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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籠山》一曲謝知音


  濱江市李市長上北京看病,順便看看朋友。他要看的許多人都沒見著,一個沒 打算看的人卻到賓館找他。

  「你是四○三號房間李會民同志嗎?有個唱戲的老頭找您,見不見?」

  「叫什麼名字?」

  「沙慧斌!」

  「等等,我下去接他!」

  沙慧斌,楊小樓的門人,當年知音遍天下,現在的小服務員喊他「唱戲的老頭」! 李會民心裡不大是滋味!

  解放前李會民在濱江市作地下工作,開一個估衣鋪作掩護,也以此作為活動經 費的來源。李會民不識幾個字,就憑對革命的一片忠心,學會了做買賣,三熬兩熬 成了估衣行的頭面人物。舊社會做生意,憑的是拉攏交往,老客來了先接到後櫃住 下,掌櫃的要陪著剃頭、洗澡、吃下馬飯,晚上照例得聽戲。於是就成了戲園子的 熟客,並常包著一個廂。看長了,也就懂點門道,結交了梨園界的朋友。解放後李 會民當了濱江市市長,並不分工管文藝,可是有京滬名角來演出,他必定出面招待, 看戲接見。因為他好這個,便把這些應酬既看成應盡的義務,又當作應得的享受。

  沙慧斌幾次上濱江演出,李市長都接見了他,兩人也算是老相識。李市長知道 這個人的價值。他看過他的《戰馬超》和《狀元印》、《鐵籠山》。

  李會民順著寬大的樓梯走下來,在拐角的平台上站住腳,朝下邊的兩排沙發上 看看,那兒坐著三四個人,哪一個也不是沙慧斌。「咦,怪了!」這句心裡話沒說 完,就見一個老頭站起身來,在胳膊下架著單拐,伸出左手去摘橢圓形的老式水晶 茶鏡。他戴著茶壺套似的氈帽,圍了個二尺多寬五尺多長的大毛線圍脖,不摘茶鏡 實在也找不著臉面在那兒。

  「李市長!」

  「是慧斌哪!」李會民快步走下來,扶住沙慧斌,指指那拐,問,「這是怎麼 個話頭?」

  「老首長,我是再世為人哪……」

  沙慧斌拉過毛線圍脖就擦眼淚。李會民忙扶他往電梯口走:「別激動,有話咱 們屋裡慢慢說。」

  沙慧斌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也並不比李會民更邪乎。李會民傷在心上, 他傷在腿上。不過,「說書的嘴,唱戲的腿」,唱戲的瘸了腿,就算砸了粥鍋。

  「我上埋到胸口了,唱不唱,政府都給飯吃,犯不上揪心!可是楊派門下沒人 哪!人家紀念梅先生,有張君秋、梅葆玖;介紹程先生,有趙榮探、李世濟,可要 介紹楊小樓找誰呢?年輕人就會點皮毛,滿不是這裡的事兒!劇協叫我張羅著弄兩 晚上楊派專場,正沒咒念呢,聽說您來了,這可是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怎麼著,你想叫我上台唱戲呀?」

  「玩笑,玩笑,您手底下有人!」

  「什麼?我那裡的京劇團,經過一場大革命,老的死了、退了。幾個年輕的有 點本事的,前幾年找門子參軍的參軍,調走的調走。現在開不出戲來。我還有人?」

  「別急呀?您記不記得焦三勝?」

  聽說焦三勝能學楊小樓,李會民差點把剛到嘴的熱茶噴出來!

  這焦三勝,李會民是再知底不過。焦三勝的爸爸倒是老伶工,「龍套上下手, 老虎獅子狗」,樣樣能來。可一輩子沒勾過臉、沒張過嘴,到死是個武行。他想培 養自己的孩子成角,光吃窩頭省下鹹菜,請師傅手把手兒教三勝學戲。開蒙第一出 學的《武家坡》。那老師同時教了幾個學生,綵排那天照顧他爸爸的面子,給三勝 排在第二出。

  綵排照例請的是同行和學生家屬來聽戲。藉機會把孩子介紹給師爺師叔們,以 後好有個關照。所以打一穿好行頭,他爸爸就囑咐三勝:「沉住氣,內行爺們面前, 唱得好壞不說,可要直呼直令,叫行家看你是塊坯子!」他爸爸越說他心裡越打鼓。 這時過門響了,他提氣唱出了「一馬離了西涼界!」前台響起掌聲。他一高興,隨 著鑼鼓就站了出去!哪知剛一站定,底下就來了碰頭好。不幸的是這好聲後邊拖了 長長一條尾巴,接了一句。「好孩子啦!」轟的一聲,連場面上都笑了。

