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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雲端裡,還是在大地上? 作者:周曉揚、沈泰來
——談談《尋找》中的小亮


  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安泰,當他站在大地上,他是無故的,而一旦雙足離地,他就被徹底打敗了。《尋找》中的小亮,我們認為基本上是一個失敗的人物。因為她不是生活在人世間,不是站在大地上,而只是一個站在雲端裡的「神化」人物。

  猛一看,小亮似乎是當代的一顆「珍珠」,而現實生活不過是一片泥淖。她從這泥淖中超脫出來,企圖讓歷史再返回它最為美妙的年代,企圖挽救我們這些淪落在喇叭褲、小步舞中的一代青年,還企圖去鞭策那些思想僵化、滿腹牢騷的老一輩幹部振奮起來。啊,一切都顛倒了!她像《哈姆雷特》中的那個悲傷的王子,深深感到她自己的責任「嚴峻」。她要帶著一個社會去尋找,她自己尋找的途徑——上調、進廠、拒絕談戀愛、考上研究生,給青年人指出一條通向高尚生活的道路。

  可是,嚴峻的現實告訴我們,這條路是難以尋覓的。

  文學藝術本來跟科學一樣,是認識生活的一個途徑。可是從《尋找》中,我們看到的只是被歪曲了的生活畫面,從小亮身上,我們難以看到代表先進青年的優秀品質。看來,作者是頗具匠心地把小亮放到與絕大多數青年(請原諒,我們不能承認喬曉陽是一個活人)中,去進行強烈的對比來完成人物雕塑的。然而,這個雕塑過程只能是把青年歪曲化的過程,只能是把小亮神化的過程,而不是其它。

  工人,只不過是鑽眼鑽了三年,還不懂得有何用的「庸人」;「求愛者」,只不過會報傢具和「平方」的「市儈」;農民孩子,只是「吃不著葡萄嫌它酸」的「社會文明」的憎恨者;而「時代的寵兒」——大學生更是不堪救藥,似乎每人都有「抬個腿就奔向西方」之嫌。

  而小亮是多麼崇高啊。因為造物主把她身體內的染色體排得不精確,所以她下了十年鄉,還不會飛針走線,然而這才顯出她比世俗女子的崇高;因為她心目中牽著一個愛情偶像——喬曉陽,所以她三十歲了,還用純理性思索生活,由此更顯出她不同於普遍的、世俗的愛情。她又是無所不能。誰談起古希臘、羅馬,她「完全可以奉陪到底」,誰談起近代科學,她也可以「極生動他講好幾則關於愛因斯坦的軼事」。她比大學生們爬山爬得快,她懂得「人民資本主義的理論」,考起研究生來,更是易如反掌。嘖嘖,真是神女啊。

  值得我們深深思索的是,我們的時代,我們的青年,真是這樣令人失望嗎?而小亮,真是一顆無與倫比的「珍珠」嗎?我們不禁想起契訶夫幾段活。「人性並不完美,因此如果人世間只看見正人君子,那倒奇怪了」。「然而認為文學的職責就在於從壞人堆裡挖出『珍珠』來,那就等於否定了文學本身。文學所以叫藝術,就是因為它按生活的本來面目描寫生活。……我同意『珍珠』是好東西,不過要知道,文學家不是糖果販子,不是化妝專家,……他是個負責任的人。」1

  

  1見《契訶夫論文學》第35頁。

  《尋找》的問題不在於這些對比本身,而在於作者根本不瞭解生活,以至對生活、對青年作了多角度的歪曲。

  小亮自以為對社會是有著較深刻、清醒的認識的。她的生活跨度較大,經歷過那個瘋狂的年頭,當過農民,嘗試過工人生活。可是,她的思想卻不是根植於現實的土壤。這首先表現在對現實社會的認識上。現實社會本來是歷史發展的一個階段。然而它不是孤立的,過去衰朽的東西鉗制著它,未來的理想又照耀著它。它是螺旋式發展的,是前進的。經歷過十年浩劫的當代青年,不僅對十年思索著,也對十七年思索著。而思索的立腳點只能是「現實」這個生氣勃勃的社會。而小亮呢,她好像是一個冬眠了十年的人,她在雲端看著歷史,只看見幾個同心圓圈;她尋找著十七年那只美麗的萬花筒,可是只能為不能重新拼湊那美妙的圖景而迷惘悲哀。

