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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捲入家庭


  虛偽與奸詐、霉變與醜陋在母親的天空上留下一條一條魔影。她不明自自己怎麼就糊里糊塗地將一個家庭切割得這般支離破碎了呢?

  月亮一圈一圈、一縷一縷的彷彿是一個母親的庭院,無數的憂鬱在庭院的深處湧動、流溢,卻看不真,看不清。總有帷幔被風吹起,看到的仍是重重的帷饅。

  庭院深深深幾許

  楊柳堆煙

  簾幕無重數……

  是的!那是重重疊疊、疊疊重重母親的庭院。是的!她走叼走,走不出母親的親母的庭院。

  而腳下卻彷彿不是平路而是起伏連綿的山地,重重疊疊的閉圍——那是重重疊疊父親的山地、父親的閉圈。那是重重疊疊父親的理智、父親的思緒;那是重重疊疊父親的威嚴、父親的尊嚴。

  是的,她走呀走,走不出父親的親父的重山。

  走在父親的重山中,感覺母親的庭院;走在父親的理智中,感覺一個母親在痛苦中呻吟;她心裡深藏的是怎樣一種淒楚的失落感。

  夜已很深,賓客散去,在燈光柔和的豪華套間裡,身著淡粉色禮儀服的侍應小姐拉上厚重的天鵝絨窗簾,便起身離去。

  既然介紹是年輕的董事長太太,作為東道主的Mill先生就不由分說地將董事長F與她安排在了一個豪華套間裡,並指派四位侍應小姐專門為他們服務。

  董事長F站在窗前良久。他掀開帷簾,先是掀開一角,接著掀開一條縫。

  F站在那縫中間,望著高樓下那燈火通明的街市,那重重疊疊穿梭往來的車輛,最後把目光停在對面一個樓房建築工地那大面積滑模施工上。近千個千斤頂同時頂升,約一千多平方米的巨大平台在上升……混凝土牆逐漸脫離了模板像個巨人一般站住了

  董事長F的眼睛濕潤了,思潮起伏難平。他是否想起建深圳國貿大廈的大面積滑模施工。那是在失敗的基礎上成功的,那是他多次對她講起的,那是他引以為自豪的。

  而她在滑模施工的轟鳴聲中頭暈眼花,她轉身走進另一間安靜的小屋,蜷縮在大大的沙發上,淚水又忍不住湧流了。

  還是那一種被整容的感覺。那怪異的人生感受中每一種感受都像挨過一刀或是壓著一個槓子。怎麼也集中不起來那生命中原本屬於自己的感受,那是一種尋找自我的感受。

  就像面對鏡子裡那個標緻的美人兒苦苦地呼喚那個久遠久遠以前的自己,就像面對深圳的高樓大廈苦苦地呼喚那個貫注著山水脈氣的西部靈山聖水……

  她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不知道。

  那窗簾縫,那縫中的人,忽然迫使她產生一種可怕的性聯想,臉又一下子羞紅了。她想逃,逃出這外界強加於她的聯想。

  她想起L,不由地滿腹酸澀。L使她產生這種聯想時,她眼前總展現一片透明的大海,總有一種精神上的昇華,而這種強加於她的聯想使她感覺是闖入了一個萬蛇躥動的島嶼……

  她想掙扎,可是各種勢力便聯合起來以一種殘酷博大的冷靜氣勢吸收她掙扎時的呻吟,嘲笑她掙扎時表現出的幼稚,並以那種經濟規律與自然規律的不可抗拒不可改變之勢襯出她的渺小並使她感到自己越掙扎越小。哎!不掙扎也許還稍稍大一些!她想。

  我是一隻小小小小鳥,想要飛卻怎麼也飛不高,直到有一天飛上了枝頭,卻成為獵人的目標……

  她想唱,可每一聲似乎都有玻璃的破碎聲與薄冰的崩潰聲,將心肺隱隱約約劃痛。

  她陣陣迷惑,實在是陣陣迷惑,搞不清這個昏亂的世界是誰在安排誰,是總經理安排了Mill先生?還是總經理安排了董事長是Mill先生安排了總經理?還是董事長安排了自己?是董事長安排了董事長太太還是她安排了董事長太太?

