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長太太M對她說:「人們誹謗你、議論你並不是希望你倒下去!而是希望你衝上去!他們似在訓練你的承受力。他們公認你是董事長太太的最佳人選,想考驗一下你是否是YM股份有限公司太太的最佳人選……」
她在霧中走,那幢幢樓都腆著個大肚子,都投下一個一個子宮形的影子。
而月亮在霧中也被拉成無數旋轉的光暈也如一個子宮。
那些子宮就那麼在霧中隱隱現現、飄飄乎乎,一會兒放大、一會兒縮小。
而那些水霧在子宮形的光照耀下都旋轉成一個一個小子宮。
她就那樣走,走在重重疊疊子宮的影動、子宮的光芒、子宮的水珠中……
那一日,聽小W講著講著,她就睡著了,醒來,已是第二日黃昏,看看小W,睡得像個小仙女一般,實在不忍心叫醒小W。
望望小W放在自己手中的支票、出國護照時不由暗吃了一驚;護照是兩個人的護照,竟是她與L的。
「小W是怎樣知道L的?」
愛L,不就是愛他品格高尚嗎?L怎麼和小W在一起了呢?
她心中狐疑萬千:連自己都不知道L的下落,小W怎麼知道?難道L曾找過她?她心中不由湧上陣陣嫉妒。想L曾給她講的:「知道深圳的妓女嗎?檔次在全國是最高的,我挺佩服她們的!」難道L曾和小W在一起?那他與她有過那事嗎?
這樣想,她頓時感到心疼如絞,一股怨艾陡然升起,淚水嘩嘩地湧出了。她多少次想在聽到一聲火車汽笛鳴叫聲就爬起來,一個人走上大街去赴L的「約會」。可是L怎麼會在這?
小W這會兒又變成一個壞女人。
跟壞女人沾邊的事都是很神秘,極見不得人的。她本覺得,只有低三下四的男人才會去找這種壞女人……
L居然也會來找這種壞女人!這使她的思路一下子開闊起來。
她曾設想若L是地球人類的「主」,他會命令把地球上所有的愛滋病人統統燒死,為人類乾淨利落地解決「世紀難題」。只有L肯真正人道而不虛偽地對待整個人類的生存問題。只有他!
她記得那次在青海玉樹地區扶貧時,看到可可西裡無人區的白唇鹿繁殖前雄鹿決鬥——勝者才有與母鹿的「交配權」。L說:「連動物都知道為整體生存優生劣汰,難道人類連動物都不如?難道人類就從來沒考慮過『整體生存』問題?沒想過『整體生存』中悲壯的『犧牲精神』?」
「人類『整體生存』是一場戰役,為了這個『人類整體生存』戰役的勝利,我們只好忍痛扼殺『傷員』。
她有種預感若L是「傷員」,他會自盡,悲壯地為了「整個人類」自盡。
可是是誰逼得L與「愛滋病」靠得這樣近?是自己嗎?一個想拯救世界的悲壯生命居然與將毀滅人類的「愛滋病」相伴?這是自己的罪過嗎?
想著想著,她悚然而驚:L一定是痛苦至極才到小W這裡的她想起沒有勇氣面對別離的L,好幾次自己跑回宿舍嚎啕大哭。
一陣悲涼湧上心頭,她頓覺芳心如摧。
她恍惚看到L那鋼鐵的意志隱沒在憔停之中。
她那麼真切地意識到這都是自己的罪孽。
在悔恨與自責之中,她開始向上帝贖罪。
她似真切地看到L正背著十字架走在烈日中,如向山上推大石頭的西西弗斯,忍受著常人難以承受的痛苦煎熬……
她知道:L的處境再艱難,他也不會呻吟一聲的。
而L的所有痛苦,似乎就是自己在西部那晚沒答應L的請求造成的,她總覺的!
她願意像拉丁十字架在風雨之中生生死死為她的L祈禱。
可小W加入算的什麼事?
她想起L對自己講的:「冰川並非靜臥不動,它以每年數十米的速度向下移動著。移動的冰川到雪線以下被融蝕,冰川的下緣,消失的末尾就稱為冰舌。」
難道人的舌頭也可和這冰舌一般,舌頭都不是原來的舌頭,何況說出的話。
她聽見L接著說:「由於冰川的移動、斷裂、晝溶夜凍在冰舌部分形成美麗的冰塔林,十幾丈的冰塔林掛條條冰凌,冰水沿冰凌直瀉形成冰瀑布……」
她這才意識L的這些話有很深的含意。這含意這會兒透明了,但卻晶瑩一片,使不知該說哪一層……
似乎這裡面有一層與小W有關。
甩甩頭不去想卻仍要想。想想小W那可以感悟一切的樣子,難道L對小W講了一切,或是托小W找自己,不然為何這護照是自己和L的呢?而自己除小E外從沒給深圳的任何人講過她與L的關係。就是對小E她也沒說L的姓名。小W怎知L?
一時裡她昏昏乎乎彷彿吸了嗎啡。她不想離開不要離開。她要問小W這一切!她要知道L在哪裡!雖然她覺得已無顏面對L!
可是不論她怎麼推小W,小W都不醒。不醒,卻讓人感到實際上小W並沒有睡著,只悄悄地窺視她的反應。她只好記下了小W的電話。
感覺有一些人悄悄潛入小荷別墅。危險籠罩了五個荷池,漸漸地向居所逼近。她看到死亡的精靈在小荷別墅的落地窗上跳舞。她從鏡子裡看到自己;一株鮮嫩的、行走的、鑲冰帶雪又入藥的雪蓮,可是身後卻拖著一個可怕的鬼影。小荷別墅有一種涼泌泌的陰氣直浸骨子。那不知從哪裡鑽出的陰風,如「游刃有餘」的刀片割疼了她。那不知從哪裡飄進來的枯葉,如巨大的「宇宙行星」每一片都碰痛了她。她那麼真切地感到自己呆在人群最高處、最低處、最熱處、最冷處。一股一股沉沉的死氣如沉沉的霧瘴合圍了她。偏偏這時她看到小W腳上觸目驚心地沒有拇指。她想起在紅會醫院U副董事長給她看的那一張發黃的報紙上那條八十年代中期的新聞:「三十年代著名影星的女兒小E在廣州遭綁架一案終告偵破」,想起毀得慘不忍睹的少女屍體。她的身上一瞬起了無數的雞皮疙瘩。
她無助地向各處窺望。
她推小W,小W仍不醒。她忽有些兒害怕,想小W說的為自己布下一個陷阱,莫不是這真是個可怕的陷阱?
看著小W,她感到自己暈暈欲睡,那臉燦若桃花,但那是一種帶毒夾竹桃的紅色,那是絕對不正常的一種紅色;那唇小巧玲瓏,宛如一個紅罌桃,但是卻帶有一抹罌粟花的青黑色餘韻。更有絲絲縷縷的氣體使自己昏昏欲睡,恍惚空氣中的氧正被人抽空。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美麗。
她看到小W的三點真的有黑紅色氣體裊裊升起,莫不是那三個地方散發出一種毒氣?她揉揉眼睛,靜靜地看著小W,分明看到有黑色的霧氣從那隱秘的三點騰騰升起。她不信任地再揉眼睛,還是看到那三點騰起的隱約的黑氣,如同有妖魔從那三點裊裊升起。她想起在書裡看到的一個研究成果:人在恨中唾液如同毒蛇一般都是有毒的,那么女人的恨中是不是三點都帶毒呢?這個小W是不是在恨中呢?
為什麼自己如入迷瘴?為什麼?
漸漸地她的目光更加恍惚,眼前的這一切變得更加如夢如幻。
感覺自己飄浮在霧氣中,那是多麼濃的霧呀!細細地看,漫天漫地恍惚不是一種黑霧,那分明是沉沉的瘴氣縱橫交錯重重疊疊地爬向宇宙一個幽深無底的洞。那是多麼厚重的瘴氣!一層層地壓在自己頭頂上。有絲絲縷縷奇怪的光反照在這些瘴氣上。這似乎是人生做出重大決策的時候。
這瘴氣怎麼通進小荷別墅的呢?
她想起F有一次給她講的日本西南部熊本縣的麻生火山——那是一座休眠的火山,由於吸入從山體內滲出的罌粟紅色的毒氣而導致旅遊者昏厥死傷無數。海拔一千五百九十二米的麻生火山是日本著名的旅遊勝地,雖然毒氣導致人員傷亡的事件時有發生,但是每年仍有成百上千的人到那觀光。
當時她並不明白F為什麼要給她講麻生火山。有許多神秘的線索在她的悟性中悄悄接通著。
可不是?有一種冥幽之光射入,她分明看到那瘴氣就是從小W那個隱秘的地方冒出來的。這會兒她才明白,這冥幽之光恍惚是一個神秘的飛碟的光。
那真是一個神秘的地方!原來以為是一個仙地,現在看來也是一個魔地。那裡面是那個可可西裡無人區嗎?那裡面藏有潘多拉的魔匣子嗎?為什麼可以源源不斷地放出這麼多的瘴氣?