  於是,她就要歸罪於青年了。

  巧得很,我們以前都當過多年的工人和農民,現在又成了「寵兒」,我們想,被小亮所鄙視的幾個階層的青年,我們多少有點發言權。

  我們不否認生活中有頹廢、墮落的青年。然而,由這些人組成反映生活的畫面,在《尋找》中是被歪曲的。看,對工人描寫不多,卻是驚人之甚。小亮這個聖人認為,進工廠如同「從屋子裡走到院子裡一樣平常」,該引起多少待業青年的驚訝和不平!小亮眼裡那個鑽了三年「眼」卻不知干的啥的工人形象,又該引起多少默默無聞地工作在第一線為社會創造財富的青年工人的氣憤和抗議!至於小亮自稱深深瞭解農民,這種瞭解不過只是一種恩賜式的同情,甚至去賞識他們身上落後的東西。幾個拾柴的農村孩子聽不懂電子音樂這是事實,在現階段要我國農民去欣賞施特勞斯的圓舞曲和貝多芬的交響樂是不可能的,但決不能說這些藝術品就不是人類共有的寶貴的精神財富,也絕不排除若干年後農民欣賞它的可能性。試問,小亮喜歡的莫奈的繪畫、小亮研究的南斯拉夫「自治的社會主義」,叉有幾個農民能懂呢?中國的農民之所以物質、精神方面這樣貧困,到底原因何在?是農民不願意擺脫愚昧嗎?魯迅早在幾十年前尚能寫出阿Q要求改革的一面,而我們今天的「聖人」小亮,卻杏子南瓜一鍋煮地欣賞著農民的缺陷和不足!

  至於那些改革招生制度後的大學生,作者的妙筆更是驚人。從那些醉心於打扮、善於扭捏作態的女娃,到不時地甩著長髮的中文系的「狂生」,整個描寫畫面充斥著狂熱的小步舞、香港的鄧麗君,充斥著從「自由競爭」到遙遠而又實際的分配問題的爭論。這是我們大學生的真實面貌嗎?是以後「四化」的人材嗎?真是可怕啊!

  關鍵是作品極其錯誤地把大學生作為社會青年中頹廢思潮的代表,這不能不是作者一種奇妙的心理的反映。任憑我們在大學裡怎樣尋找《尋找》裡的人物,然而只能奉告一聲「鮮矣」!我們這一代的大學生,有著與五十年代的大學生許多不同的特點。我們之中,既有剛剛獲得公民權的小字輩,亦有「孩子爹」、「孩子媽」,這是時代的產物。較為真實的是,我們這些「寵兒」大多比拿工資的青年人穿著樸素,學習的任務也不允許我們去多聽鄧麗君。現實生活,倒常常使我們常聚在一起討論著人生,共同感受著社會的責任。在學校裡,三十歲上下的人竟也能和「小字輩」非常融洽相處。每當我們看見年小的同學,渾身充滿著青春的活力,好學上進,勤于思索,再也不用去農村「窩」上十年,再也不把精力耗在唱語錄歌、跳忠字舞上,我們只感到莫大的欣慰,而沒有那種「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再讓媳婦受折磨」的所謂「尊嚴」。我們這一代大學生,願意自己親手去劈開荊棘,去追求美好的未來,我們的主流始終和人民在一起,朝著四化前進。假如來個什麼「丹柯」領我們再上教堂,跪拜新偶像,那麼我們從心底裡發出呼喚:善男信女們,不要跟他去!

  「沒有現實生活的人,只好生活在幻想裡。」1小亮,只是一個站在雲端裡,活在幻想裡的不協調的悲劇人物。她的身上,各種東西奇妙地結合著:既從「現代迷信」中清醒了,卻又無限地崇拜起神話中的丹柯;既執拗地維護著心中的愛情偶像,又深知「愛」的沒有希望;既沾沾自喜於懂得比那些大學生多得多的阿Q精神因素,又不免有年華將逝、「尋尋覓覓」之情懷。這種種矛盾,並不是什麼「複雜的氣質和感情」——人物性格塑造成功之筆,而恰恰暴露了這個心理變態人物的虛假性。作者是無法把握這個虛假人物的,所以,小亮的「尋找」結局雖然挺叫凡夫俗子們羨慕,可並不能向廣大青年指出什麼。是放下鑽眼的工具,放下耕田的犁鋤,放下掃大街的掃帚,都去考研究生嗎?即使考上了,高樓深院就能把人同這個現實世界隔開嗎?虛幻的海市蜃樓固然迷人,可是它畢竟建築在無邊的沙漠上。

  

  1契訶夫《萬尼亞舅舅》

  「文學的一個總的目的是:從感情上去認識偉大的人。」2我們對小亮產生不出絲毫感情,因而我們並不認為她有什麼可貴之處。

  

  2阿·托爾斯泰,見《作家論藝術兼論自己》文集第一輯。

               (原載《青春》198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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