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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意場上


  「……那些淪為暗娼的女子來自中國、越南、老撾等貧困國家。現在越來越多的亞洲婦女在『鬼影』『飛龍』等國際團伙的幫助下當娼妓……」總經理G咬牙切齒地說出「貧困國家」幾個字,彷彿對她自千年仇恨……

  月夜的背面,她在走,在走。

  前方,一片晦瞑,一些鍍光的背影在晃動,似是路標隱隱現現,她跟著那些路標高一腳,低一腳,倆棲惶惶地走。她搞不清楚自己將走到哪裡去。

  總有黑色人影從路兩邊湧動出來,像一些鬼影,又像落葉拍打在她的臉上、胳膊上、大腿上,又風沙般無聲地滑落。

  她心裡陣陣迷惑:自己是走在西部的漫漫流沙中?還是走在深圳的匆匆人流中?抑或是坐車奔馳在美國洛杉磯的高速公路上?

  只是感覺每一次回望,那西部崑崙山脈上的不凍泉依舊是流動著層層的晶瑩水光,一望就讓人感動得直想流淚;那青藏高寒草原擁抱的青海湖依舊像是不同濃度的瓊漿玉液,隱動出股股清氣,一想起就令人陣陣陶醉。

  一些談話聲漸漸清晰,似乎她又與YM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F、董事長太太M、總經理G(董事長F與董事長太太M的獨生子)一起與美商談生意。她的身份是秘書翻譯還是公關小姐?還是……搞不清也分不清,更說不明。

  她沒有想到自己進入YM公司參加的第一個活動居然是自己的「生日典禮。」那是農曆九月二十九日。

  多麼想告訴路人:「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是就像在公司裡看到匆匆奔忙的同事心生的那一種淒涼一般,那感受是陌路人的感受。是呀!怎麼能講:「今天是我的生日」這種話呢?這年頭,有錢就是爹,誰在乎誰呀!來深圳時間不長的她已飽嘗了了世態炎涼人情淡漠。

  她吃過晚飯之後就隨便坐了一輛公共車,隨便在一個站下了車,然後漫無邊際地走。轉到深圳市政府又沿上步路走。行人匆匆,沒有人在乎她滿臉的落寞,一身的沮喪。

  她走到紅荔路向左拐,走到紅嶺路再向右拐。她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走到哪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樣把這個想把家的孤獨的日子打發掉,想想在家鄉過生日的熱鬧場面,她忍不住輕輕地歎息,心中是那樣的。種失落感。就在這時,她從深圳歌劇院玻璃幕牆內看到了從車裡奔下來的以總經理G為首的一幫年輕人。

  那些手拿鮮花、大熊貓、變形金剛的年輕人第一句話就是:「祝你生日快樂!」

  淚水一下子從她眼眶湧出了,她慶幸那天下著雨,她的淚是從不願當著人面流的。

  回到公司早已佈置好的鮮花簇簇、燭光閃閃的會議室,她看到會議室牆上是布貼的字:「生日是我們共同的日子!在這共同的日子裡讓我們共同祝你生日快樂!」來深圳這麼久,她實在是沒有想到到YM公司參加的第一個活動居然是小小的自己的的「生日典」。她被從來沒有過的歡樂與溫馨圍住了。