  ……

  恍恍惚惚又彷彿全世界的人都聯合起來安排一個小小的她一個漂泊在異鄉陌土無親無友、無依無靠的她。

  是的!唯有她是一個被人安排的角色,唯有她是無論怎樣都擺不脫被安排的命運。那些安排她的人還口口聲聲說她有才氣、靈氣、意氣。

  「呸!總不如你有鬼氣、魔氣、瘴氣!」她憤憤地想。

  彷彿她的才氣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他們的財產;彷彿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物」,由他們隨意安排。那真正是一種才氣靈氣被「強姦」、「輪姦」的感受,一種自身的權益被剝奪的感受。

  她的眼前重疊閃現剛才電視裡播放的性暴力片中一個少女被一夥歹徒強暴輪姦的鏡頭:

  少女的一個像荷花苞兒一般透出粉紅尖尖的乳房被其中一名歹徒用魔爪攥著先是順時針扭了十幾轉,然後又逆時針扭了十幾轉,鮮血像一股股繩子湧流出來……而下面同樣在順時針、逆時針轉……鮮血像一個打碗兒花從少女的隱秘部位噴湧出來……看那鏡頭時,她心疼、噁心得五臟六腑都扭絞在一起了。

  她感到悲從中來。一個女子有才氣有什麼用!還不是要看這一幕幕醜惡?還不是要走入自己想迴避的醜惡之「心」?還不是使那痛苦的感受更真更切更纏綿更徘惻?還不是駕馭不了自己的命運?

  她覺得自己費盡全力撥開的羊水又苦苦澀澀地從四面八方向她圍來,她又是一葉小舟在大海中飄浮了,以往的羞澀和靦腆又回到了她身上,性格中的「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又在她身上閃現。

  她不由地想起那個心有千竅、聰慧靈秀、仙氣繚繞的林黛玉,她又溶進了那瀟湘妃子的多愁善感之中: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未若錦囊收艷骨,一壞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

  一時裡,她感到自己比林黛玉還多愁善感。

  推開落地窗,望著那點點的冷星,她忽然開始想像流星墜落的感受:

  那些星、那些燈定是像無數帶尾巴的晶瑩瑩的小蝌蚪跟那流星一起游動的。只是那些小蝌蚪是在星星的前面游,還是在後面游?是跟了流星到終點,還是半途溜去?那獨剩流星墜入孤獨之心以及最後墜落的感受一定是冰冷至極而成為一種熱,而那熱一定是宛如那麼一片傷感的紅雲,從天邊劃過的。

  感覺到冷。

  風吹動著她的裙袂,像無數條滑溜的蛇。

  她試著去理解這一父一子,他們對她講了那麼多。可是一想到這天理不容的欺騙和虛偽,她心實在通不過,就是通不過。

  骨子裡的她是不甘心被這樣扭曲被這樣駕馭的,她感到後腦的反骨在發熱,忽然意識到自己一個被逼得無路可走的小女子竟然可以在這件事上,從某種程度上決定這幾個人,甚至幾千幾萬人的命運。

  她骨子中透出的柔弱中升起一種凜然。

  是的,只需要自己的觀點來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那麼她就可以讓這幫人鬼哭狼嚎,使其中的一些人負債纍纍,死不了活不好。

  對的!與其在這麼多醜惡虛偽意識的強迫下去完成一件事,不如由自己的性子將一切推翻!反正自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反正是他們先侵犯與傷害了自己。

  她覺得自己是在狠狠地將自己的三點翻過來,……

  有了這種大逆不道的想法,她在孤獨中感到了一種悲壯。「不能留芳千古,也要遺臭萬年」!她執拗地仰仰頭。她想起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這樣的詩句。她構想了明日簽合同時毀滅那父子虛偽的具體方法。

  可是,她眼前閃爍出千萬雙眼睛,那是重重疊疊父親們、母親們的眼睛,那是她無論怎樣都不可能超越的目光!她又迷失了,完全迷失了,一種不可以用語言形容的傷感籠罩了她。

  一想到父親們、母親們,那本屬於她的個性、創造力與毀滅力就紛紛崩潰下來,化為一場冰雹。是的,她在走,棲棲惶惶地走,只為走不出重重疊疊父親們的眾山;是的,她又在走,跌跌撞撞地走,只為走不出重重疊疊的母親們的庭院。