仰頭望了望那重重的瘴氣,再低頭看一看那個美麗的少女,她的心裡一下子就漫出漫無邊際的傷感。
荷池中總有水動魚動,聲音越來越弱,恍惚那些靈性的生命也感到了這種窒息。
感覺不對勁!就是不對勁!她如同一個深山的靈鳥對一切的氣息都是那樣的敏感,可是怎樣推小W就是不醒。
感覺應該給一個什麼急救中心一類的地方打一個電話,可是小荷別墅的每一個房間中都有電話可就是沒有一部電話可以打出去。
這一瞬,她的心中湧入濃濃的鄉愁……
她在L的護照背面寫下:「你逃避生活,生活必然逃避你,唯有那扇你不肯跨越的門,不肯逃避,永遠橫亙在你面前。」又給小W留了個條:「尖尖小荷滾動開。」
她下了樓,溜出了小荷別墅,沿著人行道跑了一陣。
去哪呢?回公司上班?公司是萬萬不可能要她的,被老闆「炒」是炒定了。都說老闆是「千人千面千顆心,被聘者心有千竅也難應付」。自己居然敢這樣對待「老闆」,在旁觀者看的確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有誰理解她的苦衷呢?她想起小W抄的詩:「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不論怎樣,被老闆炒總是一件不光彩的事,為了照顧自己可憐的自尊心,還是先下手為強,炒老闆!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是那會兒她們幾個打工妹在一起經常說的話,她嘴角兒泛上幾絲苦笑。
怎麼炒老闆呢?她還不知自己將被罰到哪一個分公司的新老闆是誰呢!她想起上次總經理炒一位住了二個月醫院的文員的方式,給那小姑娘獻上一束鮮花一封辭退信。自己要不要給老闆送上一枝幹枝梅一封辭職信?
回去先把行李打好以免被動。
她苦澀地笑笑:「還像自己真的把老闆炒了一般!」自己在深圳無背景無親友,窮得只乘一把傲骨,還牛得不行。可是她無法改變自己。
無論自己的事業曾怎樣轟轟烈烈過,現在的她就像剛來闖深圳時一般:「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一想到自己將回YM公司,她實在是感到不好意思。
她想給小E掛個電話,讓小E將自己的皮包、身份證拿出來。
很久沒跟小E交過心了,她忽然感到一種思念之情,可是一想起小E給自己送天文望遠鏡及這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事她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
她總覺得小E很神秘,就像連小E的子宮都失去的十分神秘,神秘到再接觸小E時需三思而後行。雖然她無論怎樣也割捨不了對小E深摯的情感,割捨不了對小E溫馨氣質的依戀。……小E現在哪呢?
她伸手招了一輛TIXE,鑽進去,走了一段路才記起自己身上已沒了錢,請司機把車停下來,司機卻拉了她瘋跑。她慌了,在車窗的水霧上寫了呼救符號卻無人理會,又在車窗的水霧上寫了已過時的呼救符號「SOS」,立刻有兩輛小車跟蹤上來。司機苦笑了一下,將反光鏡一轉,在一立交橋上停車。
她下了車,站在雨中足足有十幾分鐘,仍分不清東南西北。她漫無邊際地在雨中走。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轉回YM股份有限公司的單身公寓點式樓的,只是知道轉著轉著那公寓就忽地跳入眼簾。真可謂:「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打開自己的公寓,她又一次怔住了:四室一廳裡住的三個女單身全搬走了。
小E呢?小A呢?她心裡有無限的失落感。
她去敲同一門的另一套公寓的門。開門的是一位來探親的老媽媽:
「她們去找小A了!小A與博士的婚禮上不曉得誰送給博士一盤錄像帶,說是博士的父母送來的,讓婚禮上放。婚禮進行到最熱鬧處,博士一放錄像帶,所有人都驚住了。你說那麼文靜秀麗的小A怎麼會是那種女孩?挨打後的小A沒得臉了,跑了!」
「那盤錄像帶,有人說是一大股東讓交給博士的;有人說是U副董事長讓交給博士的……曉不得誰幹下的缺德事!在錄像中,博士知道了什麼叫『毒蛇轉』,看到了小A被一幫人……博士瘋了!把身上的衣服全部扒了還在扒,扒出道道血痕,拿了刀要砍小A……
她怔住了。半天才機械地轉過身子。她想起小A那神秘的風情。她想起剛來深圳在晶都大廈看到那個長美人痣的女子。她想起小A的抽屜中博士的那一摞賬單。原來博士的欠款不僅是請客的三萬,還有小A偷轉出的公款讓博士炒股被套損失的四十萬。她想起博士身上穿的小A給買的西裝,領帶。她想起每晚十二點才飄然而回的小A。她想起小A抽屜中U的名片F的名片,當時她心想都在一個單位還給的哪門子名片?……
那無數個謎神秘地連在一起,卻又形成一個更大的謎縈迴在她的心間。
小A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為了那個「墜落」的U手上的博士,可是博士為什麼還有臉打小A?為什麼要掀婚禮的桌子?是希望小A的錢是她的大款父親、大款哥哥的?難道博士沒聽說過他倆一毛不拔?
她想起同仁們的議論,這才相信有時議論還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她沒有勇氣再找人追問,退回自己的公寓。
她坐在公寓一個牆,蜷縮在地上,抱住自己的頭,任那大房子倒扣著自己。小E在哪裡?小A在哪裡?小E不見了?小A失蹤了?這是真的?大家都在找小A,博士在婚禮上掀了席,打了小A一耳光,她們是不是化為露珠了?
想起那一次YM公司公休日工會組織去華山玩,她與小E、小A三個人單獨行動,結伴去黃山——原來是為了照顧小A可以帶上她的博士而不讓YM公司的人知道。沒想到到了黃山小A與博士把她們倆給甩了。這「一對尤物」不走正路,從側面攀向黃山天都峰,而那一次剛有八個大學生不走正道全部摔死。後暴雨打雷天都峰劈死兩人,封山。她倆焦急之時,都以為完了,劈死的可能就是他倆,沒想到,他們倆居然奇跡般地重新出現。這一次,這一次「這一對尤物」「這一對冤家」還會那樣出現帶給她那樣的一種驚喜嗎?
而這一次的感覺是那樣的不一樣,真的是那樣的不一樣,一種沉沉的死氣籠罩著她壓抑著她。她這才明白博士在小A生命中的份量。
她的生命有一種隱隱的痛,一種不可用語言形容的隱隱的痛。
現在U潛逃了,小A不是終於可以與博士大大方方在一起了嗎?為什麼偏偏又出現這樣的事情呢?