  董事長F將一個自己買的大蛋糕放在會議室中間的長桌上,在座的每一個青年為她獻上自己的小禮物然後為她點燃了一個個小小的蠟燭……」

  那五彩的小蠟燭靜靜地燃燒,製造出那麼一個夢一般的意境。

  董事長F捏著鼻子學著她的口氣說:「只有在『信任』競爭中取勝的公司,這樣的競爭勝利者才可能擁有真正的人才!……」

  董事長F的幽默惹得大夥兒幾乎笑破了肚皮。

  十個小伙子拿了十個大鐵飯碗演唱了電影《紅高梁》中的《酒神曲》……

  小E拿出一個玲瓏別緻的小嗩吶吹出《雁落沙灘》——以雙嗩吶模擬群雁飛鳴發出的聲響,博得大伙的陣陣歡呼聲。

  小A為大伙彈了琵琶曲《十面埋伏》。她癡癡地聽這古曲,忽然發現這個孤高女子表達出的是這個城市抑或自己生命「城市」的神韻。

  小A的表演博得大家的陣陣掌聲。

  總經理G在大夥兒的歡呼聲中接過一把電吉它,坐在會議室中間的桌子上大手習慣地將頭髮向後一梳。

  「我給大家唱一首鄭智化演唱的《生日快樂》。我鄭重申明將歌詞中的男性『他』改成女性『她』!」

  大夥兒一陣歡呼聲。

  她這才發現總經理的聲音中波浪陣陣,磁音悠悠。

  你的生日讓我想起

  一個很久以前的朋友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她流浪在街頭

  我以為她要祈求什麼

  她執總是搖搖頭

  她說今天是她的生日

  卻沒人祝她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握著我的手

  跟我一起唱這首生日快樂歌

  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有生的日子天天快樂

  別在意生日怎麼過

  她激動地站起來,接受大家鼓掌為她祝福。後來她接過遞過來的話筒,在電吉它伴奏聲中輕輕地朗誦:

  「生日是一個新生的日子!祝在座的各位每一天都像生日一般充滿了創新的靈感與激情!祝各位的每一時都像生日一般充滿了創造的底氣與魄力!」

  她接著G的歌唱:

  這個朋友已不知下落

  現在我有一點失落

  這世界上有些人一無所有

  有些人卻得到大多

  所以我這親愛的朋友

  請你珍惜你的擁有

  雖然是一首生日才唱的歌

  永遠陪在你左右

  大家合唱:

  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握著我的手

  跟我一起唱這首生日快樂歌

  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有生的日子天天快樂

  別在意生日怎麼過」

  她自己都沒想到自己唱得那麼好,以前唱歌她都是「孤芳自賞。」

  在大家「再來一個」的歡呼聲中,她給大家唱了《獨光裡的媽媽》

  媽媽!我想對你說

  話到嘴邊又嚥下

  媽媽!我想對你笑

  眼裡卻點點淚光

  哦,媽媽,燭光裡的媽媽

  你的腰身為何不再挺拔?

  ……

  為什麼那一夜大伙讓她唱《讓我一次愛個夠》等歌她不唱偏偏選這首《燭光裡的媽媽》呢?

  一直一直以為這兩個男人之所以出類拔萃是因為身後站著一位像聖母一般寬厚、慈祥、博愛的女人。

  望著那大蛋糕上的燭光,聽著那電吉它的裊裊回音,那是一個漂泊的日子裡家的感受……

  那是公司每一個漂泊的遊子生日時能享受的一份溫情。

  一直一直以為那是一個母親的氣息,一個母親的深情,一個母親的溫暖。

  一直一直以為那是一個聖母的光芒射過來,籠罩世界,無所不在,無所不到……

  那感覺實實在在是一股水的力量——彷彿整整一個世界都是水滋潤出的。

  她感到自己在那母親的氣息中陶醉,她感到自己在那聖母的芳馨中消融。

  她真的禁不住一次一次在靜穆中對空仰望,像仰望母性的在天之靈,像仰望青藏高原那永不污染永不封凍的淨湖:青海湖——那生命的宮腔,那孕育了自己的羊水。

  那親親愛愛的母親湖還是那樣藍中透出碧綠,綠中透出晶瑩,如翡翠閃爍在天界一方,如瓊漿隱現在飛昇天界嗎?神秘莫測的青藏高原總使她動情,使她忘情,那湖水總使生命中有清清的水湧動。是的!唯有在自己生命中一層一層一波一波的浪與那湖中的一層一層一波一波的湧動溶為一體時,她才會感到自己被琢磨得透亮被撫摸得清秀被沐浴得清淨被洗滌得聖潔被賦予神的悟性被襯托得閃著澄澈的佛光。

  不由地想起那神聖的祭湖儀式——那原始崇拜是她隨母親下放時,鄉親們因了一次蝗災與旱災在那樣的政治環境下偷偷進行的。那拋進湖的是藏紅花、胡麻、羊肉、酥油、五彩糧食、果品;那煨桑的裊裊輕煙中閃爍著的是柏樹點燃的千萬火光,那煙霧中飄逸的是五色經幡和五色哈達……那會兒由不得她不去加入那莊嚴地叩長頭的隊伍:合掌、屈身、跪膝、伏地、稽首,膝、胸、額、頭、手——著地……

