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電影上見過的不算。現在還有多少人真正知道據點是什麼樣子嗎?
鄧智廣,十六歲就進過據點。
抗日戰爭時期,生活困苦,他十六歲看起來像十三歲;抗日戰爭時期,戰地的
少年早熟,他十六歲的心眼頂二十歲的人用。
他在大連、天津日本學校上過學,會說日本話,還有一套天津的學生服。隨我
大伯回山東老家後,他參加八路軍當交通員,就穿上學生制服,滿嘴唱著:「哇達
西久魯日滿洲母斯妹……」往據點裡鑽。
別說日本人看著他不像八路軍,連他自己也覺得不像個八路軍。
二
一九四二年「五一」大掃蕩,有個從延安出發,途經山東去東北的過路幹部失
蹤了。這個幹部來時穿著一套灰色土布棉軍裝。原說換成便衣,拿了偽造的「良民
證」就乘火車去東北。衣服還沒換,敵人來個「鐵壁合圍」。突圍時他左腿中彈,
被敵軍俘去。這一次受傷和沒受傷的,被敵人俘去有十幾個。幾個月後,這些人都
有了下落。有被殺的,有被放的,按以往慣例,這地方的日偽軍抓到我方重傷員,
並不虐待,大都放回。放的時候找幾個民夫抬上擔架,由傷員自己指點路線,抬到
個中間地點就叫民夫回去,敵人並不派人尾隨。因為我們曾經抓到過他們的重傷號,
全送回據點去了,雙方有了個不成文的默契。
可是這個幹部沒有放回來。據同時被俘的人說,他傷勢很重,一直昏迷不醒,
日軍用擔架把他抬下戰場後就沒見過他。這個過路幹部,平日和任何人都不接觸,
除去夜行軍一起行動,平時單獨住在交通站為他號的房子裡。而夜行軍時是看不清
互相的面目的。除去交通站主管人,誰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因此也不會發生被叛徒
出賣,暴露身份的事。
到了冬天,馬蜂塢據點調來一股偽軍,名叫「憲兵工作隊」。隊員全穿便衣,
說話南腔北調。這股人不參加清鄉掃蕩,可別的偽軍繳來八路軍文件,或抓到俘虜,
全交他們處理,隊長叫金城,據說是日本留學生,說話舉止都有幾分文氣。他們還
有權處理偽軍中的「不法分子」。他們來到不久之後,正逢馬蜂塢集,忽然據點裡
辦起法事來,幾個和尚吹吹打打,引出一口棺木。棺木前由一個偽軍挑著白幡,上
寫「無名八路軍軍官之靈」,「憲兵工作隊」的人荷槍送葬。走到集上人多處,送
喪行列停下,金隊長站在棺前發表了這樣一通演講:「儘管反抗皇軍罪在不赦,但
皇軍以武士精神,對被俘者仍施以人道待遇,對投誠者熱烈歡迎。這個八路幹部,
生前已表示投誠,可惜負傷太重,未及報效皇軍就去世了。我們仍為之送葬。求趕
集的老鄉帶個話給八路軍,我們已盡了武士的仁義,歡迎他迷途知返,棄暗投明。
我們一定廢棄前嫌,協手共建大東亞共榮圈……」
這事引起我們疑惑,被俘的我方人員英勇鬥爭被擊斃刑斃,他們總是匆匆往荒
墳地裡一扔,任憑鴉啄犬食,這回為什麼鬧這麼大排場?那幹部若真投降,怎麼他
們連姓名還不知道?
上級要派個人進據點瞭解真相,就選中了鄧智廣。臨行交代給他一個聯繫人:
偽鄉長,名叫宋明通。
宋明通也是我們本村人。他家有幾畝地,他種得有一搭沒一搭,一忙了就雇短
工。他女人前五年去世,沒有再續娶家室,只有一個孩子,在省城唸書,寄住在他
丈人家。他有點文化,會中醫,也能打算盤。他有時教幾天書,有時做幾天買賣,
有時搖個串鈴出門去行醫。常常一走兩三個月,誰也不知上哪兒去。偏偏日軍掃蕩
頻繁之時,他又蹲在村裡偎窩子。日軍進了村,全村跑空了,最後從稱秸垛裡把他
找了出來,打了他一頓,叫他為日軍籌集豬、雞、雞蛋、花生和白薯。豬早就叫村
裡趕走了,雞也由老嬤嬤、大嫂子們抱著躲鬼子去了。他找出幾十個雞蛋,把自己
家的花生、白薯弄了些交出去,儘管日本人還是大大的不滿意,可從此記下了他的
名字。以後每逢掃蕩都到村裡找他,要他燒水,弄吃的,有時還帶路。有次我二大
娘家一隻生蛋雞沒來得及帶走,叫鬼子當靶子用槍打死,從此我二大娘見他面就罵,
年三十還特意糊了個死人打的幡豎在他家門口。他對此並不著惱,說是老嫂子了,
他罵不了鬼子不罵我罵誰?有人勸他,既這麼得罪人,何不出去躲躲?他說外邊也
不好混,仍守在村裡不動。對於他的不肯出走,人們有幾種看法。有人認為他就是
安心當漢奸,在為鬼子籌集給養時他也中飽了不少。有人算了帳,卻似乎他並沒落
到多少便宜,可能還搭上點兒。因為鬼子來的次數多了,每次都要,村政府就立下
個規矩,他籌集了多少吃用之物,報個帳,由村裡公攤。按帳目他沒多少油水可撈。
也有人說,他出來支應日偽軍,是受了抗日政府的命令,不然抗日政府為什麼不治
他呢?這似乎有理。但是,過年時抗日政府「擁軍優屬」,給抗日家屬送紅燈,卻
給他門口掛了個黑豬皮燈;又喪氣又骯髒。這又不像是指派他去支應日軍的。最後
就傳出來一個新聞,說他不再出去行醫,是在外邊丟了人,不敢再去了。說是他最
後那次出去行醫,碰上了劫道的,把他的藥包、財物全搶光了,只剩下一個串鈴還
在手裡。他沒有命地跑,迷失了方向,天黑後又下起了大雪,好容易看到個燈亮,
走近了卻是孤零零的一戶看場院人家。他敲門求宿,裡邊不開門。他說:「行行好
吧,再不住下我要凍死餓死了。」
主人隔著門說:「不是我不收你,我家正有病人,女人生孩子生不下來,要斷
氣了,那能招外人?」
他說:「哎呀,咱們有醫緣,我就是郎中。」
主人說:「你別騙人!」
他情急生智,立刻掏出串鈴搖了搖。主人一聽,大喜望外,連忙開門把他請進
屋裡。
屋裡有個收生婆伺候著產婦,產婦幾經折騰,已經連呻吟都無力了,張著口只
喘氣,小孩還沒生下來。宋明通只會治合積奶積,跑肚拉稀,根本不懂產科。況他
除去串鈴,連治拉稀的藥也沒有了,怎麼治呢?他又不能打退堂鼓,離了這個有吃
食有火的地方他真的會凍死。就繃著臉說:「別急,給我在偏房裡生堆火,我去煉
丹。半個時辰煉好,保你母子平安。」
男主人只有一間放農具糧草的偏廈,在那裡給他生了火。他進去關上門說:
「可不許偷看,看了就不靈了!」
烤了一陣兒火,身上暖過來了,他覺得處境不妙了。拿什麼給人家催產呢?正
在無計可施,忽見牆角靠著一輛獨輪小車。車輪已卸下,兩個承軸的地方,有一堆
沾了泥土的黑油角子。他靈機一動用手指剜下油泥,合了柴灰,團成六粒梧桐子大
的黑丸子,開門喊道:「主人,取仙丹去。」
那主人本來對他半信半疑,一見真把丹煉出來了,立刻就換上了笑臉,馬上說:
「我先去救人,回頭給先生備飯。」
宋明通說:「三更半夜,你也不要另備飯了,我煉了這丹,損了不少元氣。有
剩餅子、冷地瓜你拿點來,我先填補填補。有什麼話明天說。」
主人取走仙丹,送來兩個高粱餅子一碟麻花鹹菜。他把餅子烤熱,就鹹菜吃下
肚。身外有火,腹中有食,又飽又暖困勁就來了,不覺歪在火堆旁就睡了過去。正
睡得香甜,忽然上房一陣忙亂把他吵醒,只聽見喊:「快叫郎中,快叫郎中!別讓
他走了。」
他聽出是出了事,爬起來開開大門拔腿就走。主人聞聲就追了出來,邊追邊喊:
「先生你不能就這麼走了!」
他覺得事不好,索性跑起來,外邊雪大,路又不平,沒跑多遠就跌了個大馬趴。
主人從後邊追上就抓住了他。
主人把他扶起坐好,咕咚一聲朝他跪了下去,叫道:「謝謝先生救命之思,孩
子生下來了,是個胖小子。」
「啊?是了,我知道會生下來的。」
「你跑什麼?」
「我這人救人從不受謝禮,怕你謝我!」