到深圳後,她的生命又一次經受了重創。她這才意識到自以為關係一般的小A在自己的生命中的份量。不知從何時開始,小A已成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只是自己不知道。她覺得奇怪,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怎麼會這樣的多,這樣這樣的多。
小E呢?小A呢?小W現在怎樣了呢?她的眼前閃現無數的冰燈,又閃過無數的露水,瑩紅晶綠,轉瞬即逝。那是少女怎樣短暫而又輕靈的美麗呀!那是水晶玻璃一般極致的美麗!恍惚沒有人意識到這一點,沒有人!天地之間那麼空濛,那麼死寂,那麼虛幻。她的心裡充溢著水霧濛濛的傷感。那是怎樣極致的傷感呀!漫天漫地,氤氤氳氳。
她想起黃庭堅的《清平樂》: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
來同住。春無蹤跡誰知,除非問取黃鶴。百轉無人
能解,因飛吹過薔薇。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正眼看看自己的公寓:
那些用來隔小間用的三合板已全部拆去。房子已全部裝修,所用材料相當考究。
客廳瓷磚地中間鋪了一個雜色圓地毯,如她的西部那長滿蘑菇、草莓、各色野花的高寒雜甸草原。
迎面牆上是她的一張原本只有三寸現放大成長一面牆,寬約一米五的照片。這照片是她去青海湖的路上照的,照的是她的一個背影。照片上的她梳著長長的蜈蚣辮,辮子沒扎頭繩,辮子裡編進了無數從文成公主進藏拋日月寶鏡的日月山上採來的小野花;身著一條長裙……她蹲在一片紫色的馬蘭花、紫花苜蓿、野薄荷中凝望草原深處,背影透出淡淡的憂鬱,氣質與背景渾然一體。背景是共和草原。水霧迷離中隱約可看出草原上的草都是有「心」的——越靠近水源水草越豐茂。草原上點綴著無數個水源,草就呈現出無數個有「心」的圓。而這些圓組成的大圓也有圓心,它是一個水草在這些小圓中形成的最豐潤的小圓。這奇妙的景觀使籠罩著草原的荒原蜃氣又添了幾份兒神秘。
對面牆上是從泊水谷地仰照上去的西部祁連山鐵峻嶺。可以從「春」望到「夏」,從「夏」望到「秋」,從「秋」望到「冬」。從河谷地帶的水青梨、子宮花、免耳朵到山地荒漠草原帶的稀疏的冰草、豬耳朵、駱駝刺到山地灌叢草原帶的鐘花杜鵑灌叢到高山草甸帶的圓穗寥、黃花總草、蒿草、座墊駝絨藜到冰雪的鐵峻嶺。
牆邊修了兩道約二寸寬的溝槽,裡面是活水隱動,水面上的小毛莫開著美麗的小花——浮葉植物,水中躥動的竟是西部的鬍子魚、麻蛇板、小頭裸鯉、湟水裸裂尻魚、泥鰍……
組閤家俱裝飾組的木格中除了一些陶器皿以外還有一朵養在空調水晶玻璃器皿中的鮮活的雪蓮花,由於溫差,玻璃器皿中霧濛濛的,那雪蓮若隱若現,忽紫忽白。
聽得陽台上小鳥輕喚,辨得出那是出自青海山裡的「相思鳥」「太陽鳥」……她奔去看,除了小鳥還有一隻小小的藏雪雞(淡腹雪雞)。
陽台邊上一長溜花盆,其中竟有一盆中「種」的是冬蟲草(冬蟲草冬天是蟲子夏天是草,「長」在青海玉樹、果洛一帶)。
臥室中哈達繚繞、暗香湧動,牆上掛了一個本應掛在青海黃教聖地塔爾寺大經堂中的無價之寶:唐卡。
帶大陽台的房間裡放置了一架巨大的鋼琴。鋼琴後掛的是畢加索的四幅非常生動的蝕刻畫《瞎子半人半牛怪物》——一個手捧鴿子的漂亮少女深情地牽著一個半人半牛的怪物。盲獸的周圍有一種絕望的悲劇氣氛……
鋼琴琴蓋上放了一個古色古香的骨瓷瓶。用手輕輕地撫摸這骨瓷瓶她感到自己都變得細膩如脂透明似玉。一道紅光一閃,她有些吃驚。這骨瓷是她小時隨母下放到青海腦山地區那小山村祖傳下來的技術燒製成的。燒製時加入動物骨粉,燒出的骨瓷器皿的玉色中透出一抹晶瑩的血色。
再細看那骨瓷瓶時她感到自己的子宮驀然一亮,宛如她身體中也有一個骨瓷瓶。彷彿某種神秘的對應,她一下子記起西部的蓮聚塔,想起火葬時那子宮的涅架塔。
骨瓷瓶中插了一朵白罌粟:那卵形的葉兒基部抱莖,枝頂白罌粟的四個花瓣兒呈四種神態,楚楚生動。花邊一個卵形的蒴果彎著頭似在羞怯怯地展示風情……
房子中,紗幔、紗簾隱隱現現,草影若飛若揚。一股股草香不知從哪裡飄來,使她眼餳骨軟。
似乎從哪兒傳來幽幽怨怨的旋律,似乎從哪兒飄來蝙蜓裊娜的影動。
她迷迷糊糊地從這間屋轉到那間屋,不知怎的想起《紅樓夢》中賈寶玉被警幻仙子引導遊太虛仙境的情景,一時裡恍惚那一間間房子也是什麼:「結怨司」「癡情司」「夜怨司」「秋悲司」……又恍惚這裡是她找了許多日子終於找到的一個「安靜」的角落……
一陣鑰匙開門聲將她從夢幻中驚醒。她轉過身來,面對著門。門開了,顯現在她面前的卻是董事長太太M。
她一下子想起那個可怕的「電風扇」,那個幽靈一般令她在大庭廣眾之下丟人現眼的「電風扇」。她瞼上的肌肉一陣痙攣,靈魂似一下子出了竅。
「南山上啦霧雲罩了,雲頭上閃電(者)雷響……」
昏溟之中,彷彿她又在青海腦山地區的小山村裡。
生日那天,她被母親拉著去拜見族裡的一個神。那阿姑在前面打著火把,邊走嘴裡邊「咕咕嚕嚕」地說著什麼,腳心處有兩朵光亮的蓮花。小徑兩邊一會兒是土葬的巨大石丘、土丘,一會兒是水葬的河流、祭祀台,一會是火葬的土饃頭窯、花圈,一會兒是天葬台、瑪尼堆……不時有小動物從路前跑過,鑽進路旁的黑刺叢、梭梭樹叢,不時有天葬台的神鷹在頭頂盤旋,不時傳來似是動物似是鬼魂的長嘯……後來阿姑帶她們過石牌坊、石大門、碑亭、石像生、神道來到一個巨大的石雕人面前。
那石人的形像似是一個女性,服飾非漢非土非回非藏。石雕人坐在一朵巨大的石蓮上,手捂著身邊的一個石柱。當地人將這個石柱叫石男根(生殖器崇拜物),上條刻有三角繩紋、饕餮。石雕人與石男根組成一個「祖」字。石雕人在月光中投下的影子如一個巨大的子宮。
那石雕人的前面供有哈達、五色糧食,點著酥油燈。
阿姑與母親讓她跪在雕人面前。阿姑拿起兩根草,一根綁在神身上,一根綁在她身上,嘴裡咕咕嚕嚕說了些什麼,然後讓她跟了邊唱邊跳。由於驚恐,虛弱的她一下子跌倒在地上,母親大驚失色,立刻將她拉起和她一起蹲在石雕人面前,她剛好籠罩在那子宮形的影陰之中,感到自己的樣子也像一個小小子宮。
她抬頭看那可怕的石雕人時怔住了;那石雕人的神韻不像是一個人,而像一個子宮的市道,那重重疊疊的子宮形成的南道恍惚通向遠古,通向開闢鴻蒙時那一團朦朧星雲。那團星雲旋轉著,隱現著一個晶瑩剔透的子宮——像一個玉體的坐佛。那子宮的兩道中陡峭的石階上,無數叩長頭的朝拜者、無數血肉模糊的屍體;無數的女子正從石階上滾下來;無數被摔傷的女子掙扎著爬起來又一步步往上爬,邊爬邊叩頭,一幅無怨無悔的樣子。汗水、血水就那麼順著石階兒流下來,就那麼塗抹在石壁上,就那麼瀰漫在空氣中,成為一種輝煌……。
忽然又有無數女子從前面的石階上跌下,劈頭蓋腦向她砸來……她感到渾身的汁毛一下子冷起,一道血光從自己軀體上起飛,渾身一熱一冷,汗水嘩地湧出……
一陣陣敲門聲將她從昏冥狀態中喚醒。打開門,還是董事長太太M——原來M以為她沒回來,便用鑰匙開門,當M知道她已回來便退出去敲門。
一看是M,她有氣無力地靠在門上。漸漸地她似乎明白了這房子是怎麼回事。她衝進屋子找到自己原有的幾件東西,一個裝書的箱子、幾件換洗衣服、一床毛巾被。拿上就準備走。
M將她擋在屋子裡自己退到屋外。
曾有的委屈、苦悶、怨悵、孤苦、迷偶一古腦湧上心頭。她依著門框忍聲抽泣。
「這麼大的雨,你才從醫院出來,找死呀!」她聽見M說。這後一句話,一下子喚醒了她的記憶。她記起了那日M在董事會鬧過之後自己找M想解釋,結果,M向她披頭潑下一盆涼水,她轉身跑開差點撞在一輛小車上。小車司機嚇得爬在方向盤上足有十分鐘,抬起頭,淚水嘩地湧出,劈頭蓋腦地罵她:「找死你他媽找到老子頭上!……」路邊的幾位陌生人都過來安慰她……
「那時候你若肯下來安撫一下我,再肯給我一二分鐘的時間,我立刻會像女兒撲入母親懷裡撒嬌一般向你訴說一切。為了相信那一夜我和董事長F相安無事,我甚至願意忍受屈辱同你一同去醫院讓醫生給你提供自己處女膜完好無損的證明——還有一種純潔是處女膜根本無法證明的!這委屈我多麼想用心頭的血淚告訴你!」
——而這個去醫院檢查的證明方法是她上中學時的好友小紅被污陷以色相拉攏革命幹部,全家五口人一同自殺後,小紅的遺書中向辦案人員提出驗屍證明自己的清白的方法給她的啟示。
這種破釜沉舟的證明方式由於啟蒙於那麼一件慘案,由於給自己的心靈帶來各種震撼,所以被蒙上那麼一種悲壯的色彩。而M任憑輿論水漲船高,竟連證明的機會都不肯給她。
苦悶、怨悵、孤苦、迷惘扭絞在她的心頭。她仰頭忍聲哭泣,一時裡雨聲大作。
F太太身著的和服式風衣被雨水淋得水漬班駁,一條金項鏈的雞心掛在右邊脖子的衣領上,頭髮散亂地貼在臉上,以往的高傲、矜持蕩然無存,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一付願挨打挨罵的乞丐樣;一付想喚醒她惻隱之心的可憐樣。
一股幽怨升上她的心頭。
她一抬頭,觸到了F太太哀哀欲訴的目光,心中升起一股火。這火頃刻間焚燒了她身上的羞澀。她用眼睛從下向上尊重地望著M,然後慢慢地抬眼、抬頭,兩個小酒窩又開始隱動起來,一雙會說話的陣子將心中要說的話準確地傳遞出來。
夠了!上次在董事會誹謗、辱侮人的勁兒哪去了?比較起來那種風度比這種更像一位董事長太太呢!比較起來我更喜歡你那尖刻的咒罵與惡的攻擊呢!「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不是嗎?
過去我是怎樣的在乎你、尊重你、維護你,可是在你心裡一個無依無靠、無錢無勢的小女對你的愛並不珍貴,是嗎?