  不由地想起青海湖在漫長的歲月中忍受痛苦分娩出的女兒湖海晏灣湖與沙島湖,想母親和女兒相依戀的樣子,想母親與女兒對望時那含情脈脈的眸子。

  她剛當上董事長F的秘書一個月,就在懵懵懂懂之中被派到美國,說是協助F一家人完成一項YM公司的「重大使命」。

  在機場見到董事長太太M時她怔住了:她恍惚看到了自己在歲月中的投影。「三十年後自己就是這樣的嗎?」她迷迷糊糊地想。她似乎在一個透明的時光邃道之中悠來悠去。

  M,那樣的美麗,那樣的高貴,為什麼會隱隱約約地常給自己莫名的棲惶?

  與NNM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Mill聯繫是她與總經理G一起去的。

  Mill先生遇到她這樣一位能講流利英語的中國姑娘似乎十分興奮,口若懸河,侃侃而談。

  G的英語聽力十分好,口語卻不行,只是坐在一邊默默地聽他們談話,煙一根接一根,似乎有無限心事。

  正式談生意是在Mill董事長兼總經理的海濱別墅。參加人有YM公司董事長F、董事長太太M、總經理G、她和幾十個中國其它公司的董事長、總經理等。

  Mill先生帶了兩位中文翻譯。

  當總經理G向Mill先生介紹完董事長F正要介紹董事長太太M時,發現Mill先生的目光已穿過M落在低眉垂眼的她身上,G急中生智地指著她對Mill先生介紹到:「SheisPresident』sYoungerWife!(她是董事長年輕的太太!)

  董事長F先是一怔,進而立刻用目光暗示她不動聲色。初懂英語的董事長太太M一口氣回不過來,臉色蒼白,近乎休克。

  G瀟灑地將母親扶到休息室。吩咐人關照後回來坦然地對Mill先生講:「Pleasegoon!Shedoesn』tmatter.Sheisatranslator!(請繼續談生意!她沒關係。她是一個翻譯!」)

  她要離開,卻被一父一子用行動及嚴厲的目光制止住了……

  她應付性地與Mill先生談生意昏昏乎乎地不知所云。一會兒,幾十個中國其它公司的人員全部到齊了,氣氛立刻緊張起來:誰都想拿到這筆外匯。

  深圳YM股份有限公司必須得到這筆外匯以進口鋼材。

  「別爭,請報價!」Mill先生說。

  沒等其它那幾位經理將意圖給翻譯講明白,她已經領會了董事長的意圖,用流利的英語、標準的普通話以自己的神悟報了價:「我們深圳YM股份有限公司的配額3O萬碼坯布,規格2464,經緯度3.22,密度4O,布料寬4O英吋;木材有上好的油松、雲松,直徑都在6Ocm以上;石料……我們報價,不論在座的人報什麼價,我們的貨都低於那個價,完了。」一語說出,四座皆驚。

  看來,這筆外匯和鋼材的生意非YM股份有限公司莫屬了,而且價格比預想的還要好。有四種貨的價格高於原預定可報的最高價。幾十位中方其它公司的董事長、總經理都傻眼了,長吁短歎,他們無論報什麼價已無任何意義了。Mill先生因對她才氣的欣賞,竟然不再跟其它經理談,只跟她一個人談。

  而她的心根本就不在生意上。她之所以能如此乾淨利落,之所以敢「快刀斬亂麻」,因為她只想快快結束,只想快快結束了好去看幾乎休克過去的F太太。在生意場上她沒有一點兒心理負擔,彷彿那都是別人的事情,所以她在這些顧慮重重的生意人中顯出格外的瀟灑。她不在情況中。她的思維方式是「理科」的。她永遠似一個局外人。

  「掛空」一句,暗示G接過話頭,她則藉故頭昏出了大廳,她找了幾圈F太太沒找見,便走進洗手間中廳。

  想想自己的「精彩表演」,她噁心得幾乎把腸子全吐出來。開大涼水龍頭,用涼水拚命地往臉上激,張大口努力想長長吐出一口氣。想到M回望那一瞬複雜的目光,她心裡像刀戳般的疼痛。

  G開門進來:「Mill先生已宣佈同我公司正式簽訂合同!簽字儀式將於明晚在這裡舉行。這說明這筆生意已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我想代表我父母還有YM股份有限公司上千名職工與上萬名股民感謝你!」

