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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壺 作者:鄧友梅



  近年來由於大工業化的捲煙生產,使吸紙煙者遍及世界各個地區、各個階層, 把聞鼻煙這一古老的生活享受硬是給擠兌沒了。這是件叫人不服而又無可奈何的事! 從衛生的角度看,鼻煙比煙卷、雪茄可實在優越得多。聞鼻煙只不過嗅其芬芳之氣, 藉以醒腦提神,驅穢避疫。並不點火冒煙,將毒霧深入肺腑熏染內臟。其次聞鼻煙 時誰愛聞誰抹在自己鼻孔下邊,自得其樂。不愛聞的人哪怕近在咫尺也嗆不著熏不 著,如果打噴嚏時再用手帕捂緊鼻口,那就毫無污染環境的弊端。鼻煙自從明朝萬 歷九年被利瑪竇帶進中國,到康熙、乾隆年間達到了它的黃金時代,朝野上下皆嗜 鼻煙。那時,不會聞界煙的人大概就像今天不會跳迪斯科那樣要被人視作老憨。康 熙皇帝到南京時,西洋傳教士敬獻多種方物,他全部回賞了洋人。只把「SNUFF」收 了下來。有學問的人說這幾個洋字碼兒,就是「鼻煙」。看過乾隆庚辰本《過錄脂 評石頭記》的人也會記得,晴雯感冒之後,頭昏鼻塞,寶玉命麝月給她拿了西洋鼻 煙來喚過,痛打幾個噴嚏,通了關竅。這才痊癒!紙煙也盛行了多年,它可曾有過 鼻煙這樣顯貴的身份、光輝的業績?

  還有一個證明鼻煙優越的實例,自明末以來,由於鼻煙的流行,我國匠人結合 自己民族工藝傳統,大大地發展了鼻煙壺的製造藝術。您別小看鼻煙壺這東西大不 過把握,小則如拇指,裝不得酒,盛不得飯。可是它把玉石琢磨、金絲鑲嵌、雕漆、 燒瓷、雕塑繪畫、景泰藍、古月軒各色工藝技術都集於一身,成了中國工藝美術的 一朵奇葩,成了中國工藝技術一個濃縮的結晶。儘管經過上百年的流散、毀壞,很 多珍品喪失了。今天我們若涉足到煙壺世界裡觀光,仍然會目不暇給,美不勝收。 按原料來分,有金屬壺、石器壺、玉器壺、料器壺、陶器壺、瓷器壺、竹器壺。木 器壺、雲母壺、觚器壺、象牙壺、虯角壺、椰殼壺、葫蘆壺,此外還有珍珠、腰子、 鯊魚皮、鶴頂紅……按其大類已是舉不勝舉了。若分細目,名色更加繁多。比如同 是瓷壺,又分官窯、民窯、斗彩、粉彩、模刻、透雕、青花加紫、雨過天晴、琺琅、 窯變……同是玉石壺,則分白玉、青玉、翡翠、珊瑚、瑪瑙、水晶……而瑪瑙壺中 又要分玳瑁、藻草、纏絲、冰糖……若按造型來分,則又有雞心、魚簍、磚方、月 圓、雙連式、美人肩等等。只一個圓壺,也要分作扁圓、腰圓、桃圓、蛋圓等。一 句話,煙壺雖小,卻滲透著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心理特徵、審美習尚、技藝水平 和時代風貌。所以一些好煙壺在國際市場上常常標以連城之價。一九七六年德國拍 賣行展出一隻煙壺,幾分鐘內被人以二百萬馬克買了去。美國著名的煙壺學者司蒂 文森先生去世後,他收藏的中國煙壺拍賣了一百四十萬美元。這位司先生終生不娶, 除去研究中國鼻煙壺幾乎別無他好。他寫的關於中國鼻煙壺的研究著作,在同行眼 中,差不多等於原子能學者眼裡居里夫人的論文。在西方有兩個「國際中國鼻煙壺 學會」。他們定期開會,宣讀論文,出版期刊。會員人數年年有所增加。司蒂文森 先生生前就是設在北美的那個學會的主席。我們說鼻煙推動人們開拓了一個新的藝 術領域,這不算誇大吧。

  成千上萬的人一生沒見過鼻煙壺,照樣學習、工作、戀愛。結婚、生兒、育女, 這是事實。可您也別小瞧它。它能在國內外獲得如此的重視,您得承認它在一個特 定的領域裡是闖出了成績了。多少人精神和體力的勞動花在這玩意兒上,多少人的 生命轉移到了這物質上,使一堆死材料有了靈魂,有了精氣神。您聞不聞鼻煙,用 不用煙壺這沒關係,可您得承認精美的鼻煙壺也是我們中國人勤勞才智的結晶,是 我們對人類文化作出的一種貢獻,是我們全體人民的一筆財富……我們似乎走了題。 本來是說聞鼻煙與吸香煙的「比較衛生學」的,怎麼一下岔到煙壺上來了?

  聽說西洋有一派寫小說的,主張落筆之前不要有什麼構思、預想。找個話題開 始之後,一切隨著意識的流動而流動,隨著思緒的發展而發展。這主張很近似我們 祖先在《三教指歸》上說的「鞭心馬而馳八極,油意車而戲九空」的境界。准此, 咱們不必再把話題拉回到鼻煙上去,順流而下往下講煙壺吧。




  煙壺中有一種做法叫作「內畫」。水晶瓶也好,料器瓶也好,只要是透明的瓶 體,全可拿來當作坯子。由畫家在瓶子內部畫上山水人物、花鳥草蟲,寫上正草隸 篆、詩詞文章。工筆寫意,水墨丹青,透過瓶壁看來,格外精緻細膩。這一技術極 難。因為鼻煙壺在造型上有定例,瓶口闊者放不進一粒豌豆,窄者只能插一根髮簪。 一般人用掏耳勺插進瓶內掏煙還難以面面俱到,要想往內壁畫圖談何容易?更何況 不論多精多美的圖畫文字,畫時一律要反面落筆,看起來才成正面圖像。所以賞玩 那方寸天地內的「壺裡乾坤」時,人們難免產生各種臆想。有人說這東西是躺下來 仰面朝天畫的,不然看不清瓶內壁落筆點;一說這是用頭髮沾著顏料一點一點勾抹 成的,一個壺要畫半年;還有人認為這東西並非人所能為,多半是仙家遊戲之作。 因為那時「古月軒」製品正風靡一時,人們用「古月」二字推測出是胡仙所制。胡 家眾仙一向詼諧倜儻,既能化作好女迷人,又能製造瓷器戲世,難免不會畫幾個煙 壺來捉弄一下紅塵中人。這本是極有論據的,可惜後來內畫壺越傳越多,這論據竟 不攻自破了。您想,畫個仨倆的玩玩還則罷了,整批地畫,成打地賣,這明顯是掙 錢混飯的行徑,仙家何至於落魄到這般地步呢?再往後,可就傳出了有此特技的畫 家的姓名。到二十世紀初,北京一帶有名畫師就有了四位——北京人四平八穩慣了, 搞選舉、排名次一向和奧林匹克運動會或小說評獎之類國內外慣例相反,不選前三 名,也不排前五名,偏是四名。「四大名醫」、「四大名旦」、「四大須生」,吃 丸子也要「四喜丸子」。於是便選出了四大內畫畫師,他們是:

  「登堂人室馬少宣,雅俗共賞業仲三,陽春白雪周樂元,文武全才烏長安。」

  我們講講這個烏長安。




  烏長安姓烏爾雅,原名烏世保,是火器營正白旗人。祖上因軍功受封過「驍騎 校」。到烏世保這一代,那職叫他怕父門裡襲了。他閒散在家,靠祖上留下來的一 點地產,幾箱珍玩過日子。別說騎馬,偶然逛一趟白雲觀,騎驢時兩腿也打哆嗦。 但這並不妨礙他作為武職世家的光榮,也不耽誤他高興時自稱為「它撒勒哈番」。

  烏世保活到三十多歲,一向安分守己地過日子。每日裡無非逗逗蛐蛐,遛遛畫 眉,聞幾撮鼻煙,飲幾口老酒,家境雖不富有,也還夠過。北京的上等人有五樣必 備的招牌,即是「天棚、魚缸、石榴樹、肥狗、胖丫頭」。烏世保已沒閒錢年年搭 天棚了,最後一個丫頭賣出去也沒再買。其他三樣卻還齊備,那狗雖不算肥,倒是 地道的純種叭兒。他從沒有過非分之想,就是一時高興出堂會,玩票去唱幾句八角 鼓,也是茶水自備,不取車資。有一回端王府出堂會,他唱「八仙祝壽」。上台前, 那府裡一個太監把嘴伸到烏世保耳邊吹了點風:「我告訴您,王爺就要當義和團的 大師見了,您唱詞裡要來兩句捧義和團的詞,抓個彩,王爺准高興!」憑心而論, 烏世保決沒有喝符唸咒的癮頭,但既來祝壽,總要叫主家高興,也借此顯顯自己的 才智。何況端王這時正得意,兒子溥囗太后立為大阿哥,宣進宮裡教養,很有當皇 上的老子的希望。烏世保一鉚勁,就加了幾句詞:「八仙祝壽臨端府,引來了西天 眾神靈;前邊是唐僧豬八戒,緊跟沙僧孫悟空,灌口二郎來顯聖,左右是馬超跟黃 漢升;濟公活佛黃三太,諸葛武侯姜太公,收住雲頭到王府,要見王爺大師兄……」

