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衝著、撞著、搏著,似乎在被一個猛獸吃進口裡的一剎那,猛然衝向那可怕的喉管:「對的!
強姦不一定是體力、威力上的,還可以是意志上的!體力上我無論怎樣也敵不過你,可意志上無論怎樣你也戰勝不了我!強好為什麼不可以是女人幹的事?強姦的『奸』不是文傍加個『干』字!
繁體字的『*(三個女字在一起)』一個女的不夠還要三個女的聯合起來……」
在霧中轉了不知多久,她發現自己又轉回原地。漂泊仍是「心」唯一的特徵。
那漂泊的心又似是那頂在可可西裡無人區見到的遊牧民的帳篷,彷彿一隻爬行的烏龜——那烏龜是怎樣忍受孤寂、沐浴風雪雷電從冬窩子爬到春窩子,又從春窩子爬到夏窩子,再從夏窩子爬到秋窩子——草原牧場分春、夏、秋、冬四個草場?
她抬頭望天,希望尋到一種方向,漸漸地,無數星座在天幕上顯現出來。她倏然感覺自己的生命與宇宙有某種神秘的對應——那些小星星彷彿是自己經絡上的明點。有一些小蠶在那些明點中蠕動,似乎急於咬破蠶繭掙脫出來。一時裡天地間充滿了蠶咬繭的嚓嚓聲……
神的破譯的電波在宇宙間跳響,越來越多的與生命、宇宙有關的信息悄悄地傳遞在她的思維之中……
那一日,跑下樓來,她望著M溶進雨霧的身影晃晃悠悠的自己的目光也就是晃晃悠悠的。一道白光從M的影背上閃過,那雨霧立刻成為淡藍的一片,彷彿一個湧動的生命圖騰。那髮髻就在這時散開了,那花白的頭髮一轉一閃宛如一朵九月菊。她的心立刻就扭在一起了。
「母親!那不是別人的那分明是自己的親愛的母親呀!」
她一下意識到了一種可怕,感受到了一種與太多情感有關的失落感:
「自己在做些什麼?M可是世上最受人尊敬的母親!」
自己的母親溫柔、多情、謙恭、勤勞、無私、骨子裡堅強……
正是母親,家才有了保障,自己才有了歸宿……
她想媽媽,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想媽媽:「媽媽!我那屬於大山的媽媽!我那屬於山歌的媽媽喲!」依稀彷彿,她又看到了戴冰雪草帽的祁連山鐵峻嶺,思念如山泉湧流出來:
媽媽草帽歌/仰頭時候/旋轉旋轉/一頂一頂小草帽/
在風雪中一閃一閃/旋轉旋轉,那起伏的旋轉/透明的漩
渦/當是久封的一壇一罈陳年老酒/深埋於地窯的深處/
沉浮於歲月的塵煙//那生命的蓋子/總是被一雙看不見
的小手/掀開一條縫/卻總也總也打不開……
依稀彷彿,母親又背著自己爬行在陡悄山嶺中的羊腸小道兒上;依稀彷彿母親又背著她在山坡地裡幹活,一不小心從坡上滾下來母親在滾動中拉動背帶,將她緊緊護在懷裡……
她的睫毛頃刻間就變成了一排水柱子,水柱子裡的水飛快地幻化著,隨著層層音浪,那些水柱子一下旋轉成千萬個小金魚缸……整個世界也就跟著旋轉起來,霓彩被蕩瀾到無限的遠方,地氣一下子氤氳了她,恍惚她又浸沒在母愛的溫馨之中……
她的眼裡一瞬間飛迷了淚水。
她感到自己很卑鄙,感到自己羞銜的無地自容,感到自己被一種力量穩底打垮,感到自己的心被無數爪子扯得支離破碎。她身上殘存的競爭意識又一次受到了致命的打擊。
她飛也似地衝進雨中,將F太太扶住,然後將M扶回房間,幫M換下濕衣服,為M燒熱水擦身子,為M燒薑湯……
M半昏半迷,一會喚F,一會兒喚G。
她手忙腳亂地打電話給YM公司醫務室。
待醫生、護士將M的一切安排好,落實好守護人員,她給YM公司辦公室打電話請他們設法轉告F、G,讓他們來這看M。然後她飛也似地溶入雨中……
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裡去,是去找F?找G?只知道自己應當遠遠地離開這裡!只知道自己應當從這些人的生活中徹底消失!是溶進白雲還是隱遁大山?她不知道!只是覺得自己活著不要給這麼多人帶來這麼多煩惱。
是的,她活著不想攪亂這麼多人正常的生活軌道,更不要傷害什麼人……
那些麗珠在城市的霓彩中如冰燈一般幻化著,帶著微微地歎息,帶著漫天漫地的傷感G
她飛也似地向雨霧深處跑著。
雨越下越大,許多人也跟著跑起來……
跑著跑著,她和一位迎面向她衝過來的男人撞了一個滿懷。這男人將她緊緊抱在懷裡,不論她怎麼掙扎。
這男人一招手過來一輛小車,又粗野地將她抱入小車。
望了她拚命掙扎卻不敢呼救的樣子,這男人若有所思地放開了她。
他這才看清這男人竟是總經理G。G定定地望她,目光中有種從沒有過的溫暖而柔軟的情感,她的心莫名地悸動了一下。對了!她想起他母親口中喃喃著他的名字,應叫他去看一下他自己的母親。
「往回開!你媽想見你!都昏迷了!」她說。她這才明白自己那樣跑是想替M將G將F找回去的。
「我知道我媽沒事!真的知道!她經常那樣!」G的目光變得艱澀,嗓音變得暗啞。
「你不覺得善良與溫柔、公正與無私也被有的女人當成心計?這可真是百發百中呀!」
G的話尾中,苦澀中又帶著那麼一抹調侃的意味。
想想這一切事都是由G一手造成,卻讓自己背這麼多臭名,她心中酸澀。
想想M那淒迷恍惚的樣子,更覺得應勸G去看他母親。「解鈴還需繫鈴人!你就去看看吧!」
G在她的乞求聲中無動於衷。G換下司機,飛也似地超車。不知為何每超一輛G的眼中都濕潤一次。
下了小車,G不由分說地將她拉向他的住所。
望她滿臉恐怖,G調侃到:「拿破侖曾說過,有兩個槓桿推動社會向前,一個是個人利益,一個是恐懼。」G一笑,那幢塔式公寓樓電梯裡的人也跟著笑起來。
G的房子佔了這幢塔式公寓樓最上面一層。客廳與臥室連著窗戶朝東,整個結構格外地充滿了現代派的色彩。滿屋子的家俱沒有幾件是正宗的,多是用包裝盒、包裝箱、廢瓶廢罐等特殊材料組合裝修而成。
小紙盒拼出的大卡片櫃,墊機器用的「向日葵心」作磚修飾的牆壁,用醫務屋打針用的小瓶鋪出的通電「水晶」地板;用各種廢試管組裝的吊燈;幾塊木板組合得像一幅意向派作品的書架……用紙盒蓋加工出的畫框,用易拉罐剪出的煙灰缸……一個碎碎的維娜斯被擠成一個胸中伸出黑手的「自由女神」;一個根雕左看是野牛右看是山鷹,橫看是條蛇,縱看是人體,真可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除了這些,房間裡還有很多東西屬於大自然:海螺、牛角、火山蛋……
唯有一幅名畫《破壺》與整個氣氛不夠協調。大G給她的危險感使她對這幅臨摹畫,有了屬於自己的全新的認識。似與不似之間,突出一個被男人蹂躪的少女那淒淒如訴目光中的一種覺醒、一種企望、一種回味及那麼一種恍恍惚惚的神志……
整個房間沒有一件「正牌貨」卻細緻中更顯細緻,粗獷中更顯粗獷,散發出一種格外的藝術氣息。
G的書架中有眾多的書,但她只看到一本:傑克·倫敦的《海狼》。
她的心緒稍稍穩定了下來,又想起了處於半昏迷狀態的M。
「去看看!不論你媽怎樣的不講理,可她畢竟生了你養了你!」
「她沒事!真的!每次犯病她一會兒口吐白沫,一會兒歇斯底里,一會兒怨天怨地……可過不了多一會兒,又風和日麗。媽清醒過來,又是向我們陪禮道歉,又是向我們解釋原因……她清醒時嘴太能說了,我常常懷疑媽前世是個作家……犯病的道理往往很簡單,做一個夢我爸和別的女人結婚了或是我從懸崖上掉下來了或是被人暗殺了;算了一卦有什麼可怕的事將發生了……隨這種犯『病』次數的增多,媽越來越變得疑心病重,常常一連幾天獨自垂淚。媽跟蹤我爸撬我爸的抽屜、截我們的信件……進而發展到以婦聯名義干涉公司同居的年輕人,檢查出差的單身採購員帶沒帶結婚證……
「我媽原本梳一個低低的髮髻很好看!可媽偏偏學年輕人燙個爆炸頭……
「有一次朋友來葉紅別墅,風衣口袋中裝一疊草紙,媽說那是祭祀用的,晚上媽潛到朋友家將草紙悄悄貼了人家一牆,回來媽還大哭一場,說所有的人都在咒我死……
「我真的懷疑我媽是否患了隱形精神病!別看她表面上好好的!想帶她去精神病院查查可她死活不去……」G歎了一口氣。
「原先我與父親都瞞著,可現在想瞞也瞞不住!」
「可是,你母親愛你!」
「你不認為這種母愛的確是太殘酷了!甚至是太殘忍了嗎!」
G的眼睛濕潤了。G打開窗子任雨飄在他的臉上。
G又習慣地將頭髮向後一梳,梳下無盡的蒼涼……
不知怎的她想起斜斜飄動的雨……
她想起與M在一起接觸的感受,聖母與魔鬼糾纏在一個軀體上。
「看了!我爸與我媽都很可憐!少年夫妻老來伴!可他們就是不能相伴,互相殘殺!哎!想起來我都忍不住流淚。」
似有一股可怕的陰風從一個黑黑長長的市道中吹來,她打了一個寒顫。
「你居然求我去看媽?你招聘時顯出的骨性哪去了?你忘了我媽是怎樣在公共場合侮辱你!告訴你!你別想讓我回去見我媽!這一輩子我都不要見我媽!因為我媽每次看到我病就犯得更厲害!你就當我沒媽!是個孤兒!」
「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你的母親?」她向G逼了一步。
「『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嘛!」
她心一驚。這麼說M給董事會與上級主管部門的信許多人都知道了!心中有氣,頭陣陣發昏,便不再提議G去看M。可仍是惦記著仍想勸。對呀!這世上唯有母親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想走!G卻不讓。
G指指她粘在身上濕漉漉的裙子,扔給她一件套頭長牛仔布襯衫,示意她進浴室沖涼。
她這才感到濕裙子將濕津津、髒乎乎的感覺直往自己骨子裡送,仍是不敢在一個大男人的房間裡洗澡。她想起那一次出浴,L在房間坐著,臉剎那間羞紅了……
G不由分說地將她推進浴池。
她插上門,拉了幾下,緊張地吐出一口氣。她總覺得浴池每一角落都顯現G那神秘兮兮危險兮兮的目光。G的軀體激情奔湧時立刻如有無數隻老虎在裡面奔躥。