  「錯了?哪兒錯了呢?」

  三勝還在發懵,就聽師傅在幕邊罵道:「孫子他!鬍子呢?怎麼不戴髯口就上 去啦?」

  師傅從幕邊遞出鬍子來,他背過身兒戴上,把戲對付下去。旦角說白的時候, 他在嘀咕下了台那頓打,一個勁的吃「栗子」。這天散了戲,師傅拿小板把他兩手 都打成了發糕,還罰他跪在祖師爺面前背戲!

  又過了倆月,正式登台了,搭在人家「同樂園」唱開場戲。還是那出《武家坡》。 師傅說:「上台前先想想,上回為什麼挨的打?」他心想:「你不說我也忘不了! 這手才消腫沒幾天!」他從扮戲起手裡就拿著副髯口,唱完倒板,又仔細看了看, 鄭重戴上,這才出台。一亮相,底下飛上個茶壺來!

  「小子,我一茶壺砸破你的馬腦袋!」下邊又是一片笑聲。

  三勝還沒摸著頭腦,鑼鼓響了。他揚鞭打馬,手上覺著彆扭,媽呀!光顧鬍子 了,又忘了拿馬鞭!

  這回老師沒打他,只把他爸爸找來,退了學費辭了職。

  「孩子!」他爸爸流著淚說,「祖師爺沒給你留飯啊!看來還是龍套的命,挾 著靴包上戲班效力去吧!」

  三勝在濱江市同行裡成了話把兒。人們編了句俏皮話:「焦三勝上台,缺東少 西!」

  焦三勝受得了窮受不了氣。他爸爸給他打下個好武功底子。他又咬牙苦練,硬 是憑本事闖下自己的地盤來。哪個班敢看不起我,我白去效力!你們翻五個小翻提, 我翻十五個;旋子、倒扎虎規規矩矩;□子跟頭又高又飄,到空中捲成一團!把台 下的「好」我一個人攬來,然後扭頭就走!不管你多大的角,歸哪道蔓兒,只要不 小看我,給你當下串,保叫你露臉!誰要敢取笑我,藐視我,擠兌我,咱們台上見。 你想使什麼活兒,我先使出來,把你刨了!再不然,乾脆殺過河一亮相就往你身上 撞。我是臭跟頭蟲,沒法再矮了,你是頭牌,丟不起這個人!三勝成了戲混混兒。

  誰都頭疼他,誰也不敢得罪他,有的老闆除戲份以外還偷偷給他加菜錢,因為 他活兒實在不弱。當年唱《鐵公雞》真刀真槍。他那一桿紅纓槍是自己特製的,比 別人的長一尺,上去耍幾個槍花就是滿堂彩。缺了什麼角兒,只要不是挑大樑,他 都能鑽鍋補上,要多加兩塊錢菜錢,還能給你叫下好兒來!可就是一讓他唱主角他 就上怯了,准出岔子:有一回唱《柴桑關》,扮周瑜的演員臨時鬧氣沒來,管事答 應給雙份,請他補上。他上去唱得極好。可臨了快下場時,他在堂口子後邊吐了。 好在戲完了,沒讓觀眾看出來。後來管事問他:「老三,今兒怎麼了?」他說: 「我一坐中間的椅子就影范兒,今兒個臨上台喝了幾口酒壯膽,戲是唱下來了,可 酒勁頂不住了!」

  一直到解放,他的正式身份還是跟頭蟲。

  李會民聽沙慧斌提的是這個焦三勝,當然覺得可笑,就說:「沙老兄,你要三 勝來唱楊派戲,是想砸你們老師的招牌呢,還是中國當真沒人了?」

  沙慧斌說:「您還不瞭解三勝。」

  李會民說:「打沒解放,我就看他翻跟頭。『文化大革命』中,有一派武鬥隊 把他請去當教師爺。後來另一派掌了權,定三勝為壞分子。我們在一個專政隊餵過 豬。再後來他落實政策,充當顧問,又是經我手批准的。我怎麼不瞭解他?」