  走在這樣的重山這樣的庭院中,她不得不放棄自我,不得不被人駕馭。

  重重疊疊父親們的山地與重重疊疊母親們的庭院相互交替,虛虛實實變幻莫測,彷彿生與死只是那之間一些神秘的前景,極難捕捉又極易消失。

  她感覺翻動自己三點的力量洩下來……關了窗戶,她又一次有氣無力地蜷縮在大大的沙發中。

  耳畔依舊是剛才董事長F對她講的話。

  那些話似懂非懂。

  似乎她走在這陌生的城池,對這城市的內涵有神悟卻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又似乎對其內涵根本就無法感知,只聽到嘈嘈雜雜的轟鳴聲。

  G是我的獨生子,慣成這個樣子,真的對不起!我這個當爹的只有扯下臉皮請你原諒!

  哎!怎麼說呢?跟他生氣,氣死也沒有用!他該怎麼做還怎麼做!知道「我行我素」這個成語吧!

  1974年他隻身跑到雲南邊境,在國境線邊蹲了三天三夜,盯著國境線……警犬盯他,他盯國境線……

  1975年,G往香港偷渡,跟著幫助偷渡的蛙人幽靈般地融入電閃雷鳴中,氣喘不迭地爬上高聳的圍牆,從三米高的圍牆跳入茫茫大海……結果被警犬咬傷,被香港警方送回,傷養好後又去偷渡。

  1978年他偷渡時被鯊咬傷,被港方送回。傷癒後他還要去偷渡。

  他托人找到「蛇頭」,簽下三萬五美金的欠款合同,登上了一個持印度尼西亞護照船主的貨船「太陽探險」號,結果貨船在海上漂泊了兩個多月,食斷、斷水……最後貨船駛入紐約昆斯區海面。「蛇頭」告訴他這船是洪都拉斯的,呆在船上就是呆在洪都拉斯,就是死路一條,跳下去就算進了美國。他與九個小伙躍入海中,結果七人淹死,他們三人被救起送回國……

  他媽跪在他面前都不行。你猜他說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咬其大腿,食其椎骨』……幸虧198o年深圳經濟特區成立,才留住他。」

  她忽然有些心虛,覺得董事長F不是在給他講總經理G,而是在描述她生命中性感的小傢伙們……許許多多的小傢伙淹見了,一些最頑皮的被送回「國」……

  你也一定認為發行股票是上市公司的聚寶盆,對嗎?是的,上市公司用出售股票的方式可以籌集到大量的資金,不必向銀行苦苦求貸,也不必受銀根緊縮的制約。而上市公司在第一場可以用議價出售股票,從而使這個聚寶盆集到的資金比銀行貸款高得多,同時,由於股票的不可退兌性,不管股票易於何人,只要公司不破產清盤,股份制資本就會作為「永久性」資本穩定地存在於企業中。

  可你瞭解股份制企業的內部機制嗎?直接投資的股東選出董事長、副董事長、董事,然後聘任總經理、副總經理,然後再由總經理聘任總會計師、總工程師、總經濟師……總經理必須對代表股東利益的董事會負責。這叫「一物降一物」。若經營不好,不等政府動怒,股東會群起而攻之,不炒總經理的魷魚才怪呢!就連我這個董事長也是在風雨飄搖之中的!

  董事長F似在描述他被喚醒的軀體中「壓抑」的宏偉機構,並一層一層讓這個機構透明……

  不斷地吸收股東,但又不敢吸收資金大於我們的股東……這裡面有多少棘手的問題,你是否明白?