  載漪聽了捧腹大笑,問左右:「這個猴崽子是誰家的孩子?」那傳話的太監說: 「正白旗烏家,他祖宗是它撒勒哈番,現在正閒著。」載漪說:「噢,是武職呀, 叫他上虎神營當差去吧!」

  這虎神營是專為鎮壓洋鬼子才建立的一支突擊隊,以「虎」克「羊」,以「神」 滅「鬼」,那用意是極好的。烏世保聽了卻魂不附體,趕緊磕頭說「謝王爺恩典, 奴才不會打仗,不敢受命……」載漪說:「用不著你放洋槍。那兒少個『筆且齊』, 你去支應著。有我的面子,裕祿不會難為你。」

  烏世保不敢執拗,磕了頭出來,就急得像發瘧子,後悔編那幾句唱詞邀來了思 寵。給他彈弦的那人叫壽明,是個窮旗人,老於世故。見他急成這樣,就出主意, 讓他弄了幾件精緻玩意送給那位傳話的太監,向王爺稟了個「因病告假」的帖子。 王爺本來也是一時高興,出了這個主意。見他執意不肯,也就作罷了。過了一年, 即是庚子。八國聯軍佔領北京,和清政府議和時,有一項條款就是懲辦「義和團禍 首」。這載漪不僅沒當上皇帝的老子,連端王的爵位也丟了,被發配新疆,終身禁 錮,虎神營也就冰消瓦解。

  八國聯軍占北京時,烏世保也倒了點小霉。那只叭狗跑丟了。他出去找狗,又 叫洋人逮住去埋了一天死屍。看到死了那麼多人,他想起端王要他去虎神營的事, 實在有點後怕。

  轉過年來,和議談成,北京又恢復了正常生活,他覺得大難不死,應當慶賀慶 賀,就約了壽明等幾個朋友,趁九月初九,去天寧寺燒香謝佛。

  北京這地方,地處沙漠南緣,春天風沙蔽天,夏日驕陽似火,惟有這秋天,最 是出遊的好季節,所以重陽登高之風,遠比游春更盛。




  當時北海、景山,全是皇室禁地,官商百姓要出遊,須另找去處。最出名的去 處有城西的釣魚台,城北的土城,城南的法藏寺和天寧寺。這幾個地方為何出名呢? 原來土城地曠,便於架起柴火來吃烤肉;釣魚台開闊,可以走車賽馬;法藏寺塔高, 可以俯瞰瞭望;而天寧寺在彰義門外,過珠市口往西,一路上有好幾家出名的飯莊。 烏世保要去天寧寺,為的是回來時順路可以去北半截胡同的「廣和居」,那裡的南 炮腰花、潘氏蒸魚,九城聞名。

  烏世保請的壽明,。就是替他出主意請病假的那位弦師。此人做過一任小官, 但不知從什麼時候,為了什麼就遠離了官場,而且再沒有回復的意願了。他弦子彈 得好,不僅能伴奏,而且能卡戲,特別是模仿譚鑫培、黃潤甫的《空城計》,稱為 一絕。各王府宅門每有喜慶,請堂會總有他。他也每請必到。他生計窘迫,不接黑 杵,這又叫人更加高看一眼。不過他成天提著弦子拜四方,可不光是為了過彈弦的 癮,他還沒到空著肚子湊熱鬧,為藝術而藝術的超脫境界!他藉著走堂會這機會也 兼營點副業,替古玩店與宅門跑合拉縴,從中掙幾個「謝儀」。這事兒看著輕巧, 其實不易,一要有眼力,品鑒古玩得讓買賣雙方服氣;二要有信用,出價多少,要 價高低,總得讓賣主知足,買主有利可賺,成破都不能離大譜。這就造就了壽明脾 氣上的特別之處,一是對朋友熱心腸守信用,二是過分的講面子要虛榮。因為幹這 行的全憑「信譽」,一被人看不起,就斷了財路了。

  這日他們從天寧寺回來,在廣和居盡情吃喝了一陣,已是未對末申時初,夜宴 上座的時候。出門時他和烏世保又叫跑堂的一人給包了一個荷葉包的合子菜,出門 拐彎,走到了胡同北口。這時由菜市口東邊過來一輛青油轎車。壽明沒防備,叫車 轅刮了個趔趄,還沒站穩,車上跳下來個戴纓帽的差人抓住他領口就扇了一嘴巴。 烏世保喊道:「畜生,你撞了人還敢無理!」這時車簾掀開,一個官員伸出頭來喊 道:「什麼東西這樣大膽,擋了老爺的車道,打!」

  烏世保聽這聲音耳熟,扭過頭一看,是自己家的旗奴,東莊子徐大柱的兒子徐 煥章。這徐煥章的祖先,是帶地投旗的旗奴,隸籍於它撤勒哈番烏家名下。這樣的 旗奴,不同於紅契家奴。除去交租交糧,三節到主子家拜賀,平日自在經營他的田 土,並不到府中當差。這些人中,有的也是地主,下邊有多少佃戶長工。老媽下人, 過的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排場日子。但主於若有紅白大事,傳他們當差,可也 得打鑼張傘,披麻帶孝,躬身而進,退步而出,抬頭喊人主子,低頭自稱奴才。別 看他們在家當主子時威嚴得不可一世,出來當奴才時卻也心安理得。他們覺得這也 是一份資格、一份榮耀。他們教訓自己的奴僕時,往往張口就是:「你們這也叫當 奴才?看看我們在旗主府裡是怎麼當差的吧!主子一咳嗽,這邊唾盂遞過去了,還 等吩咐?主子傳話的時候,哪一句上答應『喳』,哪一句上躬身後退,都有尺寸管 著,能這麼隨便嗎?」

  這些年有點變樣了,不少主子家越來越窮,有的連家奴都養活不起,乾脆讓他 們交幾兩銀子贖身。有的主子自己落魄作苦力,扛包兒當窩脖兒了。旗奴卻當官的 當官,為商的為商,發跡起來。旗主子就反過來敲奴才的竹槓。有位主子窮得給人 扛包兒,他的旗奴贖身後作了太僕寺主事,這主子一沒錢用就扛著貨包在太僕寺門 口轉悠,單等他的奴才坐轎車來時攔著車喊:「小子,下來替爺扛一骨節兒!」太 僕寺主事丟不起這人,只得作揖下跪,掏錢給主子請他另雇別人。按著「大清律」, 奴才贖身之後,儘管有作官的資格,仍保留著主奴名分。舊旗主打死贖身旗奴,按 打死族中旗奴減一等定罪,不過「降一級調用」而已,沒哪個奴才敢惹這個漏子。