想起M那冰冷的目光,想起M說的那些中傷的惡語,她的渾身開始瑟瑟發抖。她用手把臉盤上懸掛的淚水用手一刮,然後摔在地上。
那時煽風點火中你的形像不是非常高貴嗎?你彷彿擁有著一切的真理!你在是擁有了幾乎所有的聽眾!你曾是怎樣的一個勝利者呀!似乎是擁有一個世界的女皇,驕橫跋扈,大發淫威。
長這麼大她就沒這麼「傷害」過別人,比傷害自己還叫她心中隱隱作疼,可是她的思緒停不下來。根本停不下來。
現在,你不是可以去找那位名叫耄耋的你親舅舅嗎?不是可以少熬幾年了嗎?你不是總要強加給人一份亂倫意識嗎?
是不是因為我將要佔有你所看重的金錢?是不是我將進入屬幹你的高貴人的圈子?是不是我將捲入大家慾望的漩渦?是不是因為我已學會拋媚眼、扭臀兒,並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賣弄風情,變得終於不是原來的那個我?是不是因為我的聲名狼藉終於換來了股民們的羨慕?是不是因了我對心愛人的負心——別忘了那可是一個用全心身愛著我的人呀!
想起L,她的心中一種酸澀澀的大面積的痛。失去L對她是致命的,是的!只有L!不論外部環境多麼惡劣,總是給自己一份信任,一份理解,並總是在不斷發現自己的價值,總是使她恪守一種信念並不斷被一種崇高的精神所感動不斷地自我完善自我塑造……這份愛時時陪伴她靈魂中的孤獨並伴她向縱深走去,這份愛多少次使她從生活的泥潭中被解救出來使她一次一次經歷毀滅而被創造出來——唯她自己心裡清楚,這份愛幾乎是自己全部的精神支柱——那份愛中除了愛還有怎樣的一種品格與人格的力量,她感覺到。
想到自己將永遠地失去L,她渾身癱軟了,靠在門框上,手臂有氣無力地支撐著。她壓根就沒準備將M往屋裡讓。
「讓我進去!好嗎?不要總把我排擠在外面!知道嗎?外面很冷!很淒涼!你一來YM公司,我就有種身在外面的感覺,並感覺你還在不斷將我向更外面排斥。」
M看上去好憂鬱、好悵然,那可憐虛弱的樣子真的喚起了她的惻隱之心。正想放下手臂請M進去,耳畔一下轟響起那挖苦聲……她又一次橫過身子一隻手臂有氣無力地支撐在門框上。
細細琢磨M剛才對她講的話,才明白裡面包含對她人格更深的侮辱。濃霧又一次從她的眼中瀰漫出。
這麼說M與公司大多數人一般認為自己一開始就不要「人格」「自尊」而主動要呆在裡面的。
她心中又是那受傷的隱痛。
她的心在泣血。直到現在,F夫人仍舊不知道她是為努力維護一個「母親」的利益,才走到這一步的;直到現在,F夫人仍不以為自己是從董事長F那逃離出來,而是以為她在向F擺譜、拿架子,要更大的「身價」……
她知道了,只要M認這個死理,那麼這世上除了當事人,將沒有人知道那所謂的「自尊」「自愛」竟和一個在一次一次羞辱中無地自容的女子相關相聯。
但是,她的「醜惡」和「卑鄙」卻是人人皆知的。
她的血氣扭絞在一起!直到現在M仍不明白是自己把董事長的肉體先推向小W、把精神推向她,繼而把整個的F與她逼到了一起……如果真的有所冒犯,是M冒犯了她,而不是她冒犯了M。
想想董事長F,總經理G兩個堂堂的男子漢竟不是這個女人的對手,想想一個龐大的股份公司竟被這個女人搞得昏天黑地、烏煙瘴氣,不由悲從中來。
對F太太,她實在需要一種尖刻的挖苦、冷酷的責罵,不然她的心態無法扯平!實在無法扯平!
可是她搜腸刮肚想不出責罵的句子。
M打了一個寒顫,不知是不是掐算的「一指禪」接收到了不好的信息(M以前給她算過)。
收回目光,她觸到M那楚楚可憐的目光中尖酸的成份,心像被錐子刺了一般疼痛,汗水像小蟲般爬了她一身。
她揚揚下頜,亮出自己的胳膊,胳膊上戴的那個水晶手鐲與上次被M砸碎的水晶手鐲幾乎一樣。那手鐲透出一種水瑩瑩的光使她的胳膊顯得冰清玉潔,豐腴生動。
「對的!F!董事長!他要求我嫁給他,並且——」她炫耀似地停了一下。她後悔自己將那隻大鑽石的結婚戒指留給了小W——那是一隻密碼戒指,在小W示意下,她以自己生日的數碼取下了那枚離開婚禮時自己怎麼也取不下的戒指。
這只水晶手鐲的每一個水晶面上都採用微雕鐫刻了一叢叢絨毛、細刺,一動那亮光就在手鐲內成一個一個毛絨絨、亮晶晶、透出淡雪青朦朧光暈的小小雪蓮。對著光一旋轉,滿屋的影動似雪、雨、雹、霰等七種天氣交替變幻出現,這種天氣變幻在西部是常見的。
每當想起那只被摔碎的水晶手鐲,她就記起那次與爸爸在茶卡鹽蓋上打的那個洞,舊勺子掏那天然生成的水晶鹽,一會兒洞裡又長滿亮晶晶的水晶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M目不轉睛地望那手鐲,這更增加了她心中的痛楚感。她把裙袖向下一甩遮住那手鐲,似乎向M炫耀自己唯一的一個武器。
她的唇像花瓣一般綻開了幾下,不無挪揄地說:
「很漂亮啦!」她把「漂亮」兩字像廣東人講普通話一般發第四聲。這種說法生動形象地表達了「漂亮」的含義。
「是你家先生送的啦!」她把「先生」學廣東講普通都發第一聲。
「這一對手鐲,其中一隻我留下!算是補我家祖傳的那隻手鐲!我媽回去要檢查。另一隻轉給您!」
她一邊幽幽地將「你」格外地轉換成「您」,一邊將一隻手遞過去讓M取鐲。
M還沒拿到鐲子,手碰了她的手一下,她又如受了驚嚇的小鹿手本能地向後一縮,鐲子脫落下來摔在地上,竟一下子變成了上千顆小水晶在地上滾動著。
那在地上流躥的小水晶,彈動中又化成許多更小的水晶,每一顆分裂的水晶心中顯現那麼一種晶瑩剔透,似在寓示那另一隻被M摔碎的水晶手鐲的無價……
M與她的臉色漸漸地都蒼白了。
她以為在這種心被摔碎的感覺中,M會將自己曾有的那只被摔碎的水晶手鐲放在「祭壇」上。她心中又是那麼一種悲壯感。
這會兒她才明白自己,就是逆反心態中,自己也並不是真的想競爭董事長太太,而是在竟爭一個讓M與所有人明白事情真象,感覺她所受的冤屈並因此而自責、反思的精神境界。
感受人們都瞭解真像後的心情,她感到了悲壯之中的那種靈魂的昇華感。
M抹一把臉上的兩行清淚,用手把蓬亂的爆炸頭捏成一股,用一隻手扭一轉,另一隻手將一個發卡從頭上取下插在扭出的頭髮上,立刻就顯出一個地道的母親式的髮髻。
這一套動作的準確麻利,使她感到一種恐怖,那顯現在牆上的母親式的投影又給她一種時空錯亂感。她感到自己要命的地方被人佔領,心中有種致命的隱痛。她攔著門的手不由自己地放下了。
M走進房間,坐在沙發上,從茶盤上拿出兩套杯子與雀巢咖啡,熟練地沖好咖啡,將一杯放在她面前,儼然一副主人的架式。
望那杯咖啡,她忽然疑神疑鬼地怕M在裡面下了毒——她想起自己住院時那彎彎曲曲逃跑的蛇影……
一隻貓跳到她懷裡。M打貓:「這麼快就變了心!」她護住貓:「去!我不要你!到你該去的地方去!回去!」
M又打獵:「瞧那走路拐彎抹角的樣子!總讓人不放心!整天似丟了魂似的身子回來心不回來!」
M喝了幾口熱咖啡,深深歎了一口氣:「你總做轟動的事,不是最好就是最壞!」
她望著M,回味M說的「你總做」,這簡直又是一種侮辱,這次的事是「你們做」還是「我做」?