  沙慧斌說:「這麼著,他告訴你我們倆之間的事沒有呢?」

  「你們倆之間有什麼事?不就是你來濱江唱戲,他給你配過戲嗎?」

  「你看是不是!隔行如隔山,這裡事兒多著呢!」

  這濱江市和朝鮮一江之隔,抗美援朝的時候,這兒就成了後方兵站。沙慧斌去 前線慰問回來,在這兒也是一站。恰好有位首長在這兒視察。這首長和李會民是老 戰友,又是戲迷,跟李會民商量,想請沙慧斌唱一場《戰馬超》。李會民在招待沙 慧斌的宴會上轉達了這個要求。沙慧斌說:「《戰馬超》不是我的拿手活兒,可也 能唱。志願軍首長想看,我不能推脫。可就一節,我這班裡少一個能扮張飛的。」 當地的京劇團長也在陪宴,就摘嘴說:「沙先生要唱,我給你找個幫手,保您滿意。 不過這個人跟您配戲可不夠份兒。」沙慧斌說:「慰問志願軍的事,哪能講這個?」 京劇團長說:「要這樣,明天我通知他到招待所見您,對對戲。」沙慧斌說:「哪 能這樣,呆會兒麻煩您領路,我拜訪他去。他是主,我是客,沒有這個規矩。」從 李市長起,都讚揚沙慧斌不拿大,講禮貌。豈不知沙慧斌在這方面是有過教訓的。 他剛唱紅時,自尊自大,不可一世,到一個中等碼頭唱戲,進了後台沒跟同行拿說 兒,同行中有人挑眼了。那是個夏天,沙慧斌才剃了頭,唱的是《挑滑車》,盔頭 一扎上就覺著有點彆扭,上了場之後,「起霸」沒走完,頭皮就刺癢得鑽心。到和 岳飛對白時,他感覺腦袋頂上簡直像放了煙頭,火辣得鑽心,儘管強忍著沒演錯戲, 可台底下的笑聲就開了鍋了。說:「這個武生什麼毛病,呲牙咧嘴的五官直挪位, 這還叫角兒哪?」有人乾脆大聲喊:「好作派,怪不得賣八毛錢一張票呢!」把戲 全攪了。好容易一場戲唱完,下了台,沙慧斌就氣急敗壞地叫跟包來檢查盔頭。跟 包卸下盔頭翻過一看,連打自己兩個嘴巴。原來趁他上廁所的工夫,有人往裡放了 一小包臭蟲!他打完自己可就小聲說:「角兒,您可別聲張,這是得罪後台的人了。 明天趁早請兩桌客拿說兒。幸虧放在頭一場,要正趕『挑滑車』那場放上,這戲您 可怎麼頂下來!」趕忙找碘酒來擦,頭皮上已鼓起個核桃。

  沙慧斌把在朝鮮分來的戰利品:兩盒三五煙,一瓶威士忌提著去看焦三勝。焦 三勝當時還沒加入國營劇團,就住在戲院後台。一見這麼大的角兒提著禮來拜他, 准知道是有事求他。說話很自己:「有什麼要兄弟搭手的,儘管吩咐一聲不都有了!」 京劇團長替沙慧斌說了來意。三勝一拍胸脯:「慰問志願軍,萬死不辭,別說您還 賞臉!不知您唱這齣戲是哪道蔓兒的。您說說吧!」

  沙慧斌跟三勝一對戲,發現這果真是個好下串,怎麼打怎麼隨心,有他保著, 又省勁又邊式。不由得連連誇好。等到正式演出那天,才扮上戲,三勝把沙慧斌拉 到一邊悄悄說道:「師哥,我看出來了,您是楊派,武戲文唱的路子,對打的時候 您走那個串翻,有點影范兒!」

  「哎,可真叫你說著了。」

  「您把心放在肚子裡,我托也托您走十個串翻。」

  沙慧斌滿口道謝,心想這不過也就是顆定心丸,表表義氣而已。誰知到了場上, 兩槍一搭,三勝說聲:「走!」沙慧斌就覺著膀子上安了轉輪,腿也輕了,腰也活 了,隨著場面上「撕邊」,蹬蹬蹬蹬不知一連氣走了多少個。只聽台底下開鍋似的 響起掌聲。