檢查浴室,認為確實安全,她才脫下濕裙子。她打開淋浴開關,那驚天動地的水聲嚇了她一跳,她三下五除二地沖了涼,然後穿上那件長過膝蓋的牛仔布襯衫。
在水池上的鏡子上抹幾下,她看到了自己,眉毛下的眼影呈淡青色,洋溢著一種傷感的詩意;唇間帶著一種憂鬱、一種冷漠;額頭帶那麼一種從骨子裡淡淡透出的清高;眼神中流出一種無法言喻的孤獨和淡淡的落寞感;那秀氣的略略帶有一點兒小鷹鉤的鼻子尖兒似乎更加顯出一種思想與理智,帶那麼一種悟性與拗勁
她打開浴室,G站在門口。
G拿一個麻繩辮出的精緻的腰帶往她腰上一扎,然後將一串穿在一起的夜光蠑螺、小法螺、小馬蹄螺、虎斑貝、白了蠣當項鏈掛在她的脖子上;然後將一些小小的夜光螺像星星一般點綴在她胸前;將兩個海膽用皮筋一套做成一個發卡卡住她的頭髮……
不到十分鐘,那牛仔襯衫竟被G改造成一件美麗的荷葉邊連衣裙。
她驚奇地看著G那雙大手像魔術師一般變幻著。
G後退了幾步,用右手習慣將頭向後一梳任它們狂野奔亂,然後右手撫著自己不知何時長出的鬍鬚,頭頂上閃爍著那麼一種靈慧之光,望著彷彿是自己創造出來的她。
「誰說民族性的全部秘密不在於服飾而在於思考和理解的方式?……」
G一邊調侃,一邊頑皮地將她推到鏡前。G那緊閉的唇與井架一般的站式顯出一種撼動人心的內韻。
G的身子襯那幅《破壺》。那捂著自己被撕碎衣裙,抱著一堆碎花的被摧殘的少女的目光襯出G目光中潛在的野性,使她打了幾個寒噤。
在G的目光的注視下,她隱約感到自己三點在隱隱地收縮,可自己不爭氣的肌膚裡雪青與粉白的水質、血質流得比平時快,翻滾得比平時激烈;一種迷濛蒙的淡雪青色霧又從她的肌膚中透出,使她的軀體整個兒似半透明,使整個房間都顯得毛茸茸的……
看了她這會的形態使人更加明白什麼叫含苞欲放的花蕾。
G換用一種更加懇切的聲音說:「跟我走吧!我需要你!你可以給我當經理助理、秘書翻譯、公關部主任、公關小姐、業務主管,還可以當我的妻子!」
這個「需要」又一次刺激了她,那拗勁又從她的生命中顯現出來:
「那麼總經理完全可以去找一個電腦秘書!電腦秘書能自動寫文章、搞翻譯、寫公關詞彙,還可以用來寫情書——只需幾分鐘它就能寫出一封讓你感動著熱淚盈眶的情書!何必找個大活人!」
她望入G的目光深處,心中陣陣苦澀滾過。
「想不到『商品』還會挖苦人是不是?」她挪揄。
「需要時不必捨近求遠去紐約的唐人街,現在深圳不就有的是那種女人!這不是又方便、又省時、效益又高嗎!那些人『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還不會衝你使性子……
「若照顧你總經理的『自尊』與『面子』可以不去大飯店、大賓館,發廓裡不有的是『雞婆』嗎?只要總經理肯付錢!若覺得像這種身份的人『不方便』您完全可坐飛機到國外!在洛杉磯當然是不合適的——那兒你只能去公開的妓院!像您這種身份的人最好去紐約的唐人街!那裡有眾多的按摩院、針灸所、修指甲店,那淪為暗娼的同胞姐妹,當然即能滿足您又能替您保密!這些暗娼來自你的中國和越南、老撾等貧困國家!說到『雞婆』時她的臉又浮上雪青色煙雲。這是同仁們的口吻。」
她想起那次在洛杉磯G對她的挖苦,嘴角浮出一種冷艷的嫵媚,用手去抓G那鉗子一般抓著自己雙肩的爪子。報復後的快感使她的小身子打著激靈。
G氣憤地一下將她推到牆上眼睛在一瞬間佈滿了血絲。
「知道嗎!我的大小姐!我的長不大的大小姐!現在YM股份有限公司的生產經營基本上處於半癱瘓狀態,公司本部陷入一系列法律糾紛當中,下屬企業中三個時裝企業完全停產,五個印染、紡織、物業、國貿公司也處於停產的邊緣……財務狀態一片混亂……我們都急如『熱鍋螞蟻』,你到是逍遙得很!輕鬆得很呀!」
G又一次從後面將她的雙肩抓住將她的肩按下去看《SZ特區報》。
她看到報紙一版的頭條新聞是:
YM股份有限公司股票正式停牌下市
由深圳市經發局、審計局、工商局、人行、證管辦、
公安局等有關部門和單位抽調的十幾名成員組成的重整領導小組已進駐YM公司。
「擺在政府、我們、股民面前的迫切問題是:YM公司向何處去?要麼由國家收購,承擔這沉重的經濟損失以穩定剛剛發展起來的證券市場;要麼啟用市場機制與其它企業合併;要麼乾脆讓YM公司宣佈破產;要麼……」
G語句含混了,似自己也面臨著艱難的抉擇。
我真的佩服我那個年輕時的爸爸。聽媽媽說,爸爸才二十剛出頭,就當F公司下屬的一個最大的分公司的經理。爸爸是從助理這個位置上幹起的。在這個位置上他幹得踏踏實實,頗有成效。爸把在上海聖約翰大學與在法國留學時學的各種知識用於管理在任時幹了幾件大事:
一是進一步糾正了F家族規定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舊式記帳方法,一律用新式記帳法。嚴格了企業管理。
二是實行了一定程度的民主制,視工廠各級為同仁,使管理擺脫了純家族式的巢穴。
……
爸被視為開明派,被視為家庭的「頭腦」和「大梁」。
「這次U輕易奪權,我意識到父母已不行了,他的那一個關係網已成為一個阻礙生產力發展的網……
「或許是父親自己逼死了爺爺,又知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才對我這般嚴加提防!」G挪揄:「父親忘了這不僅幫助了U而且提示了我?」
「我們父子間的競爭是相當激烈的!當然,你不會覺不出我們父子在爭奪你——當然還包括對YM其它人才的競爭……」G的嘴角又浮出幾抹揶揄。想知道我們F家族的謎嗎?
「我爺爺被我父親逼得跳樓自殺後,我的二叔看上奶奶死後爺爺圈定但因解放沒來及娶過門的一個『小妾』,那是一個美麗異常、清純異常的撒拉族少女,二叔便到我父親那求情,請大哥將那『小妾』『賜』給他,我父親一口答應,並準備親自為弟弟操辦婚禮。可是就在婚禮前一星期,二叔一宿舍的人全被煤煙嗆死。知道那『小妾』是誰嗎?」
G的語言更顯出一種份量。
她的腦海中飛快地掠過一個身影,可是她不願說出來。
「你知道我的脾氣我是不會認輸的!以前還有母親使我顧慮重,重現在的我是一個孤兒!我將無所顧及!」
G轉過頭來望她,目光中似閃爍著無數個「芽」。
那是一種在G的目光中閃爍的個性!一種和她被激怒時展現的個性一樣的個性!那執拗的抬起,像無數種子發芽頂開一個密合的頭顱。
那些「個性」在G的目光中以一排牙齒的形狀在水光中靜靜地望她,靜靜升起,升起,彷彿G的脖子上有個鐵鏈而他要把這鐵鏈咬斷,然後再把這世界上一切不合理的咬個稀巴爛,然後「噴」一口噴吐出去。
她靈魂中的雷響了,轟隆隆地響了……
「你看到了嗎?/看到陽光中那顆向日葵了嗎/你看
它沒有低下頭/它把頭轉了過去/就好像是為了一口咬斷
/那套在它脖子上那牽在太陽手中的繩索(丁芒)」
G一拍扶手,跳站起來,撲過去鋪開一紙熟宣,拿起一支糊筆,在端硯上飽蘸徽墨,飛也似地寫下行行行草,如一道閃電將房間照亮。
是的,我中我
就是要把所有所有的
都踢開都掙開
血淋淋地站在世界上
如同一個導彈
拚命踢開地母
在羊水的破裂聲中
層層
射向天空
就這樣站著上升
頭髮緊貼血淚橫溢
就這樣站著衝進
孤獨的星空
……
G將自己寫的詩拿過來給她看,她扭過頭去,一副不願參與不願加入的樣子,更不願讀詩的樣子。
G「嚓嚓嚓嚓」幾下就把紙撕了。拍拍腦袋換用一種口氣說:
「對了!我忘了!你還沒吃飯呢!走?不行!我這一層沒樓梯只有電梯!現停電!最近深圳盡他媽停水停電!真沒治!有什麼辦法呢?這麼大個城市『一夜之間』拔地而起,城市配套建設卻總也跟不上去!急也不行!對嗎?懸梯敢下嗎?」G推開窗子……她倒吸一口冷氣。G的臉上閃過一個神秘莫測的笑。
原來停電時,大G就如猴子般在這幾十樓的頂樓上爬出爬進的。
G從廚房拿出幾個蘋果、一個長麵包、自做三明治用的奶油果醬、幾根廣式香腸……
「又是一兩天沒吃飯了吧?先湊合湊合吧!哎對了,你會不會殺雞?」G說殺雞時目光緊盯著她小而豐滿的胸部,她的臉一下子紅了。
她想起在青海與L在一起時L也問自己:「你會不會殺雞?」當時她侃侃而談:「先從食管將素子退到雞肚子裡,然後剖肚子只破到內臟包皮,然後剝出包皮包裹的內臟,將肛門剪下,雞就乾乾淨淨地將下水脫出……」
這是她從雜誌上看的,其實自己連小蟲都不敢往死裡打,何況殺雞?再說從小到大母親都沒讓她下過廚。只當時L問她玩玩,L卻提議「今晚別走了,咱倆一塊兒殺雞!」她剎時明白這殺雞不是真殺雞,而是要她跟L一起殺L的「雞」,臉一下子飛紅了。
怕誤解了G的意思,裝出一副不懂的樣子。
G拿起一個蘋果,橫向用小刀一轉一挑,蘋果就分成上下兩半。上半個有一個凸出的立體五星,下半個有一個凹進去立體五星模子。
G自己先拿上半個咬了一口,將下半拉遞給她。見她驚奇地望著小五星模子,G幽幽地說:「以前沒這麼切過禁果!對吧?怪吧!別按常規辦事!你就會發現常人發現不了的什麼!」
聽G把蘋果叫「禁果」,又感到那越發神秘兮兮危險兮兮的目光,她又是渾身不自在,一時裡她感到空氣中又籠罩著談雪青的朦朧光暈。
她想起在西寧L那次請她吃「禁果」。
「吃吧!雖然又小又酸!」
見她不吃,L便自己拿起來大口大口吃,吃得香極了。
「熱愛生命嘛!」L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L邊吃「禁果」邊送她回家,走過一個WC(廁所),L依然吃得那麼香。她摀住鼻子邊扇臭氣邊笑了。
走過一幢樓,L說:「我原來就住在這!每次過來我就衝著這房喊『L——』『L——』還有人伸出頭來回答:『L搬走啦——」』L又正爾八經補充到:「尋找歡樂嘛」。
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望著自己在月光下跳來跳去的影子,澀羞中她想那個總帶著淡淡憂鬱的自己呢?