  徐煥章的父母是贖身脫了奴籍的。可徐煥章是家生子,儘管脫了籍,也要保持 奴才名分。徐煥章連半個眼都看不上烏世保,焉能甘心受這窩囊氣呢?有捨銀子捨 錢的,還有捨奴才當的嗎?當奴才可以,總有點什麼撈頭才行。為了和老主子抗衡, 他得尋個新主子。如今連太后皇上都怕洋人,不如投到洋人名下最合時宜,於是他 信了天主教,並且由天主教神甫資助上了同文館,在那裡學了日本話和法國話。為 此,鬧義和團的那一陣,他可當真喪魂失魄了幾個月,躲在交民巷外國醫院當了義 務雜役。直到八國聯軍進城後的第四天,他才敢回家。八國聯軍進城頭三天,見人 就殺見東西就搶。徐煥章知道底細,沒敢出門。烏世保是正白旗。徐煥章既是烏家 的奴才,自然也住在正白旗的防地,也就是朝陽門以北東四大街以東的這一地帶。 這一地帶在聯軍破城之後歸日本軍佔領。徐煥章一路走來,就見有幾家王府和大宅 門口挑出白色降旗,上寫「大日本國順民」字樣。自家門口,只見也挑了幅白旗, 卻沒寫字。到家之後,問起原由,才知道這日本佔領區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凡不掛 歸順白旗的人家,日軍就視作義和團拳民,任意殺戮。幾個王府大戶帶頭掛出了白 旗,沒來得及逃走的百姓也只得傚法。但有的戶無人識字,有的人不甘心自己戴上 「順民」帽子,便只掛旗不寫字,多少給自己留點臉面。徐煥章聽後,連連搖頭, 叫他女人趕緊把旗解下來。他爹聽了,忙攔阻說:「別價,太后跑了,八旗兵撤了, 連肅王府都掛了白旗,咱能頂得住鬼子的洋槍嗎?」徐煥章說:「我不是要撤下來, 我叫她把旗解下來寫上那幾個字。」他女人說:「不寫字鬼子兵也認可,咱何苦自 己往上立那亡國奴的字據!」徐煥章說:「住口!我們這談論國家大事,哪有你說 話的地方?」「德性!」他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出門把白旗解下,扔在了書案上。 徐煥章是在同文館學過日文的,就研好墨,潤好筆,展開白旗,端端正正寫了幾個 地道日本文字「順民ソ家」,掛了出去。這招牌一掛,立刻生效,第二天下午一個 軍曹帶著四個日本陸軍士兵就來找徐煥章談話了。那時全北京城裡,要找兩個會日 本話的中國人,實在比三伏天淘換兩個凍酸梨當藥引子更難辦。日本軍成立臨時偽 政權「安民公所」,正尋找「舌人」,自然要找這白旗上寫日本字的人來。第三天 徐煥章左胳膊上就套上了白箍,上邊寫「大日本軍安民公所」,蓋了關防。從此晃 著膀子跟日本巡邏兵一塊抓拳民,殺亂黨,替日本軍隊搜羅地方上的痞賴劣紳組織 維持會,一時間成了北京城東北角上的伏地太歲。日本人知道敢於出頭干維持會的 人,沒一個在老百姓眼裡有斤兩的,叫他們出來臨時維持一下街面秩序可以,靠他 們長久為自己效勞絕對沒門兒,就交給這維持會一項任務,要他們探聽在這一地區 居住的王公大臣們的行蹤和品行,以便發掘可委重任的大角色。也是該當徐煥章發 跡,這區內住著一位鐵帽子王,曾任鑲紅旗漢軍都統、軍咨大臣,現任民政部尚書 的善耆。善耆跟前一個戈什哈和徐煥章住鄰居。這天徐煥章從維持會回家,路過這 戈什哈門口,看到那人在院裡槐樹下放了個小炕桌就著黃瓜喝燒刀子。他看了一眼, 並沒在意。他走過去後,只聽背後光噹一聲急忙把大門關上了,這才引起他警覺, 心想:「這小子不是隨肅王保著太后跑陝西去了嗎?怎麼突然顯魂了?」想到這, 連家門都沒進,原地一扭身又走了回去,照直走到戈什哈大門口,用手把門拍得山 響說:「沙大二爺,開門!」

  這位戈什哈,去年夏天因為自己老婆在徐煥章門口扔西瓜皮,和倒洗衣裳水被 徐煥章老婆罵了幾句,他曾到徐煥章門口尋釁打過徐煥章他爹一個脖溜。這次回來 一聽說徐煥章發跡了,當了通司,先就有幾分膽怯;偏偏剛才喝酒忘了關大門,被 徐煥章看見了,又加了幾分不安,所以趕緊關上了門,門關好後往回走了幾步還不 放心,又回來扒著門縫往外瞧。他剛一伸頭,徐煥章正好用勁來拍門,幾聲山響, 先嚇走了他三分銳氣。等把門打開,一見徐煥章那一臉假笑,乾脆把為王爺保密的 規矩全忘,只記得討好姓徐的,以免遭其報復。於是問一句答一句,便把肅王奉旨 回京議和的事全交代清楚了。

  徐煥章第二天恭恭正正上了個密札,告訴東洋人善耆從西邊回來了,正躲在府 裡抽大煙。日本人為這賞了徐煥章十兩銀子。這善耆是日本人要物色的理想人物, 他不光爵高位重,提倡洋務,而且特別跟日本人有淵緣,有名的浪人川島浪速,和 他素有交往。日本佔領軍得到徐煥章的情報後,立即找川島拉線,派安民公所總辦 柴貴親往肅王府拜會,從此打下了今後幾十年善耆一家為日本帝國效勞的基礎。善 耆為日本軍隊出的頭一把力是由他出面推薦介紹三百名步軍和綠營兵,為安民公所 組織了一個「巡捕隊」。日本人就把徐煥章派在巡捕隊辦文案。後來人國聯軍撤兵, 善耆就以這個漢奸隊為基礎辦起中國最早的警務來。

  烏世保在八國聯軍佔領時,被抓去埋死屍,曾經碰見過徐煥章。只見他頭戴涼 帽,身穿灰布長袍,胳膊上帶著白袖箍,手提大馬棒驅趕中國人抬屍體挖墳坑。他 想招呼一下,求徐煥章說句話把自己放了,可話到口邊又嚥了下去,並且故意轉過 臉把帽子拉低躲過徐煥章的視線。他實在丟不起這個人!他寧可皮肉受苦,也不願 叫大伙知道這驅使自己的人原是自己的奴才。當時他咬咬牙忍住了,今日一見這火 又勾上來了,何況撞的是他的朋友?烏世保提高嗓門,慢悠悠地問:「我當是誰呢? 徐狗子呀!你好大威風?」

  徐煥章轉頭一看,不由得吸了口涼氣兒,暗說:「有點崴泥!」這不是在巡警 衙門,是在大街上,大街上還是大清國的法律,要叫他兜頭蓋臉罵一頓,往後怎麼 當差管事在人前抖威風呢!好漢不吃眼前虧,先把事情化了,有什麼章程回自己衙 門再說。想到這兒,就滿臉堆下笑容說:

  「喲,主子爺,您吉祥!」跳下車來就打千,「奴才瞎眼了,奴才罪過!」

  這時間禍的車伕和聽差趕緊躲開了。壽明見坐車的人請安賠禮,是自己朋友的 奴才,也就不再發作、忙說:「不要緊,沒碰著,走吧!」偏巧湊來看熱鬧的人裡 邊有幾個人認識徐煥章,早已恨得牙癢癢而找不著辦法報復他,一見這機會,可就 拾起北京人敲缸沿的本事,一遞一句,不高不低在一邊念秧兒:

  「這可透著新鮮,奴才打自己的主家!」

  「人家有了洋主子了,老主子還放在眼裡嗎?」

  「子不教父之過,奴欺主是旗主子窩囊!」

  「這話不假。」

  「您不瞧,如今這奴才什麼打扮,什麼身份?再看這兩位主子爺,那行頭不如 奴才的馬伕鮮亮了!反了過兒了!」

  「大清國沒這個家法!倒退二十年,時松筠當了內閣大學士。軍機處行走,他 主子家辦白事,他還換上孝服在主子靈前當吹鼓手呢!」

  這菜市口是南方各省旱路進京的通衢大道,又正是遊人登高歸來的時刻,圍觀 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雜。有人就喊:「打!」「教訓教訓這個反叛!」

  烏世保哪受過這種辱謾,恰又喝了酒,便一揚手舉起荷葉包朝徐煥章砸了過去, 大聲罵道:「你小子當官了,你小子露臉了,你小子不認識主子了!我今天教訓教 訓你,讓你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看熱鬧的人一見這穿得鮮亮體面的官員被個窮酸落拓的旗人砸得滿頭滿臉豬肝 豬腸、頭蹄下水,十分高興,痛快,於是起哄的、叫好的、幫陣的、助威的群起鼓 噪,弄得菜市口竟像譚叫天唱戲的廣和樓,十分鬧熱火爆。

  徐煥章見過世面,知道在目前這情勢下若要反抗,大夥一人一腳能把他踩扁了, 便紅漲臉,垂手而立,高聲稱謝說:「爺打得好,爺罵得對,謝謝爺教訓奴才!」

  烏世保是個中正平和人,殺人不過頭點地,見他認了錯,這氣就消了一半。壽 明在開頭時雖很惱怒,可他是個冷靜人,一聽人們議論,一看徐煥章的打扮排場, 覺出有點不妥,這人看樣眼下頗有權勢,鬧過了未必能善罷甘休。烏世保這樣的旗 主子,最大的本事就是今天這兩下子了,這奴才真要使點手腳,他還未必有招架之 功。趕緊又反過來勸解。烏世保這時酒勁已消了大半,便把口氣放軟,教訓徐煥章 說:「今天我也是為你好,你年紀輕輕,前程還遠呢,這麼不知自製還行?不要忘 了自己的名份!去吧。」周圍觀客發出一片遺憾掃興之聲,也就散了。