她倏然感到M的身子上陰鬼出沒,似中了阿伽門農的咒語,「嫉妒」的毒彷彿已深入到骨子裡……
「唉!」她歎口氣說:「總有種身不由己的感受!真的不知是感激那些助陣的人呢還是不感謝他們?這會兒我覺得不登上那個『最』,就辜負了那麼多人,真感到有種『眾望難負』之感!」
她一雙會說話的眼睛睨視著M。似乎她在暗示M:「再給那種逆反的激情我可真要去完成那個『最』了!」她想起董事長F在自己逃離婚禮時講的話是說他還在那裡等她的。
M的目光中顯出一種乞求,這種與母親的身份完全不統一的乞求使她的心一酸,一股愴惻爬上她的心頭。乞求什麼呢?她忽然明白了這是M不肯認輸的另一種表現方式。M乞求的是自己壓根就沒想過應當去爭去要的,而對她精神上的那麼一種小小的願望M都不讓她實現。
她倏忽想起那個骨瓷瓶的形狀正是M有一次問她西部風情,她講西部對不孝子女實行火葬的火化爐的形狀……
原來,到現在M都不肯放過她被傷害得鮮血淋漓的心。原來M是在尋找她致命的弱點在向她發起一次反攻,以奪回自己失去的。
那種母親式的悲苦中竟放射出一種凶光。這種凶光與M原本慈善的長相形成那麼一種鮮明的對比。
母親!善良的母親怎麼會變成這樣了呢?
她本能地推了推咖啡杯。再望M那似藏有無數把匕首的目光,她打了一個寒顫。
忽然覺得這房子像一個子宮形的骨灰塔一般陰風嗖嗖。這一瞬,她又是那個驚恐惶遽地尋找一雙保護自己臂灣的小女子,雖然那種逆反心理仍在自己生命中集聚力量與M對峙。
M太太還在講:「女兒」「叔叔」「性功能」……那蒼老而乾巴的絮絮叨叨如陰間的蟬噪聲又如死亡機器的轟鳴聲……
迷津漸漸被那絮絮叨叨的聲音碾成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漠——更似一片凝固的死亡之海。
又是那種時空錯亂感。彷彿冒然闖進一座魔鬼的廢墟一般的時輪立體壇城,又彷彿進到沙漠中外星人放置的地球儀、渾天儀的轉動晃動之間……時空的錯亂、方位的錯亂、參照物的錯亂……
亂響的鐘聲伴亂響的鈴聲伴亂響的風的呻吟……
她用手捂著耳朵,滾燙的臉頰燒出一種深玫瑰紅。她拚命地搖頭,求M不要講了。
可是M根本就不聽她的乞求。M的臉向她探過來,那臉上隱動著一個魔鬼嘴臉,似鬼附體。M放慢速度對她說:
「F說我是屬鼠的,我是屬鼠的,專打洞,在泥土裡鑽來鑽去。『性』本就是一些老鼠在生命的泥土中鑽來鑽去!」
接著M又絮絮叨叨地講著:「女兒」「母親」「叔叔」「性功能」……
天地都在M的絮絮叨叨中篩動著,使她覺得:「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
原來,隊頭到尾都是M一個人在表演,都是一個人將自己的推斷強加在別人頭上。M根本就沒在乎過她,壓根就沒有在乎過她的思想。她陣陣煩躁、惱怒。她又一次站起身來向門外沖、裙據又被M拉住了。
她感覺自己像觸到一個扎口的乾糧口袋,裡面老鼠奔躥。她感到肉麻,推開M撲到鋼琴上,卻見那骨瓷瓶像一個骷髏一般對她笑了幾下,她感到自己的子宮一陣抽痛,她拿起骨瓷瓶,骨瓷瓶卻像一個生命掙脫她的手自己摔在地上。在她詫之間骨瓷瓶在地下滾了幾轉卻不碎,停了一會兒,竟爆炸了,沖射出一種屬於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青藏高原的「極光」,帶出許多狀如佛「舍利子」般的小顆粒,有的小如米粒,有的大如珍珠,其顏色有黑色、白色、紅色等,個個晶瑩圓潤。不知那是否就是所謂「發舍利」「血舍利」「髓舍利」……
她曾聽青海塔爾寺寺主阿嘉活佛講過:
「舍利子」的產生,是因修行者在生前依佛法中的「戒」、「定」、「慧」三大法門精進修持,圓寂後予以火化,只要是得道高僧,就有「舍利子」。
她心中大驚。「舍利子」是可以自生的,若這真是活佛圓寂後火化時產生的舍利子,怎麼能讓它們滾落在地下呢?她彎下腰去揀,可她的手顫拌得根本揀不起。從小在藏傳黃教的創始人宗喀巴的誕生地長大,她對黃教創始人宗喀巴及他的兩個大弟子克珠傑與曹操傑形成的班禪、達賴神職系統是十分十分尊敬的。
M還在絮絮叨叨,她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怖,神經彷彿要分裂了。並且,她已看見天地間無數「神經」像樹一般快速分裂著。
她在這些扭動的怪物之間掙扎著,拚命掙扎著。她感到一股氣從溫漉漉的下面被掙脫,衝過三脈,直衝頭頂泥丸穴,頭漲得嗡嗡的。
她轉身撲向那架巨大的鋼琴。她一雙纖長的手不聽使喚地在鋼琴上飛也似地彈動著,從最低音到最高音,一會協合爬音,一會兒不協合爬音,一會完全不協合爬音……激情猶如閃電雷鳴一般被渲洩出來。她恍惚被一個看不見的巨大的神力駕馭著,她恍惚不是自己,根本不是自己。
她的眼睛忽而睜開,忽而閉著,她的頭髮忽而垂下忽而被甩過去。
——她以前根本沒有學過鋼琴,只是聽力樂理相當好而已……
更使她驚奇的是,M那無盡的困惑和無邊的煩惱也在旋律中雷鳴般轟響起來。似乎有一股強大的氣流帶著她和M的生命在生與死、靈魂和肉體、個體與社會、毀滅與新生之間跳動,跌宕起伏。
這完全是一首創新式的曲子,青春生命鮮活地在「子宮」中掙扎,在子宮爆炸的佛光中流淌出各種優美的旋律……
這是一首純粹的創作!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一首讓自己熱淚盈眶的鋼琴曲……
激情漸漸平抑,她陷入沉思,手下流淌出的旋律似乎是電影《沙器》中的主題曲《宿命》,那是男主角賀和英良演奏的成名曲。
奔騰渲洩的韻,可是匯合了內心的意識流?是對自我異化的悔悟?是對人性復歸的神往?是對童年往事的追憶?是複述那在政治運動漩渦中的迷惑?是對充滿了歡樂與痛苦的初戀進行反思?抑或是對高速發展但又慾望橫流的城市的依戀與排斥……
在音樂聲中,她的眼前漸漸展現這樣一個鏡頭:
一片迷濛的細雨,一片無際的山野……
一片起伏流動的沙漠,一河滾動碰撞的大石頭……
一種淡淡的淒涼,一種淡淡的惆悵,一種淡淡的無奈,一種淡淡的棲惶……
一支嗚嗚吹響的鷹笛,幾叢淚瑩瑩的女貞草;一條曲曲彎彎的羊腸小路……
一老一小互牽著,背著薄薄的行李卷,走在茫茫雨霧中……
老人與小孩走著走著走著,漸漸溶進山野的寧靜與天際的安謐之中……
她叩下最後一個音符,撲倒在琴鍵上,幾十個琴鍵同時轟響,猶如天堂與地獄同時被震撼,磁音一層一層,一浪一浪……
她爬在琴上半天一動沒動。
天地間是那麼靜,那麼靜,她有些迷惑。
她轉身來看M,卻見M再也不是歇斯底里的那一個:眼中的陰鷙沒有了,酸熟沒有了,有的竟是那樣淡的一種恬然與那麼淡的一種憂鬱,孤獨的美麗中淡淡透出那麼高貴的一種氣質,彷彿一幅雨意山水。
看著看著,她感到自己真的被籠罩在如煙的雨霧裡,心中充滿了那麼一種不可言表的感動。
她忽然覺得看M必須轉了看,就像圍著童年時那個石塑人看,轉來轉去仍是看不透……
M靠在落地窗的邊兒上,一動不動,似乎那琴聲仍不絕如縷。餘音裊裊地圍了M旋轉……
良久,M才意識到琴聲停了。
M用那一種目光看她,使她感到那目光中有讓她流淚的感動。
M轉過身,依舊是依在落地窗的紗簾之間,形體語言彷彿一個問號——那生命中重疊的問號像一個難解的謎通向無限的遠方。
靈光一閃,她感到自己生命中無數拐角處的重門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推開。她一下子看到了M生命中的內含,一下子悟透了什麼叫女人的更年期……
M轉過身來望她,清澈的目光透出母親才有的慈愛,一種清爽順著修長的眉緩緩兒舒展開。
她們就那麼對望著,不知過了多久。M理理自己的頭髮,走到鋼琴前。
M彎腰揀起骨瓷瓶中插的白罌粟夾在譜夾上。那白罌粟上居然還顫動著一些各種形狀的露「珠」,並且那些露「珠」的形狀還在變幻著。
她請M同自己一起坐在鋼琴前的長條几上。
她閉了一會兒眼睛,開始在鋼琴上彈出一些夢一般的旋律。她用眼睛的餘光感覺M,用夢一般的聲音對M說:「F太太!知道嗎?我是在用琴聲與你談話。」
「談話」像夢一般被緩緩拉開,向縱深裡向渺遠裡瀰漫……
「知道嗎?現在我在心底好喜歡你!真的好喜歡!」她彷彿在憧憬什麼,整個的人都沉浸在淡雪青色的迷霧中。