G向她出示夾好奶油果醬的三明治與一根香腸。她一下想起自己給L送的那個像征原始性崇拜的筆筒,雙套層筆筒與長形筆盒。
這進一步的暗示使她緊張地站起來,那遞過的蘋果與香腸被她碰落在地上。
她望了一眼門,想奪門而逃,G卻一下子高高大大地站在自己面前。那烘烘的男人氣息熏陶著她,使她恍恍惚惚,而生命中不爭氣的碧桃又開始像噴泉一般奔湧,那卵子般的花蕾又開始蠕動,那遮羞的紅葉兒又開始躲閃……
「你要做什麼?」
「百分之百是為了性!」
「你不應該強迫我考慮這個問題!」
「我不僅想強迫你考慮這個問題!而且想強迫你使這個問題簡化!」
「我討厭你!你總弄得我無可奈何!我明確告訴你我不愛你!」她厲正詞嚴地說著忽然想起青海話是忌說這個「弄」字的,說是醜話,這會兒她才明白為什麼要把「弄」字當醜話!她的身子一下子變得滾燙滾燙的。
「愛和性並沒有根本的聯繫!」
G說完又哼了一聲,嘴角浮出幾絲冷笑:
「當你是個好名聲的女孩子的時候,對待你我有一種責任感!而現在不了!你的名聲已經不好了!和其它男人一樣,接觸你時我就有一種破壞的慾望!並且跟其它男人一樣沒有那種責任感!」
G別有深意地苦笑了幾下,用那麼一種目光望到她的靈魂裡。
「男人們天生就有種破壞欲,而女人們只有『維持』。女人在使自己暴露並使自己遭到破壞的人面前尋求保護、依附——因為她在父母面前都沒麼暴露過……
「我希望你尋求保護與依附的人是我而不是別的男人!」
G一點一點向她通過來,呼出的氣吹得她睜不開眼睛,睫毛顫動。
她往後退著退著直退到牆根兒上。
G的瞼湊過來用鬍子輕輕在她臉上蹭,她的身子往牆上貼著、貼著,似乎恨不得鑽進牆裡;她的頭向右邊扭著,看見自己透明茸毛的鼻線輪廓在牆上縮小、放大,一瞬時她感覺整個世界都毛茸茸,不由倒抽了一口氣。
G的手忽地鬆下來,臉上是說不出的沮喪。
G轉過身去,留給她一個憂鬱的背影。
「你不必這樣!真的不必!你真的願意這麼孤獨地苦活?你真的不需要男人?」
G拉過那個繩子編的椅子,坐下,身子頭向後仰,嘴角兒又浮出那麼幾絲兒玩世不恭的冷笑。
「你這種臭名聲的女人,應該是自己先脫光了站在那兒嫵媚地笑,熱切地招手叫男人:來呀!來呀!過來呀!你這樣一主動反把許多男人嚇跑了!使許多男人不敢輕舉妄動了!現在你這麼一副楚楚生動的樣子是想要男人走開還是激起男人的破壞欲讓他來佔有你?」
望了她流出了幾大滴晶亮晶亮的淚水,G臉上玩世不恭的表情漸漸煙消雲散。G歎了幾口氣,彎下腰用一隻手支撐著頭,那神態又像羅丹的雕塑《思想者》。
不知G沉思了有多久,眼睛中色彩漸變成這麼一種幽黑與湛藍。在她已沉入他的世界很深時,索繞在耳畔的仍是G那渾厚的男中音。那男中音的磁音賦有一種格外的魔鬼一般的感染力。
「後來,我又去看了那只被我用櫻桃擊中頭部的小鹿,小鹿的頭上長出一棵美麗的櫻桃樹。我用真槍打了那隻小鹿,吃了櫻桃把鹿肉也吃了。」
G犀利的目光瞥了她一眼,唇間顯出那麼一種執拗,話竟和那在醫院講的話接上了。
她的心一驚,這男子難道是講開始假「打」,現在真「打」?含蓄了,雖是那麼有詩意的一種,卻的確是「殺氣騰騰」的呀!這樣感受,她立刻感到陣陣陰風襲來,股股冷氣順了脊樑骨爬上來。
沒等她回過神來,G已張開手臂將她擁在懷裡。
她掙扎著抽出一支手,用盡全身力氣朝那個鬍子拉茬的臉扇去。
「你聽著!我不喜歡你!你這個沒有自尊心的傢伙!」
望了G那張厚臉皮竟沒有一點兒反映,卻似乎打出更加的一種堅毅,更加的一種執拗。
她自己反嚇得後退了幾步,張大嘴,怔怔地望著G。
「我這才叫有自尊心。」
G一字一板地說:
「我尊重我自己的感情。我這才叫有真正的自尊心!我這才叫真正地靠理智辦事!你打我,打我對吧!可不論你怎麼侮辱我,我想幹的事我一定要辦到!一定一定辦到!任何力量也改變不了我!這就是我的自尊!我的自尊在於維護我的信念!而你們的則是虛偽的一種自尊。我愛誰,誰就一定會愛我!嘴上說不喜歡這不重要!我要做我想做的事情!我要做!」
G說得那麼振振有詞、正氣凜然,忽然使她對自己視作生命一般珍貴的自尊產生了懷疑、發出了迷惑。
對呀!每一回走向L,她都是為了追求感情而去的,而每一次都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心」而敗退下來——一與L交鋒為了維護自己的自尊就忘了自己的感情,而自己維護下來的不正是「虛榮心」嗎?
禁不住仔細看了看G,她以前看人似乎從沒有往這麼清楚裡看過,只是尋找一種感覺,感覺之後總是朦朦朧朧一片,就如憑輪廓發揮自己的想像力一般。
研判似地望G的五官,她忽然想起在荔枝公園見到的那一位穿一身白西裝的男青年。那一次因是在月夜中給她留下感覺的正是那出色的五官。她記著G在董事會上講的話:「第一次見她是荔枝公園……」
許許多多神秘的線索,閃動一下,倏忽即逝又忽地被連接了。她的眼前驀然展開無數條光路……
G不知何時已站在她的側面將她攔腰抱起。
她掙扎著,兩腿兩胳膊撲騰著像一隻鮮活的紅鯉子……
「知道嗎?我不喜歡說這麼多話!我希望的意境是男女雙方互看一眼就明白對方想幹什麼,然後一起去做:上床、吃飯、看書、做事……」G邊制服她邊說。
G將她向自己的單人床摔去。她站起來,G又將她推倒;她跳起,G將她抱起又將她向單人床摔去……她幾起幾僕,氣喘咻咻,喉中發出咕咕的聲響。淚水像開了閘的洪水汩汩地流了她一臉一身。
自己真可笑!剛才還勸他去看一看奄奄一息的母親,這個人像個有母親的人嗎?而那個母親又是個什麼東西?憑什麼被那所謂的母親傷害到這一步還勸人去關照?那老女人死不死跟自己有何干?為何在被G捉到這來的路上不喊不叫?就是為了讓那個巫婆說一聲自己好?就是要那老不死的「幡悔」想感動那自私的陰鬼?而這一切不正是這個傢伙一手造成的與自己何干?自己真夠虛偽!而這一切就是自己這種所謂的「人格」「自尊」所付出的代價?在這種強盜面前什麼「友誼」「理解」「真誠」都是劃破自己的一把把匕首。她那樣的痛心疾首,那樣的自怨自艾。
用了全部的辦法全身的力氣反抗,在G已壓過來的當兒猛一轉身,手臂卻被G反扭住。她蹲在床上,身子被G用腿夾住,身被扭過去的手臂吊起來,像被暴徒挾持。
淚水像流不盡的河打濕了她的裙子的前襟,而汗水從她的腦門和兩頰涔涔直淌,又從裙子的後半部分浸出。她像剛從水中撈出……
她在拚命哽咽,氣卻上不來。
怎麼辦呢?掙是掙不脫,拼是拼不過,喊了別人只能嘲笑自己,人家會問:「你看他像一隻老虎,你一個姑娘家怎麼隻身跑到虎窩裡來了呢?腿不是長在你身上嗎?自己身上的輿論已夠多的了,這事曝光後人們不但不會理解自己反而會以為那些輿論有了根據……她眼前又是後河那橫七豎八少女的屍體。萬一讓人知道了自己的命搭上不說連西部極要面子的父母的命也搭上了——這種事「救」的後果比「不救」的後果更可怕!她不會忘記同學麗不是死在歹徒手中而是死在人言之中!
——人們只救得了她的身卻救不了她的心……更何況自己身上穿的還是G的襯衫……
想那善良、友好的願望竟遭如此踐踏,她的心又在流血。
她一邊掙扎一邊壓低聲音呵斥G:「你小聲點。」竟是哭腔。
一時覺得自己活在世上是那樣孤苦無依像一隻任人宰割的羔羊,竟連喊的權力都沒有。
這時候她想「天狼星座」,想「天狼星座」對自己的誤解,感知「天狼星座」最終也不會明白那段初戀情感的純潔,最終不會明白是他將自己逼上這條絕路,心頭那麼一種酸楚的淚……
這時候想L,心愛的L,那個唯一能理解她、珍愛她、理解她、信任她的人,為什麼要在最最需要的時候牽不到你的手?為什麼?
……
又是那泣血的哭腔:「你怎麼可以以這種方式征服女人?你應該從心裡真正征服她,讓她愛你。你應該讓女人自願!」
「我就是要佔有而不是征服,也不要女人說愛我!」G耳眥目裂、咬牙切齒地說著。
她的手被G扭得更厲害,心裡更是一種揪心的痛。
「不僅要佔有這一次,而且要佔有你的一生!誰也別想再佔有你!」
「L——」她的心在泣血般的呼喚:你好狠心呀!你到底在哪?為什麼還不出現?
「佔有!你聽清楚了嗎?」
「佔有!」「佔有!」她機械地重複著,「佔有!」「佔有!」她的唇咬出了血,心中噴出兩股血。「佔有……佔有……」她搖著頭,頭裡轟隆的似有推土機開過。
「L——!
L——!」她的心在一遍遍呼喊。她想起每遇到害怕的時候自己都會呼喚L,結果是自己不再害怕。尤其是前段時間在醫院打針、扎點滴時她心中呼喊的都是L……
她感覺西部的高原熊正舉巨掌要拍她的頭,正伸挫刀般舌頭要舔自己的臉。她渴望L突然出現,向這個猛獸扔旱獺,一隻一隻扔……
這會她才那麼清楚地感到呼喊L對她沒有一點兒幫助。
想想她心中委屈,自己是應了L的呼喚而來,L就是嫌自己嬌氣,讓自己回去,也當打問一下自己是不是真回去了,打問到了應在她遇到危險時降臨。既然疼愛她是個嬌氣的女子不帶她去闖世界為什麼就沒有想到萬一她回不去將怎樣活下去?那一次出浴時得罪了L也是嫌L到處打聽她的消息……她忽然明白自己愛L有一種原因是從沒有一個男人像L對自己這麼殘酷,並且是一種高貴的殘酷,是一種完全符合少女精神願望的高貴的殘酷——雖然每一次兩人都痛苦但維護住的是一種品格,伴隨的是感情一次一次昇華……
她一次次向門、窗凝望,總以為L會神靈一般降臨,像神話故事中的情節一樣解救自己。不是靈魂裡她時時刻刻都在與L對話嗎?不是L的身影跟了自己不論自己走到哪兒嗎?不是沉浸在L的愛中世界上的一切都是透明的嗎?不是這些日子生裡死裡自己都跋涉在L的磁場裡嗎?他怎麼就沒想到看到在這樣的孤獨裡一個既要自愛又要自尊的女子怎麼生存?怎麼樣才能抗過這種蠻不講道理的人?
