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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僖鮮


  洪僖鮮是一位韓國少女的中文名字,她來我們學校學習漢語,在別人的推薦下我成了她的中文課外老師。

  我曾經兼過家教,大多是一些念初中學生的英語課,但洪僖鮮卻是個比我還要長二歲的女孩子。她第一次來我宿舍的時候,站在門口遠遠地看了我一眼就彎下身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從來未受過如此「師長禮遇」,實在有點不知所措。我立刻意識到這一次多少有些特別。我們的上課時間約在晚上,每週三次,每次一個半小時。留學生公寓比較寬敞,比起我們五個人一間的宿舍要好多了,於是就約在她的住處。第一次上課,我剛走出宿舍的門就看見她遠遠地站在宿舍大門口,她說,她來接我。她已經站在這裡好一會兒了,眼睛眨一下都不敢,生怕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把我給「漏」了。我問她:「不是說好了我到你那邊去嗎?」她笑了一下說:「讓老師跑那麼多路實在是太過意不去了,我是應該來接你的。」

  她的中文底子打得很好,在來中國之前,她已經在漢城學了一年的漢語了。只是發音很不准,要糾正過來還需要費很長的時間。經常把我的「董懿娜」念成「董芋艿」,每次都讓我笑著更正她的發音,要好幾次才能慢慢咬准。每次上課她總是很認真,我在講的時候她從不打斷,如遇到需要我再講一遍的地方她總是很歉意地向我打招呼。我按照她平時上漢語課的教材給她作一點補充,此外就是找一點課外書籍,進行一些對話或是念給她聽然後讓她簡述。雖然我一句韓語也不懂,她的中文也不很好,但我們的交流似乎並沒有太大的困難。有時可以借助英語,有時則利用字典。後來我才知道,她在漢城念了二年神學院後再輟學改念中文的。她高中畢業後,由於對宗教學十分感興趣就報考了神學院。神學院的招生有些與眾不同,除了要相當優異的成績之外還要有虔誠的宗教信仰。洪後來告訴我,那時候的她覺得只有學習神學才可能達到平靜、從容、崇高的境界。她自小就相信有上帝的存在。在她還是念小學的時候她的母親得了場大病,百般求治都無濟於事,眼看著就要衰竭了,醫生們也都覺得回轉的可能愈來愈小。年幼的洪就跪在窗前,祈求看在她母親善良、仁愛的這一面上能讓母親好起來,整整一天一夜。母親奇跡般地從死亡邊緣逃了回來,所有的人都感謝醫生的傾力相助,唯獨她相信是上帝拯救了她的母親。那時候,她就相信上帝是最仁慈的人,她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去神學院唸書。這樣的願望陪伴了她好久,後來她也終於實現了她的願望。然而她拋卻了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卻是為了她的父親。洪的父親是一位製表商,有著一份不小的產業。她父親將把業務擴展到中國來,他希望女兒將來能攜助他,所以學習漢語僅僅是第一步。洪還有一個弟弟,目前正在參加為期一年的軍訓。洪說,父親從來不干涉弟弟的意願,他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可是對於洪,父親自小就是苛嚴有加。我問洪,是否為此而感到傷心。洪說:「一點兒也沒有啊!父親希望我學習漢語後能幫他做事,我當然應該遵從他的意願的。」她絕對是個孝女,和她相比我實在算是很不孝順的了,常常是自己定下的主意就去做,美其名曰「有個性」和「獨立能力強」。洪還告訴我,在韓國,男子的地位是很高的,有很多女子在結婚以後便不出來工作了。在同一家公司裡做相類同的工作,往往是男士的工資要比女士高很多。很多中國人只知道這樣的情況在日本很盛行,其實與韓國比起來,韓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記得我的一位老師在漢城當了一年的客座教授回來後告訴我的事。有一次他去拜望一位韓國教授,教授的夫人準備了好多的菜餚,到了吃飯的時候夫人是不上席的,只有兩個男人在桌面上你喝酒我吃菜。我的老師很不好意思,就請他的夫人一起入席。可是講了好幾次,那位溫柔的女子總是端上菜來笑笑又退了下去。最後一次也算是給我老師的一個面子,那位夫人從桌上端了一小杯酒,背過身去慢慢地飲完再轉過身來,而且連連向我的老師致謝。我的老師既詫異又不好意思,他想:是我上你家來吃飯,怎麼搞得像我來逼債一般。後來像這樣的情況在不同的韓國家庭中都遇到過,他這才明白,原來在韓國若丈夫的朋友來家中用餐,妻子一般都是不入席的。韓國的知識女性也有相當一部分是賦閒在家的太太族,養花弄草,侍奉老人照料孩子,她們認為這也工作,只是工作的環境是在家中而已。韓國的男子雖然頗具男權風範,但是卻不因此而霸權,也不因為自己掙錢養家就感到有多了不起,他們尊重女性愛護女性也是有口皆碑的。