「這樣大恩我不謝謝還能為人嗎?」
原來產婦並非別的原因難產,只是收生婆外行,讓她耗盡了體力,過分虛弱了,
才產不下。那樣的幾粒「仙丹」入肚,能不噁心嗎?一噁心胃就痙攣,胃一痙攣,
腹肌就收縮。腹肌收縮,歪打正著,把個孩子推送下來了。主人只當仙丹靈驗,硬
是把宋明通接回家中,好吃好喝供養了數日。看看母子平安,天也放晴,這才送他
一套紫花布新棉衣,打發郎中上路。儘管禍中得福,他卻嚇得不敢再出去行醫了。
此系傳言,並無對證。但由此可見宋明通在眾人心中是個比一般農民多幾分詭
計,而又不離大譜的人。
三
一九四二年臘月二十八,鄧智廣進了馬蜂塢。
這一天是大集。山東土話叫「花子街」,叫花子來集上募集年貨,大小攤販不
得拒絕。這一帶在大清朝時屬「東臨道」,是山東的貧困地區。馬蜂塢地處津浦路
德州車站東南,距最近的縣城和火車站都在五十華裡以上。沒有河流,不通舟楫。
抗戰前不僅沒見過電燈,連玻璃罩煤油燈也只有大地主大鄉紳家才有。這樣的地主
百里方圓難有一戶。唯一的商品交換市場就是集市。農民把家產的糧食、雞鴨、手
工編織的筐筐簍簍送到集上,換回火柴、海鹽、德國針、西洋色。聘閨女娶媳婦還
要添置化學梳子,蘇州鏡子,天津「月中桂」的鴨蛋粉,北京哈德門的豬胰子。馬
蜂塢是南北通衢官道,南下北上的生意人夠不上火車,全靠人背馬馱。走旱路必經
此地。村中南北大街兩旁,少不了有幾家騾馬店,小飯館。有一家藥鋪取名「大生
堂」,門外立匾上寫:「自辦生熟藥材吉林野山人參黃毛鹿茸」。他的藥材其實是
來往客商賣下的便宜貨,並沒有人參鹿茸。一家剃頭店,張個幌子上寫:「朝陽取
耳,燈下剃頭」。朝陽取耳屬實,燈下剃頭全虛。太陽落山各戶就關了門從不做燈
下生意。
日軍佔據此地後,集市停了幾個月。但鄉民生活離它不行,日本人也想維持個
「王道樂土」的太平景象,偽軍政機關來了;也少不得吃用奢侈之物,於是集市又
重開了。為了維持集市交易,日軍也訂了幾條規矩,漢奸部隊、偽職文員雖少不了
敲詐勒索,但也還沒到明搶明奪的地步。老百姓要過日子,貨攤設在敵人刺刀之下,
這集也還是要趕的。他們並不那麼清高,寧可餓死也不到敵人據點去做生意。
這村南北長,東西窄,鄧智廣從南邊來,先進牲口市。一個麥場上,釘了些橛,
拉了些繩,拴了些馬牛騾驢。有搬著牲口腦袋看牙口的,有拉著牲口韁繩看腿腳的,
場邊一些經濟人東跑西說,把褡褳搭在胳膊上與人手捏手地講價錢。過了牲口市就
是家什市,賣的是鎬鋤犁耙,竹苕木鐵。再往裡是雜貨市。這就熱鬧了。賣針的把
針當作飛鏢,抓住一把揚手投出,顆顆釘在木板上。賣刀的把菜刀當成鋼鍘,按一
捆鐵絲在地,刀刀剁得鐵絲寸斷。賣木梳的偏拿木梳作鋸使,用它來鋸木棒,鋸得
木屑四濺。賣瓷盆的愛將瓷盆當銅磐敲,拿它來奏樂,敲得叮噹悅耳。這些人在表
演的同時還要唱,賣德國鋼針的唱道:
打敗過黃三大的甩頭一子,
壓下去小李廣的百步穿楊。
黑敬德掄起鋼鞭來較量,
打了它三天兩後晌!
…… ……
賣木梳的唱的是:
梳攏過王母娘娘盤雲髻,
調理過楊貴妃的八寶頭。
王三姐窯前把青絲理,
穆桂英馬上梳發□,
昭君梳了個和番柳,
孫二娘梳的是夜叉頭。
…… ……
在表演中交貨,在唱聲中收錢,做買賣倒像是附帶的小把戲,表演和唱才是正
功。
但他們的生意不算興隆,原因是這集上少個棉線市。賣線賣布,是婦女們的專
利,可女人們不敢到鬼子漢奸鼻子底下來拋頭露臉。沒有女人,這個市也就辦不成,
木梳和鋼針也就少了主顧。
當然,這集上也不是一個女人沒有。日本軍隊沒到這裡前,這裡還保持中國農
業社會的純樸風俗。日本軍隊和漢奸機關一到,殖民地社會的惡習頹風也隨了來。
城裡有幾家技院,每到掃蕩之後,年節之時,估摸大小漢奸的腰包裡有幾個不義之
財時,便套上兩輛牛車,載上幾個姑娘,來開支店。她們並不長住,十天八天,漢
奸們錢包裡的錢拌落得差不多了就套上牛車回城。所以並沒固定的店址,臨時租兩
間房,地上鋪了麥秸,就做生意。好人家的房屋不肯租給她們,多半租的是菜園場
院的草棚更屋。有個把姑娘被某個漢奸頭目看中了,交熱了,就包她半個月二十天。
那時她就堂而皇之地住進兵營或衙門裡去做幾天壓寨夫人。
鄧智廣來到集上時,正有這麼位「紅姑娘」招搖走過來。她上身穿一件翠綠挽
襟軟緞棉襖,下身著紫緞扎腿棉褲,兩隻腳纏得又窄又小,穿一雙大紅綾子繡花弓
鞋。看年紀有二十四五歲,長圓臉上濃妝艷抹,梳一根長辮,粉辮根、紅辮梢,辮
梢梢墜著銀墜腳。這副打扮,在當時也是城裡少見鄉間難尋的。鄉下人有這副頭腳,
沒這等妝扮;城裡人有這副妝扮,沒這副頭腳。
她一走進雜貨市,就引起一陣騷亂。散在貨攤前的大小偽職人員,一下都聚到
了她身邊。
「喲,三姑娘嗎?好俊的行頭!」
「裹得好腳!」
她左右應酬,嬉笑嗔罵,用手刮一下這人的頭,用足踢一下那人的腳,在一群
人追隨下招搖走過。兩邊農民小販,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臊得滿臉通紅,有人氣得
罵街,有人小聲議論,有人大聲責斥。鄧智廣也看得走了神,心想:「天下竟有這
樣沒有廉恥的女人!」這時肩上著了一掌,有人在耳邊問道:「爺們,傻了眼了?」
鄧智廣收住神,認出這個穿羊皮二大褂子、戴銅框眼鏡,頂青氈小帽、拉著一
頭小走驢的人是劉四爺。
鄧智廣來的路上,對完成這次偵察任務還滿有把握。到了集上,這點自信就開
始下降了。這麼大個村子,這麼亂的地方,從哪兒人手呢?總不能一來就去找宋明
通要辦法。劉四爺這一巴掌,又把他的信心提起來了。
劉四爺神秘地笑了笑問:「爺們兒,大年下的是來趕集呀還是來辦貨呀?」
鄧智廣說:「這不是說話的地方。」
劉四爺說:「我自有說話的地方,跟我來!」
四
劉四爺久居農村,卻不以務農為本。不做買賣不耍手藝,可逢集必趕;家中哪
怕揭不開鍋,可總餵著一條驢。他會點獸醫,有幾手絕活,最拿手的一招叫「火燒
戰船」。牛得了瘟病,人們多找他來治。他不用藥不用針,只找主人要五斤燒酒、
一床破被,把酒在牛身上擦遍,劃根火柴,騰地一聲,那牛眨眼間渾身起火,掙扎
嚎叫。他趁勢拿破被把牛蒙頭蓋臉的一捂。半個時辰之後牛連燒帶嚇出一身大汗,
法到病除。他由主家招待一餐酒飯,帶著治牛剩下的燒酒告辭而去,不另收費用。
光靠這維持不了幾口之家的生活,他就替人收稅。
這一帶鄉下距縣城遠,不論大清國的縣衙門還是國民政府的縣政府,誰也沒法
派人下鄉到集上來收牲口交易稅。可這筆錢又是老爺們的衣食財源,所以從幾百年
前就留下個慣例,把四鄉的稅包給各鄉地主鄉紳去收。承包人打總向縣裡交一筆租
金,領下熱照,他們就憑這執照趕集收稅。能包得起稅的人多半又是吃不了奔波之
苦的人。他們就再把各集口的稅收分包出去。他從縣裡包稅是先付後收的辦法,轉
包時則改成先收後付。說好一集交多少錢,由收稅人先去收,收完當天結財,把包
銀交完,剩下多少歸收稅人。要是收的夠包銀,可以拖欠。但不能蠲免。收稅人干
的是沒本買賣,這就要靠信用。
按常理推斷,幹這勾當得有武裝作後盾或是黑社會幫會勢力作靠山,不然買賣
雙方不給錢怎麼辦?劉四爺決沒有武裝力量,因為他身後既沒腆胸疊肚的漢子,手
中也沒有拿槍拿刀。幫會勢力是否有也不得知,沒見他擺香堂喝盟酒。但他收稅從
沒遇見過麻煩則是事實。也許是山東受孔二先生影響深,多講禮義,對這習慣了的