那三寶的詩是L為自己親筆抄寫的嗎?
你別懼怕別發愁/我的血將化為暖陽/順著愛,從
眼裡撫慰著你/你醒著我就在/你睡了我再走/沒有
黑暗/沒有孤獨/你別懼怕別發愁/你醒著我就在/你
睡了我再走……
她使勁扭過頭瞇了眼望G,G的頭髮竟全部立著,似浸在一個靜電場中。
「流氓!」她心中的血和淚隨著罵聲噴湧出來!
「流——氓——!」她全身的骨骼在這咒罵聲中似被震成碎片。
「你就當遇見了流氓心裡會平衡些!我就是流氓!一個大流氓!」G說得瓷瓷實實的。
氣鬱結胸。她感到眼前一陣陣發黑,帶淚的身子手風琴一般忽大忽小。
「你來深圳多久了!你壓抑得已不成人樣了!看看你那內在的疲憊與憔懷吧!來深圳闖世界的女子有幾個像你這樣?再這下去你會失去美麗!難道你定要像我母親一般患上隱形精神病成為比歐米哀爾(羅丹雕塑《老娼婦》)還醜的女人時才明白?」
「難道你沒有意識到我們的注意力全被囹圄在性上?你沒意識到渴望中你越來越性感?」
「你憑什麼這樣說我?」
「豈止是說你,我還想問,你是不是不正常?你的激情為什麼不能最後爆發出來?」
「你憑什麼在心理、生理上隨意侮辱人?你以為是個男人我都可以和他那樣嗎?憑什麼說我的激情不能最後爆發出來?我鄭重告訴你我不愛你!」她想著在L目光中自己被琢磨得透明的感受。
G用更加堅毅的口氣說:
「愛與不愛都可以做那事!愛與性在某種程度上是可以分開的!」
G說著嘴角又泛出幾絲不宜察覺的挪揄:「『男為陽,女為陰,陰陽相濟』。『男不可無女,女不可無男。無女則意動,意動則神勞,神勞則損壽』……」
「你有什麼權利!對我說這些?」
「我當然有權利因為我有豐富的性體驗!」G一種玩世不恭的口氣,卻從另一個角度讓她感覺醜惡的實在。
她的心像裂了一般。她感到G的一隻爪子在她的腰間摸索,一下子攥住了她的一個乳房,又觸電般放開。G的心徒然狂跳不已。一種靈魂中的驚恐微妙地傳遞給她,撼動著她……
她知道無論自己怎麼掙扎都不是G的對手;無論自己怎麼掙扎也難逃G施加予自己的厄運。一向好勝心強的她心難嚥下這口氣,大難承受這份委屈。她拚命一咬牙感覺自己的牙齒震裂了,感覺淚水凝成兩把鋼刀從下眼袋探出,帶點兒小鷹鉤的鼻尖兒一種拳縮的酸痛,昏暈的痛像無數條蛇飛貼在大腦皮層。
「流氓!你放開!我自己來!」
她停了一下,換了一口氣:「G!總經理!其實,你放開我!我也是一個很有激情的女人!你這樣我都無法表現了。」她的心酸痛酸痛的,喉嚨哽咽起來,氣管裡咕咕咕咕似水的聲音,但她仍竭力克制住自己,使聲音保持平靜。她仍在期待L會在這段被拉長的時間裡出現,心中又湧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惆悵、辛酸與疲倦。
她以為G會因了她「自己來」的痛苦與悲壯而自慚形穢而放棄惡念。沒想到她還沒來得及揉搓一下放開後被扭得腫脹疼痛的手臂,就聽G對她說:「你講的話你一定要兌現!」
G依舊是那麼一幅凶神惡煞般步步緊逼的樣子,絲毫沒意識到她這樣做是想喚醒他的良心。
從小長到大,由於她的出色總是被老師、同學寵著,被父母寵著,被追求的異性寵著,何曾承受過這種侮辱?她的心中又湧起一股血:又錯了!又以自度人了!又把世界想的太好了!這個人壓根兒就沒有一點兒人味兒。淚水禁不住,無論怎樣也禁不住地從腫成一條縫兒似的眼中流出。
再抬頭時,她看見G除褲頭以外已全部赤裸了。G身上那一條條似在交織滑動的肌腱都是紅、白、灰三色的,似萬龍躥動,尤其是胸大肌如無數扭絞在一起時刻準備撲出來的猛獸。奇怪的是肌體在那樣的動勢之中一種真摯野蠻的感受力卻表現得更加細微,更加敏銳,似乎一觸就會燃燒起來。
她又看到了隱現的十字架,但那不是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不是耶穌極度痛苦地淋在暴風雨中,而是一個可怕的扭曲的、猙獰的魔鬼,吃生肉的魔鬼。
「來!自己來!」G的口氣是命令式的威嚴。
大G的神態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悲壯。
她四處搜尋想尋找一個武器。她失望了。
「自己來!」她重複著G講的話,目光如夢如幻,神態似醉非醉、恍恍惚惚。不時像珍珠一般滾落的淚珠兒止住了,卻讓人感到有種傷感從她的骨子裡靜靜流出。
「被人強迫著自己來!」她仰頭淒淒迷迷地笑著哈哈哈哈地笑著,用手拚命支撐住自己昏昏乎乎、跌跌撞撞的身子,一種悲傷從骨子中流出像從冰中流出一般……
「自己來」「自己來」……她一遍一遍呢哺著,「自己強姦自己!」「自己強暴自己!」「自己侮辱自己!」
面對如此醜陋象魔鬼撒旦一般的靈魂,她想L!是的,這種對比更顯出L的人品高尚!她想L!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想得厲害。
她想起在西寧與L的分別。
她想起自己想去朝拜L的棒橫山時的心境!
《棒槌山下》
讓我貼近
這山崖
這生命的感覺
就像貼近這世上所有的風
所有的雨
就像整個生命都化為一個吻
——一個等待了整整一生的一個長吻
讓我貼近
這世界的本源
讓長長的人生
終於做一次神聖的交付
然後,任流沙黑暴緩緩撲來
讓我
就這樣貼近
貼近所有的傷害與詆毀
展開生命成一張薄薄的感覺
哪怕被暴風撕碎
就彷彿今生今世
終於可以
在雷聲中遭受鞭刑
在荊棘中被閃電紋身
讓我貼近貼近大海的波濤
讓我貼近貼近大海的寂寥
讓我貼近貼近大海的喧囂
讓我貼近貼近大海的淒冷
——讓我就這樣貼近
讓我讓我貼近貼近
貼近那親親愛愛的靈魂
貼近成一葉小舟
衝浪於生命血海的驚濤駭浪裡
……
那一夜L擁著激情輾轉中的她竟沒有要她。「當了一次邱少雲!」被烈火燒紅了眼睛的L竟這樣調侃。
那是一個獵人,守護小鹿的日子/小鹿的任性/小鹿
的激情/盡情發揮之後被珍藏/完整地珍藏在大山的巖頁
……
她的L是在怎樣的肉慾的煎熬中體會精神上的愜意!這個大流氓能懂嗎!
對的!一開始她就感悟L對她的愛與別人不一樣。別人是愛自己而愛她,而L是愛她而愛她。這種感受十分微妙,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那是天份中生成的一段癡情,對女孩子像對雪對花一般珍惜,絕不是那種皮膚濫淫之蠢物……L身上的責任感最誘惑她,道德感最撼動她……
也正是由於L對女孩子的這種珍愛,才使得他可以發現女孩子身上的種種的可愛、種種的動人,進而使得天真、美麗的女孩子們身不由已地圍了L轉。
對的!唯對L,她甘願獻上西部的佳釀:青梨液。對的!唯在L的目光中,她感覺到愛情的靈光。
為了她的L,別說扒火車到珠海,偷渡到深圳,就是讓光著腳丫子叩著長頭一步一步走到深圳她都干。為了L對自己的愛情,哪怕是她一個人走到死,也會對這份愛情終生不渝,哪怕讓她經歷世上最嚴酷的風最殘暴的雨,也會為擁有那一份溫馨而欣慰呢!
她這會兒才明白自己來深圳後那次出浴,L之所以撕她的裙子,是因為L認為她誤解了他的行為,當時L完全沉浸在詩的氛圍中,沒有一點兒「邪念」,而之所以那麼坦然是因為L以為他們可以結伴去闖世界……
「L——!」她心裡一千遍一萬遍地呼喚著那個懂得怎樣愛她,懂得尊重她,人品高尚的人兒。
G看她的思想拋了錨十分生氣,順手拿過一根胳膊粗的棗木支架折成兩段。
「現在結果只有一個,方式只有兩種:一種你自願!一種我使用暴力!」G將斷木狠狠地向她面前的地上一扔。
她使勁吞嚥了幾下,喉嚨中升起那麼一種松節油味道。
「L!L!L!」L像一個長長的沒有盡頭的甬道,小小的她在雨道裡拚命地追呀追呀,她想去貼近那顆親愛的心,她想去擁抱那親愛的靈魂。可那市道越來越小,越來越陡,L彷彿永遠可望不可及,淚水就那麼飛迷了眼眶。
她那麼淒迷無助地四處望望,淚水禁不住又湧流出來。這個G,難道是一副鐵石心腸?
是自己的虛榮心害了自己!她沉痛地認識到。上次在洛杉磯做生意時,當G介紹自己是年輕的董事長太太時自己應及時糾正過來。管它生意做成什麼樣!就是做成了還不是因離岸價到岸價糾紛中止了合同……
後悔使她的心中絞痛。
望著G,她感到氣順不過來,腦袋千斤重,毛細血管似要翻裂開……
「給我一點時間,我頭暈得厲害!我感到天昏地轉……」她半仰著臉,兩個旋動的酒窩裡盛滿苦酒,那麼一種楚楚可憐。
「你不能這樣對待我!我有我自己所愛的人!」
她望天,似用兩個酒罈子向生命裡倒苦水——她不想讓淚水流出來。
「愛得很深?」
「……」她的沉默似乎在表達那愛的深度。
「L?你以為你和他很有緣份?『緣份』就是『緣分』,把『人』分開就是『緣份』!L!據我所知他不值得你愛!他很虛偽!沙士比亞說:『你要愛他,你就看不清他!』」
她感到越發恍恍惚惚:「他!這個流氓!怎麼知道L?她心愛的L!他配說L嗎?這是自己心中深藏的秘密呀!」
她這才明白醫院的那一幕幕不是夢。
是呀!終是將那名字藏在心底,終是用悶悶的心聲呼喚卻不敢呼出聲來。生怕一喚出聲來別人就會從自己的眼中窺探出自己心裡的秘密,生怕喚出那個名字,神聖的愛情就不夠神聖了——每當自己想喚出那個名字時總覺得全世界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是那樣緊張、慌亂、羞怯、靦腆。而喚出那個名字就像喚出那永恆的三個字一般淚水禁不住一次次湧滿她的眼眶。那個千呼萬喚的名字被各種情感各種思緒緊緊包裹被經絡血管層層纏繞就像孕育於子宮中的愛情。
「他會講所羅門王的話:『不要驚醒我親愛的,等她自己自願!』是嗎?
