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來自不同國家,不同膚色,不同思想,不同追求的人,聚集在一起學習葡萄牙語,組成了一個小聯合國。
那段時間,我真不敢相信自己已經在巴西了,更不相信自己與家人相距那麼遙遠。每天早晨一睜開眼睛,我在半夢半醒之間總是問自己:我這是在什麼地方?望著周圍陌生的環境,真希望這不是現實,而是一場夢。
我沒有一天不思念我的家人,想念我的朋友們,和北京那熟悉的環境。媽媽在電話裡那憂傷並帶有責備的聲音時常響在我的耳邊,更加深我的自責。
「你就是住旅店,走時也要打聲招呼,我是生你養你的媽,你就這麼狠心地不辭而別。」
我後悔來到這裡,可我目前沒有選擇。那張單程機票已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身上帶的那100美元也所剩無幾。我現在唯一的目標就是:掙錢買一張機票,回北京去!我實在太想家了。可我不懂語言,哪裡找得到工作呢?對,我要學葡萄牙語,雖然它那麼古怪和難聽,可為了生存,我必須這麼做。
我不知道什麼地方有葡萄牙語課程,我想應該去問桑塔那。我抓起電話,按照他留給我的號碼撥到了他的辦公室。接電話的大概是秘書小姐。我一遍遍重複著桑塔那的名字,可我完全聽不懂她說的那一堆「鳥語」。我一氣之下放下電話。求人不如求自己。我搬出了一摞足有幾公斤重的電話本,打開一看,密密麻麻的外文好像天書一樣,我一個字也不懂。我猜想,葡語的拼法應該同英文差不多。順著這個思路,我就一頁頁地翻找。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我的兩眼已開始發酸,那一個個小小的外文字母好像一堆小螞蟻在我眼前爬來爬去,我閉上眼睛,真想放棄這種也許完全是無謂的嘗試。可我眼前出現了爸爸、媽媽,他們好像在向我招手。我猛地睜開眼睛,咬了咬牙,繼續找下去。
突然,Poftugues這個單詞跳入我的眼睛,我欣喜萬分。順著這行字繼續找下去,終於找到了Escola dePortugues(葡萄牙語學校)我把上面寫的一些字和電話號碼照貓畫虎的都抄下來,抓起背包衝出房門,手裡緊緊捏著這張寫滿了連我自己都看不懂字的紙條。
正是上班時間,街上的行人很少,頭頂上的太陽像一個大火爐烤得我身上直冒油。我穿著一個袒胸露背的小小的太陽衫和一條短褲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幾個巴西小伙子有說有笑地迎面向我走來,當他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的時候,他們全都停止了說笑,帶著好奇的眼神望著我。巴西利亞的東方人很少,尤其是一個長髮披肩的年輕東方姑娘就更像是稀有動物一樣。我顧不得理會他們的目光,邁開大步向著大路的方向走去。身後傳來了幾聲男人的喊叫聲,我知道他們是對我喊著什麼,可我聽不懂,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前走。
轉到了大路上,我看到了一排石磴和石頭砌成的涼棚,幾個中年婦女坐在石磴上。一會兒,一輛公共汽車停在了那裡,幾個女人上車了,我斷定那裡一定是公共汽車站。
我跳上了一輛不知開往何處去的公共汽車。我把那張小紙條拿給車上的人看。他們每一個都指手劃腳的,四面八方全指遍了。我的腦袋也順著他們指的方向搖得像一個撥浪鼓似的,還是不懂他們的意思。更不知道自己該在哪一站下車。這時,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指著車門,嘴裡說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向自認為比較聰明的我,此時此刻完全被他們這夥人搞得大腦反應遲鈍。天氣悶熱,可我更是急得滿身大汗。車靠站了,那個男人對我指指車站並不住地揮手。我突然恍然大悟,他是在示意讓我下車,我迅速跳出那個即將關上的車門,茫然地向著一個方向走去。
走著走著,我發現前面有一座小白樓,外面停著許多的車,還有一些學生模樣的人從裡面走出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裡應該是我要找的地方。打開手裡那張已經被我捏濕了的小紙條,又抬頭看了看小樓入口處掛著的牌子:Escola de Portugues 。我興奮得跳了起來。像一個瘋子一樣衝進大門,辦好了一切手續,我正式成了這個學校裡的一名學生。