交銀納稅從無爭議。令人費解的倒是他這收稅竟然不受政權更迭的影響。北洋政府
對他收,國民政府時他收,八路軍來了成立抗日政府,雖不再把稅包給私人,可還
聘他為收稅員。現在八路軍退出了馬蜂塢,他又來收。這次是替誰收,鄧智廣就不
清楚了。鄧智廣並不因此就跟劉四爺生分。他什麼集都趕,常把見到的、聽到的敵
人情況到敵工科匯報。鄧智廣知道組織上把劉四爺既不當基本群眾也不當敵人看待,
按現在說法,是個團結對象。
五
劉四爺在一家小飯鋪近旁借了間小房,寫了個「稅務代辦所」的牌子,遇五逢
十馬蜂塢有集他就把牌子掛上,集一散他就把牌子摘下來存在小飯鋪裡。這間小屋
裡只有一張破桌子,幾條長板凳。稅是在集上牲口市收,收了錢他放到褡褳裡另找
地方去算帳,這間屋從來不辦跟稅務有關的事。鄧智廣問他:「你既不在收稅,要
這間屋幹啥?」
他說:「朋友們趕集來有個歇腿喝茶的地方。」
鄧智廣說:「歇腿就歇腿,喝茶就喝茶,掛這個熊招牌幹啥?」
他說:「有了這招牌,就算一路諸侯。鬼子偽軍就少來找麻煩。有了這招牌,
我這身份也就是官的了。他們不好再撈油水。」
鄧智廣問:「你現在這稅到底是替誰收的?」
劉四爺說:「主家不讓說,我就不能多嘴。你多看看自然明白,明白了你也別
問我,問我我還不說。」
他又反過來問智廣:「你來幹什麼?」
智廣說:「辦點事。」
「辦啥事?」
「我也不能說。」
「用得著我幫忙嗎?」
「用得著。」
「幫啥忙可得說呀。」
「我得進據點裡去。」
「長期呆下還是看看就走?」
「看情況再說。」
「這忙我幫不了。」
「你是怕沾麻煩?」
「有這麼點,不過我知道誰能幫這個忙。」
「誰?」
「鄧區長,你們自己家裡人。他有辦法。」
這位鄧區長,大號明三,是鄧智廣的族叔。民國十二年山東大旱,他去天津找
活兒干,鄧智廣他爹正在造幣廠做工,就把明三保薦進了廠。後來直奉交戰,天津
大亂,鄧明三夥同幾個老鄉,用鍋灰抹了臉,搶了皖系一個師長的公館。皖系得勢
後追查這個案子,同案人有落網的,交待出有鄧明三。鄧明三早已帶著錢財跑了,
就抓保人。智廣爹為他蹲了八個月大牢,花光全部家當才買出條命來。鄧明三帶著
錢財回到山東,做起貨棧買賣來,從此成了小財主。智廣爹出獄後,鄧明三曾派人
送來幾百大洋,向他致歉。智廣爹把錢退了回去,聲明不再認這個族弟,從此不與
他來往。但鄧明三對智廣爹始終還是尊敬的。只要在路上碰到,還是笑臉相迎,口
稱二哥:「你別跟弟兄認仇呀。有難處只管說,你不來叫大侄子來一趟也行。」
鄉親們認為鄧明三還夠義氣,覺得智廣爹過分死板。
不知鄧明三老了中了什麼邪,忽然要過官癮,花錢運動弄了個漢奸區長當當。
這一來把他半世好名譽給糟踐了。須知我們那一方人對當土匪並不太小看,對當漢
奸卻極為蔑視。人餓急了,拿槍逼有錢人掏出幾個分用,這不算丟人。替外國人賣
命當狗來欺壓中國人,這可是連祖墳都要遭罵的缺德事。
鄧明三當了區長才嘗到挨人指脊樑骨的滋味,便極力找退路。八月節前他托人
給八路軍和抗日政府送來幾箱藥品,四十本學生地圖(我們當軍用地圖使),帶來
一封信,願意暗地為抗日軍民做點好事,保證不當鐵桿漢奸。我們收了他的禮,回
答說誰好誰壞,抗日軍民有帳,自會區別對待。
劉四爺請智廣吃了包子酸辣湯,然後鎖上門,卸了招牌,拉上驢,領著鄧智廣
去偽區公所。
兩人一驢繞牆根走小巷,來到一個騾馬大店門口。門外貼著兩張白紙條、一張
寫著「第八區區公所」,一張寫著「馬蜂塢鄉鄉公所」。鄉公所佔著前院,院裡地
上鋪了席,席上堆著白菜,豬肉,殺了的雞,宰了的羊。六七個漢子正在搬搬弄弄,
把這些東西分成數份,打捆裝車。每個小獨輪車上都貼著紅紙條:「敬獻XX部隊年
禮一車,新春大吉」。
劉四爺把驢交給一個人,說:「拴到槽上去。」便領著智廣穿過前院到了後庭。
一進天井就見東屋門敞著,裡外坐著蹲著一些人,抽煙的,喝茶的,剝花生的,眼
睛都瞧著屋內。屋內弦嗚鼓響,有個沙啞嗓子順著調門唱道:
諸位落座莫要出聲,
鼓板一打可開了正封。
上一回唱了半本本半呼延慶,
還剩下本半半本沒有交代清。
在哪裡丟了到哪裡找,
哪裡斷了哪裡接著聽。
…… ……
一見到劉四爺,就有人招呼:「四爺來得巧,剛開書,聽聽吧?」劉四爺說:
「你們倒會找樂子,區長在這兒嗎?」
那人沒說話,把嘴向更後邊一努,笑了一笑。
劉四爺領智廣從後門出了院,往東來到一個跨院門口。兩個年輕人正在那為什
麼事爭執,一個人上身穿著件軍裝,下身穿著條打補丁的套褲。另一個人下身穿著
吊褲,上身卻披著件大襟棉襖,兩人的槍全靠在牆上。
劉四爺說:「有話不在裡邊講,在門口鬧哄,區長知道不揍你們?」
穿軍裝上衣的說:「就這一套軍裝,區長命令誰站崗誰穿。我來接崗,他光給
我棉襖不脫褲子,這怨我罵他嗎?」
那穿大襟棉襖的說:「不是我不脫,我裡邊棉襖肥,這軍裝褲子瘦,不裡外全
脫就扒不下來。在這兒脫光了□扒它,我不得凍下四兩肉來吧。我進裡邊扒下再給
他送來不行嗎?」
穿軍裝上衣的說:「站崗的不許動地方,你不送來我又不能找你去。碰上區長
出來,說我軍容不正,不又給我兩耳刮子嗎?」
劉四爺做保,叫那人扒下褲子一定送來,這才和智廣進了跨院。
這院雖小,房子卻很整潔,三間東屋門口分別貼著「財政處」、「秘書處」、
「政務處」的紙條。三間西屋貼著「軍事處」。「自衛隊」的紙條,正房三間寫著
「區長辦公重地,閒人免進」。
這房一明兩暗。明間裡當中擺個吃飯用的圓桌,四周沿牆放了幾把椅子,幾個
茶几,用泥坯砌了爐子,爐子口坐著燎壺,一個跟班守著爐子打瞌睡,暗間門上掛
了個繡花門簾,繡的是「鴛鴦戲水」。劉四爺示意叫鄧智廣等一下,他掀簾走了進
去。過一會門簾又掀開,從裡邊探出個頭來,卻是宋明通。宋明通說:「你三叔叫
你呢!」
智廣進到裡間,只見當屋放著個紅漆帳桌,抽屜上了銅鎖。北牆下一張方桌,
兩把椅子,宋明通坐著一張,方桌上是茶壺茶碗煙碟洋火,南邊窗下一鋪小炕。炕
頭放著炕櫃,四扇玻璃門裡鑲著女明星畫片。依次是周曼華、陳雲裳、李香蘭、白
光。另一面牆上一幅日本資生堂化妝品廣告畫,畫的是女歌星渡邊佳代。炕中間放
著煙盤,銅煙燈,紅木煙槍,小茶壺,水果盤。剛在集上見過的三姑娘蹲在地上扶
著鬥,撥著泡兒,鄧明三歪在一邊吞雲吐霧,吸的聲音有板有眼,滿屋一股炒糊了
芝麻的焦香。劉四爺正坐在煙盤另一側數錢,捋他收來的大小票子。智廣就坐到了
宋明通旁邊的另一張椅上。
鄧明三一口氣把泡兒吸盡,趕緊呷了口茶,長長的噴出一口煙來。這才說:
「自己爺們,怎麼不請還不進來呀?」
智廣說:「三叔如今做了官,不比在家裡。」
鄧明三笑道:「爺們,別調理你叔。我這條命還不是在八路軍手心裡攥著?在
那邊還望你多美言幾句哪!」
智廣看看那位三姑娘一眼,有點動氣了。鄧明三立刻就感覺出來,笑道:「這
是翠花班的三姑娘,最講義氣,最有良心,嘴也嚴。咱爺們說笑話,不用背她!」
三姑娘機警地站起身說:「老爺們說話夾上我幹什麼?我又聽不懂。剛才金隊
長派人傳我,我正要跟區長請假呢,我去看看吧。」說完也不等鄧明三答應,向屋
裡幾個點點頭,把各人茶杯滿上,逕自出去了。
鄧明三坐起身,啜著茶說:「這女人有心胸,日本人去班子裡她從不接客。不
用怕她漏風。說正經的吧,你三叔是怕鬼子沒收我的買賣,不得已才花錢買個漢奸
當,不是存心賣國,你來有什麼事?用我幫忙儘管說。」