感覺M用那麼一種全神貫注的神態在聽她彈琴、聽她講話,像真正的母親一般,一些細細小小的珍珠在這一瞬爬滿了她那兩排無數問號一般的長睫毛。
鋼琴聲又一次轉向《宿命》,只是不是將旋律從前往後彈,而是從後往前彈。且不是從後段彈向前段而是將譜子從後向前彈——有音樂天份的她一時靈動來了一種創新。
在M娓娓的訴說中,在她的鋼琴旋律中,那一片雨絲兒又一次緩緩在她的眼前展開。那一老一小又顯現在雨霧中,只是不是走向「歲月」的深處,而是從「歲月」深處走出來。
「……F的父親不是個大企業家嗎!1953——1956年不是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嗎?搞公私合營!企業以定息的方式上交國家。老F想不通,拒絕上交企業。F對父親說:『如果您不接受改造,我就和您一刀兩斷……」
「F離家出走。老F跳樓自殺了。F得知後痛苦萬分。」老F的遺體被空運到法國巴黎。F在那裡為自己的父親舉行了第二次葬禮——這隆重的葬禮與前面那淒淡的葬禮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古老的八間教堂墓地老F與F家族的祖宗們安眠在一起。F繼承F家族的遺產後,每年都要去法國巴黎八音教堂墓地F家族墓園,為自己逼死的老F『謁陵』。
她的腦海中靈光又一閃,想起每天早上清潔小姐放在F董事長案桌上的那朵欲綻未綻的白罌粟。腦海中又響起F董事長的聲音:「有一次我專程到法國八音教學墓地F家族墓園給老F『謁陵』,看到父親的坎上開滿了白罌粟……」
她想起小E給自己講的老F的故事:上海解放時,親友們勸老F到國外去,可是為了保護家族財產老F堅定地留在上海。當時國民黨逃潰時奉命帶走老F,豪華的住宅令來抓的人昏頭轉向,一下子心理發虛,跪在地上,反被F家族守護拖帶到老F跟前。看到老F的氣勢來抓的人更加心虛不知所措,任F打自己的高爾夫球,沉著地連勝。然後,老F說還沒吃飯,抓的人被老F坦然的氣質所征服,只好在外面等,可是老F在僕人的陪同下吃完飯,慢慢離開豪華飯堂,讓抓人的人把自己帶走時,抓人的人自己先膽怯了。抓人的人給頭打電話,請他親自來抓。
國民黨派了一個營的人來,才發現不瞭解這公寓到底有多大來頭,多少財產。營長問老F用多少人才能包圍F公寓,F說:「沒試過!你們可以再調兵試一下S試完了回來告訴我!」營長不敢妄動,只好撤兵請示上級。他們前腳走,老F後腳回臥室睡覺。似乎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般。
「沒有想到就是這樣的父親卻是讓自己的親兒子給『逼』上絕路!」
「F哪裡想到自己的出走會產生這樣可怕的後果。F的父親面對上海常出現的綁架都沒有恐怖過!」
「說的對!『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
「那是致命的一擊,你知道嗎?那是致命的一擊。」
沒想到1958年因F是資產階級「孝子賢孫」,又發表過幾篇文章,為完成指標,F被打成右派。
……F被打成右派送到勞改農場後,M懷著G被下放到鄂爾多斯高原。那一次難產,一輛馬拉著M飛奔在小道上(沒有馬車伕),M在馬車上輾轉呻吟,鮮血淋漓了一路……走到一塊紅、白、灰三色如同被風沙切割過砒砂崖邊,馬車被陷在泥濘中。M在砒砂崖上掙扎,這時一道閃電像一頭猛虎鑽進M的身體,孩子順利地出生了。
說來也怪。當時那一帶正在流行鼠疫。許多人被鼠疫奪去了生命,更多的人得了鼠疫掙扎在生死的邊沿上。許多人家一家都得了鼠疫死了,被人們堵了門用麥草燒。有的人死了,火一燒又活了,如鬼在火中橫衝直撞……有的村的人死的死、逃的逃,真可謂:「『山村』薛荔人遺矢,『莊戶』蕭疏鬼唱歌。「G生下後,天晴了。高原上又長出一茬新芽,瘟疫病也止住了。那些有病的人都瘋也似的從四面八方跑來爭前恐後地摸G,病竟然都去了,說是有氣從腳心鑽出,如萬鼠溜出,麻麻的。於是當地人就說大G像隻虎,是貓神轉世。鄉親們十分喜歡大G,今天這個抱在懷裡,明天那個抱在懷裡……大G三歲時,鄉親們選子一個吉利的日子為他舉行降生洗禮(三歲才洗才剪第一次頭)。按當地風俗,鄉親們各自獻上自己的禮物,其中有虎皮帽子,虎皮衣服。鄉親們向G頭上撤五穀為他祝福,鄉親們一人剪去G的一縷頭發放在盤裡……
文革一開始,由於F是右派,M算右派家屬,沒人敢和M母子倆多來往。當時有個公社的頭,帶了幾個爪牙,說是審判右派家屬。他們把土坑燒得滾燙,然後將M扒光了放在坑上,M燙得輾轉反側。那個頭卻戴著皮護手、護腳,當著爪牙的面強姦M……又燙又痛M在那個頭的懷裡掙扎,他們卻當M是在激情之中暴發出淫蕩的狂笑……正面弄完了,那狗雜種要反過來整,怕M……就讓爪牙把M一口好牙齊齊拔掉了……」
現在M一口假牙……
「你想像不出事後那個痛——土炕燙後表皮不痛皮膚裡面疼,渾身都是淤血點,血不往外流向內流!吐的、拉的都帶血……」
「我無論怎麼也沒想到大G看到了這一切。
「為了躲那個頭,我領了G在山裡漂泊了很長一段時間,過著茹毛飲血像野人一般的生活……
「有一次G抱回一個虎仔,也怪,那一帶很少聽說有虎,並且大老虎並沒有因G抱走它的仔而傷害我們,只是圍了我們轉了幾圈。
「那一日太陽是血紅的,那個強姦我的頭走向山豁,那隻虎仔就靜靜地在那山豁等他。吃了那狗雜種的虎仔回頭望了望站在山下的我們母子倆,拖著一幅血淋淋的人骨,然後溶進太陽……
「待我們母子上到山豁,只見石上讖語:『伏魔之處!』只見那狗雜種的塵根兒在一灘濃血裡……
「我感到自己印堂間戴的黑氣漸漸煙散。
「一回到石洞卻見鄉親們都聚在洞裡等我們,一時裡我散了三魂七魄。
「—一原來鄉親們是上山來祭社稷之神的演變土地神。他們也看到虎仔吃那個頭的情景,卻沒人去救他。這才知道村裡幾乎有三分之二婦女遭他強姦……
「鄉親們割破手指起誓為我們保密,並且將滴有每一位在場人鮮血的青稞酒捧給G喝。鄉親們祭土地神竟把G也放在祭臺上。
「永遠也忘不了那天晚上。我和鄉親們都十分沉重,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而十歲的G卻是那麼天真那麼幼稚地唱著、跳著,那童音至今迴盪在我心中:
昏紅裡的白罌粟
為何你不告訴我
童年時就遇到你
這裡為什麼
背著背斗繞來繞去
卻沒能躲過你
一條山路彎彎曲曲
你卻在直直的路頭哩
「歌聲中鄉親們個個熱淚盈眶,而G卻咯咯地笑著,稚氣的大眼睛中充滿了好奇與靈動……
「哎!這孩子!絕頂聰明!知事太早太早!」
M的聲音應該帶有一種苦澀蒼涼甚至是一種哭尾子,但歲月似已將這一切都淡化了,對往事M的神態顯出那麼一種淡然,宛如這個城市的喧嘩都被那種神態推到逐遠的天外
「永遠也忘不了在我的結婚三十年紀念日時G給我們老兩口送別墅並在別墅內舉行紀念儀式的情景:
「一進別野,繞過山石,是一條飄滿紅葉的漫漫小徑,那些美麗的紅葉在樹上像些燈,在柏叢、紅桑、黃槐、冬青牆中像一個個澄黃、澄紅的蘋果,在噴泉中像昏紅中飛翔的鴿子,在花叢中像一張張童稚的笑臉,在草地上在小徑上像一個一個遺落夢,在空氣中飛舞像我壓抑了那麼多年的情感……我與F董事長就那麼互擁著在親友的簇擁下走向紅葉的深處……」
漸漸地,她聽到了自己與M心靈的交匯聲,她覺得眼前展現出一幅一幅景致。
G看我們對紅葉熱愛的樣子便提議將別墅名改為「葉紅別墅」。
「唉!」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綿緲、悠遠,M接著說:
「這麼多年,自己的隱秘與痛苦從沒敢對人講過。心中的積鬱難以排除,靈魂的創傷難以癒合,悲劇就在我生命中醞釀。
「有的時候,總覺得有股神力在駕馭自己,不知怎的就變得不是自己了,也不知怎的一件事就將以前自己給F的好印象全部推翻了……
「漸漸去我失去了自信心——一個擁有愛情的人不會失去自信心,對嗎?」
她心中微微一怔。原來M太太也與自己一般是不得不「上你的路」,是清醒地沿著一條「錯誤的路」走著,直到自己將自己本當擁有的一切全部遺失。那麼當M「恃強凌弱」而感到自己失勢時,是否已感到F與她都是在默默地維護M自己的利益?