  「原諒我!在介紹時我也沒有想到我竟會那樣做!知道這次生意是一筆怎樣的生意嗎?若成功,一次成交額就是三千萬美元,並且是簽定長久貿易訂貨合同,還有進口鋼材的那筆外匯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在這月底前拿到手。這兩筆生意對我們公司可是生死攸關的。明晚請再努力一次!」

  她扭過身來,面對總經理G,用手慢慢抹去臉上的淚珠,小小的身子顫慄著,目光中是那麼一種凜然。她的嘴來回曳動了半天,竟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淚水又湧出來,一些話終於像洪水般奔突出來。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你說清楚!我什麼時候變成董事長年輕的太太了?什麼時候?你以為你抬舉我了,是不是?你以為任何女人都想去當你那老爹爹的太太,是不是?你有權力決定我嗎?這麼說你得管我叫媽了!叫呀!叫媽!你叫呀!知道不知道你比我大?你就那麼想當我的兒子呀!那麼想當一個二十多歲女孩的兒子!那麼迫不急待地想有個嫩媽兒!你把生你養你的親媽都不要了,你還算個人嗎?既然你那麼想當兒子,你就叫呀!叫媽!你叫!你不叫我就不出這個門!你叫呀!你不叫.你就真正是我生出來的!你就真正是一個女孩子的私生子!一個下賤的沒人要的私生子……」

  淚水就那麼爬滿了她的臉頰,打濕了她的前襟。

  她將頭靠在洗手間冰冷的瓷磚牆上,用手抹著喉管,張大口喘著氣。

  總經理G扭曲著臉,咬著牙一步一步平靜地向她通過來:「你!你以為我不敢叫?你做出個嫩媽兒的樣子!做出來呀!聽我堂堂男兒叫!」

  總經理G低下頭,再抬頭時眼中佈滿了血絲。「我雖不是開拓深圳的人民解放軍基建工程兵一員,可當時北京、上海、天津、遼寧等省市一百零八位工程師聚義深圳,為經濟特區的規劃繪製建設宏圖,他們就是由我接待的!也就是深圳特區還沒正式建立,我就來闖深圳了……

  「開發深圳這些年,為了創業、為了發展,我們什麼樣的事沒做過?建設深圳初期,國家只拿出三千萬元的資金搞開發,其餘的錢從哪裡來?每開發一平方公里土地需要投入一億元人民幣。還不是錢逼出的『土地出租』!在傳統經濟體制向新的經濟體制過渡的初始階段,哪有什麼現成的路可走。這件事我也是逼急了才鬼使神差地那樣說了。就說建我們自己的十幾個大廈、十幾個商品住宅區,水泥、鋼材,按國家計劃配給的只佔總量的百分之十和百分之三十八,如果任何事情都等國家,那麼我們公司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就不是十年了,而至少是一百年。『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呀!知道我們這些走在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並存的這條鋼絲繩上的深圳人是如何搞經營的嗎?有多少屬於『邪門歪道』?『截道』、『提信息費』、『回扣』……哪一步不是如踩荊棘、如履薄水?每一步都是在合法與不合法之間絞盡腦汁。你是否要看一看我身上為與一個個體戶爭鋼材而留下的刀痕?你是否要看一看我去收石料而凍壞的腳趾?……是不是要看看我與一線工人一起搶工時留在身上的纍纍傷痕和扭傷的筋骨?」

  他脖子向後一扭,露出幾道車轍一般可怕的傷口,那暗紅的軋結的傷口和他一樣被氣得顫抖、痙攣著。

  「『殺出一條血路』是說著玩呢?那時我跑建材,如果二十萬元可以要一條命的話,那麼我不知死過多少回了,身上也不知背上多少槍眼了!可能早被打成一個蜂窩了!我早就準備好,哪天查下來,風險責任我全部擔。大不了去死!吃槍子!上『絞架』!……各種死法我都想過了。坐牢那的確太便宜我了!我已把一切後事都安排好了!其中包括給母親找一個乾兒子……」