  你知道我們的股份公司為何比其它股份公司更有競爭力與活力嗎?這都是因為實施了G的一整套改革方案。那是為了進一步完善企業內部機制。

  G提出創造性的改革方案,我們董事會經考察驗證實施了他的改革方案。

  我就不說公司實施的一些大的改革,就說公章管理與保險櫃管理吧!事務討論與賬目管理全部公開。十五個董事會成員十五個主管會計。公章辦公桌的鑰匙由各董事、各主管會計分別掌管,組成每環也不可缺少的一個連環。如十五個人中有一個不到就無法接觸到公章(保險櫃)。

  既然每一個董事都能有效地行使否決權,每一個董事都感到置身於這樣一個寬鬆而又易發揮自己的環境中,久而久之每一位董事對股份公司的發展都有一種終極性的思考,都以各種行動為公司效力。

  而董事會下面又是這樣的一個網,四十五個分公司,四十五個經理,再下又是一個更大的網……最下面是我們千千萬萬的股民。這個網不僅遍佈深圳而且遍佈全國。彷彿F身體中一層一層鐵籠在她眼前展開,無數個G像小老虎似地在裡面衝撞……

  「在這重重疊疊的大網中,每天都彷彿進行從上到下,從下到上,從一個網到另一個網的接力賽。經濟規律產生的衝擊波是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擋的,只要有一點摻假傳過幾棒,假的成份便會成倍擴大。這種裂變不僅是等比數列般的裂變,而且是無限大次方的裂變,要不了幾棒YM公司就會宣告破產。一石激起千重浪呀!」

  她總覺要發生可怕的什麼,而且這一切與愛情無關,就似F的軀體上出沒著G那神秘兮兮危險兮兮的目光。就似G隨時都會從設制在F軀體中的籠子裡撲出來……

  她的肩上被G野蠻抓過的地方仍在火辣辣的痛。

  她忽覺出董事長就像這牽涉到千萬人切身利益的層層大樓中的一個大蜘蛛。是呀,這個複雜的網絡必須結結實實,合理地建立在經濟利益的關係上才能得住一次又一次「颱風」的考驗。

  「若公司破產,我們所擁有的都會在轉瞬間煙消雲散。」

  這種重重疊疊的網構成的宏大的生命製造工程使她感覺F似站在宏偉的立交橋工程上,又似站在輝煌的生命製造工程中——那血流的運輸,那骨頭的注髓,那信息的傳遞,那氣脈的疏通——那著實是一個非凡的工程!——彷彿F已不是F而是一個巨人,血管伸向全國各地……

  F靜靜表現出的抑制力總使她渾身戰慄。

  「G像我的親生兒子嗎?『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呀!他使我這個當父親的感到自豪也感到威脅,他常常使我這個當父親的下不了台,比如今天,彷彿他真有魄力,將歷史倒退重新選擇媽媽一般!

  「雖然這實在有悖人倫道德,可你拿他怎麼辦,捅出去,砸鍋的還是我們自己,且話已那麼說了。只有我們先齊心合力把生意做好,然後再求得我太太原諒。

  「他這些新奇的鬼點子,還不知會把我們推到哪裡呢!哎!拿他沒治!」

  她記起來YM股份有公司一個月後聽同人講的G的「故事」:

  深圳開始「賣地」不久,G一個人跑到深圳市政府;「給我政策,不要市府一分錢,我要在野地荒嶺上替深圳開闢出一工業區來!」

  市政府的人被G的氣魄與膽識震住了!

  G一下子向銀行貸款二干萬元。這小子真能耐!別人誰敢借這麼多錢?為怕連累父母,這小子竟起訴斷絕與父母的關係。……

  二千多萬建工業區當然不夠,G的算盤精著呢!搞房地產開發,未建之前搞預售,誰要買廠房,先給預付款。拿了人家的錢再去建房子,這幢剛建好,下幢已開始預售了。不停地預售,不停地收錢,不停地「滾」。

  未等第一批房竣工驗收,G不僅支付了全部的設計費、工程費和材料設備費,而且擁有了一筆相當可觀的資金。

  二千多萬兩年「滾」了三滾,房蓋了三批,二千多萬變成了二億元。建築產品進入流通領域,賣給香港人、日本人,成了商品,價格比造價高得多。產品變商品,這就是G實現的本錢翻番的奧秘……

  「今天這事,請不要以為是他賺錢賺黑了心。其實有幾個男人真正是為了錢而賺錢。賺錢是為了完成他的事業,是為了顯示他的能力與魄力,是為了展示他的才華與智慧。其實如果每個中國人都拚命去賺錢,我們的國家會注入怎樣新鮮的活力與動力呢?」