  臨到下場亮相,沙慧斌又犯了尋思,他的個兒矮,三勝個兒高,並排一站,是 要奴欺主的。作個什麼姿式好呢!誰知一起「四擊頭」,三勝搶先擺了低架式,最 後一鑼落地:「嗆!」沙慧斌亮相站穩,三勝把身子一歪,顯得這馬超又高大又威 武,張飛還不失那調皮、莽撞樣兒。沙慧斌心裡這份熨貼就甭提了,一出下場門, 就拉住了三勝的手說:「兄弟,今晚上你隨我住招待所去,我有話對你說!」

  吃過夜宵,回到招待所,沙慧斌兜頭就問:「你怎麼學了這一身好本事?」

  三勝說:「要吃飯啊!像我這樣的底包,混小碼頭,比不得名角。你們有幾出 戲,上海唱了北京唱,到哪兒都新鮮,跟誰搭班也得照您的路子唱!我這不行,您 來了我傍您,李少春來了我傍李少春,李盛斌來了我傍李盛斌。一個角兒一個蔓兒, 當底包的全得傍的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一個台上唱,肚囊不寬能行嗎?」

  「你有這麼好的本錢,為什麼不認個師傅,人個大隊,奔個角色當當呢?」

  「我就是這個命,給人家打下手,怎麼打都溜乎。我自己一唱中間的,從心裡 發怵,還真沒有不出毛病的時候。」

  濱江市有幾個醫院,慰問傷員還要唱些天。聽說沙慧斌《戰馬超》唱得好,各 醫院都來信請。沙慧斌把三勝帶在身邊一兩個月。沙慧斌唱了多年戲,沒碰上這麼 好的坯子。他器重這塊材料,以報答他的合作為名,上趕著給三勝說了幾出楊派戲。 三勝學起來倒是十分聰明,一點就破,要哪兒有哪兒。可沙慧斌勸他以後自己挑班, 他拒絕了。他說:「寧給十畝地,不給一齣戲。您對我栽培我明白,我也愛您的本 事。心想學會了,以後有機會傳給別人,別讓楊派絕了。我是站不了中間的。」有 天在江邊搭了個野台子,唱《鐵籠山》,臨上場沙慧斌忽然肚子疼得直不起腰來。 底下戰士們一個勁地鼓掌催促。沒辦法,管事央告三勝代替沙慧斌唱一場,三勝硬 著頭皮上去了,唱得還真好。戰士們高興得又拍手又叫好。他下了場看見沙慧斌端 著小茶壺在場面後邊站著,忙過去問:「您好點了?」

  管事說:「慧斌沒病,他故意讓你上這一場!」

  三勝跺著腳說:「哎喲,師哥哎,您這不是抻練我嗎?我都急得快得絞腸痧了!」

  沙慧斌說:「你這不是唱得挺好嗎!」

  三勝說:「您不知道,我是在偽滿長大的,嘗夠了亡國奴的滋味。這些志願軍 給中國人露臉爭氣,我怕叫他們失望,光想叫他們高興了,就忘了影范兒了!要知 道您沒病我可唱不下來!」

  後來到劇場給民工唱,沙慧斌動員三勝再唱一場,這場可就唱砸了。三勝說: 「不行,一進戲園子我的毛病又犯了,還是打我的下串吧!」

  從那以後,三勝再沒唱過主角。要說當教習,他能說全堂。從主角到兩邊站的, 他都能說出子午咒。

  李會民聽沙慧斌講完,就皺著眉頭說:「就算他會唱,難道他當年怯場,現在 就不怯了?」

  沙慧斌說:「我看了本書,那上頭說這是一種病,是能治好的!」

  「那好辦,要上哪兒去治,我們都批准。」

  「治這病不用大夫,要靠親人和朋友。您也算一個,說不定還是主治大夫!可 這種事,勞動首長不大合適。」

  「我是什麼首長!在專政隊我跟三勝是難友:一塊放豬的!我在那兒得腸炎, 他背著我上茅房,替我繫褲子。他有病我就不能幫忙?你說怎麼個治法吧!」

  「一句話,提高他的自信心。」

  「行!讓我試試。」

  李會民回到濱江市,一時可顧不上三勝的事。他先處理幾件重大的工作,又主 持確定精簡方案,最後自己打了報告申請退休,和市委書記談了話,這才安排三勝 的事。

  三勝也年近六十,現在當個顧問,無非是給青年抄抄功,說說戲。本來他在事 業上無可無不可,所以過得倒也安逸自在。這天他正抄青年們練毯子功,團長陪著 個人進來了,悄沒聲地在他身後站著。三勝並沒在意,後來從練功的孩子們那眼神 上看出有點不對,回頭再看,才認出來的是市長——在專政隊歸他照料的李胖子。