  烏世保回到家中睡了一覺,到晚上酒消盡了,回想起這件事,多少覺得有點過 分,可也沒往深處想。過了兩天,這事傳開了,認識的人見了面讚揚他「大義凜然, 勇於整頓綱紀」,他這才意外地發現自己很有點英雄氣概。他正想是否要進一步發 揚自己這一被忽視了的美德,忽然刑部大堂派人來把他鎖鏈叮噹地拿走了。到了那 兒一過堂,問的是他在端王府跟著端王畫符,在單弦兒裡唸咒和報效虎神營的經過, 他這才知道是把他當義和因漏網分子看待了,大喊冤枉。堂上老爺說:「你有冤上 交民巷找洋人喊去,這狀子是日本使館遞的了。我們都擔著不是呢!」便右手一揮, 給他上了四十斤大鐐,押到死回牢去了。

  烏世保的女人是香山腳下正藍旗一位參領的女兒。旗人女孩,向來在娘家有特 殊的地位,全家都得稱呼「姑奶奶」,有什麼喜慶節令,也不隨眾向長輩行跪拜大 禮,因為保不齊哪一位姑奶奶哪一次應選會選進宮,不能不預先給以優待,這就養 成了一些滿洲少女的特別脾氣。這些脾氣跟好的內容相結合時,顯著自信自尊,敢 作敢為,開朗大度,不拘小節;若和壞的內容相融合,也會變作剛愎自用,不諸事 理,自作聰明,不宜家室。

  烏世保進監獄後不久,徐煥章忽然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來看老主子了。說是那 天在街上車伕冒犯了大爺,他專程來謝罪。烏大奶奶哭訴,大爺被抓走了。他聽了 大抱不平,拍著胸脯說他挖門子鑽窗戶也要打聽出大爺的下落,把他營救出來。大 奶奶正著急得團團轉,來了這麼個義僕,自然信賴他,便托他搭救大爺。

  徐煥章親自領大奶奶見了刑部主事,辦案的師爺。這些人異口同聲地說大爺的 案子是洋人親自交涉的,非要大爺首級不可,難以通融。徐煥章當著大奶奶的面向 這些人說情許願,這些人才答應找有權者說說情,但要的價是極高的。到了這時候, 救大爺的命要緊,大奶奶哪裡還顧得上銀子呢?先收帳款,後賣首飾,上千的銀子 都花出去了,還沒有個准信。大奶奶剛要對徐煥章起疑,徐煥章把喜訊帶來了: 「大爺的死刑開脫了,明天請奶奶親自去探監。」

  大奶奶頭一次進刑部大牢,又羞又怕。幸好徐煥章早有打點,該使錢的地方使 錢,該許願的地方許願,大奶奶一說是探烏世保的,沒費大事,見著了大爺。儘管 兩口子平日說不上怎麼親愛,這時一見可就都哭了。大奶奶問大爺打官司的經過。 大爺說頭一天過堂要他供加入義和團、燒教堂殺洋人,他沒有招認,此後就扔在死 回牢裡不再問他。後來徐煥章來探監;偷偷告訴他已經買通了堂官,以後再過堂叫 烏世保什麼話也不回,只是大聲哭媽,這案子就有緩。雖說烏世保對徐煥章的來意 起疑,也禁不住抱一線希望去試試。誰知這麼哭了幾堂,竟然靈了。打昨天起把他 換到了這個優待監房裡來,伙食也好些,牢子也客氣,都說他的死刑開脫了,可沒 見判文。

  大奶奶歎了一聲說:「平日我說話,你不放在心上,反把你那劉奶媽的嘮叨當 聖旨,死到臨頭才品出大奶奶我的手段來吧?告訴你,這死刑是我花錢給你買脫的, 徐煥章是我指使來的!從今以後誰親誰後,你惦量惦量吧!」

  大奶奶和劉奶媽有什麼過節,且不說他。當時烏世保對大奶奶實在是千恩萬謝、 五體投地,答應出獄以後,再不敢違背夫人的管教。

  大奶奶回來後,見到徐煥章,滿口感激之詞,並問徐煥章,大爺何時才能出獄? 徐煥章說:「以前花的錢,是買大爺一條命,這已人財兩清了。要出獄還得另作計 議。」大奶奶說:「我能變賣的全變賣了,再用錢從哪裡出呢?」徐煥章就說: 「我們家給奶奶府上經管著的一頃二十畝地,近年水旱蝗災,也沒出息,您不如把 契紙給我,我拿它去運動運動,把大爺保出來。」

  大奶奶從來沒把地畝當作財產,也不知道一頃二十畝是有多少進項,心想多少 珍珠翡翠全變賣了,一張契紙算什麼?便找出契紙,交給了徐煥章。知道大爺出獄 是指日可待的事了,這才為如何向大爺交代這一程子的花銷犯起愁來。

  豈不知,從一開頭這件事就是徐煥章和刑部主事等幾個人做好了的局子。日本 使團來的文書,本就是徐煥章擬就專嚇唬刑堂官的。烏世保聽了徐煥章的主意,上 堂就哭媽,問什麼都不回話,堂官實在為難。大清國以孝治天下,兒子哭考妣,即 使在大堂上堂官也無權攔阻。問一堂哭一堂,這官司怎麼向洋人交待呢?這時主事 悄悄進言,申報犯人得了瘋魔之症,壓在一旁,等他清醒明白了再行審理。並說洋 人問案一向有此規矩,斷不會與大人為難,堂官樂得順水推舟,就把烏世保丟在一 邊了。當初放風說非判烏世保死刑不可,一來就把他關在死回牢裡,也是主事等人 作的手腳。不僅烏世保蒙在鼓裡,連堂官也不知情。

  烏世保在優待監房裡只住了兩天,就又被提出來扔到一個普通牢房裡去。伙食 也糟了,牢子也不客氣了。




  這間牢房也不大。烏世保進來時早已有兩個人住在裡邊。一個瘦長個兒的老頭, 謙卑斯文,少言寡語,心事重重;一個強壯漢子,粗俗蠻橫,穿一件庫兵的號衣。 年老的管年輕的叫「鮑兄弟」,年輕的管年老的稱「聶師傅」。鮑兄弟草蓆底下壓 著一本《三國演義》,每天早晨放風之後,都問聶師傅:「再來一段?」聶師傅便 點點頭,拿起書靠牢門光亮處坐下,讀上兩回。烏世保從他唸書的流利、熟練勁兒 上,知道這是個有書底子的學究。牢子禁頭對這聶師傅也相當客氣,每日三餐送來 的飯,總比給烏世保的要多一點,精一點。給烏世保吃棒子面窩頭老醃蘿蔔,給聶 師傅的白面花卷一葷一素。烏世保看了氣不過,便問牢子:「一樣的坐牢,怎麼兩 樣飯食?」牢子奚落道:「人家住店給店錢,吃飯給飯錢,憑什麼跟你一樣?」烏 世保雖聽不懂,也不好再問。至於庫兵,他根本不吃牢裡的飯,天天有人從大庫裡 給他送飯來,不僅送肉送雞,甚至滾熱的雞油下邊蓋著紹興花彫,冒充雞湯送進來。 他一開飯烏世保就把頭轉向門外,因為那味道實在誘人,他怕不小心露出饞相惹人 看不起。這兩人受的待遇比他高一等,他由不忿而產生了敵意,所以整日自己縮在 一隅,不與他們交談。這庫兵不僅飯量大,酒量大,而且煙量大。一般人用煙壺, 寬不過二指高不過一拳,他用一隻岫玉武壺,竟像個酒葫蘆,煙碟像飯桌上的燒碟。 一倒倒個小墳頭,用大拇指沾上,左右從鼻孔下往上一抹,嘴上畫個花蝴蝶。烏世 保看著又厭惡又眼饞,因為他的煙癮也不小。近日裡外邊斷了消息,愁得飯吃不下, 覺睡不著,就是想聞煙。煙聞光了,偏偏又沒有新犯人來暫住,屋裡只有他們三個 人,想張嘴向庫兵淘換一撮,又覺有失身份。便拔下挖耳勺使勁刮那空煙壺,刮幾 下,磕一磕,就有些許煙末空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全都抹到鼻子裡也還聞不出味道。 庫兵不光煙量大、聞得勤,而且聲色俱厲,聞起煙來鼻孔、嗓子一起作響,打個噴 嚏也先張嘴朝天「啊」幾聲。聞鼻煙跟打哈欠相似,也有傳染性,那裡一聞,這邊 就鼻子難受。所以他一聞煙,烏世保就刮煙壺。越刮落下的煙末越少,後來就乾脆 什麼也倒不出來了。烏世保不肯相信煙壺當真挖得這麼乾淨,希望總還有哪個角落 沒挖到,便舉起煙壺對著窗戶照,用眼仔細的搜尋。