——原以為她需要給M暗示許多M才明白這一切內蘊,這才發現完全沒有必要。
這樣一個女人是怎樣一個女人呢?是怎樣一個神奇的女人呢?她忽覺得M更像一個謎,一個她極想解下去的謎。這個被惆悵包裹的謎令她陣陣恍惚。她忽然覺得對世間許多事的瞭解眼睛不夠重要,重要的是用心去感受。
M再歎一口氣,那氣息更加綿緲、幽遠,尾音在宇宙中引起陣陣回音。
「其實我不是那種極度自卑、自私的女人,纏住丈夫就像一棵籐纏住一棵樹,寧可纏死也不放手——我並不忍心真的扼殺他,實在不行我可以捨棄一切的。
「說實話,這幾年,我一直有種潛在的恐怖心理,別看F表面上人高馬大,我卻預感他會從內部虧空下去,而我卻不能救他。」
她忽然受到一種啟示,深感感觸地想到,一個不實實在在地擁有一份真正愛情的人,在深圳這種競爭性這麼強的城市裡是呆不下去的。深圳是屬於真正愛情的。
「這段時間我是做了幾件傻事。至於和F簽定離婚協議書情況就是這樣的。」
——YM事件發生後,眾多受坑害的股民如五雷轟頂,頃刻陷入惡夢之中。許多人圍在YM公司的門口……
一位年輕姑娘在石階上哭成個淚人。姑娘告訴M她在家鄉集資二十餘萬元,辭去公職,帶著親友的重托和美麗的夢想千里迢迢來深圳,把「寶」全部押在YM股票上,沒想到落個血本無回有家難歸。
一位頭髮花白的退休老職工更是滾在地上捶足頓胸。老人告訴M他取出畢生的積蓄購買股票以求老,卻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變成一摞廢紙。
一們中年男人扯住M讓M還他的公款。
這位業務員瞞著自己所在公司偷偷用八十六萬元的公款以每股一百七十二元買下五千股YM股票。YM股降到每股五十元時,這位業務員拋出二千五百股收回了十二萬五千元,現在手中的二千五百股Y股票全拋出才能收回六萬二千五百元,共損失六十七萬二千五百元……
「你救了我,我們全家老少三代十八口人,給您跪一年……我們為你養老送終……」
業務員聲淚俱下,跪在M前面……
……
一幫女人更是質問M:
「你害了我們的股,你為什麼不可以拿出一份資金在交易所以『委託買入』的辦法掛出很高的牌價,好讓我們在場外乘勢賣出大量YM股……」
……
那些日子,M與F等人一樣幾乎沒睡過一個安穩覺,眼睛熬得紅紅的,精神幾近崩潰。
「越怕鬼,越來鬼。」
股民們找不到副董事長U,來糾纏M的人越來越多……
M的屋外議論聲、罵聲、笑聲、哭聲,如工地上混凝土的攪拌聲。
……
許多股市大鯨拋股不成聯合起來要求調查會計師事務所提供不真實驗資證明,帳面混亂註冊資金失實等問題……
股民們欲哭無淚,悲憤中紛紛上書政府和傳媒,要求嚴懲奸商,由國家收購YM股票以挽回損失,不少人甚至以自殺相要挾。許多人白天黑夜在YM公司和葉紅別野門口同事。
也真是禍不單行!YM公司與新加坡的國際貿易中又發生了信用證「軟條款」詐騙事件。
(新加坡某公司持新加坡某銀行電開信用證一份金額為一千萬美元,購五萬噸花崗岩、石塊,由於新上任業務主管對國際貿易結算方式不甚瞭解,沒仔細考查信用證中實行無法生效的「軟條款」,使開證申請人控制整筆交易。YM公司鑽進套圈,按證中條款將一千萬人民幣作為履約金注往新加坡,新加坡方提走履約金後,買方——新加坡方來驗貨,以質量不合格為由,不簽發檢驗證書,拒絕發出裝運通知,致使貨物滯留產地,以「合同手法」詐騙。YM公司拿不到裝船通知和檢驗證,不能發貨和向開證行交單索匯,開證行自行免除信用證項下附款責任,使YM公司蒙受慘重損失。)
「許多瞭解內情的人不怨U副董事長卻怨我拆了董事長F的台。我以為我簽了離婚協議書情況就能往好的方面轉化。哎!總不能背負那麼多!沒想到情況更加複雜!恢復董事長F的方案是提交出來了,YM股的跌勢卻誰也無法挽救……更有五個女人以各種方式威脅F娶她們,其中有女人提供了去醫院做人流時有F簽字的手術通知書。那女人中有的是什麼人?是妓女!真是辱沒家門!給祖宗丟臉呀!……而股民們競自發地為你和F在海潮酒家辦婚禮……
「哎——這會兒才感覺自己把整整一個世界都失落了!說是競爭,我都這麼一把年紀了談什麼競爭?『歲月不饒人』呀!」
恍恍惚惚中她記起自己住院時M曾表達過這樣一個意思:像F這樣一個大男人,心胸博大,真的可以同時擁有兩個女人!如地球不就同時容納了黃河與長江嗎?若能同時生存在一家庭中我們三個人不都很輕鬆嗎?我已到了更年期,對那方面已沒有什麼要求了,只要一個名份,要一個空位子,要一個心理平衡,只要有人能伴我孤獨就行了。你可以暫時不要那名份,只要實際的內容。你和F在一起我不告你們誰也不會管那閒事。平時,我在家守家,你跟F天南地北去談生意。等你們有了孩子我可以給你們帶帶孩子。我就是父親的小太太生的,大太太帶大的……
當時她並不知道F準備娶自己,對M的話感到莫名其妙。
人老了折騰不起了!再有什麼要求呢?要的就是自己辛苦了一輩子守了一輩子別落下個被拋棄者的名兒。再就是對家庭父老鄉親好有個交待……慘敗返回故里那份恥辱真是讓人受不了!你們總不忍心我老了連個魂歸故里的權利也被剝奪吧!這會兒,她聽懂了M的心聲。
她望著驀然間蒼老的M,一種惻隱之心油然升起。她知道M的心聲是:真希望恢復一夫多妻制。一夫多妻制還可保證丈夫對每一個妻子的負責。一夫一委制其實並不能保護婦女的權利,而是把為丈夫操勞一生的女子像舊衣服一般極不負責任地拋掉使她掉入痛苦的深淵。
M歎口氣:「現在說是婦女解放,解放什麼?而是把更嚴峻的課題擺在女人面前!而是將女人拋入更深的深淵……
「有人讓我上書深圳市婦聯告F是當代陳士美。哎!什麼『陳士美』、『陳士美』!雖然我心裡真的想把歷史車輪拉著倒轉,想他還是那個窮書生、臭右派,那樣我們反可白頭偕老。
「當然我講這些全是廢話,除非你願意為了我這麼做。」
M漠然注視遠方,又說。
「我勸你還是回去同董事長F舉行婚禮。雖然你臨陣逃走,股民們熱情不減,他們決定為你們在『皇冠酒樓』辦更大規模、更大聲勢的婚禮。」
M的神態說:
「你知道你不上那幾個女人就會上,她們中有幾個是為了愛?我討厭她們、恨她們。她們身上噴出的毒火像火苗一般燒得我坐立不安。想像有一日F的事業真垮了,她們會瓜分F的財產然後作鳥獸散的樣子,我心中好淒涼。從你退房子等事看你比她們要強得多!另外從個人條件看你也不比她們差!
「若我是大太太我會親自主事將你接進門!」
M用那麼一種目光望她,那目光竟在激勵她:衝上去吧!我需要你答應我,不論這事有多難!我有種預感,F需要你!只有你能使他恢復成一個真正的男人!
