷口!……

  連長!我再沒有氣力了!連長!你看這傷口……我知道,我不能和大伙就伴了……」周大勇覺得兩條腿有千百斤沉,裡邊有萬千條小蟲鑽動,但是他聽了這個戰士的話,疲勞的感覺猛然消失了,只覺得心裡一陣絞痛。他扶住李六娃的胳膊,說:「走啊,同志們。我知道你們,你們走得動!」

  張耀成跟李六娃朝前走去了。

  李六娃一跛一跛地走著,每走一步,眉頭就擰一下。他每走一步,周大勇心裡都像針扎。他知道李六娃每走一步,是忍著好大痛苦!他說:「六娃,我來背你!」

  「不,連長。你扶上我就夠累的啦!」

  周大勇扶著李六娃,把他的一切東西都背在自己身上。他們走了一里來路,周大勇就滿身淌汗。是啊,這一陣帶一根針也有八十斤重!

  李六娃說:「連長,咱們歇歇,你看後邊那兩個同志又拉遠了。」

  李六娃蹲在地上。周大勇向後邊兩個戰士招手。

  那兩個戰士走上來,往周大勇旁邊一蹲,一骨碌就躺到地上了。

  「連長!我用盡了吃奶的勁!」

  「連長!說什麼我也走不動了!」

  周大勇覺著兩隻腳像塞在開水鍋裡,又燒又痛。他把鞋子一脫,不看還罷,一看就倒抽了一口冷氣:兩隻腳紅腫,腳後跟裂開口子,那口子裡鑽進很多沙子;腳掌上打起了許多大血泡,一個挨著一個。他怕戰士們看見,連忙轉過身去。可是李六娃看見了,就說:「連長,你的腳腫得怕人!」

  其他兩個戰士也連忙爬起來,問:「怎麼啦?」

  周大勇說:「沒有什麼!」

  李六娃說:「沒有什麼?你總是說沒有什麼!」

  一個戰士把襯衣撕下一片,說:「來,連長,把你的腳包住。」

  周大勇把兩隻腳板平放在地上,往起一站,用力一踏,噗哧一下,兩隻腳板上的血泡破了,濺出了血水。他說:「革命嘛,不流幾身汗幾點血還行?走,同志們,把你們的東西都給我背上。走!我們不能掉隊。」

  幾個戰士往起一跳,其中一個戰士扶起李六娃。

  「連長,走,咬住牙走!我們有一口氣,就跟你走到天邊上!」他們望了一下周大勇那堅毅而光芒四射的眼睛,向前走去。

  突然,周大勇看見前邊有四個婦女抬著個什麼東西。她們後頭跟著幾個小孩,提著水罐。那幾個小孩向周大勇他們望望,又跑上去給那幾個女人打了個招呼。幾個婦女向旁邊山溝閃去了。

  周大勇犯疑,他跑上去一看,幾個婦女在那裡站著,她們抬的東西不見了。周大勇問:「老鄉,幹什麼去?」

  那幾個婦女打量著周大勇,只見他的灰軍衣讓血、泥漿糊得花裡胡哨的。

  周大勇說:「看什麼?我是咱們隊伍上的!」

  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朝前跑了幾步,問:「可真是……?」

  「是呀,我就是咱們部隊上的,你瞧瞧這灰軍衣嘛!」

  幾個婦女都親熱地圍上來了,其中有一個還哭了:「哎呀,前邊大川裡儘是榆林城下來的敵人!真是……」那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說:「同志,這裡有咱們一個傷員!」

  周大勇一聽,愣了一下,就跑上去,把草撥開,看見一片門板上躺個傷員:臉浮腫、蠟黃,下巴和脖子裡有些干血疤,但是那閉著的眼睛還是似笑非笑的。周大勇一條腿跪下去,抱住那傷員,臉挨住臉,喊:「老虎,老虎!」

  王老虎不能回答同志的呼喚!

  周大勇把手伸到王老虎的衣服下,感覺到那心臟還在有力地跳著,只是那肚子上像是凝結著粘糊糊的血液似的東西。他揭開衣服一看,王老虎渾身都用破布條捆著,到處還塗著黃燦燦的什麼東西。

  那個四十來歲的女人說:「這個同志到我們家裡,他叫我把南瓜瓤子抹到他的傷口上。他說,他打日本鬼子的時節,常是那麼治傷哩!我們就照他說的法兒……」周大勇問:「他怎麼能落到你們家裡?」

  一個婦女說:「我們的家,離這裡二十來里路。那裡是白區和咱們紅區交界的地方。昨黑間雞叫頭遍的時光,白區有五六個莊戶人把這個同志抬來了。他們說:『我們一天一夜才轉到這裡。你們該能把他轉到咱們隊伍上去?』我說:『咋不能,咱們是紅地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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