  烏世保用的是茶晶背壺式的文壺,淺駝黃色,內壁掛上煙的部分則呈墨褐色。 他對著窗戶照了半晌,終於發現左下角還有一疙瘩豌豆大的煙末沒挖下來,便把掏 耳勺的頭彎了彎,小心伸進壺口裡去。這時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聶師傅忽然伸手攔 住說:「別挖了,再挖可就破了佈局了。」烏世保把手停住,直著眼看看聶師傅: 「你說什麼?」聶師傅指指煙壺說:「你自己再看看!」

  烏世保舉起煙壺對著窗戶又照,這時那大漢從身後也探過頭來,大呼一聲: 「咦,妙啊!竹蘭圖。沒想到您倒有雙巧手,能在煙壺裡邊作畫!」說完他和聶師 傅一起大笑。烏世保經這麼一提,才發現他用那挖耳勺在壺內刮的橫道豎道,無意 間竟組合成一幅小畫:左下側像一墩蘭草,右側像幾根竹子。自然只是近似,並不 準確。他也不由得笑了起來。聶師傅一時興起,就把煙壺要過來,從大襟上解下胡 梳和挖耳勺,把挖耳勺頂頭稍彎一下,伸進瓶內,果斷地、熟練地刮了幾下重新交 給烏世保,烏世保迎著陽光再看,原來只這幾下,聶師傅就把這畫修出了鄭板橋的 筆風。

  烏世保本是個有慧根的人,見此,便拿過聶師傅的耳勺,在壺的另一面試著用 正楷題了一首板橋的詩,並署上了」長白!R家」的代號。雖是頭一次試寫,倒也還 看得過去,寫完他把煙壺遞給聶師傅,聶師傅兩眼盯著烏世保看了又看,連連點頭。

  烏世保作個揖說:「不知道老先生是大手筆,失敬失敬。」

  聶師傅忙還禮說:「彫蟲小技,聊換溫飽而已,倒是老爺無師自通,天生異秉, 令人羨慕。」

  這時庫兵把煙碟遞上去說,您要犯癮,來點這個。就別再挖那壺了,免得把畫 再挖壞了。」

  烏世保伸出拇指和食指,狠狠挖了一挖,按人鼻孔,痛痛快快打了兩噴嚏,這 才笑著說:「好幾天了,這兩噴嚏就一直想打沒打出來。」庫兵說:「好幾天了, 我等著您伸手找我尋煙,可您就是不賞臉,您是不是不認字,怕我叫您念三國?」 烏世保說:「是不熟識,不好意思,您要讓我,我早聞了。」庫兵說:「您是旗主, 怎敢造次呢?」言來語去,三個人就熟識多了。

  烏世保把鼻煙報仇解恨般地狠吸了幾攝,一股辛辣芳香之氣直人腦際,兩個噴 嚏一打,心情更開朗了些,便問庫兵犯了甚案。庫兵說偷了庫裡的銀子,叫堂官抓 住了。烏世保說:「聽說你們進庫幹活時都要把全身脫光,到庫裡換上宮中的衣裳, 出庫時也全身脫光,這銀子怎麼帶出來呢?」

  庫兵說:「人身上是開口的,哪兒口大往哪裡塞唄。反正不能用嘴,因為出庫 時在堂官面前口中要吶喊出聲。」

  烏世保聽了,臉上有點發熱,小聲嘀咕說:「那能帶多少?為這麼點小利坐大 牢,值個麼?」

  庫兵說:「實在不容易。十兩一錠的銀子,我才夾帶了四錠,走在堂官跟前偏 巧要放屁,就掉出了一塊來。這本是祖宗留給咱們旗人的一條財路,懂事的官長應 當一扭臉就過了的,誰想這位堂官是新來的荒子!大驚小怪,把我送進來了。」

  「判了嗎?」

  「擬了個斬監候。」

  「哎呀!」

  「您別怕,死不了。補一個庫兵得花幾千兩銀子的運動費,比買個知府當還貴 呢!不許屁眼裡夾銀子誰還幹這個呀?當官的懂得這裡的貓溺。」

  問到聶師傅,更是出奇。他不是坐牢,是借住。他是個作內畫和燒「古月軒」 的藝匠。前一陣他別出心裁燒了一套煙壺,共十八件,每件取胡笳十八拍一拍詞意 作的工筆彩畫。這套東西被載九爺買去。九爺越看越愛,約聶師傅面談一次。聶師 傅奉命到府裡見他,他正有事要出去,要下人們安頓聶師傅先住下,說回來再談。 這一切本來都挺平常,只是九爺最後兩句話交代壞了,他說:「找個嚴實點的地方 給他住,省得別人把他找去讓他再燒一套,我這個就不值錢了。」哪兒嚴實呢?監 獄最嚴實。刑部大堂和九爺有交情,下人們就把聶師傅存到監牢裡來了。已經過了 有兩個月,九爺還沒騰出工夫來跟他談話。

  烏世保說:「照這樣你多咱出去呢?」

  聶師傅說:「誰知九爺哪天想起我來呢?」

  從此烏世保和這兩人就交上了朋友。牢房裡每天閒坐,心焦難熬,烏世保就索 性請聶師傅教他在煙壺內壁繪畫的技法。聶師傅知道他是旗人世家,不會以此謀生, 不致搶了自己飯碗,也就爽快地在一些基本技法上作了些指點,這烏世保是天資聰 明的,把那煙壺四壁用水洗淨,庫兵叫人弄了墨來,他就用發誓沾了墨畫,畫完一 回,請聶師傅作了評論指點,再把舊畫洗去,從頭再畫,慢慢地就有了功夫。正想 再進一步鑽研,烏世保因為心中積著愁悶,飲食不周,忽然生起病來。庫兵出錢請 牢子找醫生號脈開方抓藥;煎湯送水的事就落在了聶師傅肩上。烏世保上吐下瀉, 那二人洗干擦淨,毫無厭惡之意。烏世保雖然自幼就當閒人,但落到這個地步,人 家兩人一個死刑在身,一個滿腔冤苦,還這樣伺候他,不由得不動了真情。稍好一 些時,便說:「您二位對我恩同再造,我怎樣得報呢?」聶師傅說:「患難之交, 談什麼報不報?為你作點小事,忘了我自己的愁苦,這日子反好過些。」庫兵歎口 氣說:「大爺,我倒要謝謝你呢!前些天我常想,如果我這斬監候弄假成真了,到 了陰曹地府,閻王爺問我生前干了點什麼事,我說什麼呢?我以前當牛當馬,給人 家偷銀子;這兩年當牛當馬,為自己偷銀子,這陽世之間有我不多、沒我不少,我 死了連個哭我的都沒有!你們說我為誰奔呢?烏大爺這一病,我為你多少出了把力, 就覺著活得有滋味多了。我要真死了,我敢說這世上有個人還念叨我兩聲,您說是 不是?這可不是銀子錢能買來的。」說著庫兵便擦眼淚。聶師傅忙說:「他是病人, 哭一鼻子還可以;你平日有說有笑,今天怎麼了?」庫兵說:「我平日說笑是哄我 自己高興,我怕一沉靜下來就揪心。這兩天我不說笑了,是心裡穩當了!」烏世保 說:「你那群庫兵弟兄待你不錯,你不該覺著孤單冷落。」庫兵說:「他們怕我過 堂時把他們全咬出來,是堵我的嘴呢!照應我是為了他們自己,哪有真交情?我要 能出去,也不會幹那缺德勾當了。或是給聶師傅打個下手,或是為你烏大爺作個門 房,你們收下我作伴當吧。我有銀子,不用你們發餉。你們只要拿我當哥們弟兄待 就行了。」

  這庫兵言談,大異於往已不由得兩個人追問他的歷史。才知道養庫兵的人家, 有一種是花錢買來的不滿十歲的乞兒孤子,從小就訓練他用谷道夾帶銀兩。先用雞 蛋抹香油塞入谷道,逐步地換成石球、鐵球,由幾錢重加大到幾兩重,由夾一個到 夾幾個,稍有反抗即鞭抽棒打。那辦法極其殘酷狠毒,就如同漁人馴養魚鷹子相仿。 到了人伍年齡,主家給補上缺後,白天當差要赤身露體搬運銀錠,下班之後,主家 在門口接著,一出門就用鐵鏈鎖上,推進車內拉回家,直到第二天送回大庫門口上 班時這才開鎖。庚子年,主家叫亂兵殺了,他在庫裡躲過了這一難,才熬得成了自 由人。他無家無業,租了馬家香蠟店的兩間廂房住,偷來的銀子就存在香蠟鋪。香 蠟鋪馬掌櫃是個好人,答應攢到個整數時幫他說個人成家的。人還沒說成,沒料想 犯了事。烏世保說:「你該小心點就好了。」庫兵說:「這樣露白,也是常事。別 人犯了,有家人或主家出錢去疏通奔走,關幾天就放了。可我只靠幾個庫兵弟兄替 我納賄說項,就不像別人那樣追得急走得快,到現在還沒有個准信兒。」