  「今兒個來視察工作?」

  團長說:「市長專門來看你的!」

  「可別這麼說,市長同志……」

  「我說三勝,咱當初在專政隊可訂有條約,誰處境變了也不許翻臉不認同志。 我今天一進門你就左一個市長右一個市長,想跟我劃清界限是怎麼著?」

  屋裡人全笑了。有的是真笑,有的是陪笑,惟獨三勝沒笑。他反而想哭,不知 怎麼鬧的,他心裡總覺著今天這個李會民已不是當年那個李會民了,可人家還當真 沒變樣!

  李會民說:「你忙,我不擾你,今天中午我上你家找你去。你預備飯,我帶酒。 就咱倆,我跟你說句體己話!」

  「別、別,你這會兒才通知我,我準備不及。改個日子吧!」

  「你甭準備,剛才我看見外邊賣豆腐,來上一斤。什麼也別放,白水煮,完了 蘸鹹菜湯辣椒面就行。一言為定了!」

  三勝的女人,原是唱刀馬旦的,「文化大革命」壞了腰,如今也在當教員,做 菜很有兩手,說是來不及準備,也還弄了滿滿一桌子。

  李會民把帶來的五糧液打開,讓弟妹、老三同飲一杯。——這位市長地下工作 幹慣了,確留下點江湖習氣,開門見山說:「前幾天,我剛領導學習了個文件,反 對走後門。今兒個我得犯點紀律,走你個後門兒!」

  三勝說:「你這市長在這件事上還沒我明白。患難之友,互相協助,這不叫走 後門。什麼事?是要看戲不是?」

  「不錯!」

  「小張君秋在這兒唱《詩文會》,票不好買,你又不願搞特殊,對不對?幾張 吧?歸我,我拿錢買。」

  「我不想聽《詩文會》。」

  「聽什麼?你點。小張叫我師叔,我點什麼她不敢駁!」

  「我聽《鐵籠山》!」

  「什、什麼?叫青衣唱《鐵籠山》?您叫我開飛機好不好?」

  「三勝啊,如今中央有精神,要精簡,我雙手擁護。老黨員能不帶個頭嗎?我 申請退休了。」

  「這怎麼說的?」

  「退休之後,我不想再住城市,想回我老家去:又清靜,空氣也好。我多少勞 動點,能在社隊起點作用。自己也多活幾年。」

  「那倒敢情了!」

  「可以後我就沒多少機會進城看戲了。這幾年我別的戲也看了不少,惟獨這 《鐵籠山》,自從抗美援朝的時候,沙慧斌到這兒唱了一出,別人再沒唱過。我想 臨走前看一場,也許這一輩子就這一回了!」

  「這可難了!沒人會呀!」

  「你會!」

  「您聽誰說的?」

  「在專政隊母豬下崽的那天晚上,咱倆值夜班。你在豬房裡給我連說帶比劃, 有這回事沒有?」

  「有,可那是隨便比劃,要真唱……」

  「怎麼樣?」

  三勝的愛人說:「他有個毛病,影范兒!」

  三勝解釋說:「就是一坐正位就怯場!你找角兒去,我當下串。」

  李會民說:「一不賣票,二不要人多,咱們機關開個聯歡晚會。前邊大伙出節 目你看,最後你出節目咱們看,這總行吧!出什麼笑話也是內部聯歡,不算出醜, 只當是逗笑,有什麼關係?」

  三勝還在支吾。他愛人說:「你平常總提老李長老李短,老李要退休了,這點 意思你都辦不到,可也太說不過去。你也多年不登台了,自己過過癮也好麼!去吧, 你上,我給你跟包去。」

  三勝想了想說:「《鐵籠山》要緊的無非是一個『觀星』,一個『起霸』。因 為後邊開打沒人傍我,只能取消。『觀星』我有把握,沙先生指點過我,我也還拿 得起來。可惟獨這《鐵籠山》『起霸』要打大鐃,嚓、嚓!那玩意一響我就覺著我 不夠范兒!」