  F仰頭望天,神韻中透出屈原憂國憂民的悲愴神態。那形體語言帶著那麼撼動人心的味道:

  民主與穩定像中國艱辛流傳的文化一般,人民對它的渴求是何等的悲愴和神聖,若創造成為一種整體意識時,一個公司必將結為一個板塊。必須要有一種非凡的創造力去突破,突破這重重疊疊的網,哪怕他有時突破了人倫道德,常理常規,哪怕他有時衝上去的樣子是那樣惡狠狠的像一個飢餓的老虎。

  ——你看他是不是像一個充滿活力的虎?每一塊肌肉都充滿了狂奔的動勢。

  創造力相伴隨的常常就是超越歷史,超越家庭,超越倫理道德,超越情感的意志力與毀滅力。

  ——這種力量產生的結果表面上看是過於冷峻、嚴酷、甚至不近人情,但無論一個社會制度道德等等覆蓋多麼密織,仍是這種創造力推動歷史向前發展!

  在這點上她早就看出大家都很服G寵G甚至有些縱容他。慢慢地她開始感到G的思維方式與創造力也的確是太珍貴了!就他身上那份野性也的確是太難得了!別忘了是在陰柔型男人盛行的中國。她還記得上次一位市委領導來YM公司參觀時講的話:

  「不說G創造的巨大財富: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不說G的新思想新觀念對整個特區改革的推進,不說G不為名利的獻身精神,就說G能給工作、生活在他周圍的人都注入了一種創造性的活力這一點,他也是一個無價之寶!

  「而培養這種創造性的人才在我國現行的教育體制下又是多麼難。歷史總是使他們得到的愛與恨是那樣深摯,給予他們的又是那樣不近情理,總讓他們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投身一種真理又無可圖。一個企業、一個家庭、一個國家若扼殺這種人才就離覆轍不遠了……」

  恍惚F是在描述自己生命的本能、欣賞自己生命的本能;同時又在加固自己生命中的鐵籠子訓服自己生命中的「老虎」。

  F臉上現出一種複雜的表情。

  ——F一連接到了幾個女人打來的電話:「DOyouwanthelp?」(你需要幫助嗎?)

  總彷彿要發生什麼,但什麼也沒發生這就是F和她的故事。

  她的心裡說不出是悵然還是內疚。

  F與她不約而同地去關電話,頭碰在一起。電視中放的還是性暴力。

  「他這樣介紹,我十分報歉。但我們誰都不願意股份公司宣告破產吧!如果破產你設想一下你如何邁出特區那條邊防管理線重回內地呢?我們公司那麼多職工又將去何方呢?你是知道深圳的企業早五年前就被國家斷了奶直接推向市場的!……」

  F的抑制使她感到F的崇高;而她自己的抑制使她產生一種精神昇華之後的悲壯感。

  「那麼母親呢?母親呢……」

  「那麼母親呢?母親呢……」她聽到自己的心在千遍、萬遍呼喚著。

  颱風來了,撕扯著,扭絞著,彷彿無數個演講家在渲洩激情。揮灑激情。

  她的思緒像生了根,粘在那些高深的言辭中起伏著、翻捲著,卻無法綜合、歸納、演繹,彷彿那思維都是植物的是她在水中的根須。

  她聽著,不太懂,不太懂,昏昏沉沉頭腦漲大,耳畔只迴盪那句「母親呢?母親呢?……」淚水就那麼在心裡漲滿了。是的,這麼多年這麼多日子,她不都是生活在母親的天空之下的嗎?

  「那——麼——母——親——呢?」

  她聽到自己的靈魂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

  午夜,電話鈴響了,她拿起電話詢問卻沒有聲音,她立刻感知是誰的電話了。她覺得有些奇怪,今晚董事長F對她講了那麼多她像聽天書一般,而董事長太太不著一言,她彷彿全懂了。漸漸地電話中是微微的喘息聲,那是一個虛弱而又疲憊女人的喘息聲。

  彷彿一種心靈感應,她立刻明白了董事長太太M的喘息聲的含義。

  她十分感謝這種不著一言的表達方式。

  她想起媽媽,親愛的媽媽常常用這種沉默來表達心願,這表達中最最珍貴的是那種信任,那融進了情融進了愛的一份深深的信任。

  而她就是為了這種信任便是無論多麼艱難都要努力去按那心願做的。多少年了,這種信任是她去做好每一件事的力量源泉。是的,長這麼大她從沒辜負過這種信任。

  她一想起母親便想起青海湖了——那是她的母親湖呀!親愛的母親湖呀!