「他會在離開西部之後又在你可能看到的報紙上為你寫詩。在你可能聽到的電台上為你點歌!對吧!哼!……
「他一直都在關心你,不是關心你的生活,而是關心你的靈魂,是嗎?
「他一方面看重你的肉體,一方面又要保持住自己高尚的品格,是嗎?」
……
看她動情的樣子,G「嘿嘿」幾聲冷笑。
「你說L不虛偽嗎?這樣一份愛不敢擁有,卻要苦苦地維護一段距離使自己成為對方的精神偶像,使一個弱女子為他歷經千辛萬苦,使一個柔弱的生命為他掙扎在生死邊緣,L害怕偶像破滅可卻不敢表現出來!」
又是西部呼嘯的風凜冽地吹,無情地抽打那份情感。
她再一次回望L,那實在是一個輪廓,裡面注入了她無限的想像。
「這種虛偽的舉動是為了標榜自己人品高尚進而佔據女人的心呢?還是為了最後徹底地佔有這個女人?而喚醒一個女人的激情又假名假事地環護她,對於個一真正需要愛的女人哪一個更殘酷呢?」
她詫異地睜大眼睛,G怎麼知道自己與L之間的事並且知道得這麼深呢?
G步步緊逼過來,那神態分明在訴說:那個人到是為了你的愛,什麼高尚的事都肯做!為了佔據你那顆高貴的比金子還珍貴的心,什麼樣的苦都肯承受,什麼樣的罵名都肯承受,是嗎?可我不怕!不伯我在你心中留下的樣子多麼醜陋、多麼可怕,否則我在你心中沒有位置!以後,我甚至不怕你與我同床異夢,不怕你身在曹營心在漢!不怕你一層一層衝破我!你可以罵我是流氓!強姦犯!我就是要讓你感到那種現現實實的擁有!我就是要讓你體會一個男人的真真實實、有血有肉、醜陋卑鄙!一句話我要讓你體會一個真正的男人!
她在那撼動人心的話語中陣陣恍惚。她沒有意識到G向自己逼來。對呀!傳統意識的確把道德和人性神聖化了。可過於神聖,就不為人了,就走向虛偽。自己與L都知道什麼叫壓抑,什麼叫幸福,什麼叫痛苦,可一旦遇到嚴酷的現實,為了那份愛情,真實的自我不由自己被隱藏起來:為了維護愛情都不由自己要表現得堂而皇之,不食人間煙火。
不對嗎?L為了那情「踩忽」自己,是怕別人以為他這樣做是為了標榜自己的德性,是感到他的這種做法將那個原本坦率的自己弄得尷尬無地自容!
G順手打開錄音機磁帶盒。拿出那盤畫有L頭像的磁帶狠狠砸在地上:「我若Love,我就征服她!若已晚了,我就破壞,創造一種新的組合!」
想L為保護自己在激情中煎熬,而G卻任意糟踏L而自己的思路也差點跟了大G走,她不由心如刀絞。
C躥到她跟前,那魁梧的站勢又是那一種遺世獨立的味道。G緊咬著自己下半個唇。用胸部發出一個沉沉的聲音,我來代替L!
她聽著那整日千呼萬喚的名字,飄乎昏暈中竟是那麼一種快感。
「L!」她低低地呼出聲來。「L!」她終於地呼出聲來。
這個名字她在心裡被默默地呼喚過多少萬遍,但從來沒有呼出來過。就是那時告訴小E也沒有告訴L的名字。隨著這呼喚,她感到自己心頭一大塊淤血,被神奇地戳了一個洞,一陣陣錐心的痛疼之後,積在心頭的淤血終於泊泅地流出。她想那血由於淤積的時候太長一定是黑色的!一定一定是黑色的!
L的身影更加迷濛了,各種野獸的叫聲又一下子圍住了她。她的腦海裡又浮出大甲大團的黑影,那是她追著卻永遠追不上的身影。
神智越來越不清晰了,彷彿她在那麼深那麼深的海底沉浮。沉浸在情緒中,她甚至沒意識G正在對她實施一種非禮。
她又想自己求L的話:「請別給別人講我的故事,以免引得一陣轟笑!若你真的想讓人知道,讓我自己來向全世界的人宣佈!不是被人請求,是我自己自願的!」L難道真的這麼輕浮?難道不僅是青海的人而且深圳YM股份公司的人都知道了她與L的故事,只把她一個人蒙在鼓裡?難道她的相思,她的牽掛,她的痛苦都赤裸裸地不知羞恥地展示在光天華日之下?
G將她揉搓著,似在和一塊泥,她越掙扎,G越野蠻……幾度G伸手撕她的裙子,手被她本能地抓住……
她飄浮在煙塵中,感到G渾身顫慄。G說的什麼她根本聽不見,聽不懂,只是奇怪於G早就談到過L。那一日在醫院,G對她講的「我與L『對奕』的」話又在她耳畔索回,「……我想我兒子會在此刻幻想那綠色的草庫侖。」這最後一句話使她心中一怔:「我兒子」是什麼意思?是把L稱作「我兒子」,還是說G今生不毀了她,就是他自己的兒子或是她的兒子?
這種執拗使她駭然,使她越發意識到自己逃不出G的魔爪。但她這會已顧不了這麼多,她這會兒心裡想的問題只有一個,是誰告訴G自己與L故事的,她感知只有L,但是又不相信是L,L不會卑微到這一步,L不會這麼虛榮,L不會將自己當做驕傲的資本,L不會輕浮到將自己視為生命的秘密拋出來任YM公司那幫人盡情玩笑,取笑,L決不會將自己的癡情亮給G而被G做為強暴她的致命武器……
「我想知道!我真的十分想知道!是誰告訴你的!」她祈求的目光那麼讓人心悸、讓人流淚。她用力推G。使G不能真正侵犯她。她心裡其實比誰都清楚在深圳能說出她的感情的只有L!唯有L!可是她掙扎著,苦苦掙扎著不肯相信,她還抱有一線希望。雖然這希望是那樣的渺茫。
她努力地維護L,那唯一的生命支柱。她必須用全身力氣將L這個支柱扶住,決不能讓這個精神支柱倒下來。為了這個她寧願付出生命。
——若這個精神支柱崩潰了,她柔弱的生命也就崩潰了。
「難道這還是秘密?」G在喘息:「你最好還是去問問你心愛的L!如果沒勇氣,隨便問問YM公司什麼人……那些人中有許多是衝你窗戶唱『光滑滑的身子放著光輝……』的人!」
「是L!這麼說是L到處講自己的故事……」
玷污自己靈魂中存在唯一的美麗與神聖的人怎麼會是L?
她最怕發生的事情發生了!這對她真可以講是致命的一擊……
難道L真的像一個輕浮地炫耀自身價值的男人一般將一個女人視為生命的情感宣揚出去還美其名曰關心她嗎?
這一瞬,一切都崩潰了,自己曾依戀過的親吻過的……世界上還有什麼是存在的?全是空的,一切精神全是空的。
就彷彿自己在舞台上完全投入地跳著《天鵝湖》,那般動情那般忘情。在自己最沉醉的時候所有的燈全亮了,台上台下都是些輕浮的浪子,打著口哨噓著歌,做著下流的手淫動作嘻嘻哈哈地狂笑著,目光淫蕩地盯著自己的三點……而男主角L正對他們眉飛色舞地講他倆故事的細節,甚至嘲笑她的癡情。她的淚水、汗水不停地往外冒。她如同虛脫了一般。那些經常在她生命中飛動的帶翅膀的靈感頃刻間折斷了翅膀。疼痛剎時匯入那滾滾煙塵中……
眼前金星亂迸,頭腦裡金屬的聲波一浪一浪沖擊著她,滿天滿地都彷彿飄著一個一個「人」,紛紛揚揚,飄飄灑灑。
「這麼久,自己怎麼就沒搞清L愛不愛自己呢?」這時她想起小W給自己與L辦的出國護照……
——原來「人」,是可以任意翻飛的,難怪那「人」字頭重腳輕,兩腳探前探後;難怪兩腿分得那麼開……翻來翻去總翻回一個「人」字。原來自己的痛苦是因為自己是不會飄飛的生靈,頭上也不曾刻有一個「人」字……
那些一個弱女子賴以生存的信條一個一個崩潰著,帶著血肉。她忍住身體中的一次一次轟炸,癱軟著。她沒有力氣抗爭、抗爭?抗爭。她不想再掙扎!掙扎。掙扎。漸漸地,她平靜得像一泓淚水,像盈盈的靜湖。再也不知反抗,再也無力反抗。
她為自己這麼幾年只苦苦地愛戀著一個影子而感到空虛、無聊與慚愧;她為自己這麼些個日日夜夜只守護著這麼虛偽卑鄙的靈魂而羞慚得無地自容……
羞澀的淡雪青煙雲又籠罩了她。
抗爭,掙扎有什麼用呢?自己失不失身,連最最心愛的人都不在乎,還有誰能在乎呢?而自己正是為了這份愛,背叛了父母的愛、親友的愛、「天狼星座」的愛成為這陌生世界裡孤伶伶的一個;而自己正是為了這份愛才放棄了經奮鬥所擁有的一切,放棄了父輩為自己創造的一切,一步一步走上千里朝拜之旅……
一個精神與物質上的乞丐誰想拿去就可以拿去!不是嗎?