「你以為你孤獨嗎?孤獨的是我老太婆。」
M撥通了F的電話。
電話中一個人說了一句話,立刻被一些聲音淹沒了:
「十二元七」、「十二元六」、……「十一元」
「跌!」「跌!」的聲音此起彼伏。
有人喊:「捏住!你他媽的捏不住那玩兒,一切都玩完了!」
「我操!YM股若真他媽有那玩兒,能他媽這麼快就玩完嗎?」
M手抖瑟著放下電話。
中廳裡倏然一片空濛的死寂,整個世界恍惚一下子落入魔窟……
她感到無數雙魔爪在撕扯她的心……
……
M推開窗子窗下是黑壓壓的股民……
嘈嘈雜雜的聲音匯成那麼博大的悲劇氛圍……淚水一下湧向她的心頭。M竟哽咽出聲:「想當初,中籤率千分之一的YM股認購證是多麼搶手!原始股進入二級是多麼紅火!黑市更是火爆!我注意觀察過得到YM股股票的股民臉上的表情,簡直像搶到一個聚寶庫的鑰匙一般!可現在……」
她聽到了M的心聲:「你不孤獨!人們罵你、議論你,似乎怕你去競爭F太太,其實,人們並不希望你真正倒下。人們起哄漫罵攻擊似乎是想觀察你、考驗你到底有多大承受力,能不能真正擔當公司的門面,有無能力為大家謀得更多的利益……若你在大風大浪中站住了,若你真那樣做並且成功了,他們中許多人甚至會為你歡呼起來。他們中持傳統觀念的人會以歷史的觀點看你這個特別,更會在乎你的成功而不在乎你採取了什麼手段。」
「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成功才是關鍵!」
「他們共認你德、才、貌兼備是F太太的最佳人選,但他們要看的是你是否是YM股份有限公司的太太的最佳人選——太太似乎不是F一個人的而是大家的!」
她忽然打了一個寒顫,想起那些為她辦婚事的股民、股東,忽然明白了若不衝上去,股民、股東在失望之餘是不會原諒自己的。
「到那時,你的下場比我還慘!你明白嗎?」
她又想起那重重疊疊父親的重山,那一圈一圈母親的庭院。
M走來撫摸她,使她第一次在M那裡感到一種母親式的關懷。M從譜架上拿起那枝白罌粟遞到她手上:「上吧!只要你能配合F幫我挽回YM公司的局面,速與美方Mill先生聯繫取消那份毀約合同,速調查U副董事長所做的一切挽回損失……我還求你原諒我曾傷害你!我不該罵你是美女蛇!讓我自己是條蛇纏著你求你原諒!好嗎?我不該把『勾引』用在你這樣的好女孩身上……真是一時氣糊塗了!你的委屈大家都知道了,讓我給你賠一千個不是!」M轉過身來就要跪下去,她攔住M淚水嘩地湧出了。
這時傳來陣敲門聲。敲門聲越來越猛連房子都震撼了。她欲去開門,M將她擋住了。
敲門聲消失了,卻從門底下寒進一封信來。信是寫給她的。信的下角是英語寫的「ILoveyou」(我愛你)。那字體一看就知是大G的。
她心一驚,這狗屁英語誰看不懂?幸虧房中小E、小A兩位女同仁已搬走,又一想上次G在董事會上講的千方百計又覺得全公司的人可能早已知道,心反而平靜下來。
M看出是G的字,慌忙開門,送信的人早消失得無影。
M長長歎了一口氣說:「哎!看我說對了吧!連我的兒子都屬於你了!從我去董事會鬧過後,G居然再也沒來看過我,見了我的面連媽也不叫了,只是派人來關照我的生活,按時給我送來各種東西。」
M哽咽起來:「小時候我教G唱過一首兒歌:一旦羽翼成/引長庭樹枝/舉翅不回顧/隨風四散飛。若真是飛到了也好了!可我的兒子卻是向我開刀的第一人!你看我兒子像不像我養的一條大馬哈魚,定是要血淋淋地一口一口吃了母親才能長大,連吃還邊扭動著身子,真是我的活冤家。
「G還寫詩挖苦我。」
M掏出一張報紙,鋪在她眼前。
《婆婆》
你走得吃力
因為你曾走過坎坷
平路上走出山的孤線
怎能不時撞時跌大汗淋漓
心已扭曲成蜿蜒石徑的形狀
思路已迥回成曲折小溪的蹤跡
你思忖這平路這沒有山的怪事
終於凝成一個路障
即使是山的模樣
莫讓走慣坎坷的人失望
左一步十年右一步十年
哪怕海潮聲漫過街燈轟然闖入
你要先走過
曲折幽暗的
九萬里愁腸
「做為妻子,做為母親,我已把一切都失落了!」M又一次哽咽出聲。
惻隱之心又動,她的睫毛又升起迷霧。
「就是G這樣對待我,我還是不忍不管他,不忍心不把G當我的命根子。董事長F畢竟是G法定的親父親,理應是F海內外遺產的唯一繼承人!F的那乾兒子是F的私生子……」M的潛台詞是;我求你幫F把董事長位置坐穩之後好好保護一下大G,不為別的就算是對待一個愛你的年輕人。
「特區剛成立時,G的路還好膛,以後會越來越難!」
她也感到了G實在是一個需要好多人保護的傢伙!別看他渾身的本事,可他不會搞人事關係,若沒有人支持他,給他開路,給他穩住陣,他的想法膛不出路來都成空的。他太有個性,太有激情,太多鬼點子,太有闖勁,他有太多的辮子留給人抓!他只是一個人像一條魚哪兒浪大往哪兒沖,根本不在乎周圍的人。G是一個人,F像一個神(生命由無數個人組成)。她想起F告訴自己的:「G已栽過兩個跟頭了,有一次差點被送進號子……」
而這一次,公安局的網正在收緊誰都知道大G的生死懸在半空中。許許多多YM公司的人都為大G捏著一把汗。
但這個保護G的人絕對不該是自己!她覺得,自己從來都是個需別人保護的小傢伙!
M遞給她一大串鑰匙,硬要將一個老式結婚戒指給她戴上:「請不要問我將到哪裡去,只請你滿足我的意願!」
她怔怔地看著M,「意願」還是「遺願」她分不清。因為她又感到了從M的骨子裡散發出的沉沉的死氣。
她的耳畔夢幻一般一層層地迴盪著一個童稚的聲音:「晚風中的白罌粟/請你告訴我/童年時就遇到你/那是哪一天//背著小籃繞來繞去……」
又是那種圍了一個石雕人轉的感覺,轉了好多轉,仍舊是看不透。依稀,她又被帶了去拜那個族裡的神,又被母親按著跪在那石雕像重重疊疊子宮形的陰影中。她努力睜大眼睛分辨著,想看看石雕像手中是否握著那個石男根,可是淚水飛迷了眼眶。
那子宮形的市道仍是重重疊疊直通向遠方,南道盡頭一朵金蓮上盤坐一聖母。聖母通體光亮,經絡如星座隱現,子宮如一無價寶瓶。聖母頭部頂輪有一透明的蓮花,蓮花的根須似在眉心一個圓陀陀的光芒中隱現,蓮花中隱現赤日黃月,赤日黃月猛然一閃也如一個子宮,子宮下有一彤紅明亮的藏語字母。聖母吸氣時那字下流出乳露般液滴,似宇宙中的能量跟那液滴轟隆隆地進入心輪,呼氣時那紅色的液滴變成清泉流入肚臍處的明點……
無數的女子仍一步一個長頭順了石階向上攀緣而上,她也在這個隊伍之中,口中唸唸有詞,漸漸地她感到無數的石階路圍著聖母旋轉著,旋轉著,無數的人跌落下來,她的激情又化為石塊碰下來……
對的!唯有母親才有這樣心懷,面對傷害自己的兒子依舊付出一份母愛!對的,唯有母親使她感到這一切一切不可超越……
她的眼前又顯現青色青海湖,紅色的青海湖,綠色的青海湖,血色的青海湖。
青海湖的鳥島上小小鸕茲又頑皮地在懸崖峭壁上布窩,密密麻麻如深圳國貿大廈上重重疊疊的窗子。
斑頭雁又氣宇軒昂地銜枝運草,來來往往如股市上那些大鯨。
魚鷗、棕頭鷗又心急火燎地為搶佔地盤吵鬧不休,如股市上的芸芸眾生。
無數的魚影從眼子菜和浮游藻之間掠過……
漸漸地,她感到無數石級圍了聖母旋轉得越來越快,卻終也沒有一個石級能轉到聖母跟前,而她像被拋入一個金色的大海的波濤洶湧之中,圍了一個太陽的投影旋轉著,像圍了一個金色轉盤。
《不動佛》
生命中,總有一尊不動佛
在旋轉的旅途中
一動不動
在無數方向的出沒中
一動不動
生命中,總有一尊不動佛
在歲月的煙海中
一動不動
在無數車輪的漩渦中
一動不動
……
她感到母親的光芒照耀使她渾身酥軟,她感到母親又拋出無數美麗的繩索,束縛她殘存的競爭意識;她感到這種母親式的「高尚」又成為一個金色的磨盤,使一代一代想「超越」的人像被蒙了眼睛拉金色磨盤的毛驢——而現在睜了眼睛還得一轉一轉拉了磨盤轉。
太陽已落到海平面上,在夕陽裡,恍若太陽分裂出一個一個透明的子宮,天地間擴散著一圈子宮形的孤線,湮散處,那麼透明的一種傷感……
總也是山裡涼風習習的秋天,總也是山裡才有的漆黑,靜寂的夜晚;總也是藏鷹從天葬台起飛在天際旋轉;總也是千點、萬點篝火一個接一個點燃;總也是蜃氣從山後升起慢慢地籠罩山野……接著西部的憂愁帶著鳥叫與振羽聲就從雲霧中傳來,有的鳥兒撲入火堆,有的鑽入她的衣袖,有的停在她的肩上、臉上……漸漸地鳥越來越多,衝來撞去幾乎把她撞倒。後來,雲霧漸漸散去,篝火一個一個滅了,鳥兒也難覓尋……
西部的憂愁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M用手輕輕觸了她一下,黃火又亮,雲霧又起,鳥兒又來……
以唇為代表的各種感覺,如無數鳥兒圍了一個子宮的投影轉了一圈又一圈,留下一些旋轉的哀鳴……
一條長裙在海風中飄動,投下一個斜長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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