智廣說:「三叔既這麼說,我要再執拗,就顯著外道了。你能不能想法把我送
進日偽軍據點裡去?」
鄧明三說,馬蜂塢是個大據點,這底下又分好幾處。最高的一處是「皇軍部隊」,
在村東一里地,用磚瓦水泥修造成三角形城堡,人們叫他洋樓。外邊圍著壕溝,鐵
絲網,火力充足,安全牢固,裡邊全是鬼子兵。二等的是「憲兵工作隊」、「剿共
班」這些有槍有勢的偽軍部隊。他們佔了村北一家地主的宅院,抓民夫用土夯築了
一個小圍子,圍子上邊有碉堡,外邊有護城壕,中間開一座門,門外懸吊橋。天一
黑把吊橋吊起,圍子門鎖上,外邊間翻了天他們也不再開門,也算能睡個安生覺。
第三等的就是些文職小機關,既沒槍,又沒人,只能佔用幾間民房,支個門面。白
天指手劃腳、耀武揚威,天一黑摘下牌子趕緊找保險的地方去尋宿。土圍子裡的剿
共班是綁票出身,看出這是個財源,就在圍子內蓋了幾間平房出租。住一宿聯銀券
五塊,帶妓女進去另收花捐,他還出租麻將牌,代辦夜宵。一般的小職員既住不起,
也不是武工隊捕捉的目標,自然不會花這筆錢。可那些頭頭都是為發財而來,誰也
不肯搭上命,明知狼叼來的餵狗有點冤,夜夜還是去住。
智廣問鄧明三:「你也去住嗎?」
鄧明三說:「我要不去住,他們就會疑心我跟八路有勾結。怎麼別人怕八路來
堵被窩我不怕呢?」
智廣說:「你能不能想辦法把我送進鬼子的洋樓?」
鄧明三啜了下牙花子說:「這個怕不行。連我過去辦事也要先聯絡好,他們派
人出來把我領進去。萬一出點什麼漏子,我也沒法向八路方面交代。」
智廣說:「三叔滿嘴說為抗日出力,一動真的就完了,我又怎麼替你交代呢?」
宋明通一直不動聲色地聽著,這時插嘴說:「大侄子,別怪我多嘴,這事你三
叔實在難辦,找個容易點的來求他,他准幫忙。」
智廣裝作無可奈何地說:「好吧,自己爺們我還能難為你嗎,你今晚把我帶進
土圍子去吧!」
鄧明三立刻答應說:「這包在我身上。」
智廣說:「說清楚,我可要進憲兵工作隊。」
鄧明三把笑著吊上去的嘴角又拉下來了,點著支煙,吸了幾口說:「你可真能
給我擺八陣圖。土圍子好進,這憲兵工作隊可又難了。他們雖說和剿共班合住一個
圍牆裡,可一宅分作兩院,裡邊又砌了一堵牆。憲工隊的人可以自由經過剿共班的
院子出入,剿共班的人可不能進憲工隊。出租的房子在剿共班院裡。尋宿的人只能
在這個院活動,進不了憲兵工作隊。」
智廣不滿意地說:「照這麼說,你是一點費勁的事也不給辦了?」
宋明通又出來打圓場:「先都別急,今晚區長把大侄子帶進小圍子,見機行事。
只要能抓住機會,就讓大侄子進去。話再說回來,大侄子你要處處小心,萬一出了
事,好漢作事好漢當,不要連累了三叔。」
智廣說:「那是自然,怕死還抗日嗎?」
又說了幾句閒話,鄧明三打瞌睡了。宋明通硬叫智廣到他鄉公所去休息,晚上
再過來找鄧明三。
六
還沒進鄉公所的院子,就聽見人喊狗吠,還夾著笑聲。進去後則見一個日本兵
拉著條洋狗,指揮洋狗追撲那幾個收拾年禮的漢子,卻又手拉皮帶,不讓它真咬住。
看見人被追得連竄帶跳,年禮踩得亂七八糟,日本兵張著嘴哈哈大笑。見宋明通和
智廣走進來,他拉住了狗,仍然笑個不停。
宋明通問鄉丁們:「怎麼個事?」
鄉丁說這日本兵似乎想要什麼東西,因為大家聽不懂,他就喊洋狗咬他們。
智廣上前去用日語道:「你有什麼事要他們辦嗎?」
日本兵說:「要幾個雞蛋,我的狗餓了。」
智廣翻譯過來,宋明通就叫人拿來一小籃雞蛋。日本兵磕開一個,那狗就在他
手裡吮吸乾淨。一連磕了四五個,狗不吃了。日本兵掏手巾擦擦手,又說:「有煙
嗎,給我幾盒。」
宋明通進屋找了找,拿出三盒煙。日本兵一看,連連擺手說:「不要這個,要
好的。『天壇』、『前門』有沒有?」
宋明通說沒有,可以馬上派人去買,叫他等一下。
日本兵看看手錶說:「我有事,你買來給我送去行不行?」
智廣問他:「送到哪裡?」
日本兵說:「皇軍駐地,我在那門外工地上值勤。」
智廣問:「他們叫我進去嗎?」
日本兵說:「你說找我,我叫片山。不過,煙不要拿在外邊叫人看見,明白嗎?」
「明白。
「我等著。如果你們說了不算,明天我來殺了你們。」
說完片山就拉著狗往外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問智廣:
「咦,你剛才說的是日本話?」
「是的,說中國話你聽得懂嗎?」
「咦,這裡還有會說日語的孩子?」
「我在天津上學,是回家鄉度寒假的。」
「怪不得,太好了。你來吧,不送煙也可以來找我玩。」
這真叫吉人天相,正愁不得其門而人,忽然送通行證來了。宋明通趕緊叫人去
買煙。一共買了兩條。智廣說一次不能送太多,把胃口養大了以後更難伺候,他只
拿了五盒,其餘的仍交宋明通存起來,把煙放在衣袋裡。就去日本洋樓找片山。
按宋明通的指點,智廣出村往東北走,老遠就看見三個圓柱形紅磚碉堡,有四
五層樓高。走近了,才看見三個碉堡之間用紅磚圍牆連起來,牆上有垛口,牆下有
鐵絲網和護牆壕、圍牆與鐵絲網、壕溝之間有二百米寬的空地。百十名民夫正在這
空地上挖戰壕修地堡。空地上兩端生著兩堆劈柴火,每堆火旁坐著個日本兵,邊烤
火邊監視民夫。還有一胖一瘦兩個穿黑棉袍、戴白袖章的中國監工,手裡提著木棒,
連打帶招呼催促民夫幹活。片山先看見了智廣,喊了他一聲,就指指吊橋處,他自
己也走到吊橋附近去對哨兵說了句什麼。智廣到橋頭便沒受阻攔,隨片山到火堆邊
坐下,就掏出三盒煙來——他臨時又覺得把五盒都給他太可惜了,只掏出三盒。片
山拿到三盒也挺滿意,高興地朝坐在另一堆火旁的那個日本兵揮手:「過來,加籐
君。」
加籐比片山行動遲緩,瘦瘦的,戴個近視鏡,背還稍許有點駝。他端著步槍,
身上除子彈袋外還背了一個方形皮包,包上綴著紅十字。他走過來,片山就舉起一
盒煙給他說:「抽一盒吧,我知道你好些天沒去出診,沒有人給你煙了。」
「你這煙哪兒來的。」
「這個小朋友送來的。唔,這是加籐君。」
智廣站起來向加籐鞠了一躬說:「我叫智廣,初次見面,請多關照。」
「唔,你會說日語?」加籐眼鏡後邊的眼睛睜得大些說,「你不是這裡人吧?」
「我在天津上學,在學校學的日語,我們學校有日本老師。」
「是嗎?日本老師嚴厲吧?」
片山說:「我上中學時加籐君是我的老師,教生理。」
智廣說:「那我得稱您先生才對。」
加籐問:「你會唱日本歌嗎?」
智廣說:「會幾個,鴿子,春天來了,月亮月亮。」
「唱一個唱一個。」
智廣清清嗓子就唱了起來:
出來了,出來了,月亮啊。
圓啊,圓啊,那麼的圓哪,
像盤子一樣圓的月亮啊……
加籐先是擊掌,又隨著小聲唱,最後擦起眼淚來了。
「加籐,」片山嚴厲地叫道,「別忘了你是軍人!」
「是,上等兵先生!」加籐立正答道,「請原諒,我好久沒聽到孩子們唱歌了,
我一直在孩子們的歌聲中生活啊!」
「算了,你坐下休息吧!」
三個人就默默地坐在那兒烤火。智廣偷偷看了一下,片山儘管年輕,領子上已
是三個豆,加籐才一個。
「片山君,」加籐說道,「我聽隊長先生說,他想收個中國孩子當僕役呢。」
「是嗎?」
「他說要從小孩中培養未來中日提攜的幹部。收兩個可靠的孩子,住到我們這
兒來,幫我們干零活,我們管他飯,教他日語……」
正說得引起智廣注意,吊橋那邊忽然騷動。先是有人叫罵,隨後看到兩人撕打。
幹活的民夫都停了手,伸頭朝那方向看。瘦子監工,搖著木棍喊:「幹活,幹活!