  總經理的神態似在說:想想這些年這種轟轟烈烈的干法,我真的感覺「雖九死其猶未悔」!因為我的足跡,畢竟為我們公司在改革的前方留下一條血淚斑斑的路。

  總經理G走前一步,又是那種口齜目裂,又是那種咬牙切齒。

  「你想想!我連死都不怕,還怕叫你一聲嫩媽兒嗎?我若叫了,你不敢答應,可別怪我不客氣!」

  感覺到總經理G那從靈魂中震顫出的痛苦,她怔住了,完全怔住了!「我明確對你說,我的時間不多了,不能等!你明白嗎?不能等!你知道公司內部已有人告了我。深圳市公安局已立了案,正展開調查、取證。

  總經理G凶神惡煞般地一步步逼過來,那麼高大地站在纖小的她面前,將她來回推操著,又那麼蠻橫不講理的拉著她的手,用力將她拉出洗手間,拉到休息室,讓她站在一個用紗布蓋著的東西面前,用另一隻手「噌」地扯下那紗布。紗布下蒙的是一件雕塑。他用雙手將她往那塑像面前一推,在幾乎碰上去的一剎又拉住、釘住,一揚手打開開關,那雕塑開始緩緩地轉動。

  「看看吧!這是我們YM股份有限公司送給NNM公司的紀念禮物,也是我們公司標誌的取材。

  「這個標誌與這個紀念禮物取材於青年雕塑家郭選昌的《創造》。看看吧!這是怎樣一件凝聚了作者的心聲和心血,由感情積累噴發而出的佳作。」

  面對這樣一個雕塑作品,她的靈魂又一次被震撼了。

  這是一件高達二米的合成紅色仿花崗岩雕塑作品,構圖簡潔,主題深邃。作品如巨大的山巖傾斜而突起。正轉時粗大的岩塊看似一面獵獵翻捲的紅旗,馬克思的頭像隱動在岩塊中,頭像似要從山巖中奔突而出,似旨在緬懷馬克思的非凡創造力;反轉時,粗大的岩塊似是那個用力拉犁的深圳拓荒牛,一個「思想者」隱現其中,似旨在漚歌新一代敢於在馬克思思想理論基礎上的再創造者。雕塑不轉動部分是一個背向她的雕塑家,展示雕塑家那深沉有力的軀體。從雕塑家手臂的道勁,肌體的健壯,姿態的泰山之勢及揮錘鑿石的動勢中,她可以感受到作品中所蘊含的豐富內涵。

  《創造》捨繁就簡,大膽採用國內鮮見的浮雕和圓雕相結合的手法,著力刻畫創造者、思想者、開拓者、雕塑家那神聖而富有智慧的雙眼,巧借中國山水畫的潑墨寫意技巧,以刀代筆,精心處理馬克思的鬍鬚與拓荒牛的整體——這部分只在粗糙的岩石上鑿刻了幾筆,用粗獷而凝煉的形體襯托出大輪廓,幾何線條的僵硬而非線條的流暢帶著幻覺的衝動進一步突出了主題,有層次地體現了整體作品的力度和蘊意的深度而又不失其「形」,這一動一靜形成的韻律產生的對比,把藝術節奏轉化為她的心理節奏,使她感到了那麼一種震撼人心的召喚力……

  她整個的身心都沉浸在那個雕塑所勃發的創造力中,生命的噴泉彷彿又開始噴湧,那顆殷紅的生命樹又開始生發,那流動的血質又開始激越,那殷紅的葉兒又開始從羞澀的蜷縮中顫動地打開,那些卵子般的花蕾又開始躲躲藏藏地綻著生命的光華……

  她身後的中廳正在播放美國的性暴力影片……

  她驀然覺得這雕塑一動一靜形成的韻律十分性感,彷彿這雕塑是一個生命……為自己在一個大男人面前的非份感覺,她的臉又羞澀成一團朦朧的雪青色煙雲了……

  總經理G看她那沉默的樣子似乎十分生氣,又用鋼鉗般的手將她扳過來。

  「知道嗎?我不能等!你以為我要你做什麼?去做太太?去當妓女?你聽清楚了!我把你推到這一步,就有責任保護你。我會盡全力的。真的!直到你離開。你別作賤你自己!我是從心底裡喜歡你那從骨子裡透出的清高。那是一種就是把你磨成粉末也無法征服的什麼。那柔弱中的拗勁正是你與其他女子不同的地方。我尊重你,並且是從骨子裡尊重你!你明白你傷害自己時我的心在隱隱作痛嗎?我讓我自己親生母親忍受那麼大的屈辱只是為了給你提供一個談話的機會,一個讓你充分施展才華的機會!只是想讓你充當一次身份特殊的公關小姐。若我介紹你是秘書你是翻譯,那麼你只能被動地聽人談話,只能機械地翻譯別人的意圖。這次整個生意過程都有計算機監控的,你又不是不懂社交規矩與禮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母親的外語嗑嗑巴巴!而出國之前我的確不知道你的外語這麼好!」