  從此,三個人就更親密了。過了些天,牢頭忽然傳話,有人來為烏世保探監了。 烏世保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總算又和外邊通了氣,又見著了家裡人;害怕的是 半年多沒見家人,怕家中出了什麼大事!到了會見處所,烏世保一看,不是大奶奶, 也不是劉奶媽,卻是壽明,心中又是一驚!忙問:「壽爺,怎麼敢勞動您哪!」

  「朋友嘛,不該怎麼著?」

  「怎麼您弟妹不來,家裡出什麼事了?」

  「沒事!」壽明說完打了個得。烏世保敏感到有點什麼內情,還沒問,壽明搶 著說:「我來一是跟你告個罪,我查清了,您這官司全是徐煥章那小子一手擺弄的。 可您是為我才得罪的他,我不能站干岸。您放心,我想什麼辦法也得把您救出去。 現在刑部大堂換了人,徐煥章有來往的幾個人都走了。我正活動著,不用幾天您這 兒就會有信兒。我囑咐您一句,您上了堂實話實說,就說端王確是薦你上虎神營的, 可您沒去。至於唱堂會加的詞,是臨時抓彩,唱過就忘了,實在與義和團無關。您 一句話推乾淨,剩下的由我去辦,您都甭管了!」

  烏世保回到牢房,把壽明的話告訴兩位難友,兩人都給他道賀。碰巧這晚上又 有人給庫兵送了酒來,三人盡興喝了一場,酒後,聶師傅正襟危坐,把二人拉在身 旁左右,說:「咱們相處一場,也是緣分。如今烏大爺一走,何時再見,很難預期。 我已經是年過花甲的人了,朝不保夕,來日無多,有幾句肺腑之言,向二位陳述一 下。」

  兩人聽他說得鄭重,便屏息靜聽。

  聶師傅說,他雖然會畫內畫壺,但看家的絕技不是這個,而是燒製「古月軒」。 「古月軒」是乾隆年間蘇州文士胡學周發明的。胡學周祖上幾代作官,很收藏了些 瓷器。胡學周幾次赴考未中,無心進取功名,就以鑒別、賞玩瓷器自娛。久而久之, 由鑒賞別人的作品發展到自己創製新的品種。他把西洋的琺琅釉彩和中國傳統的料 器、嵌絲銅器等工藝結合,造出了薄如紙、聲如磐、潤如玉、明如鏡的這麼一種精 巧製品。在落款時把自己姓字分開,題作「古月軒」。人們也就管這種製品稱作 「古月軒」。乾隆南巡,蘇州地方官以他造的器皿進貢,博得了皇上賞識,降旨把 胡學周調至京城內府,專供皇家燒製器皿。這些器皿由皇帝賞賜親王重臣,才又流 人京師民間。一時九城哄動,價值連城,多少人試圖仿製,皆因不得其要領,不得 成功。胡學週身後幾世都是單傳,所以這門技術始終未傳到外姓手裡去。胡家做活, 也用幫工打雜,但只作粗活,到關鍵時刻,不僅要把雇工打發開,連自己家的人都 要迴避,製作人把門鎖緊,自己一個人在屋內操作。

  胡家第七代孫名叫胡漱石,生有一子一女。這時他家已積蓄了點家財。男孩子 六歲時,請來位先生開家館,為了不讓兒子太寂寞,便把他失去父母的表侄聶小軒 招來伴讀。也是救助孤苦的意思。這聶小軒十分聰明勤奮,正課之外,酷愛書畫, 山水草蟲,無師自通,比胡家男孩更有長進。胡漱石有空便指點他一二,十二歲時 便教會了他內畫技術,算是給他領上條自謀生路道兒。後來家館散了,聶也沒離去, 幫胡家打打雜、跑跑腿,算作幾年來供他食宿的補償。

  咸豐十年,胡家少當家已二十歲,正要跟他父親學「古月軒」技藝時,趕上英 法聯軍進攻北京,當時他去天津收帳,在河西務碰上亂兵,叫洋鬼子馬隊踏傷,回 家後不上一個月吐血而亡了。胡家女兒,幼時生過天花,破了相,二十七八還沒說 上人家,為父親主持家務。胡漱石年近六十,遭此打擊,人頓時萎靡下去。他看自 己日子不多了,擔心女兒後半生沒有著落,也不願自己家傳手藝由他一輩絕了根, 就把聶小軒招到跟前,問他可願繼承自己的門戶。如果願意,須拜師人贅一起辦。 聶小軒早就迷心於「古月軒」絕技,只是不敢妄想學習;自幼和表姐相識,也沒什 麼惡感,自然叩首謝恩。於是請來本族人長,擇吉日立了約,行了拜師禮,同時入 了贅。但胡漱石仍不放心,怕日後生變,便把制「古月軒」的技藝分作兩半,配料、 畫圖教給了聶小軒,燒窯看火傳給了自己女兒,叫他倆起誓互不交流,為的是使兩 人永遠合作,誰離了誰那一半技術都沒有用處。

  說到這裡,聶師傅拉住烏世保的手說:「沒想到事過三十年後,我女人走了我 內兄的舊路,又死在八國聯軍的炮火下邊了。幸好在此之前她把她的手藝傳給了我 的女兒,我父女合作才燒幾隻胡笳十八拍酒器來。如今我在這裡吉凶未卜,萬一出 了意外怎麼辦呢?本來我也想學我師傅的辦法,選一個既是女婿又是徒弟的年輕人, 把技術傳給他。只怕沒機會了。」

  庫兵說:「聽那話,九爺對您也沒有歹意,何苦把事想得這麼絕呢?」

  聶師傅說:「什麼事都有個萬一,萬一發生不測,這門手藝絕在我這一代,我 不成了罪人?當前最最緊要的是找個人把我的手藝接過去,我就無牽無掛生死由之 了。世界雖大,可我能見到的就是你們二位,只好求你們中間的哪一位來成全我這 點心願,給我個死後瞑目的機會。」

  庫兵說:「我是粗人,出力出錢,我都能辦,可這事不行。我大字不識,畫扁 擔都畫不直溜,哪能學畫呢?」

  聶師傅把目光注視到烏世保身上。

  烏世保沉吟了很久,才說:「這事太重大,太正經了,我不敢應承。我這三十 來年,玩玩鬧鬧的事、任性所為的事幹過不少,如此正兒八經的事我沒幹過,也不 知道我能幹不能幹。這樣的重托,我可不敢應承。」

  聶師傅說:「我知道您有份家產,不愁衣食,也看不起以勞力謀生的卑俗事物。 可我問您一句,人活一世吃現成穿現成,天付萬物與我,我無一物付天,大限到時, 能心安嗎?」

  「這話我想也沒想過。」

  「打個比方,這世界好比個客店,人生如同過客。我們吃的用的多是以前的客 人留下的,要從咱們這兒起,你也住我也住,誰都取點什麼,誰也不添什麼,久而 久之,我們留給後人的不就成了一堆瓦礫了?反之,來往客商,不論多少,每人都 留點什麼,您栽棵樹、我種棵草,這店可就越來越興旺,越過越富裕。後來的人也 不枉稱我們一聲先輩。輩輩人如此,這世界不就更有個戀頭了?」

  庫兵在一邊說:「真有您的,連我也懂點意思了。烏大爺,您還沒參透這禪機 嗎?」

  烏世保還有點難下決心,說道:「如此絕妙的技藝,短時間內怎能學得成呢?」

  「您能寫、會畫,又熟悉了我的畫法,這就事半功倍了。要緊的是學會釉色的 配方。怎樣出紅,哪樣變綠,這裡有上套訣竅。我們世代口傳心授,是最珍貴的。 坊間仿照『古月軒』的能人不少,有的已仿得極像,但就是有一招他們仿不出來, 釉的種類和色氣,我家祖傳能出十三色,坊間贗品,出三色、五色,七色的就絕少 了!我如今把這傳給你,是豁出身家性命,乃托藝寄女的意思。我是求您學藝,不 敢以師自詡,咱們是朋友,朋友也是五倫之一,想來您不會有負我的重托的。」

  烏世保看到聶師傅滿臉誠意,想起自己病時人家對他的扶難濟危之情,覺得再 要推辭就顯著太無情了。他思忖一陣,忽然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襟,納首朝聶 師傅拜了下去。聶師傅急忙攔住說:「這又是幹什麼?」