誰瞧熱鬧我剜了他的眼。」智廣就看到在吊橋那邊,一個偽軍把那個胖監工一槍托
打倒在地,用腳亂踢。胖監工打了個滾爬起來,就往吊橋裡邊跑。站崗的日本兵卻
用槍攔住他,喊道:「混蛋,外邊打去,打夠了再進來。」胖監工作著揖說:「太
君救命,太君救命!」說著血順著頭。臉淌下來,一會工夫右半臉就成了血葫蘆。
偽軍士兵見日本兵不管,從後邊追上來朝他背上又是一槍托。胖監工轉頭又往外跑。
偽軍緊追緊罵:「我砸死你個私孩子,砸死你個私孩子……」
加籐對片山說:「應該制止他們。」
片山說:「不要管這些臭貨,狗咬狗。」
加籐把瘦監工叫過來問道:「他們為什麼打架?」
瘦監工說:「他們是同村人。士兵的哥哥死了,監工在村裡當維持會員,姦污
了他嫂子。那時當兵的還是老百姓,不敢惹他。現在他當了兵,就找他報仇!」
片山說:「胖子跟他嫂子睡覺,關他什麼事呢?」
智廣告訴他:「這在中國人看來,是他家族的恥辱。」
片山說:「莫名其妙……」
忽然收工的鐘聲響了。因為兩個監工都不在身旁,民夫們呼啦一聲,找起工具
就往吊橋上跑。日本哨兵趕緊持槍攔住,瘦監工馬上離開火堆,大聲喊:「別亂擠,
排隊,排隊!」人們已經亂了,誰也不聽他的喊聲。哨兵急了。端起刺刀就向人群
刺去。前邊有人慘叫著倒下了,後邊還往前湧,片山大吼一聲,掄起槍就朝民夫們
沒頭沒臉地打了下去。監工也掄起棍子幫助打,人們開始驚叫著散開了。
「跪下,跪下!」片山喊道,「通通跪下,誰不跪我槍斃誰。」監工聽不懂他
喊什麼,正想問明白。片山一把抓住監工,朝他腿彎踢了一腳,用手按了一下,把
監工按得跪下來。片山喊道:「通通的,通通這樣。」
人們先是遲疑,隨後就三三兩兩跪了下去,片山掄起步槍,用槍托朝跪著的人
腿部猛打著,口喊:「跪下,跪下。」一大片人,黑壓壓的,慢慢全跪下了。
剩智廣一個中國人站在那兒,不由得又憤怒、又羞辱地漲紅了臉,眼睛含了淚,
把頭扭過去。
「孩子,」加籐拍了他的肩一下說,「走吧,你走吧,我送你出去。」
智廣不知怎麼出的吊橋,走出一段路,他就捂著臉大哭起來了。
宋明通見智廣去了好久未回,很不放心,正站在門口等他。見他淚流滿面,氣
急敗壞地跑回來,吃了一驚。忙問他:「出了什麼事,受欺侮了?」
「我們的群眾,我們的老鄉……」
「屋裡說,屋裡說。」
宋明通扶著智廣進了屋,智廣一五一十哭訴了一遍,宋明通伸手忙去關門。智
廣說:「別關,你這鄉公所裡不也都是中國人嗎,大伙都聽聽,鬼子欺侮我們到了
什麼份上。」
「不用聽,他們見的比你多!」宋明通還是關上了門。
智廣說:「看著同胞受洋鬼的欺侮不害臊不痛心,這還叫中國人嗎?」
宋明通說:「光痛心害臊趕不走鬼子,躲得遠遠的,眼不見為淨也趕不走鬼子。」
「我受不了這個!我回去參加戰鬥部隊。」
宋明通說:「要抗日不光得豁得出犧牲流血,也得豁得出受委屈受冤枉,你比
我受的教育多,響鼓不用重錘,上級派你來執行任務是信得過你。」
宋明通掏出煙袋抽煙,不再說話。他覺得對於智廣說這些也夠了,果然,過了
一會智廣擦乾了眼淚,就訕訕地問:
「鄧明三啥時候領我去小圍子?」
宋明通說:「現在就去。」
七
小圍子接面積說並不比洋樓小,土築的牆堅固性也決不在磚牆之下。四角四個
方形碉堡,周圍也是一丈多深的護牆壕。一樣的崗樓一樣的吊橋,外邊看是個整體,
到裡邊才知道東西院之間還有一道牆,用一個個角門通連,東院住的是「剿共班」。
「剿共班」是貨真價實的土匪隊伍「受了招安」的。至今保留綠林本色。有穿
長袍的,有穿短打的;有的穿件斜開氣的大緞子棉袍,頭戴戰鬥帽;有的蹬一雙長
簡馬靴,卻包個羊肚手巾;還有的穿件西裝,頭頂紅疙瘩瓜皮帽。裝備也五花八門:
二把盒子,土壓五,胡北條,單打一,凡短槍上必定掛一塊紅綠綢子,長槍上插一
支五顏六色的槍口冒。子彈帶有斜披的,有橫圍的,手榴彈有插在腰間的,有背在
□後的。
裡院住的憲兵工作隊,穿的也是便衣,卻乾淨整齊。一色的藍布棉褲棉襖,一
色的氈帽頭,一色的膠皮棉靴頭。槍雖不是一個牌號,可子彈帶的背法,手榴彈的
帶法,都是一樣的規格。圍子外吊橋邊有「剿共班」的人站崗,憲兵工作隊的崗設
在院內角門上。那裡放著個石碾,站崗的坐在石碾子上,嘴裡哼著改了詞的軍歌:
我為兵,太糟心,
抽抽老海振精神,
煙卷洋人莫離身。
更須要時時謹慎十二分,
莫叫隊長闖進門,
抽老海,要小心……
沿著中間這道牆,蓋了六間平房,這時太陽還沒全落,平房裡已亮起了燈光,
傳出了話聲。鄧明三領智廣進了南邊第二間。再往南,靠圍子牆又有人站崗,那裡
一連有四個地窖,地窖口蓋著木條釘成的柵欄蓋子。幾個「剿共班」的兵正從那地
窖裡拉出個滿臉滿身血污,衣眼破碎不堪的犯人來。
屋子裡邊又是一番景象。當中方桌上,四個角放了四個大碗,碗裡是滿登登花
生油。每個碗上有兩支大拇指粗的棉花燈芯,火頭足有二寸高。四個人正圍著桌子
打麻將。一個穿著警察制服,一個穿長袍滿臉麻子,還有一個穿著灘羊皮襖留著八
字胡,第四個就是三姑娘。裡邊牆角,有個瘦長臉,穿一件半舊藍布長衫。他面前
有個茶几,茶几上點了支蠟燭。他雙手托著個香煙盒裡的錫紙,在蠟燭上烤,嘴裡
叼著個用香煙盒捲成的紙筒,對準錫紙吸那上邊烤出的一股白煙。這煙有股腥臭味,
加上八支燈捻的煙,打牌人噴出的紙煙,屋裡的氣味焦臭難聞,而且什麼也看不清。
三姑娘見鄧明三進來,就站起身說:「您快來吧,我可當不起替身,我輸了好
幾塊了。」
八字鬍說:「輸多少都記在區長帳上,又不要你掏腰包,怕啥哩?」
鄧明三也不推讓,就在老三的椅子上坐下去。
這時一個「剿共班」的兵進來,問麻子說:「票人都帶出來了,怎麼審法?」
麻子一邊洗牌一邊說:「審黃莊那個,其餘幾個吊在一邊看著。先灌涼水,不
招出插槍的地方來就拿刀劃開胸脯,用子彈撥他的助條,這個票撕了算。隨後問那
幾個,願意交出來還是願意交槍款?不吐口就換個上刑,可別再撕了。都撕了找誰
要錢去?」
當兵的答應著走了。八字鬍說:「過年了,班長也不歇?」「剿共」班長說:
「原是想弄幾條槍,籌點款過個痛快年的,這十個牛子不開竅,逼得老子過年還開
葷。」
這邊打著牌,外邊就開了鍋。有罵人聲,有逼問聲,。有沉重的打擊聲,有亂
踏的腳步聲,有哀苦的求饒聲,有淒厲的慘叫聲。智廣聽了不由得渾身發冷,頭髮
直豎。鄧明三手哆嗦,八字鬍出錯牌,麻子一個勁抽煙,只有「剿共」班長,面不
改色,談笑風生中連連開胡。
三姑娘坐立不安地走動一會,說道:「區長,裡院金隊長叫我的條子。伺候飯
局。不早了,我跟您請假。」
鄧明三說:「你,你去吧。噢,天黑了,打著我的手電棒。」
三姑娘說:-「不用了,他們要是留我住局,我怎麼送來還您哪?」
智廣問:「上哪兒?」
三姑娘說:「憲兵工作隊。」
八字鬍問道:「憲兵工作隊今晚請誰吃飯?還叫老三的條子?」
茶几旁抽老海的那人還在「行藥兒」,捭著眼,晃著頭說:
「跟班長一樣,趕著談生意。這邊用硬的,那邊用軟的。這邊要的是錢,那邊
爭的是官。」
「剿共」班長問:「還是那個八路幹部?」
抽老海的說:「皇軍許了願,只要這人張了嘴,金隊長就提升當總隊長去。」
智廣一聽,靈機一動,推推鄧明三說:「我送三姑娘去吧,順手就把電棒帶回
來。」
鄧明三神不守舍地說:「好,行。」
「剿共」班長似乎這時才看見智廣,問道:「這是誰?」
三姑娘說:「這是區長的侄少爺!」
八字鬍說:「怪不得這麼能體會區長的心思,搶著送他小嬸子。」
人們一陣哄笑。智廣打著電筒陪三姑娘出了門。
原來「剿共班」刑訊犯人就在院子裡進行。靠南圍牆東邊,用兩棵樹橫架了一
根杉槁,一溜吊著四五個脫掉上衣、後背已打得皮開肉綻的人。樹上掛了三四盞風
燈,在吊著的犯人面前圍了一群兵了在看熱鬧,從人縫裡可以瞧見橫綁在板凳上一
個扒光身子的人,腦袋懸在凳頭朝後昂著,發出沉悶的、牛吼似的呻吟。智廣掃了