  李會民說:「那好辦,咱不打大鐃就完了。」

  「不打大鐃還叫《鐵籠山》嗎?」

  「聯歡晚會麼,不必太認真。我把戲看了,滿足心願了,打不打大鐃不在乎!」

  「咱說好可不請外人!」

  「你怎麼這麼嘮叨?」

  「我怕現眼!」

  「唉,三勝啊!要說現眼,在台上出點錯,落聲倒好,比我背著大牌子遊街怎 麼樣?比你撅著屁股挨斗怎麼樣?」

  「那不能比!」

  「看啊!大江大河都過了,你怕這小溝小坎?」

  三勝一滿心答應下來了。他說:「那年給志願軍唱,我一心撲在戰士們身上, 居然沒出錯。這回撲在你老頭身上,您要退休,我盡盡義氣!什麼時候?」

  「早呢!陰曆年三十,你準備得及不?」

  「還一個月呢,行!」

  劇團領導不知得了什麼口風,打這天起抄功換了別人,讓三勝安心準備「過年 的課程」。三勝在家關上門練戲,竟誰也沒上門打攪。臨過年前幾天,團長來找他 一趟,不露聲色地說:「年三十市政府請咱們參加聯歡,叫咱出個節目。你湊合一 出吧!要用人、用場面,你自己找他們。這又不是正式演出,團裡不過問。什麼戲 你自己定,我不管了。」

  三勝找人說戲、配場面從來沒有這麼順利過。三勝有點起疑,問打鼓佬:「你 們怎麼都孝順起來了?得了什麼密旨嗎?」打鼓佬告訴他:「『四人幫』說咱們是 臭狗屎,一群廢物。這幾年淨演大路活,還真沒露露咱們的本事!我想趁著你這出 《鐵籠山》打出點水平來,打『四人幫』一個耳光,給老藝人爭口氣。也讓小青年 們知道,別剛會打急急風、慢長錘就自以為天下少有。這裡學問深著呢!別人怎麼 想的我不知道。我反正就是這個打算!」他問配戲的青年演員:「你們平常耍歪吊 猴的,怎麼這回學乖了!聽什麼風聲了?」那青年笑笑說:「老師,我說了您可別 生氣。平日教功,都是您抄我們走,看不出老師的真本事。我們以為您左不過要嘴 皮子的玩藝,真叫您上場怕連個『虎跳前撲』也走不下來!這回對戲把我看服了! 老師功底就是厚。以前光聽說楊派武戲如何如何,從沒見過,今兒一見還就是絕!」

  人們不知不覺改變了對三勝的看法。三勝不知不覺也改變了對自己的估計。年 輕時一招一式摳搜實了的功夫就是不走樣兒,苦沒白吃。他囑咐自己,只要保持這 股心氣,不致於再出岔兒。這個晚會也開得別緻,上半截大家圍坐在幾條桌旁吃著 糖果鬧扯。京劇團的人和市府幹部們雜坐在一起談天說地。中間插上做遊戲,輸了 的表演節目。公安局長輸了,上去變戲法。人們捉弄李市長,擊鼓傳花偏到他那兒 停敲。他上去唱了一段《追韓信》。這平等、友愛、親切的氣氛,使三勝早把怯場 二字丟到爪哇國去了。

  下半截是三勝的《鐵籠山》。為了叫他化裝從容點,前邊還墊了個《小放牛》。 輪到三勝出場了。他在上場口「嗨」了一聲,李市長就帶頭喊了一聲好。接著亮相, 「起霸」,每個節骨眼都沒白落在地下。三勝興致越來越高,心想李市長這是最後 一次看這齣戲,自己唱完這場也就跟這戲永遠分手了。千金好找,知音難尋,卯上 勁兒唱吧,到得「觀星」這場,勁頭鼓到了十分。

  一記小鈸響過,起了笛音,那著名的[八聲甘州]起唱了:

  「嚇!怎當俺揚威奮勇!」

  三勝多年靠打下串吃飯,從不吊嗓,出乎他自己意外,這嗓音卻又宏又亮,使 他想起開蒙學戲時那場《武家坡》了。他咬咬牙思忖道:也罷,這一輩子開場時跌 了一跤,臨剎戲了能爬起來也是造化,也對得起自己這一生了!