她彷彿被灌了毒酒就那麼癱倒下去。慾火在淚水中吞吐藍藍的火苗似在酒精中熊熊燃燒,無數蛇影從她的每一個毛孔爬出,吞吐藍光,噴洩毒液在她的三點上扭動,輻射出那麼幽藍的一個場。
她生氣,生一切人的氣。
自己的癡情受挫在G這麼個大流氓面前她的臉面實不知往哪裡藏。
而真情下的虛榮心、眾人寵出的任性、感情受傷後的惱羞成怒……在瞬時扭成一個疙瘩,裡面扭絞著各種各樣的疼……
一時裡她耳畔又是剛來深圳不久在公園那重重疊疊的請求聲:「小姐陪陪吧!陪陪吧……」彷彿潘多拉的魔匣子又被打開……
佔據在她心裡的這時只剩一種需求——管他什麼人,只要是個男人,一個賤男人也行。
她忽然明白把自己給了這個流氓是報復那輕浮人的最好辦法。
這樣一想,慾火似乎立刻漫延了整個世界,她像立刻被拋入大海一般。
她感到害怕,本能地想伸出手想握住什麼,可沒有什麼可抓可握。
這感受如同她剛來深圳時跟了幾十個打工妹去圍墾的丁字壩觀海潮。正面潮頭幾丈高,打翻她們的卻是一股從大壩側面襲來的暗潮——蟹鉗潮。此刻慾火燒的最旺的地方就是被洶湧的大潮拍過的地方和被「蟹鉗」扭傷的地方。而全放鬆任暗潮拍打著實帶給她一種十分可怕的感覺……
她本能地想抓住什麼人求得一種保護。
爸爸、F、U、L……沒一個可以抓,緊張絕望中她忽然起L的好友V。那個V穩穩的站式是給人一個可抓可握的感覺,但是那個影子離她那麼遠,那麼遠,像她蒼涼的西部的影子……而那個人的沉默中又掠過一行雁陣……
她感到G的手已探到了自己臀部那兩個小窩窩兒,並迴旋著向她隱密部位探去……
她感到G那激情的抑制中可怕的事即將發生。
「你想要我的!是嗎?你費了這麼多心思,是想我的!是嗎?」她的臉閃著淚光努力從G的狂吻中探出來。
「讓我自己來!從頭到尾!好嗎?」淚水似乎不是從她的眼中流出,而是從毛孔中湧出。她彷彿反過來在乞求G要她。
她的聲音夢一般虛幻,帶有一股非人間的氣息,尾音柔和得像水。
她抹了一下滿臉的淚,那目光看起來濛濛然、霧霧然,那五官那麼柔順地散開,一幅完全聽從命運安排的樣子、唯那略略帶一點小鷹鉤的鼻子帶有那麼一種無奈的淒迷……
是的!從與L一見鍾情的那一日起,每一時,每一刻她都在夢裡對L講「讓我自己來」!每一次她都想像一種新的姿式與L溝通……而現在「讓我自己采」的對象竟不是L而是G。
大G用迷濛的眼睛看了她好一會,起身,站在牆邊:「這一次你說話再不算數我就不客氣了!」G咬牙切齒地說。
G站在那兒,每一條隆起繃緊的肌肉都像隨時都會射出箭的弓,讓人感到一種內在的剛強和不屈。
她低頭望望被G撕得折皺不堪的裙子——那些夜光螺都被扯飛了……她用牙咬住一個豁,用一隻手拚命一拉,牙根一軟,牛仔裙只扯出寸長的小口子。一個花蕾一般的乳房已隱隱現現了。淚水從她的眼裡撲簌簌地掉下來。
她抬起頭,看到G的騰撲之熱想到L曾做的,並想像出L的一個痛苦至極的面孔,她再一次用牙咬住了那個豁,拚命用兩隻手一拉。隨著那些光蠑螺、小法螺的崩飛,牛仔裙子連同襯裙都從中間撕開,她的裸體像綠葉包裹的花苗初綻隱現的一線粉白、雪青一般顯現出來。
她望著僅剩的一層蟬翼紗下自己豐滿乳房上一轉乳暈,望著自己小臂兒的渾圓,望著自己腰肢的纖細,望著自己肌膚的如脂如玉,感覺自己線條的彈性和張力,望著自己腿的修長,望著自己的下三角那個倒坐的觀音……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唯一地留給L的——還等L像自己這麼認真時給他……一切都沒有必要了,既然他不珍惜,那麼給誰不一樣?
她那迷濛的目光帶著思緒飄得好遙遠好遙遠。似乎那個模糊而迷離的世界沒有痛苦沒有憂傷。
那嬌美的軀體散發出朦朧的淡雪青色的光暈,整個房間都寵罩在那雪青色的光芒之中了。一時裡,房間裡的一切都恍惚被賦予了靈性和彈性都被注入了生命的光芒與血質。
把自己裸呈於這樣一個大流氓、大強盜的視野中,她覺得自己完成了一次對L對一切愛過她的男人的報復,為了這種報復的悲壯,她聽到耳畔嗚音四起。她感到空氣中一下子充滿磁性。而她感覺自己從心內裡震裂的磁音中恍惚被飄浮起來,飄在五里霧中。
因為生氣,因為委屈,因為侮辱,因為羞怯,她的心決蹦出了。她感到自己要暈倒了,要暈倒了……
她往前走著,可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軟綿綿地又踩回原地。她往前游著,像游在濃如膠水的海的苦苦澀澀之中,拚命划動四肢卻又在原位置撲騰。
她的軀體被熊熊慾火燃燒著,她忽然感到自己十分疲憊,十分十分疲憊。有生以來,她從沒有這麼疲憊過,似乎她的生命早已被掏空、耗盡,只是自己不知道。現在自己一知道,那些強撐著精疲力盡的皮膚立刻陷下去,像無數沼澤……
不是這麼多日子自己都沉浮在慾望的煎熬之中嗎?不是睡夢裡多次被人誘惑了赴那巫山行那雲雨之事嗎?有一次從夢中醒來,她羞澀地發現自己睡前穿得好好的小褲頭被褪到膝蓋下,不是那誘惑自己去那「幽徽靈秀地」的人似L非L,似與不似之間留下無限的空間了嗎?不是有時真的想在早晨走出YM公司大樓順了街一直走,遇到第一位可愛的陌生小伙子時迎上去對他說:「我想要……」嗎?不是面對那麼多追求自己的男子真的想向他們訴說一個漂泊異鄉女子心中的孤寂嗎?不是L不在乎把自己給於誰都是輕輕鬆鬆的一件事嗎?為什麼走得這麼艱?游得這麼難?
她拚命地走、拚命地游,身上的裂紋一「樹」一「樹」地繁殖著,生命中的「陶罐」一層一層破碎著,可是走不動,游不動,似乎她是向一個射入幾縷陽光的出口衝刺著,可是手、腳甚至每一個細胞每一根血管都被一個沉沉的大力牽制著。
她拚命地走著、劃著,感覺醜惡是一個巨大的場像激流一般將她向後衝擊著,衝擊著……
「媽媽!」她的心在呼喚著。
「媽媽!你給我的三點,為什麼像三個沉重的錨?使我無法航行,只是被風浪左撲右打?
「媽媽!為什麼你給我的三點那麼沉那麼沉?使我像牛終日拉那沉重的三部組合鏵,汗水淚水滾滾而下。
「媽媽!為什麼為什麼嘛!你給我的三點套在歷史的羞辱柱上,我拚命地拉呀!拉呀!拉長我血肉青春的軀體,一步一步地挪動,鮮血淋漓。
「媽媽!媽媽呀媽媽!為什麼別人用來吃飯的三個碗,在我卻只為神聖的愛、神聖的責任與神聖的道德,並不斷用生命點燃三盞神聖的天燈——就算是被別人強行盛飯,也是無論如何無法下嚥,只是嘩嘩的淚水又苦又澀!
「媽媽!媽媽呀!我好累好累呀!三座沉重的大山在沉沉地拽我。媽媽!媽媽!我就這樣一步一個長頭,一步一個長頭,淚眼迷離,迷離淚眼。媽媽!我抬頭是空寂無人,我回頭是亙古荒涼,我孤苦伶仔,我淒迷無助。我就這樣爬呀、跌呀、滾呀、碰呀,被搓磨的青春在烈火中滾翻,身後滾出一片茫茫戈壁。媽媽!我就這樣爬呀、摔呀、滾呀、碰呀,爬到每一個門前祈禱乞求,求他們給我一點你曾經源源不斷給我的道德、品質、修養、善良,求他們再給我呼一口自己賴以生存的童年的空氣。我的肉體將被魔鬼抓住,我祈禱,乞求的口將被白眼凝住,我的靈魂將誤以為是要飯的而被一腳踢開,我的信仰我的宗教被人踩在腳下姿意蹂躪如搓如磨……
「媽媽!我就這樣在泥水、雨水、淚水、汗水、血水中咬著牙滾呀、爬呀!跌呀!碰呀!肩拉著那沉重的三步組合燁。而那些愛仍在鏵犁後扯我、拽我,扯得拽得我好痛呀!卻不敢吱聲,不敢被同情,不敢被憐憫……
「媽媽!投奔你和背棄你為什麼都那麼難?」
……
她拚命地走著,拚命地游著,那個G為什麼總也離她那麼遙遠。她拚命地衝著,拚命地撞著那個G為什麼也變得可望而不可及。似G的生命中憂鬱的重門一重重被撞開,而G仍是離她那麼遙遠……
她衝著、撞著,似乎是以頭衝撞一個巨大的飛速旋轉的球體。她衝著撞著似乎那球體是一層一層的,每一層內都有可怕的拋棄力,呼嘯著要將她像甩肉團一般甩貼出去;她拚命地衝著撞著,被一塊塊飛動碎石擊得頭破血流遍體傷痕……
她感到每一個夾層中那可怕的孤獨,且越往裡孤獨越甚。她感到一個巨大漩渦的力量,那漩渦之心就是孤獨之心。
她衝著、撞著,感覺疼痛中自己的麻木漸漸褪去,力與勇重新在生命中凝聚。她越來越感覺到她一直在尋求甚至祈求L保護自己。現在她命令自己不要什麼人保護!命令自己要從那一層自我保護膜中突圍出去!她命令自己要對自己的一切行為負責,對自己所做事的後果承擔責任!她衝著、撞著,從那個似乎被L保護的空空的模式中,她衝著!撞著!不再是為了去抓漫漫孤寂長夜裡唯一可抓可握的什麼!更不是一個溺水之人不論怎樣想抓住什麼!她力爭衝出一個自我,一個獨立、完整、有自己意識的鮮活的自我!一個真正的女人的!她掙扎著,她扭曲著,她呻吟著……她越被抽打越顯執拗,越被碰擊越顯頑強。
她衝著、撞著、搏著、拼著,似乎在被一個猛獸吃進嘴裡的那一剎那猛然衝向那可怕的喉管,讓那個猛獸意識到什麼……
「對的!強姦不一定是體力、威力上的!還可以是意志上的!」她想。「對的!體力上我無論怎樣也拼不過你這個大流氓,可是意志上你無論怎樣也戰勝不了我!」
她咬緊自己的唇,咬自己的胳膊,咬得鮮血淋漓——一她傷害不了別人但總可以傷害自己使對方意識到精神上的什麼!她毀滅不了別人總可以毀滅自己讓對方受到良心譴責。「對的!在意志上你不論採取什麼手段都戰勝不了我!」想像L正在空中看自己,她心中平添了一份悲壯一種愜意。
她手抹流進眼中的汗,流進嘴裡的淚與鼻涕,流在嘴角的鮮血,結果就把一張臉抹成一張花臉:「為什麼『強姦』一定是男人幹的事不能是女人幹的事?『強姦』的『奸』不是『女』倍加個『干』字!繁體字的『*(三個女字在一起)』字,一個『女』不夠,還要三個『女』聯合起來幹!對於這種醜惡的男人,為什麼不可以在意志上『強姦』他!這種魔鬼,女人們為何不可以聯合起來反過來強姦他!精神摧毀對自己是這樣致命就不相信對G一點作用也不起!被女人們『強姦』的男人一定不是一個真男人!……」
她感覺到自己的形象,那再也不是一朵明媚的雪蓮花而是一個從地獄中爬出的可怕的魔鬼,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血鬼、悵鬼,可她不在乎,連L都不在乎,自己是什麼模樣還有什麼要緊。丑,為她平添了一種勇氣與戰鬥力……
死亡的陰影中無數尖嘯的「子彈」從耳邊劃過,她的耳圈又是母親淒涼的呼喚「回來哪—一回來哪——」——那是故鄉小路上的招魂聲。
她感到自己的身後慌亂地奔跑著父母姐妹兄弟、老師同學、同事親友,這些腳步聲音紛亂沓至彷彿是要捉住她又彷彿是去看後河那七橫八豎少女的屍體。
她感到街道幹部鄰居大媽、公安局、的消防隊的、工宣隊的、紅衛兵、紅小兵,一大幫形形色色的人從四面八方向她湧來將她推來搡去。
她感到無數的不同時期不同朝代披頭散髮的女人、女鬼在她的身前身後糾纏著、撕扯著,可是她的步子停不下來,她的激情壓抑不下去。
「就算是死定了,就看怎麼個死法!就是死了也要在意志上戰勝這個大流氓、大魔鬼,就是死了也要化成一個咒符貼在這個不知糟蹋了多少女人的畜牲身上詛咒他一輩子!讓他死不了活不好!……
她想起大G如何拿出四萬元去追小E;想起那天給大G說小E的事大G摔電話;想美麗的小E雙眉間那一線絕望的雁陣……
她收集全身的力氣衝著、撞著,一隻手排命揪著自己被散凌亂的頭髮,淚水如開閘的河水傾瀉而下。