  又是孟加拉灣吹起暖流,菩提樹新芽兒萌發的時候了,青海湖的那些為迴避嚴寒而遠居南方的鳥禽,又到了飛回青海湖的時候了!儘管喜馬拉雅山脈的群峰還是白雪皚皚、寒氣襲人,但又怎能阻擋那些遠方「遊子」急切切的回歸之情呢?

  她把電話放在話機旁,似乎想讓董事長太太通過電話感知到這邊的情景:董事長F在客廳中徘徊,她蜷縮在小屋的沙發中,臥室的門他們連推都沒有去推——似乎都在默默地恪守著什麼。

  為了她那一定會讓董事長太太放心的心態,她兀自一陣感動。

  電話中的喘氣聲漸漸地大著,隱隱約約地傳出一個女人的哽咽著。

  那是兩個優秀的男人強大的氣場將一個弱女人的氣場壓到井底,使餘氣在井底「喉喉」如蛇出沒的感受,這感受使她倍感淒涼。又是那擺不脫,甩不掉的罪惡感,又是那想分辯想解釋什麼的願望。

  似乎自己與兩個男人合夥去傷害董事長太太。

  虛偽與奸詐、霉變與醜陋在母親的天空中留下了一條一條魔影。

  她真的不明白,自己怎麼就糊里糊塗地將一個家庭切割得這般支離破碎了呢?

  母親在她心目中著實是一個神聖的字眼。她每走一步都是那樣地怕傷害她的。總也是那麼珍惜她們像珍惜自己的靈氣,珍惜自己身上透明的氣質,她寧肯傷害自己也不肯去傷害她們的。可生活為什麼總是讓她遇到這樣的事情?

  她衝出小屋,觸到F的目光她的心一陣悸動。那是她在F的籠子面前感到G給她的恐怖。而這種恐怖因了她感知F能深深地感知並能描述而更加的羞怯。這使得柔弱無助中的她,本能地想撲入F的懷裡尋求一種保護,而又因為感知F像自己的父親一般,拚命抑制住自己的衝動使她更加慌亂無依柔弱無助。她請求董事長F去看看他的太太M,剛把話說完就轉身跑回了小屋,淚水嘩嘩地湧出了。

  她暈暈乎乎,想吐。

  董事長F臨行前默默地注視她,那父親一般慈愛的目光中彷彿總少了什麼又多了什麼。

  她怕F從自己眼中看出變化,忙把眼睛垂下,但已來不及,F的眼裡閃出一種神奇的光。

  F隨即轉身沉思。

  唯恐F再看自己,她轉身去同F講話。

  她的心中又一陣酸痛。

  她想跟F去看看董事長的太太,又怕雙雙同去更加刺傷M,只把母親戴在她手上的水晶手鐲中的一隻交給F請他轉送給他太太。

  ——她那對祖傳的水晶手鐲是唐古拉水晶打磨出的。那水晶手鐲在太陽下閃現出千百個小太陽,在月亮下閃現千百個小月亮。那些小太陽小月亮內有各種天然景觀,從不同角度、不同光線下觀賞可呈現出幾十種栩栩如生的狀似人物、山水風景的影像,並有黃、紅、綠色炫目的星光閃爍其中。在天上出現月牙兒時那手鐲裡的千百細眉兒最是生動,半明半暗、半隱半現,似無數雙眼睛沉浸在夢幻裡,只留下一些細眉靈動。最為奇特的是:陰天時看那手鐲,卻看出千萬條小路,曲曲彎彎通向遠方,路的一邊是太陽,一邊是月亮。最本質的是那因水晶質地好而現出的那麼一種靈光。真是:「其潔若何白雪披霜,其素若何冰凌沐雨,其淨若何松林隱鹿,其純若何泉湖動月……」