  總經理將她向後一推:「你以為怎麼著?這樣做的確是抬舉你了,讓你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去充當一個關係上萬人命運的大股份公司的門面,你也知道在這樣的重要場合門面有多重要,對你自己的發展有多重要!」

  「知道嗎?當深圳特區城市建設會戰的序幕拉開時,從哪兒挖第一鍬土呢?深圳有327.5平方公里土地呢!當時羅湖地區地勢很低,年年下暴雨,水都往那裡灌。比海平面還低兩米的羅湖怎能不一片汪洋!我們搞開發為什麼選羅湖地區而不選上步等地區?只為羅湖是深圳的門面,是港澳客人跨進中國的第一站。咱們不能讓香港人就看這麼個社會主義……

  「你以為我和父親就那麼樂意聯合起來弄虛作假?你認為我心裡好受嗎?母親休克過去,我一急把手中的鋼筆都折斷了!」

  G向她展開手掌,竟是血肉模糊的一片。她又一怔,慌亂地拿出手帕,G卻把手收回了,又一次握成拳頭。

  「其實你不懂我與母親的感情有多深,我是母親一人帶大的,今天晚上我準備在母親床前跪一夜,請求她老人家的原諒。」

  G的太陽穴突突地跳了幾下……

  總經理G告訴過她YM公司曾花幾十萬美金培養過兩個研究生——送到美國去進修,學成後卻一個也不見回來。G帶上YM股份有限公司幾千人買的禮與幾千人簽名的信去接他倆,好不容易在美國紐約市找到他倆,他們羞愧得邊哭邊打自己的耳光,然後都說去上廁所,竟然黃鶴一去不復返,害得G等他們到天亮……那一次G發了高燒,嘴上燒出無數個發紫的大泡小泡……

  這幾年公司下屬企業說是引進先進技術,但由於沒有既精通外語又懂得管理的人才,加之YM公司的人不能隨意出去考查對方的實情,吃了好幾次虧了。

  四年前,YM公司本著以引進先進技術為主的原則引進設備,引進的卻是日本廠家淘汰不用的設備。引進技術項目的失敗,YM公司直接經濟損失就達八百萬元,總工程師為這事自殺了,死前用自己的鮮血在牆上寫下了四個血字:「銘記恥辱!」……

  去年引進的資金,美國Smith先生投資二億五千萬美元,實際上只是紙上投資,是以Smith牽線,由中方擔保從美國銀行貸的款,不但利息要YM公司付,而且還要每年通過他向美方採購近千萬美元的物資、設備,美商等於什麼也沒出,倒從YM公司這兒每年拿去近千萬美元的生意……

  「錢吃虧不說,只是這件事講起來成了我們新YM公司年輕歷史上的恥辱!」

  總經理緊閉著嘴唇,那略厚的嘴唇蒼涼中總帶給人一種撼動人心的什麼。

  總經理G轉過身去,背影透出那麼一種深深的痛楚,開大空調,用大手將頭髮向後一梳,任風吹動他飛瀑一般狂野奔亂的頭髮,那寬大的背影悲涼中顯示出來那麼一種鎮定與自信,顯出那麼一種豪放不羈的男性美,顯出那麼一種內在的感情:

  「這不叫欺騙,因為首先受騙的是我們!而我們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不想再受騙!僅僅是可憐的預防心態!這樣做卑鄙嗎?我認為不!Mill先生只是想有一個談話的對手,你朝氣蓬勃,充滿活力,你完全可以代表我們公司的形象。你不出任今晚、明晚的董事長太太,誰出任?你不會為了你一個人的自尊與人格,而讓成千上萬的人失望吧!」

  總經理用目光望到她的靈魂深處:你不能為了一份自愛而背棄那麼多對你的愛吧!知道有多少人在等待我們這筆生意的成功嗎?若這筆生意砸了,那另一筆鋼鐵生意也砸了,不說其它損失,光訂金就栽進千萬美元。