  底下鼓了陣掌,掌聲落時,李市長發現這姜維在發呆、走神,沒有隨笛聲接下 去。他急了,大聲叫道:「唱得好啊!」

  三勝微點了下頭,隨著那一個個鐵澆銅鑄般的身段,邊舞邊唱了下去。

  ……「鞭梢指處,神鬼教驚恐,三關怒轟千里震,八寨平吞一掃空。旌旗颺, 劍戟叢,將軍八面展威風!人如虎,馬如龍,但看一戰便成功!」

  大廳裡一下子靜了下去。老年人的心情在這載歌載舞的表演中被祖國傳統文化 所帶來的自豪感融化了;中年人由此想起了祖國光彩奪目的歷史和更加光彩奪目的 未來;青年人呢,啊,青年人頭一次發現除去迪斯科、室內樂,我們中國也有這麼 好看的藝術。雖然不懂他唱的是什麼意思,可瞧那一個接一個像雕塑似的舞姿,美 呀!

  歌停了,舞住了,掌聲像海潮似的在大廳裡咆哮起來。有個人說:「你看,夠 累的,都出汗了!」李市長看了看,那汗珠都聚在眼眶下邊,順著勾了油彩的腮邊 往下滾呢。老頭也掏出手絹,擦了擦眼。

  晚會散後,李會民拉著三勝的手叫他上家裡去。三勝知道李市長老伴沒了—— 他比市長知道得早。因為她是「文化大革命」中暴死的,當時造反派叫對李會民保 密。家裡只有一個女兒,在工廠當工人。三勝說:「這大年三十的,你那裡冷冷清 清,不如把你姑娘叫上,上我那兒過年去!」李會民說:「叫你來你就來,我有好 事告訴你!」

  李家大門沒關,推門走進客廳,迎面站起兩個人來,一個女同志,花白頭髮, 伸手對三勝說:「焦同志,我是北京劇協的,剛看了您演出,真好,祝賀您成功!」 另一個架拐的矮老頭,哆哆嗦嗦,一個勁地輕輕拍巴掌,說不出話來。李會民說: 「三勝,這不是慧斌嗎!你怎麼不敢認了?」

  焦三勝過去細看看,連聲叫:「師哥呀,您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給個話兒?」

  沙慧斌說:「要告訴你我們倆來驗活兒,你不又得影范兒嗎?」

  三勝問李會民:「您這給我唱的是哪一出?」

  李會民說:「怨你不長腦袋,我是什麼人?多大排場?敢自己找你點戲?不受 點囑托行嗎?劇團沒有上級指示能一切都給你讓路嗎?你想想,今天的晚會沒有人 安排能這樣開法嗎?」

  沙慧斌就對三勝講起舉辦楊派專場的事,很感謝濱江市支持。

  三勝打了個冷戰說:「我可不是那塊料啊!」

  「你是!你早該唱點正戲了,是舊社會打掉了你的自信心。你父親也好,師傅 也好,他們被失敗嚇住了。所以急於求成,燒火催苗,反而烤蔫了你!害得你一輩 子不敢相信自己!」李會民說,「現在觀眾相信你,前輩相信你,你衝著受『四人 幫』迫害這點也得爭口氣麼!你還不到六十,還能為國家作點貢獻,不能就這麼教 教毯子功混到死。那樣你也辜負了你自己這身功夫!拿出膽子來,唱!」

  三勝說:「沙師兄,您得保著我!」

  沙慧斌說:「你是替我保持、介紹楊派藝術傳統,我能不保你嗎?我給你捋戲, 給你把場,連勾臉全是我的事。」

  三勝點點頭,一會兒可又滿臉苦相地說:「哎喲,我一聽大鐃響就轉向,這可 怎麼好哎!」

  沙慧斌說:「這倒不用愁,老輩唱《鐵籠山》『起霸』不使大鐃。這是從俞菊 笙俞先生那兒起的。尚和玉先生唱也有不加大鐃的時候。不加也不算錯。」

  三勝被借調到北京,天天由沙慧斌一招一式地重給他捋戲有人看過響排,說: 「這麼個大武生以前怎麼沒聽說過?」也有人說:「大器晚成。要在人前顯貴,必 得人後受罪。年輕時不苦練,沒有到老紅了的一說!」這話傳到三勝耳朵裡,他說: 「我罪是沒少受,怎麼以前紅不了?靠的是新社會、新風尚,上下左右拉我扶我! 不然我跟我爹一樣,到死還是『龍套上下手,老虎獅子狗』。我豁命也得唱好這出 《鐵籠山》,報答我們這個新社會。」

  熱心的人們,正打聽三勝哪天正式公演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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