一眼,趕緊扭頭快走。三姑娘在後邊緊跟著,顫抖著說:「這群畜生,他們就不是
人養的嗎!不得好死的!」
智廣說:「他們得不到好報應。」
三姑娘說:「小先生,我幹這下賤營生,是迫不得已,可我還有良心,也是中
國人。早晨區長說的話我聽見了。我敬重你。你放心,我決不做傷天害理的事。要
有用我的地方儘管說。」
智廣說:「多謝你,將來中國老百姓自己當了家,你也就出苦海了。你進去凡
事多留心;回頭我也許跟你打聽點事。」
兩人走到角門口,站崗的跟三姑娘調笑了兩句,放她進去,攔住了智廣說:
「隊長有話,只請三姑娘一個人,沒請的擋駕。」
智廣晃晃電筒說:「我把她送到就出來。」
哨兵說:「院裡平正,沒有亮也崴不了腳。」
三姑娘說:「任少爺就請回去吧,我眼睛好使,啥都看得清楚。」
三姑娘進去後,智廣正想回去,哨兵忽然問道:「你是侄少爺,誰家的侄少爺?」
智廣說:「區長是我叔。」
「真的?既這麼著,他們在屋裡打牌必定有好煙好茶,你給咱弄根煙抽咋樣?」
智廣兜裡還有給片山剩下的煙,就掏出一盒說:「一根煙還值當要嗎,拿去!」
站崗的接到煙,眉開眼笑,連忙站了起來說:「謝謝啦,到底是大家公子,出
手就不凡。不是我沒臉沒皮,這麼冷的天,那邊還雞毛子喊叫的,這兩鐘頭不好熬
啊!我有煙,忘帶來了,又不能離崗位。」
智廣問:「你幹這個不少掙錢吧?」
「掙啥錢?混混飯吃,俺這隊伍專辦案子,不下鄉掃蕩,沒有發洋財的機會。」
「那你圖什麼要幹這個?」
「我在濟南給買賣鬼看倉庫,拿了他點東西,犯了案了,不幹這個別處不敢呆。
叫他抓住就沒命了。」
「拿了他什麼,犯這麼大案?」
「不多,十來斤煙土,一箱子洋藥。原先想在這混一陣,躲躲災,弄好了也奔
個官當當。」
「也快當官了吧?」
「不行,走錯路了。真要當官不能幹這個,得干八路去。當了八路再投降,上
來就是個小隊長,你看金隊長今天請的那個人。金隊長說了,只要他投誠,據點裡
的官隨他挑。願當憲兵工作隊長,老金讓位!」
「他答應了?」
「談了多少回,這人沒張嘴說過一句話。聽說今天是最後一回勸降,再不張口
就開他的紅差。」
智廣沉吟一下,故意問道:「上回你們這不是死了一個八路的人嗎,還出公殯?」
「就是這個,棺材裡就有一條他的腿。腿鋸下來了,人還活著哪!」
「為條腿還出殯?」
「那是誑八路的。說他死了,八路就不來救了。讓他本人也死了這條心。」
「他不會想法跑了?」
「一條腿往哪兒跑?剩下一條腿還爛了個大窟窿。皇軍不許請醫生給他治,專
派皇軍的醫生給他治。日本醫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看看快收口了,他就不來;估
計爛得不行了,他又到了。皇軍說,你為抗日已經獻出一條腿了,也真對得起舊政
府了,這條腿是留下來為新政府幹事還是也把它鋸了,隨你挑。他仍然不說話。他
找金隊長要了點鹽、天天自己用鹽洗。金隊長背著皇軍給了他一大罐鹽,說是中國
人對中國人要講人道。其實怕他爛死,自己沒了立功陞官的機會。皇軍許了願,他
要說降了那個人,升他作全縣的警備大隊長……」
院裡有人走過來了。他作個手勢,住了嘴。
來的人是個四十來歲的中等個兒,披著水獺大衣,裡邊是春綢皮袍,戴一頂土
耳其黑皮帽,問站崗的:「剛才誰在這兒說話?」
站崗的打個立正說:「報告金隊長,剛才是『剿共班』的人跟這小孩說話。」
金隊長厭惡地朝動刑的那邊看了看,那邊人已經散開了,幾個兵丁正架著犯人
往地牢裡送,他又看看智廣,問道:「你是哪兒的?在這幹什麼?」
智廣說:「在屋裡坐困了,出來透透氣,我又沒進你的院子,你管得著嗎?」
站崗的說:「他是區長的侄少爺。」
金隊長哼了一聲說:「去把區長叫來,我有事找他。」
智廣說:「我又不是你雇來的,你支使得著嗎?」
站崗的說:「隊長別跟小孩治氣,我去叫。」
他跑了兩步,把鄧明三叫了出來,鄧明三一見金隊長,馬上作揖說:「隊長有
什麼吩咐,還不請到屋裡去說。」
「屋裡人多嘴雜,就在這兒說吧。」他湊近鄧明三,壓低聲說,「剛才接了個
電話,家父和賤內後天早車到縣城,要上這兒過年。明天你叫人備兩輛轎車子,後
天一早去車站接人,多多打擾。」
鄧明三說:「就去車,不派弟兄們保護一下?」
「派人的事我自己辦,你就備車,不要對人講,放出風去又招麻煩。」
「是,決不誤您的事。不過老太爺和太太到來,這是喜事,一杯喜酒總要賞我
喲!」
「那一定,這一路多半是你八區的地面,你又是地頭蛇,我這一老一少交給你,
出了事可找你說話。」
「放心吧,大白天沒事。」
「車要頭天去,在那兒住一宿第二天才能接上早車,要不他們下了車沒地方落
腳。這個窮縣城連家乾淨飯店都沒有。」
「你放心,全我在我身上。」
「那就拜託了。唔,這位是你的侄少爺?」
「是是,我兄弟的孩子!」
「有出息,一點不懼官,長大是個材料。」
「借您的金言。」
「還有件事老兄海涵,老三今天那邊有事,叫你守空房了,你放心,明天一早
原封不動還給你。我光叫她開盤,決不拉鋪,哈哈。」
「玩笑了,玩笑了。」
鄧明三又一陣點頭哈腰,領智廣回到屋內,原來那個抽老海的正替他打牌,見
他進來,那人就說:「快來吧,我給你連坐了四把莊了,明天得吃你的喜。來,剛
擲了骰子,還沒抓牌呢。」
鄧明三說:「牌興不換手!你先打。這半天我也光了,又忘了帶煙膏子來,把
你那藥給咱來一口。」
那人從兜裡掏出個粉紅色鈕扣大的紙包,遞給鄧明三。鄧明三走到牆角坐下,
掏出前門香煙在茶几上蹲了幾下。那人說:「你那煙不行,抽藥非哈德門不行。哈
德門煙松,一磕打前邊就空了一截,還是找張錫紙坐飛機吧。」
鄧明三已把香煙頭上的煙絲捻出去一些了。他打開紙包,用小指甲挑了一撮白
色粉面,倒進煙頭。把煙舉過頭,仰起臉叼住,劃了根火,對天深深吸了一口,半
天憋住沒喘氣,然後舒舒服服地「哈」了一聲,頓時精神起來。
智廣看得噁心,便問:「三叔,你天天抽這個嗎?」
「不,有大煙我不用白面,白面是用人骨頭刮的,陰性。就是孫局長愛用它。」
「孫局長?什麼局?」
抽老海的那人笑著說:「戒煙局,我就管戒大煙,還能自己抽它嗎?」
智廣又問其他幾個人的身份,鄧明。說麻子是警長,八字鬍是宣撫班長。警察
所應有五個名額,所長住在縣城,除去薪金再吃兩個空額。這裡實際就兩人,一個
警長一個警士,白天警士專門負責向鄉公所要供養,找妓女收樂戶保護捐。警長辦
理良民證,一個證收五元成本費。宣撫班編製就三個人,班長吃了一個空額,還剩
一個班員。這班員專門把新民會發的宣傳畫往各鄉公所村公所分派。宣傳畫是免費
領的,他當年畫賣,一戶一張大洋五角。沒錢給糧食、雞蛋也行。晚上那警士和宣
撫班員自找住處,兩個首領便躲到圍子裡來躲災。
說了一陣,智廣困了。鄧明三把他領到隔壁一間屋子裡。那屋盤著炕,燒著地
爐,智廣脫了鞋,和衣倒下馬上睡著了。
八
第二天醒來,已是太陽一竿子高了。
智廣隨鄧明三回區公所吃了早飯,就去找宋明通,向他報告昨晚從「憲兵工作
隊」哨兵那裡聽來的情況。
宋明通說:「看來昨晚那頓宴會是個關鍵,必須打聽清楚昨晚隊長和那過路干
部談判的結果。」
智廣心想,此事只有找三姑娘打聽,別處無門可人。自己若去找三姑娘既不方
便,又難免引人注意,一個小小年紀的學生找妓院的姑娘幹什麼,正這時,鄧明三
打發人來喊宋明通,他就又和宋明通一塊到了區公所。
鄧明三找宋明通是佈置為金隊長備車的事。交代完了,宋明通就去忙活。智廣
想出個點子,要鄧明三去召喚三姑娘。
「三叔,你為金隊長熱心備車,可這小子在暗地給你拆台,你聽說沒有?」
「沒有哇,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打我什麼主意?」
「我聽他那站崗的說,昨晚擺宴是跟那個八路幹部講條件。」
「這我知道。」
「什麼條件你知道嗎?」
「聽說要是那個降了,給他個官做。」