  烏世保說:「既然干正經事,咱們就鄭鄭重重。」

  聶師傅說:「我是代師傳藝,決不敢給烏大爺當老師。」從此二人正式授受了 「古月軒」的繪釉技藝。

  烏世保跟著聶小軒學了不到一個月,傳烏世保去過堂了。不知壽明使了什麼法 術,讓書辦作了什麼手腳,新尚書審理舊案,一翻存卷,頭一份就是烏世保的案卷。 題籤上寫著的理由卻是端王派他去虎神營當差抗命不到。尚書說:「這虎神營也是 招八國聯軍的禍首之一,他不到任不正好與他無幹麼?」這尚書向來是不看本卷的, 便召烏世保來過堂。烏世保得到壽明指點,上堂來不再哭爹喊娘了,只一個聲地叫 冤枉。上邊一問,他句句照實回答。新尚書是滿員,歎口氣說:「八旗世家就這麼 隨意關押禁錮?可真是人心難測了!放!」並囑咐書辦把此案整理個簡要文書,他 要參前任一本。

  烏世保這才磕了三個響頭,結束了一年零八個月的鐵窗生涯。

  烏世保出獄時,聶小軒從腰中掏出個綿紙小包。打開來看是一對包金手鐲。他 叫烏世保以此作信物去見他女兒柳娘,柳娘自會相信他。




  一跨出刑部大牢,烏世保看街街寬,看天天遠,看人個個光潔鮮麗,看整個世 界都明亮繁華,這才襯出來自己頭髮長、面色暗、衣裳破、步履艱。走道的人拿白 眼往他這一看,自己先就軟了八分銳氣。不等人斥撻,不由得就學黃花魚往邊上溜, 低頭急走,惟恐讓熟人碰見。康熙年間,曾有旨意,八旗兵營在北京各有駐區,幾 百年下來,人了消長,房產買賣,有了不少變化,烏家倒還住在燒酒胡同沒動。幾 輩子的祖居還能認錯嗎?可烏世保進了胡同竟找不著自己的宅子了。他順著胡同來 回走了幾遍,最後在他隔壁谷家門口停了下來。谷家是正白旗牛錄佐領,跟烏家住 了幾代鄰居。烏世保還和谷家大少是同窗,這門是認不錯的。他就上前拍了幾下門 環,裡邊一陣響動,拉開了一條門縫,是門房周成。周成掃了一眼,馬上把門又關 上了,厲聲說:「走走,快趕個門去吧,我們歷來不打發要飯的!」

  烏世保忙喊:「老周,是我!怎麼連我也不認識了?」

  「誰?」周成再打開門,定睛瞧了半天,發小聲自問了一句:「這是保大爺嗎?」 接著就大聲問候,打起千來,「大爺好!您的災滿了?」

  「唉,好,好,可我怎麼找不著家了呢?這剛搭的天棚、新油門柱、上了灰勾 了縫的磚牆是我們家麼?……」

  周成被問得張口結舌,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好。這時後邊走來一個穿洋縐短打、 辮子打得鬆鬆的,手拿折扇的中年人,問道:「周成,跟誰說話哪?」

  烏世保湊上一步打千說:「二叔,是我您哪!吉祥哪!」

  「是世保啊!瞧你這身打扮是怎麼啦?聽說你跟蒙古王爺去山東發了財呀,怎 麼打扮得跟金松似的?要唱跪門吃草呀?」

  「二叔,你玩笑,我這是……」

  谷二爺把臉一板,冷笑道:「當過拳匪,坐過大牢,你還有臉上這兒來?你不 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哪。怎麼攤上了這麼個街坊!周成,關門!」

  大門噹啷一聲又關上了。

  烏世保氣得渾身哆嗦,想喊喊不出,要走走不動。正覺得頭暈眼花,那門又開 開了,仍是周成,卻壓低了嗓音:

  「烏爺,快走吧。你這宅子早已經賣給太平倉黃家了!」

  「那我們家的人呢?」

  「大奶奶去年冬天就歸西了。少爺叫劉奶媽抱走了。」

  「您……」

  這時谷大爺在裡邊喊周成。周成擺擺手,把一吊大錢扔在烏世保腳前,蔫沒聲 地把大門又掩上了。

  烏世保只覺眼前發黑,胸口發堵,也不辨方向,直估籠統往前走。剛走到南小 街北口,從東邊來匹頂馬,兩個戈什哈護著,一頂藍呢大轎過來。人們一見就喊: 「快迴避,豆芽胡同馬老爺回府了!」眾人躲還躲不及,烏世保卻眼中無物耳邊無 聲仍直著眼珠往前闖。恰好一個地保走過,怕他犯了鹵簿,出於好心,上去啪啪兩 個嘴巴,把他搡到一家煙鋪大幌子下邊,按他蹲了下去。這兩個嘴巴,把他打清醒 了。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心裡輕快些了,才想到如今投奔哪裡去呢?

  他低頭看看自己一身襤褸,心想這副蓬頭垢面的樣兒見誰也不行。天也黑了, 腿也軟了,腹也空了,不如找個地方先住下來,休息一晚明天再作盤算。這裡距朝 陽門不遠,那裡有不少騾馬客店,不如就近投那裡去。憑手中這串錢,吃幾兩面, 蹲一宿大炕或許還夠。

  烏世保趔趔趄趄走到一個騾馬店前,剛要進門,一個夥計迎了上來,問道:

  「您找誰哪?」

  「住店。」

  「往裡請。」小夥計剛說完,一個端著水煙袋、趿著鞋的中年人從帳房迎了上 來,攔住烏世保問:「上哪兒去?」

  烏世保說:「住店。」

  「住店?」那人上下打量他兩眼,冷冷地說:「沒房了!」

  「不住單間,伙住。」

  「大炕上也滿了,您趁著還沒關城門,到關廂看看去吧!」

  烏世保剛轉過身去,就聽那人念叨說:「作生意要長眼,你招這麼個人進來誰 還敢來伙住?一臉煙氣,幾天沒過瘤了,這種人手腳能乾淨嗎?」

  烏世保打個冷戰,退了出去。木木地順著人流出了城,來到護城河邊上。看這 城門內外,人來人往,竟沒有一個為自己解憂之人;大道兩旁,千門萬戶,找不出 留自己投宿的一席之地,才相信自己是真落到孤苦零丁,家敗人亡的地步了,不由 得長歎一聲,說道:「天啊!天!我半生以來不作非分之想,不取不義之財,有何 罪過,要遭此報應呢?公正在哪裡,天理在何方呀?」

  那從城門口廂處傳來如風如潮的市井之聲,隨著他一步步彳亍遠去,也低了下 來。天暗了,回頭望那市街上,已燃起一盞兩盞風燈,亮起一扇兩扇窗欞。他覺著 心發沉,腿發軟,口發乾,氣發虛,便扶著一個歪脖柳樹,在護城河岸上坐了下來, 望著那黑黝黝、死沉沉的河水,他問自己:眼下連個住處都找不著,往後又怎麼謀 生活呢?於是那些敗了家、除了籍、流落街頭的窮旗人的種種狼狽景象,一古腦兒 都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問自己:要活下去,這種苦吃得了吃不了?若算能吃,這 口氣忍得下忍不下?氣或能忍,這個人丟得起丟不起呢?

  想來想去,越琢磨這世界越沒有戀頭,越尋思越沒有活路。不由得便抬頭看了 看那至脖樹,兩手摸了一下腰上的搭包……

  您可聽清楚了,我僅僅說他一時覺著死比活著容易,死比活著好過,有點想死, 可沒說他已經下定非死不可的決心。想跟做這中間還差著好大一截路呢!人到了被 厄運逼得難以忍受時,總要找各種手段來進行抗爭。別的手段都找不著,死已不失 為一手絕招了。但是這一招只能用一回,而且付出的代價太重,人們輕易並不肯用 它。「想一想」的時候可是常有的。「想一想」意思彷彿是對自己說:「甭怕,大 不了還有一死。兩眼一閉,千難萬苦又奈我何?」

  烏世保正這麼想著,雙手鬆松搭包,以此來向厄運示示威。剛一解扣兒,就覺 得腰間一動,嘩啦一聲,沉甸甸一樣東西砸在腳上。

  「什麼,莫非我還有用剩的銀兩忘在身上?」

  他用手朝那包東西一摸,噢,原來是聶小軒交給他的那副包金鐲子。

  「哎呀,淨顧為自己的事悲苦,倒把聶師傅托的事忘了個一乾二淨。」烏世保 一邊把鐲子揀起,小心揣在懷裡,一邊自語:「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聶師傅家我還 沒去,這件事赤口白牙答應下來我還沒辦,怎麼能半路上就去死呢?真要去望鄉台, 也該等把這件事辦妥當再走呀。」

  想到這,烏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來。……

  烏世保這自言自語是心裡話嗎?他這人能為了別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嗎?