我們班一共有十七、八個學生,每個人都來自不同的國家,老師是一個三十歲出頭很友善的巴西女人。最初她是用英文給大家講課,可對我這個連英文也不懂的人來說,真好像趕著鴨子上架。記得第一天上課,我就像個傻子一樣呆坐在那裡,好像教室裡的一切都與我無關似的,我兩眼直勾勾地望著老師,試圖從她的每一個手勢、眼神中理解她所說的話的含意。雖然什麼都聽不懂,但我始終強迫自己專心致志,把老師寫在黑板上的所有字都記在本子上,回到家裡再慢慢查字典。經過三個多月這樣「填鴨」式的強化訓練,我開始可以慢慢地用葡語進行交流了。
三個多月的課程,我們從一個十七、八人的班,陸陸續續減少到只有七個人了。大部分人都覺得葡萄牙文太難,學起來又枯燥,最主要一點,他們大部分是在使館工作的工作人員,學葡語只是出於興趣,而我卻不同,我必須學會,沒有選擇,因為我要生存。
我們班裡猶如一個小聯合國,一個美國小老頭路易瘦瘦小小的,據說是娶了巴西太太,留在巴西定居。他自己感覺,美國的生活太緊張,競爭激烈,像他這個年齡,更喜歡巴西這種慢節奏。悠閒的生活;尹善華,一個23歲的韓國姑娘是韓國駐巴西大使館的工作人員。她長得不像我過去在北京見到的那些朝鮮人,大方臉小眼睛,她長得卻有點像中國的南方姑娘,瓜子臉,雖然是單眼皮,但很有神,一張小小的嘴,再加上她那纖細的身材,看上去很清純,很有東方女人的韻味。每次上課,她總是坐在我的旁邊,講起話來輕聲慢語的。自從第一次見到她,我們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雖然那時我們語言上無法溝通,但當她第一次將她的名字寫在紙上給我看時,我驚訝地發現那三個字同我們中國的漢字完全一樣。在以後的幾年裡,善華成了我在巴西的最好的朋友之一。還有一個姑娘來自北歐的芬蘭,叫凱蒂,她留著剪得很短的金髮,皮膚白裡透紅好像我見到的嬰兒的皮膚,讓我們幾個亞洲女孩好不羨慕。可她自己卻總是報怨自己的皮膚不如巴西人那麼健康和性感。上課的時候,她總是發言最積極最活躍的一個。我們班裡還有一個東方女孩子,劉小姐。她來自香港,隨她的英國男朋友來到巴西,她的男友在英國使館工作。我很高興終於遇到了一個中國人,可讓我失望的是:劉小姐根本不會講普通話,只講英文和廣東話。她是一個受了很多西方教育的東方姑娘,她的整個思維和生活方式與我和善華有很大的距離。馬裡奧是一個十分英俊,有著健美身材的智利小伙子,他的臉上永遠帶著笑容,每一次發言都手舞足蹈的,身體也像跳舞一樣有節奏地動著。他是我們班裡功課最好的,可能是因為他的母語是西班牙語的緣故。問起他來巴西的目的,他毫不隱瞞地告訴我們,因為他喜歡巴西女人,「她們太美了,太有魅力了。」他總是這樣很投入地說。我們班上最沉默寡言,老成持重的就是來自中東某一個國家大使館的莫哈莫德(我現在想不起具體的國家)。他很少講話,也不太同大家交流,我們幾次想邀請他參加我們的各種聚會,他都婉言拒絕了。
一天,老師讓每一個學生唱一首自己最喜愛的本國歌曲,然後再將歌詞大意用葡語翻譯給大家。我想起鄧麗君的那首《愛的箴言》。前幾年,鄧麗君的歌曲剛剛走進中國的時候,這是我聽到的她的第一首歌,印象特別深。雖然近兩年又陸陸續續湧入了一批新的港台歌星,可《愛的箴言》卻一直印在了我的心裡,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取代的。
「我將真心付給了你,
將悲傷留給我自己。
我將青春付給了你,
將歲月留給我自己。
我將生命付給了你,
將孤獨留給我自己。
我將春天付給了你,
將冬天留給我自己。
我十分動情地唱著,完全忘記我周圍是一群根本聽不懂中文的人。歌聲剛一結束,響起一片掌聲,大概是優美的旋律和我動情的聲音感動了大家,「太美了!」看樣子我們中國的音樂已經得到了「小聯合國」的認同。接下來,我就一字一句給他們翻譯歌詞大意,這一次他們的反映與剛才大不相同,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剛才那種熱烈的氣氛一下子降到了零點,教室裡靜極了,似乎可以聽到每個人的呼吸聲。突然,凱蒂打破了僵局:「我好像明白這是一首愛情歌曲,但是為什麼留給自己的都是悲傷,孤獨,歲月,而不是去享受愛的甜美和幸福?」
我說:「這支歌歌頌的是一種無私的奉獻,不求回報,敢於犧牲的愛情。」
路易插嘴了:「為什麼你們不去歌頌那種敢於追求自己理想和希望的愛,而不是盲目的付出,沒有任何回報的愛。」
馬裡奧,這個生活在熱帶從沒經歷過鮮明四季的小伙子,說出一句更讓我哭笑不得的話:「為什麼要將冬天留給自己,我看不出這裡面有什麼區別,再說,冬天想留也是留不住的。」
我真是服了我這些可愛的同學,更不知道該如何讓他們明白這些使他們疑惑不解的問題。這種隔閡完全是兩種不同文化的差異所造成的,而這種差異就像是一堵牆,阻礙著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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