  爸爸告訴過她唐古拉水晶是電子尖端工業、國際尖端工業的珍貴原料……

  可她真的想撲入那個「母親」的懷裡大哭一聲,為了自己生命中不斷被喚醒的什麼,為了自己一次比一次更痛苦的抑制,她真的需要撫慰,就像邊防戰士渴望母親的愛撫一樣……可又不得不以違心的堅強支撐住自己,支撐自己以維護一個家,維護一個父愛母愛環圍自己的感受。這時她覺得自己像小鹿一般可憐,只是默默地守護在家的外圍就以擁有一個家一般滿足。她感到為了守護這個別人的家,自己在瑟瑟發抖。

  《乞丐》

  在人生的路上/我只是一個乞丐,一個不知乞討的乞丐/一個隱藏身份的乞丐/一個以目光說話的乞丐/在人間乞討一份真情/一份苦澀的真情……

  她想起西部山村對不孝子女實施的刑罰:由幾位德高望重的阿大對不孝子女在眾目睽睽之下實施鞭刑:對死去的不孝女子實施的葬法:用柴火在土窯中實施火葬(即不能入祖墳。山裡人認為不孝子女是魔鬼變的,而火是可以燒死靈魂以免不孝子女投胎轉世的)。

  獨自站在空濛蒙的豪華套間中間,彷彿站在一個寺廟中,又彷彿站在一個教堂裡。「太太?母親?母親?太太」,她分不清!實在是分不清!在這樣一個氛圍裡更感覺自己罪孽深重。她越想原諒自己越不能原諒自己,越想越不能;她越想解脫自己,越不能解脫自己,越想越不能。

  她又打開電影看那些性暴力,看那歹徒將「美」隨意撕扯……關了電視,卻聽見電話中傳出母親的喘息聲、哽咽聲越來越大,彷彿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那聲息,彷彿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出沒著母親的歎息。

  恍惚她的眼前有無數悵鬼,神出鬼沒,從牆上鑽出鑽進……

  從不喝酒的她想起了酒,想大醉一場。不是「醉解干愁,一醉萬事休」嗎?她打開酒櫃,從中國酒一欄中抓出一瓶產自西部故鄉的酒「青稞液」一仰頭,任那苦澀澀的清涼咕嚕嚕地灌了一肚子。

  覺得心裡更加悶得慌,她強撐著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衝上陽台。

  抬頭望月,依舊是鏡子裡母親的眼睛,淒淒如訴。

  ——那是戈壁灘的浩瀚無垠中安睡的兩個美麗的鹽湖。湖邊鑲著多彩的石鹽花。母親的水晶手鐲似乎就是那湖邊石鹽花的一圈子光芒……

  母親的眼睛慢慢睜開了,那淨湖裡水蒸汽裊裊娜娜,那湖水中倒影著沙丘的陰影,駱駝刺的陰影……

  漸漸地母親的湖水中倒映著深圳市,如同一個海市蜃樓……

  她不由得想起臨來深圳前與母親的一段對話。

  「媽!我要是出去能揀一萬元錢就好了!」那會兒大家都吵吵著做生意,物價在上漲,搶購風又起,她說時沉浸在那麼一種夢的光暈中:一臉的陶醉,一臉的盼望,似乎這跟她經常做的夢是一樣的。

  「唉呀!這女子啥門子墮落到這一步了呀!」媽媽眼中是說不出的慌亂與驚恐,彷彿女兒犯了彌天大罪……

  「媽媽!媽媽!」她在心裡呼喊著,感到是一種說不出是自豪還是淒涼的情緒。自己就是這樣的媽媽教育大的呀!

  她挪動了一下身子,想靠母親近些,想靠那責備近些,渾身卻是那樣軟酥酥的,實在沒有勇氣靠近母親的佛光,那是聖潔到不含一絲灰塵一點雜念的佛之光芒呀!