  她感到這個城市所有嘈雜的聲音都衝她而來:回答我吧!那怕你的思緒還很紛亂!哪怕你思想上的爭鬥還很劇烈,回答我們吧!不要猶豫!告訴我。

  你就是今夜的董事長太太!告訴我們你會平靜地走出這個門去向等在客廳的Mill先生告別!告訴Mill先生明晚簽合同前我們想去他的公司參觀一下,並想從多方面瞭解他們的情況!……還有你要跟Mill太太拉好關係……

  性暴力片演到打鬥情節。YM公司這會兒給她的感受整個兒處於一種性亢奮狀態。

  總經理G沉思了一會,猛地轉過身來,望著她目光溫柔下來,用一隻手抓住她的肩,又用那握著的拳頭幫她擦去額頭上的汗和臉上的淚,用更加深摯的聲音懇請道:「你就是今晚的董事長太太!對嗎?告訴我?告訴我!」

  他忽然覺出自己的樣子可能嚇壞了這小女子,穩了一下情緒,退到一張寫字檯前,鋪開一張紙,飛快地寫下的一行行草書:

  《投鉛球》

  這是一個男人/一個成熟了的男人/成熟了三十年的

  /希冀/今日/向你投去/你/敢不敢/接住無數個飛旋的爆

  發之後/在奮力投出的一剎八目水飛濺而出

  筋腱欲進裂地管似爆破/只為了這種投擲/這種投

  擲/已注入了整個整個的生命

  她睜著疑惑的眼睛望著G,望著眼前的一切。她感到G屏住呼吸,整個城市都似乎屏住了呼吸等待著她的回答,淚水又一下漫流了。

  她在猶豫:G身上那種精神著實打動了她,可是那違背人倫道德的表演,她的心弦實在承受不住。

  總經理G又不耐煩起來,他沒有耐心等,看她猶豫不決的樣子十分惱火。

  「你再這樣就炒你的魷魚!你走吧!走出這樓,沒拿護照身無分文的你唯一的去路就是出賣你自己!去當妓女?」

  「你就那麼想當妓女!」

  他的嘴角向上一挑,眼睛裡迅速地燃燒起一抹烈焰,痛楚和激怒飛上眉梢,一抹嘲弄跳動在他明亮如警犬的目光中。

  「像你這樣既要自尊又要自愛的女子當妓女在洛杉磯是不合適的——在這兒你只能去公開的妓院!像你這樣的女子最好是去紐約的唐人街!那裡有許多按摩院、針灸所、夜總會和修指甲店。它是亞洲妓女的門。這些淪為暗娼的女子來自中國、馬來西亞、菲律賓、越南、老撾等貧困國家。現在越來越多的亞洲婦女在『鬼影』『飛龍』等國際團伙的幫助下當娼妓……」

  G總經理咬牙切齒地說出「貧困國家」幾個字時,彷彿對她有千年的仇恨……

  淚水在她臉頰上停了。睫毛顫動一會兒,她抬起頭來,用手抹去淚水摔在地上,那份拗勁又一次顯在她的骨子裡,目光清楚地寫著:

  「用不著你炒!像你這樣的人沒有資格炒我!應當是我來炒你這個老闆!」

  她纖腰一扭向樓梯走去。卻看見董事長F高高大大地站在樓梯口,身邊站著幾個美方的侍應小姐。

  「去!別要小孩子脾氣!先去同Mill先生道一聲晚安,然後我有話要對你講!」

  父親般的威嚴是不可抗拒的,那平靜的口吻使她不得不服服貼貼地轉過身去,像個小羊羔般走入會客廳。

  是的,董事長F的震攝力使她不得不慎重地回味總經理G對她講的話。

  在走入客廳的最後一剎,她回頭望去,又望到那父親般的目光,那目光裡似乎寫了一些英語單詞:Agreement、Programme、Publicity、Questionnaire、Quotetion……(合同、計劃、廣告、調查表。報價單……)一片迷離的水霧又一次從她眼中騰起。

  為了什麼?為了什麼?為了那種不可超越的什麼呢?

  各個朝代的鐘聲同時響起,匯成一個時空錯亂的感受。

  以憂鬱打頭的人字型雁陣,穿越時空,穿越歷史的隧道,緩緩、緩緩地從天邊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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