  我終於能夠理解為何洪僖鮮會放棄她鍾愛的專業而改學漢語了。也多少被她纖柔的個性中閃爍出來的一種傳統的美而感動。她說來中國以後她經常在街道上看到男士和女士在大聲爭吵,看到男士和女士在爭搶公車,看到女子在公共場合大聲訓斥男子,她不懂為什麼會這樣,在韓國是絕對不會看到這樣的情況。在公眾場合男士是相當尊重女士的,而且女士也是加倍地尊重男士。有一次,她在街上看到一男一女竟然廝打起來,旁邊的要麼走上圍觀,要麼就是旁若無事。她驚訝得目瞪口呆。我無法回答洪的一系列疑問,我只能告訴她在二個不同的環境下生存的人,觀念和習慣都是存在很大差異的。這牽涉到整個文化背景,人的素質,傳統觀念等等。有很多東西你會發現拿它們作比較根本就是一件意義不大的事,驚奇也罷,悲哀也罷,事實就是事實。

  洪的聰慧和努力使得我們之間的教學進度發展得很順利。她的漢語進步相當快,白天上完系裡的課晚上要麼到我這裡上課要麼就去圖書館。我經常看到有一些韓國來的留學生喜歡跳迪斯科或是喝咖啡閒聊,洪的空閒時間就是捧起那些神學院裡的課本,細細地讀,然後還向我這個門外漢傳授一點。

  我們並不是師生而是朋友,漸漸地友情也在升溫。她的漢語的發音和表達都日趨準確和流暢,她開始瞭解了某些中國文化的特質,她開始迷戀中國民樂和麻婆豆腐,她開始喜歡了漢語,喜歡中國--是真正的喜歡而不僅僅是為了需要才來學習的。她經常把她男友的照片揣在身邊時不時拿出來看看,她說,她願意在結婚之前為父親的事業而傾注全力,待到結婚以後,她要為丈夫而傾注全力。她的男友學的是城市建築規劃專業,也有打算來中國留學。洪的身上著東方女性所具有的傳統美,這種美也許並不很完整,在這個女權意識大張旗鼓的時代顯然有很多地方是要遭批判的。然而洪就這樣靜靜地握著它們,卻讓我感覺到是那樣地美。我是不會選擇這樣的一種生活方式的,我並不生在那樣的環境中,也沒有那樣的性格,對於那種在家賦閒安逸的生活也不嚮往,甚至會解散出全身的力量來爭取自己的一片天空。但我驟然感覺到我是由衷地欣賞洪的人生原則。如果男女彼此都覺得那是合諧順理成章的,那就是美的,我們也可以追求並實現我們認為美的生活原則,兩者之間並不是不可調和的,女權主義並不是在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女子身上都適應的,倘若別人覺得一切都很好,而女權主義非得去喚醒那些安靜而幸福的女人們的「女權意識」,結果是男人們被激怒了,那些本來可以做夢的女子被莫名奇妙地「喚醒」後也沒有感到比原來幸福,這倒多少有些不倫不類的悲哀了。這是我從洪身上領悟到的,這也是我和她相處那麼久以來的一種收穫。

  一年的進修漢語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洪要回國的時候特地將一盒泥塑的卦像送給我,在韓國這是祝福別人吉祥如意的最好禮物。洪說:「董,你是不是將來準備當記者?」我說我還沒有想好,洪說:「你可以在結婚之前作一名優秀的記者,結婚以後就不要再當了,否則你怎麼會有時間來照料家庭陪你的先生呢?」哦!溫柔的洪,她是向我灌輸一種令天下當先生的人大為喜悅的生活方式。

  一個溫柔甜美的韓國少女從我的生活圈子裡消失了。我把她的一些看法講給我的那些女友聽,那都是些才氣頗盛,意氣煥發的女孩,大家聽過後很少有附和的。後來,好幾個都在現實的銅牆鐵壁前撞得不堪一睹,閨中密友寫信來說:其實我也很想過象洪的生活,如果我生活在一個沒有權力,獨立但能夠享受尊重的國家裡,如果我遇到一個不霸權的體恤呵護的人,如果我不努力就能擁有豐裕和幸福,我也願意安靜而溫柔。其實生活在單純的夢裡真的是一種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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