  她感到自己輕飄飄的,被母親的佛光排斥著、飄浮著,漸漸湮散成一道彩虹。

  媽媽!我想對你說,話到嘴邊又嚥下;媽媽!我想

  對你唱,眼裡卻點點淚花……

  靈魂的她又想回到那淡黃色的小小村落,又想尋找那黃土山上的俄博,又想尋找那塔爾寺的金頂,又想尋找那荒原隨風飄浮的經幡……可是她卻不敢回望。母親若知道自己身陷於這樣的虛偽與欺騙的漩渦之中,母親若是知道自己心中被喚醒的這些醜陋卑鄙的小動物,該是怎樣的疼!怎樣的疼!怎樣的疼呀!

  那縷縷鄉愁飛不遠就被那些高大的城市建築物碰回來,使她更感那一種酸楚楚的痛。

  分散思緒去闖世界以來碰到的男人,一個個高高矮矮地向她走來。除了L,竟一個個畸形怪狀。她想哭,哭不出來,想發洩想爆發又不知道對誰發洩——那些中最可怕的幾個都是根本要駕馭她的,豈容她向他們發洩、爆發?

  鬱悶裡只覺天昏地轉。

  一陣海風吹過.一口鹹澀。她口乾舌燥。

  那母親的鏡子,那不可褻瀆的母親的鏡子,那麼大那麼圓,如同一個圓圓的月亮,如同一個走不出的夢境。

  背過那月亮,背過那母親的鏡子,她走進那有亭閣樓台的小陽台。

  她嬌喘咻咻地走,她跌跌撞撞地走,可那月光一圈一圈一縷一縷斷斷續續續續斷斷。那是重重疊疊疊疊重重母親的庭院,那是冰冰涼涼涼涼冰冰母親的迷宮。

  那是今生今世走不出的庭院,走不出的迷宮。

  走著走著她看見的卻又是一輪母親的月光,想撲過去,祈求母親的原諒,看真了,卻是盈盈一汪水,怨怨恨恨恨恨怨怨宛如母親責備的目光……

  哦!她走不出母親的庭院,走不出母親的鏡子。

  她想起那首歌:

  月亮!月亮!我的月亮!

  只有你永遠伴隨著我。

  孤獨時候我對你唱歌,

  寂寞時候你向我訴說……

  她想起那山裡的花兒,翻過一山又一山依舊響在山的那一邊的花兒。

  轉身跑進小屋,在錄音機上放一盤自帶的磁帶,那是一個山裡少女唱出的歌:

  是誰送你來到我身邊

  是那奔騰的山丘、山川

  是那圓圓的山泉

  是那圓圓的山泉

  是那圓圓的山泉山泉

  我願是那一朵雪蓮

  哈……阿加奴沙奴沙裡娃沙裡娃

  永遠把你把你依戀

  哈……阿加奴沙奴沙裡娃沙裡娃

  哈……阿加奴沙奴沙裡娃沙裡娃

  她聽著,那處女暗藏金聲飽含純情與激情的聲音真的似把西部靈山的聖泉引來。她聽著,又嗅到了西部大山特有的蘑菇與地皮菜的清香,又看到了草原上的星星梅、晶晶紫,又沐浴著柏香、麝香,又感到了那濃濃的幾乎可以將她飄浮起來的宗教氣息……她聽著,忍不住甩了鞋光了腳站子在地毯上跳著,一遍又一遍,她的動作是那樣的投入,傾注的感情是那樣的深摯——她是用故鄉的清泉水用全部的力氣在洗自己的那被污染了的靈魂,一遍又一遍。她要洗出的是一次又一次沐浴在掌聲的潮水中潔白如天鵝、飄逸如仙女的舞魂!漸漸地她感覺自己生命中被攪混的水中終於有山泉水一咕嘟一咕嘟湧動。漸漸地她感覺自己乾澀的眼底終於有礦泉水,一層一層湧出。漸漸地她感覺濁氣索繞的身體中終於有冰融後的水一股一股沁出。漸漸地感到麻木像積雪般嚓嚓地融化……

  那是怎樣一種復活的愜意。

  韻聲止,一回頭,又是母親的瓊樓玉宇,仍舊是走不出母親的惆悵,逃不出母親的憂愁。

  庭院深深深幾許

  楊柳堆煙

  簾幕無重數……

  母親的淚水化為一個以憂鬱打頭的人字型雁陣,緩緩、緩緩地一遍一遍從天邊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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