她的渾身皮膚火辣辣地疼,她的每一根骨都酸脹脹地疼,心被「高尚」與「醜陋」,「醜陋」與「高尚」同時拋棄,墜入一個無底的深淵。
她有那麼一種沉重感,似乎「6·16」水災使深圳鬧市變成一片澤國,「8·5」清水河爆炸引起火災;「9·26」特大水災使深圳的像征——國貿大廈身陷在一米多深的渾水之中;十月寶安區新安鎮的一把大火使十四人命歸西天……這些發生在分公司的事件就發生在自己生命中。她感到渾身的燥熱還在上升,無數的小我被關在大鐵籠的小方格子中,隨時都會像「11·19」葵湧致麗玩具廠由裸露電線造成短路發生火災使七十九位青春勃發的打工妹命歸西天一般發生可怕的火災……她似已看到自己焚盡生命的樓像鬼堡、墳墓,砸爛的門窗如同吞噬生命的魔口……
「自己來!」她聽見那聲音似從很深很深的海底浮出。
「自己來!」她感覺出聲音中不管怎樣都包含著一種深厚的情感,並且給自己那麼一種實在感,哪怕僅僅是為了愛他自己……
「自己來!」她分不清這聲音從哪一方傳來。
「自己來!」她感到那個聲音迎向了自己,覆蓋了自己,包攬了自己,帶著那麼一種靈魂裡的撼動……
她漸漸地感覺自己的幽藍幽藍的天海深處,她在淚水中夠著,似在夠一輪太陽。
她感覺自己似真的把G撞出一個大洞。
她拚命地游動著,感覺自己飄浮的身子一下重重在碰在那一幅巨大的名畫《破壺》上,許許多多的東西隨之嘩啦啦倒下來……
她跌倒在地上,感覺一塊巨大的畫布壓住了她,感覺鮮血迷濛了眼簾,似乎她是城市露宿街頭的遊牧民在羊皮衣支起的幕帳裡仰望城市。
——她跌進了G以名畫《破壺》封門的一間大創作室,裡面是一件一件石雕、泥塑、油畫、素描。
那些殘腿、斷臂如同深圳市區的模型——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樓用這種表達方式顯出那麼一種凝縮的雄壯。
那些塑像在晨曦中宛如一些才出爐的鑄件,被一些從樓縫中射進的一縷縷晨光鍍上一層一層虛光。一些被高牆脅迫而致變形的影子如同一些站立的古河床的影子;一些被建築物擠壓而致扭曲的線條如同西部那古冰川作用的地形投下的線條;挺拔高聳的角峰,巨大的冰川「U」形槽谷,典型的冰斗、懸谷,高大而夾有大量泥沙、石礫和巨礫的冰川、晶瑩剔透的冰塔林……
那些雕塑都不大,最高的不過一米,卻並不像深圳錦繡中華中的風景名勝微縮一樣沒有神韻,相反的卻因重神輕形突出了一種神韻,使人感到一種振人心魂的撼動力。
大小上百件作品用料全是正宗的花崗岩等石料,沒有一件是仿花崗岩什麼的。
那個雕塑群正是深圳微縮,反看時竟是無數件人物雕塑作品。
仔細看那雕塑神態竟都似她,那是一種生動的神似。她驚住了,完全驚住了,那是她從柔弱、靦腆、羞澀中閃現個性的瞬間。
有她與G第一次見面時她說:「能給得起這個錢的人還沒生出來!」時的動態,一個動眉與一張厚嘟嘟的唇幾乎被那句話拋擲出去——直到這會兒她才證實G就是在深圳荔枝公園萍水相逢讓她陪他走走的那個穿一身白西裝的青年;有她招聘跳《坎巴舞》謝幕時捂著被風撩起的紗裙定格時那揮灑女性柔媚的動態,彷彿不是一個動作,而是「裙子被風撩起」、「慌亂去捂」「捂了臉轉身逃跑」等一系列瞬間動作的迭加,是一個美麗的過程;有在美國洛杉磯做生意時衝著G說:「你就那麼想當一個女孩兒的私生子」時的神態,如徐悲鴻的瘦馬,突出了一個嬌柔女子生命中拗勁與那麼一種透明的心骨……有她被大家誤解之後用目光去勾引男人時那楚楚生動的神態,那似乎能感悟一切的長睫毛就那麼窺探過去,似乎是在窺探那個神秘的部位,似乎對生命提出了睫毛一樣多的問題,似乎在悄悄地掀開一個神秘的蓋子而形體語言仍在說「我想知道還想知道」;有想質問F「YM股份有限公司,還是個『深圳處女』呀!」時的神態,那欲吐未吐的話帶著羞澀綻放著女性美的光華……
最讓她靈魂震撼的是一件取名為剛才她講的話:「讓我自己來!」的作品。那少女奔甩裙子的動作中似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要使她飛動起來。在那麼一種旋轉的生動中,那少女看似平靜的肌體中有無數不堪重負形成的內部塌陷與扭動蠕動的肌腱——似是深摯的情感在肌膚下的沼澤中扭出的一個一個疙瘩,悲涼之中顯出生命力的不屈。兩條腿,看似軟弱無力,幾乎站立不穩,但越往上看,越見那少女的姿態逐漸堅定,肌體逐漸豐滿。
被碰塌的巨大畫塊砸散的是一件較大的花崗岩組合石雕。正面是一幅現代派作品。一個轉圈投鉛球的男子。鉛球上面拼音字母:「中國血統」,下面英文字母:「亞太時代」。用奇異簡略的筆法表達了投鉛球男人愁苦的思想感情。那個男人的裸體上竟刻滿了漢字。她拼起來仔細地看,看出是G在洛杉磯時給她寫的詩,只是改動了兩個字:
《投鉛球》
這是一個男人
一個成熟的男人
成熟了三十年的情感
今日向你投去
你
敢不敢
接住
無數個飛旋的爆發力之後
在奮力投出的一剎
淚水飛濺而出
筋腱欲迸裂血管似爆破
只為這種投擲這種投擲
已注入整個整個的生命
……
反面是一個呈俯視的女子,那女子玲戲嬌美的陰柔之氣那麼生動地被身後那個投鉛球的男人的粗獷豪放、野韻橫生的陽剛之氣襯托出,又那麼鮮活地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出現。那動作是她被「激」以後顯示個性前的習慣性動作:眼睛先尊敬地望著對方,然後睫毛慢慢抬起,臉慢慢地抬起,下頜慢慢地仰起……雕塑表現的不是某個動作瞬間的凝固,而是將一股氣貫注其中,表現抬頭、抬眼的動作的正在進行時。她的身上也密密地刻滿了詩——那是她一次與G帶台商參觀深圳市惠州大亞灣核電站、深圳錦繡中華、YM公司總部、分部後在一張廢合同紙背面隨意抄寫給L的一首席慕榮的詩。
……
迸飛的碎粹之後,逐漸呈現
那心中最親愛最熟悉的輪廓
在巨大陰冷的石窟裡
我是謙卑無怨的工匠
生生世世反覆描摹
可是究竟在哪裡有了差錯
為什麼在千世的輪迴裡
我總是與盼望的時刻擦肩而過
風沙來前我為你
曾經那樣深深埋下的線索
風沙過後為什麼
總有些重要的細節被你遺漏
你當然絕不可能相信
這所有的絹所有的帛
所有的三彩和泥塑
這櫃中所有的雕刻和雕紋啊
都是我給你的愛都是
我歷經千劫百難不死的靈魂
從側面看,陰陽結合渾然一體,顯示出那麼合諧的一種力感、動感與美感,並且那些感覺帶那麼一種飛動之勢。男體的結實與女體的空靈交相輝映。男人沉著、堅毅與頭頂的智慧光環襯托著少女,使那風情萬種的軀體以各種動態展示出女人全部的溫柔。而少女那種既慌恐無助地尋求保護又頑皮鮮活地想從那種保護中掙脫出來的神態執拗中被賦予多種的個性,那些個性如無數小鳥小動物要從少女的軀體中逃出去,又如各種各樣水淋淋的鮮花在少女的生命中以各種奇特的姿式綻開,一層層綻開……
更為奇特的是,從側面看又似兩個人要扭過身擁在一起;又似兩個人已擁在一起,且有些兒神似羅丹的吻:那女子似側身被那男子擁在懷裡;又似那女子兩腿分開盤在男子腰上正面被男人擁在懷裡……
那分明是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視角塑造出來的。
那一連串動作令人想入飛飛,但情感中瀰漫著那麼濃厚的情感。那情感像水像音樂執著地向對方生命浸透著;那情感像無數植物的根向對方生命觸摸探進,那根上一個一個結節、疙瘩在肌體上隱現,隱示那情感的深度與厚度彷彿整個的生命都凝成這一瞬,竟帶著那麼一種令人感動、令人忘我、令人感情完全投入的悲劇色彩。
……
那每一件雕塑上都簽有創作日期,都是G從總經理位置上被換下之後,都是深圳市公安局的網收緊之後……原來G在這段苦悶的無所事事的日子裡就是這樣揮灑激情、寄托閒愁的……由不得她不被一個男子漢心中積鬱的痛苦與深藏的情感而憾動!由不得她不為這樣一位才華橫溢、能力非凡的男子漢發洩精力的方式而熱淚盈眶。
她看那些雕塑的簽名男的那邊簽的是G,女的這邊簽的是L。
她迷惑,是G與L一直生活在一起?還是G以L表示LOVE?是G與L在一起雕塑了這麼多她?還是G雕塑了這麼多以愛為主題雕塑作品?……
再看另外的雕塑簽名卻是G,有的正,有的倒,中間都是「L」不是「T」。她忽然明白了G的意思是「L」在「G」中。她為之驚歎,G居然敢將活生生的男人L吸到「肚」裡使L成G的一部分。而G寫的「L」都寫成「人」這樣看首先是像「心」的邊框。再兩邊加兩點不就成為一顆「心」了嗎?她又一次被G的機智震撼了。
G的意思是:從見她第一面的那日起「LOVE」就在他心中或者是在大G的目光裡她首先是一位同他自己一樣被賦予了情感、理智、智慧、思想的、自主權的人,其次G想告她:「我最喜歡的兩點是你的個性與身上那股拗勁!」
而G正是英語「go」(1、嘗試2、去3、變成4、運轉5、流通6、精力、幹勁、熱情)的第一個字母「g」的大寫。那麼,G這個字母的意思是不是:
「Love(愛)「嘗試」著「去」落入現實,使之「運轉」、「流通」,最後轉化為生命的「精力、幹勁、熱情」。
她忽記起了L講的話:「我喜歡學的是化學!」
Love+go=G
這多像一個化學方程式。
G由L參加反應生成,G包含L但決不是L。
——原來,她心愛的L降到現實中就化為G這麼一個現現實實的姿態等在自己路前方。原來她心愛的L歸入現實是這樣一付讓她難以接受的樣子。
G似乎在以自己全部的生命作賭注讓她感覺他自己這尊雕塑,帶著那麼一種獻身意義。「雕塑」骨架中所蘊含的,「雕塑」肌肉中所結集的似在委屈中向她無言的傾訴……
而G和他的雕塑之間創造了一種實在、厚重的意境,他似乎在通過他自己這尊雕塑而構成與他的雕塑的一種之間的默契,而一種深摯的感情又在挖掘出這兩種雕塑所可能蘊含的一層一層的內涵。而G這尊雕塑的靜與G的雕塑的動,這靜與動、動與靜之間形成了生命電閃雷鳴,多姿多態的組合雕塑,充分展示宇宙那無限深邃的內涵……
她感覺著,感到自己似一尊雕塑在凝固的瞬間「復活」,感到自己是一個生命在復活的瞬間「凝固」……
而那生命中壓抑得太多太多的情感噴湧出無數淚泉,鼓脹她的青春生命,來深圳後自己所經歷的痛苦所忍受的屈辱在這裡變成一個一個具有美感的定格,帶著那麼一種撼動人心的成份……
她這才明白自己一下子闖入了G生命的大廳。
她聽見許多傾斜的巨大畫板在吱吱響。她聽到不斷有畫板倒下來,將那些雕塑推動,將那些組合雕塑砸散,將那些泥塑砸得胳膊、腿,亂滾、亂蹦……她看到朝陽像火點燃了這一切……她感到自己沉浸在G聲音的波浪之中,那麼清楚地聽到G的心聲感到G的顫慄:
《圓明園》
一切一切都焚燒貽燼
唯有死也不肯焚去的骨
劉滿自己一生一世的思念
橫七豎八東倒西歪
空支的一塊一塊
——蒼涼地呼喚
一個久遠的名字
還要去看,還要去琢磨
你可知道
這些石塊都是我用靈魂雕刻出的你呀
火燒的痛苦輾轉之中血肉彈落
滾動顯現出這生生死死的骨刻
——山是挖池時堆出的,水是堆山時留下的
唯有那愛的迷宮如故
默默地傾訴
兩個轉來轉去的思緒
還要去看還要去探
荒草亂塚間
每一次趟過都留下一條苦澀的河
……
生命的許許多多秘密在這一瞬帶著淚光向她洞開。
——難道將自己弄到這一份上的都是愛,太深太執著的愛?難道自己之所以歷經了人間坎坷、磨難,飽嘗了人間酸甜苦辣都是因為自己得到了太多的愛?難道這痛苦的深度就是愛的深度?