「什麼官?這裡一個蘿蔔一個坑全擺滿了,總得拔一個再按下一個對不?你知
道拔哪個坑嗎?」
「哪個?」
「就拔你,他們站崗的對我說的。官小了人家不動心,官大了拔不動,就你這
區長,名份不小,勢力不大。答應那人要投降,叫他當區長。」
鄧明三一聽,立刻七竅冒煙,大罵了起來,說:「我做買賣還沒這麼賠過。弄
了個漢奸帽子戴上,本還沒收回來,就要撤我!我跟他拼了。這話靠實不靠實?」
智廣說:「靠實不靠實我也不知道,反正無風不起浪。昨晚不是三姑娘伺候的
飯局嗎,幹啥不找她來問問?」鄧明三一疊聲地叫人去喊三姑娘,外邊答應著就有
人去了。鄧明三坐在炕上生悶氣,劉四爺挑簾走了進來。
劉四爺看看智廣,對鄧明三小聲說:「我要走了,你還有啥吩咐的,叫大侄子
出去躲躲?」
鄧明三說:「他是那邊的人,也不必背他了。你把這兩集收的稅錢交給抗日區
長,說這是我們代收的,不敢留下。另外那二百,是我個人送的慰問品,請八路同
志賞臉收下,只要給我條後路,我決不干『剿共班』那樣喪天良的事……」
正說著,外邊喊三姑娘來了。鄧明三就住了嘴。
三姑娘睡眼惺忪,披散著頭髮,似乎比昨天老了十年。一進門先打哈欠,懶洋
洋地說:「剛給上眼,你又叫魂。」
鄧明三沒好氣地說:「昨晚上賣了力氣了,沒少得賞吧?」
三姑娘似笑不笑地說:「你又不贖我從良,還不叫我做生意,我怎麼混世?」
「混世的才要講個良心義氣。」
「我哪點沒有義氣?」
智廣沖三姑娘送個眼色,笑笑說:「三姑娘別當真,我三叔是心裡著急。他想
知道金隊長昨晚宴客的情形。」
「有啥說啥,幹嗎拍桌子嚇耗子的。」
鄧明三問:「昨晚是請那個八路幹部嗎?」
三姑娘說:「幹部不幹部咱不知道,反正穿的是八路軍的破軍裝。
「金隊長說啥哩?」
「他光叫我勸酒布菜,到說正事時候就把我支出去,叫我到他跟班的住的屋裡
去歇著了。」
智廣問:「這麼說你啥都沒聽見?」
三姑娘說:「中間隔著半個院子,那些小光棍見了我又嬉皮笑臉地光打哈哈,
能聽見啥?」
智廣問:「一句也沒聽到?」
三姑娘說:「跟班的有兩人留在上房聽使喚,他們溜下來歇腿,從他們嘴裡聽
到了一星半點。」
鄧明三急問:「聽到啥你可快說呀!」
「他們誇那個八路是硬漢子。」
鄧明三問:「怎麼硬法?」
三姑娘想一句說一句:「說金隊長說,他們已經查出來這人是個大幹部,決不
會放他了。前些天給他出了假殯,八路知道他已死去,也不會再救他來。當前就兩
條路。硬頂下去,決不讓他過了這個年;表示合作,想當官給官做,不想當官給他
一筆錢,送他去大地方享福。」
鄧明三問:「許他什麼官?」
智廣使個眼色說:「是叫他當區長,替我三叔嗎?」
三姑娘說:「人家金隊長說,想當區長就當區長,想當隊長就當隊長,想頂哪
個角就叫那個角讓位。有皇軍作主。」
鄧明三忙問:「那人說要幹啥?」
三姑娘說:「硬就硬在這裡,人家一個字不吐,連大氣都沒出。金隊長沒辦法,
就叫人拿了一套新棉褲棉襖來,對他說,你不願說話也行,自己把這衣裳換上,就
算講和了。你要自己不穿,年初一我們當壽衣也要替你穿上。」
鄧明三問:「換了沒有?」
三姑娘說:「人家不是一句話沒說,衣裳也不接,自己站起來回關他的房子去
了。」
鄧明三這才舒了口氣,罵道:「這些賊攘的,就得八路軍治他們。來,老三,
給我燒口煙吧!人家那才叫漢子,咱是松三八!抽煙,活一天算一天!」
劉四爺告辭出去,智廣也跟著出來,又回到了宋明通處。宋明通聽了智廣的報
告,說道:「這就好了。你還有一個任務,辦完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智廣問:「什麼任務?」
宋明通說:「今天,必須在今天,你想法進憲兵工作隊見那人一面,告訴他組
織瞭解他的表現,叫他堅持下去,組織上設法營救他。」
智廣說:「這憲兵工作隊可不好進,昨天我都到了門口,還給攔住了!」
宋明通說:「你不是認識了兩個兵嗎?漢奸再硬也怕主子,到他主子那兒想想
辦法。爺們,想想那個同志的英雄勁,咱有再大困難也比不上他難吧!我知道你准
能想出辦法來,叫他們知道,老八路厲害,小八路也不熊!」
一頂高帽,把智廣戴得心裡火熱,自己也覺著自己是天下少有的能人了。他拿
上存著的另一條煙,直奔洋樓而去。他出門的時候,見劉四爺和宋明通把頭湊在一
起嘀咕了些什麼,然後跨上他的小毛驢,飛跑出村了。
九
上午十點鐘,智廣到了日軍兵營。
因為已是臘月二十九,工地上收工了。日本兵准許民工回家過年,因為他們自
己也過舊年。從濟南來了個慰問團,有女歌星,有「萬才」,還有「文樂」。一些
日本兵正在往院內扛衫槁,搭台子。距離兵營不遠的地方,有一個陡坡,有個日本
軍官,騎著輛二六的軍用自行車,沖了兩次沒蹬上去。他下了車,脫下呢大衣,正
要往自行車把上搭,一扭頭看見智廣,就說:「小孩,過來。」
智廣走到了他近前。他指指大衣:「你的,你的……」
他下邊說不出來。智廣就用日語說:「要我幫你拿著嗎?」
日本軍官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會說日語?」
智廣說:「會一點點。」
「好,你拿著,我衝上去。」
智廣把大衣抱了過來,軍官蹬上車又往上衝,衝到中途,車停了,還沒倒下,
智廣就從後邊推了一把,那軍官終於衝上了坡。他從車上跳下來,把車一扔喊道:
「萬歲,萬歲。」他不再管那輛車,從智廣手中接過大衣、摸著智廣的頭問:「你
叫什麼名字?」
「一郎」
「中國也有叫一郎的嗎?」
「不,這是學校裡日文老師給我起的日本名。」
「好,好,你在哪上學?」
「天津,我家在天津,到這兒看親戚來了,區長是我親戚。他叫我給皇軍朋友
送幾盒煙來,我送你兩盒煙可以嗎?」
「當然可以,當然!中國人裡也有我的朋友,朋友的煙當然可以收。」
這時一個士兵來向軍官敬禮,問他是否需要把車推回去,軍官問智廣:「你會
騎自行車嗎?」智廣說:「還騎不好。」
「騎上,到我那裡玩去!」
智廣騎上車,搖搖擺擺。這軍官竟然從後邊替他扶著,連扶帶推一直到吊橋口
上。哨兵立正行禮了,他才撒手。哨兵也不再問智廣,笑著看他和軍官一起進了營
房。
這個三角形的城堡,門開在朝西的一面,正對著憲兵工作隊那個小圍子,相距
有一里來地。進了圍牆,中間是個三角形的院子,沿著圍牆,是一溜紅磚白瓦的平
房。院子的一頭已用土墊起來一個小舞台,四角四個柱子和頂上的橫桿,全用紅白
兩色的布纏了起來,迎面橫桿上懸著兩盞大圓紙燈籠。燈籠上印著日本國徽和「武
運長久」的毛筆大字。一些士兵還在最後裝飾那個台子。軍官領智廣到了座北向陽
那一排平房中間的一間,幫助推車的士兵趕上去幫他們開了門。
屋子裡是日本式的榻榻米,迎面掛了一幅本縣地圖,地圖下邊木架上架著戰刀。
軍官脫掉大衣,智廣發現他領章上只有四框一線,並沒有星,不過是個准尉。
准尉有三十來歲甚至更多一點,矮個兒,胖墩墩,臉上挺死板,只在笑的時候
才有生氣。他從壁櫥裡找出一紙盒糖,紙盒口印著一個跑步的運動員,上邊有幾個
日本假名。他問智廣:「能念嗎?」
智廣念道:「苦力果。」
「好,送給你過年。」
「謝謝。」
「你到這兒很久了嗎?」
智廣說:「有一星期,不,十幾天了吧!」
准尉說:「這裡老百姓生活很苦。還有,他們對皇軍很害怕。警備隊,中國的
和平軍也欺侮他們,是吧?不像天津,是吧?」
「好像是。」
「是啊!沒辦法,戰爭!」
准尉說到這兒,點起一支煙,大口大口地吸煙,然後眼睛望著遠處吐煙圈。他
吐得很圓,煙圈急速滾動著往前跑,一個還沒散,一個又追出來。他不再和智廣說
話了。智廣站在一邊不知走開好還是再呆下去。
這裡立在一邊的火爐火小了,這是城市裡燒煤塊的那種取暖爐。可燒的是木柴,
牆根堆了一堆劈好的木柴。智廣問他:「我放點木柴進去好嗎?」
「好!」准尉像忽然醒過來似的抖一下,問道,「你不是說來給朋友送煙嗎?