她這才發現自己是走在走向深刻的男人們深深的愛中呀!
既然都是愛,無論是怎樣殘酷的,都應當承受得了,怎麼會把自己弄到這一步了呢?
為了承受這種愛她咬著牙流著淚。
毀滅是愛的力量,但決不是愛的初衷!創造自己這才是愛的本意。而唯有自己能最終完成這個痛苦的自己創造自己的全過程……
她仰頭承受那天降甘露,承受那「大愛」融化出的連綿的雨。腦海裡又顯現長江源頭格拉丹冬冰川融出的涓涓細流通過楚爾瑪河、沱沱河、朵爾曲、布曲、當曲……數條河流最後通到「珠曲」(奶牛的水通天河)的情景。
她要擁有這個以現實姿態的出現的L!她要!這樣想,淚水又充盈了眼眶。那個很久很久以前渴望被劫持的念頭又冒了出來。
「我喜歡的是我導師的女兒!」她聽見L在G的生命裡,那聲音與G的聲音同轟響。
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激情從她生命中升騰起來,她彷彿聽到土地那被愛得遍體鱗傷的軀體在天地間輾轉。她彷彿看到祁連山從海底上升以前的下古生代發生的那一次猛烈的海底火山噴發,並看到噴發時大量的鐵、銅、鉛、鋅、硫等五彩繽紛的噴發物。漸漸地她聽到天地有一種奇異的音響,先是感覺四肢沒了,再接著臉上的五官沒了,再接著心沒了。漸漸地她感到自己的土地溶化成為大海波浪翻捲,無數性感的魚兒在裡面跳動。漸漸地,她感覺自己的海像一個大舟一般乘風破浪,一下子掙脫泥澤化為一股風在棒槌山下旋轉著、旋轉著……她感覺自己還在渴望,渴望那生命深處狂風暴雨式的雄性的毀滅力,她感覺自己還在希冀,希冀那靈魂深處山洪海嘯式的雄性的創造力,她感覺自己渴望去生去死,她渴望完完全全浸透進去,她渴望完完全全掙脫出來,她渴望徹徹底底被摧毀,徹徹底底被再造。
天地以各種姿式交合著,龍騰式、虎躍式、蛇扭式、贍蜍式……電閃雷鳴,雷鳴電閃。
一種實實在在屬於大G的什麼無所不在無所不盡其極地撫摸她、填充她、充實地、搖撼她。她感覺自己一次一次爆炸著、爆炸著……
承受一種愛原本是這樣的一種痛苦與這樣一份痛苦相應的愜意,這樣粉身碎骨的愜意。
一道透明的液體擊倒一個搖搖欲墜的畫板從窗子裡飛射出去,散發出那麼清爽的一股生精之氣,射入天空中一團混沌星雲。那團星雲在激情責張中被重新揉合著、組合著,漸漸地顯示出一胎像,而那胎橡如一輪月芽兒印疊在天母的肚臍眼兒上。
——這是一個太陽月亮同在的早晨。那胎像以幽藍做底色向她演示生命的秘密,從無數小蝌蚪到一條魚,從一條魚到一個恐龍,從一個恐龍到一個小毛猴……漸漸地胎像中顯現出一小小的女嬰——那個「她」,依舊是籠煙眉、厚嘴唇、小鷹鉤鼻,旋動的小酒窩中卻更添一種被賦予了個性的執拗,一種光華從那夢一般的靈秀、美麗中浮現出來。那小小的身子放射出柔和的光芒在月亮疊印的子宮中掙扎著、掙扎著:
「那月像黃/像衝刺的詩/宛如一輪黃昏/凝望一片全
紅的海/總恍有戰場的煙滾過……
不知怎的就想哭了/想哭,如血的浪波/正要噴出岩漿
……
天母腆個大肚子披頭散髮在天空中一陣陣抽搐痙攣,一陣陣輾轉呻吟,汗水淚水血水在天空中瀰漫。
她在天母的肚子裡掙扎著,肚臍一會纏在腰上,一會絞在脖子上。她努力想掙脫臍帶就像掙脫那條彎彎曲曲回家的路……她含淚忍受那鮮淋淋的痛疼。
那是一種痛,一種撕心裂肺的痛,卻痛得那麼暢暢快快。她咬著牙,流著淚,享受那再生的陣痛與再生的歡樂。
她忽然意識到這是很久很久以前曾有過的在母腹裡掙扎的感受。一道道光線從密雲中驀然奔放出來,嚓嚓轉動著,天地一下子沉醉在處女膜的破裂聲中,在那破裂的裊裊回聲中迴盪無數美妙的音律……
她迷濛地從那一灘處女血的朦朧光暈中浮現出來,輕微的光在眼前曳動。
以唇為代表的各種感覺像一支以憂鬱打頭的人字形雁陣,終於進入了自己以前從沒有打開過的生命重門。
她這才看清自己經歷了十年動亂的大腦中竟有無數空洞、空間。這些空洞、空間經歷了海水的浸蝕後竟成為世界上最最莊重華貴的聖殿。這聖殿似青海塔爾寺那全國稀有的時輪立體壇城,內為身、語、意三城,外有上、火、風等城圈,三城十二門……那經過百年祭祀的子宮如殿中最神聖的蓮聚寶塔。那胸腔如大經堂中有許多柱子,柱上圍裹幡龍般圖案的彩毯。那以血管為枝的樹彷彿呈現十萬獅子吼佛像的白旃檁樹。那骨的長廊中掛滿了幃幔。經布、幢、幡、傘蓋、堆繡、唐卡……肢體的九間殿前的方形場上有牛頭法王的假面舞,有羊頭、馬頭、骷髏等的假面舞;九間殿前廊以藏式楞八楞柱排列,其上托有掌踏、間枋、鏈珠枋、蓮瓣坊、蜂窩坊,再加上漢式斗拱挑簷出椽……
走進那幽暗的大殿,如走進柴達木地區的風蝕殘丘群,每一座殘丘都獨具一格似佛的千姿百態,真個栩栩如生……
自己生命中一些神秘的地方都建有蓮聚塔或時輪塔……
自己所走過路都在清脆的鈴聲、悠悠的鐘聲中捲成一個一個大經輪……
《東方女子》
——原來/佛/始終坐在我心裡/只是我不知道/只有
在與宇宙溝通的那一瞬/才頓悟/自沒生下時/我就是一
尊坐佛/在那深深的宮殿裡,一枚母親的佛果
恍惚自己將衝入一個「宇宙母」的母腹,盤坐於一朵升騰的蓮花之上,通體透宮,赤日黃月將在頭頂蓮花中隱現。一種極靜從蓮聚塔塔心向外擴散著。
她感到那靜的透明殼在擴大,將塵世的一切煩惱向星空推去,那極快的推進速度彷彿一個悠遠的回音,就這樣走向孕育最孤寂的深處……
「叭叭」聲音綿緲不絕,薄膜帶著血光和極光破裂,消失在海霧中……
她依然不能確切地知道已發生事情的意義。當劇痛又一次以將她擊昏之勢襲來的瞬間,她明白了自己失去的究竟是什麼。淚水如無數條清溪儒濕了她迷濛的面孔。
「處女禁忌」的毒蛇在天地間奔躥,漸漸地消失,一個好明媚好明媚的早晨就那麼從一個新生女嬰的哭聲中奔突出來,讓她感動得熱淚盈眶……
一種靈魂與肉體溶合的一種精神昇華的悲壯像金色的鳳凰在四周飛散……
那金色擴散著,湮散著,散發出那麼一種虛蒙,美好地帶著那麼一種傷感。
她回頭望G。站起的G依舊顯出那麼一種遺世獨立的味道,骨子裡透出一種永遠也不可能被征眼的虎虎生氣,印堂穴似有一種可以溶化整整一個世界的熱情正要衝她噴洩出來……
「我和我兒子會在此刻幻想那綠色的草庫侖。」她聽到了大G那如夢囈般的心聲……
一種深摯的情感使她感到天地微微顫慄著、顫慄著……
越來越迷惑的是她竟分不清G是面向她還是背向她的……她的心中莫名地湧出一種緊張與失落感……
回望她的西部,她看到那一片風蝕殘丘:
早晨無葉的原始森林/要被點燃一般/異乎尋常/
柴火站立著/一種玫瑰紅的感人/傷感在微笑/柴木站立
著/幻想旋轉夢境凝固/骨骼站立犄角斜探/木乃伊
對望低頭思索/思索將要焚燒的/整整的整整的/一
生/遠處一片迷霧/所有的思緒與思想/起伏於霧海
以激情為代表的各種感覺像一個人字型的雁陣緩緩、緩緩從天邊滑過……
一條長裙旋轉著,旋轉著,飄落在海邊……
一片小雨煙霧迷離地瀰漫在天與地、地與天之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