去吧!」
「謝謝了。」智廣為他加了一塊木柴。
「唔,你的朋友是誰?」
「片山先生和加籐先生。」
「唔,他們住在對面。你是怎麼認識他們的?」
「加籐先生嗎,」智廣轉了轉腦子說,「有一天他到小圍子去,走在路上偶然
碰到我,聽我在唱日本歌曲,就和我認識了。」
「那是好幾天以前的事了吧?」准尉若有所思地說。
「是的,好幾天了。」
「是的,那個傷員,好幾天沒有去看過了,那個人……唔,你去吧,去吧。」
智廣到對西屋子找到了片山。
這屋裡也是榻榻米,一個鋪兩副臥具。可有四五個士兵都在屋裡說笑,榻榻米
上放著一塊「栗羊羹」,一瓶啤酒,幾個橘子。見智廣進去,片山就說:「剛才看
見你跟隊長一塊進來,都問這是誰家的孩子,我說是我的小朋友。」
碰到一個會說日語的小孩,士兵們很開心,一個人端起槍沖智廣說:「你是不
是八路的諜報員?」
智廣說:「很可惜,我還沒見過八路軍是什麼樣。」
片山推了那人把說:「不要這樣,我們只殺和我們作對的中國人。」
那人說:「我是開玩笑,看他害怕不害怕。」
智廣說:「害怕就不會到這兒來了!」說著把剩下的煙全從手巾包中倒了出來,
幾個士兵全笑了,大家伸手去搶。那人趕緊放下槍來抓煙,可他沒搶到,氣呼呼的
說,「不行,把煙放慰問品裡,咱們來錘子剪刀布,誰贏了誰先挑,這太不公平了。」
片山說:「不要來錘子剪刀布了,大家平分好不好?」
那人說:「不能給加籐,他給那個八路軍看傷,每次憲兵工作隊都送他煙,他
已經占許多便宜了。」
這幾個人爭了一頓,仍然把煙平分了。然後又來錘子剪刀布,片山贏了拿了
「羊羹」,他送給智廣說:「送你過年。」
這裡給隊長推車的那個士兵跑來說:「那個孩子還在嗎?隊長叫他去。」
智廣不知出了什麼事,心通通亂跳。隨那士兵到了隊長室,發現鄧明三、宋明
通兩人正恭恭敬敬站在那兒,桌上放著一個大錦盒,兩包點心,幾瓶罐頭,隊長臉
上仍然死死板板,可也沒有怒氣。
隊長說:「今天放民工回家過年,翻譯陪軍曹去講話去了,你替我翻譯一下好
嗎?」
智廣說:「遵命。」
隊長說:「請他們坐下,唔,你也坐下。我的翻譯怎麼能在中國官員面前站著
呢?」
鄧明三、宋明通鞠過躬坐下,說是過年了,皇軍辛苦,沒什麼表示敬意的,送
來一點紀念品。他們把錦盒打開,裡邊是三十幾個鐵煙盒,盒面上是北京前門的圖
像。鄧明三又指指點心和罐頭,說這是送給隊長個人的,希望不要嫌寒酸,賞臉收
下。
隊長板著臉致了謝,又說了幾句「中日提攜」,「推行第六次治安強化運動」,
「要防止八路軍諜報人員侵人」等話,就送他們走了。他們剛出門,金隊長迎面走
了過來。
金隊長今天要見皇軍隊長,把皮袍子脫了,穿了一身「協和服」,戴了頂戰鬥
帽;雖不騎馬,卻穿一雙帶刺馬針的靴子;雖未挎刀卻紮了條掛刀用的皮帶。他見
准尉在送客,敬完禮後就立正站在一邊,准尉當然還要對鄧明三說兩句客氣話,金
隊長看到是由智廣翻譯,露出一臉驚詫。恰好準尉送走鄧明三後,又對智廣說:
「我去有點事,你陪金隊長進去。」金隊長對智廣更加估不透了,再三推讓,非叫
智廣先進門,進去後滿臉含笑說:「又幸會了。不知道小老弟還會一口日本話,並
且和隊長相熟。我以前常來,怎麼沒見你?」
智廣說:「我昨天說了,我才來幾天,金隊長還不放心?」
「不是不是,你跟皇軍的關係我怎麼不知道?」
「有些關係是不必全知道的,你不放心可以問皇軍隊長麼!」
「明白了,明白了,自己人,自己人。別誤會,這麼小年紀日語就這麼好,看
出來不同尋常。」
這時准尉回來了。臉上仍然死死板板的。讓金隊長坐下後就問:「沒什麼變化
吧?」
金隊長歎口氣,低下頭說:「怪我沒能耐,請隊長處分。」
「我知道不會有變化的,並不怪你。你勇敢地承擔這個任務,精神可嘉。」
「那,按隊長命令辦吧?」
「明天,過了午夜十二點再辦,叫他過個好年!」准尉毫無表情的說,「讓他
洗個澡,給他一套新的,乾淨的衣服。要正式出佈告,說明他是間諜,不是一般戰
俘。」
「他不肯換。」
「不用換,他可以把自己的衣服套在外邊。我們尊重有骨氣的軍人。」准尉對
智廣說,「你可以玩去了。順便把加籐叫來。」
智廣叫來加籐,他裝作看人們裝飾台子,留心隊長室的動靜,過了一陣,金隊
長和加籐都出來了。加籐急匆匆回他自己屋中,金隊長湊過來跟智廣閒談:
「你常在隊長身邊,以後有事還請多關照。歡迎你上我那兒去玩,我們作個忘
年之交的朋友吧。」
智廣說:「隊長很忙,我去打擾合適嗎?」
「不要客氣,日子長了我要請你幫忙的地方多了。你常跟各個機關各雜牌隊伍
的人見面,一定知道他們許多內情,這些人有的很壞,敲詐勒索,無法無天;有的
暗地通敵,出賣情報,把新政權、新秩序的名聲弄壞了,所以老百姓才向著八路軍。
你再看到有這些不法的事可以告訴我,我來收拾他們。你也算為新政權效力了。我
是汪主席領導下的國民黨員,我們要靠友邦的協助在中國實行三民主義,和那些土
匪不一樣。我們是有理想的人!」
加籐紮好腰帶,背著紅十字皮挎包來了,對智廣說:「隊長叫你晚上在這看戲。
等我回來一塊吃飯,你自己在這玩吧?」
智廣問:「你上哪兒?」
他說:「我跟金隊長去一趟,有點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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