  烏世保說的倒是真話。他這人雖然游手好閒,擎吃等喝,可一向講信義重感情。 不過,這還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還有一半,剛才我們已說過,他雖有 對自殺的嚮往,但並沒有決心去行動,暗地裡正想再找出個充足的理由來壓下想死 的情緒,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見這鐲子,當然立刻回心轉意,打起精神尋客店去了。

  他心想這朝陽門是走糧車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東直門,那裡專走磚 車,店小勢微,不敢欺人,便奔東直門而去。快到掌燈,才找到了個偏僻冷清的小 店。這店臨街三間穿堂,門口掛著個帶紅布的笊筒,門外用土坯砌了幾個長條高台 算作桌子,擺了幾個樹墩、拗軸算作機子。烏世保坐下,先要了四兩□□吃下肚, 才問掌櫃的說:「我要進城,天晚了,你這可有方便住處?」掌櫃見這人穿戴雖舊, 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帳時還給夥計兩個鋪子的小費,便滿臉堆笑地說:「有有 有。東耳房一鋪大炕,現在就住著一位趕車的把式,您二位正好作伴。」便命夥計 領他進去,還特別叮囑夥計給沏壺高末,打盆水洗臉。

  車把式正盤腿坐在炕上,就著驢肉喝燒刀子。見又來了客人,忙欠欠身說: 「來了你哪。喝我這個?」烏世保從走出監獄快一整天了,到這時才碰到個說人話、 辦人事,並把他也當個人看的地方,而這地方竟是他幾十年都未曾到過的。他沖這 位素不相識的車把式深深打了一個千說:「偏了您哪!」

  這車把式本來也是行個虛禮兒,見烏世保正經八百地謝他,索性跳下炕來拉住 烏世保說:「煙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緣的,說出大天來您也得賞 我個臉。」烏世保聞到酒味,本也動心,經這麼一勸,一邊說,「那就恭敬不如從 命了!」便坐到炕桌對面去。夥計一看這位客人人座了,上前邊拿筷子時順便把這 新聞就告訴了掌櫃的。掌櫃的既好熱鬧,這種半鄉下店主也尚存幾分古風,特意刮 了兩條絲瓜爆炒出來,端到屋裡說:「聽說二位一見如故,給小店也帶來喜星,和 氣生財呀,我敬二位一個菜!」車把式拉店主入席,店東稍客氣兩句,也打橫就炕 沿坐下。從烏世保一進門,他就覺得這人有些蹊蹺。幾杯入肚,烏世保眼神有點活 泛了,店主便打聽烏世保的來歷。烏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話無處可講,便把怎麼受冤, 怎麼坐牢,怎麼出獄後尋家不著,怎麼到城關投店不收,一一講了一遍。北京人向 來管燒酒叫做「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烏世保借酒傾述 一完,那車把式就借酒大罵起來,聲稱他要見徐煥章敢抽他鞭子,碰上谷佐領,准 罵他祖宗。店主直等他拍著桌子把一肚子的俠肝義膽抖落淨,這才插話:「我說這 位爺,您眼下打算怎麼辦呢?」

  烏世保說:「天亮我頭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搖搖頭說:「您頭一件事是刺剃頭,打打辮、洗洗澡,光光臉,然後借也 好,賃也好,換一件潔淨行頭,就您現在這副扮相,進城找誰也找不到,弄不好淨 街的許把您當遊民再抓起來。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東廟門口那叫街的都比您這身 打扮囫圇!」

  烏世保說:「您說的滿對,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慚愧。」

  店主說:「有東西還愁變不來錢嗎?」

  烏世保說:「我蹲了一年多牢,連個送飯的都沒有,哪兒來的東西?」

  店主說:「剛才在外邊您付飯錢,我看見你從懷裡掏出個煙壺來,茶晶背壺, 隱隱約約像是裡邊藏著圖畫文字,這可是有的?」

  烏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捂,失聲說:「喲,敢情露了白了!」

  店主說:「開店的,這眼睛是幹什麼使的?正經客人帶著貴重財物,我得經心 點,照應點;黑道上朋友帶來行貨,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貪官司。要沒這點 分寸敢貿您老住下嗎?我是個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萬歲爺的一畝三 分地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知道這不是個等閒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現 在這穿裝打扮,這東西帶在身邊准給您招禍。見財起意也好,誣良為盜也好,這世 界上什麼人都有,黃鼠狼可專咬病鴨子。不說別的,就來幾個青皮無賴,找由子跟 您打一架,就勢把東西搶走您能怎麼著!依我說,不如賣了。像您這樣的世家,這 些玩物必不止這一件。明兒找到少爺,你玩什麼沒有,何不用它救個急呢?」

  烏世保聽他講得有理,並且也想趁機試試他這內畫技藝,就點點頭說:「那明 天我拿到古玩店叫他們看看。」

  店主笑道:「您又差了。店大欺客,憑您這身打扮,人家一看您就等銀子使喚, 他們能不壓價嗎?」

  烏世保問:「你說該怎麼辦?」

  店主說:「我替您找幾個熟人看看,他們要,咱就省事了,他們不要,我陪您 到鬼市兒走一趟,不過醜話說在前頭,私下買賣,傭錢是成三破四,上鬼市兒可就 憑您自個兒賞了!」

  這店主原是個替人跑合說生意的行家。

  當年往兩江福建去的水路是靠運河。通縣通北京的石板官道在朝陽門外,這東 直門的關廂是個冷落所在。在這一帶開店房,免不了接待合字上的朋友,替他們銷 贓落個水過地皮濕。這種買賣是進不得高台階大字號明來明去作的。店主聯絡下的 主顧不過是當鋪老西和鬼市兒上夾包打鼓的,所以他不勸烏世保去古玩鋪。他已相 信烏世保不是賊了,但在作生意這點上他還得拿他當賊對待,好賺兩個傭錢花花。 他見烏世保贊同他的主意了,便要求烏世保把煙壺拿出來過過目。

  「好東西!」車把式見烏世保掏出煙壺來。搶先抓到手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叫 了出來,「這枝枝葉葉的,您說可怎麼畫進去的?有這個您還愁換不了行頭嗎?我 趕半年車怕也趕不出這麼個煙壺錢來!」

  「那你小心掉地下摔了,連車帶馬賠進去!」店主開個玩笑,把煙壺奪了過來, 仔細地品鑒。店主是粗人,這方面二五眼。但那年頭時興用這種東西,更何況他還 常替人倒騰貨,見的多了,自然就懂點門道。內畫技術自嘉慶末年道光初年至現今, 已有了七八十年的歷史,人們也看熟了。甘恆、馬彤、桂香谷、永受田等人,玩煙 壺的人大多知道;新近的內畫家有幾個簡直是家喻戶曉。如馬少宣能在拇指大的壺 內恭楷書寫全篇「九成宮」;業仲三畫的紅樓人物、聊齋故事被稱為一絕。而玩煙 壺的人若不知道周樂元的名字就像書家不知王羲之,簡直要被人笑掉大牙。這周樂 元把龔半千的樊頭被杖法用到了內畫壺上,所畫的「寒江釣雪」、「風雨歸舟」和 「竹蘭圖」,人稱神品。店主曾經手替人賣過一隻「三秋圖」壺,剛才瞥了一眼烏 世保的煙壺,覺得與那壺很像,是周樂元的作品,所以緊抓住不放。看了一會兒後, 他卻「唉」了一聲,搖起頭來。

  烏世保問:「您看出什麼包涵來了?」

  「沒落款!」

  「那『長白舊家』四個字也算款!」

  「沒有印!」

  烏世保心裡想:「大獄裡弄到墨就不錯了,上哪兒弄紅色去?」便說:「馬少 宣的壺也常不押印。」

  最後店主說:「別的壺都是磨砂地、暗茶地,您這壺怎麼透亮的?」

  烏世保不由得「哦」了一聲。他一直覺著自己畫的畫跟通常的內畫壺有點什麼 地方不像。店主這一點他才明白,別人畫的壺畫畫面透明,壺壁並不透明;他這全 是透明的,所以線條不精神、色調沒光彩。他想起見過早年甘恆畫的一個壺,也是 這麼透明的,但人家那是白水晶坯子,看得清晰。他便說:「這個你不懂。道光年 間畫的壺多是透亮的。這才證明我這壺夠年頭!」

  車把式困了,又聽不懂他們的話,便說:「你們在這爭有屁用,明天市上看行 市要價唄。我後半夜就套車去黃寺,你們要跟車可早點歇著!」




  天交四鼓,車把式就套好了鐵箍大車,順著護城河往北往西,奔德勝門外而來。

  在德勝門外,天亮之前有兩個市集,一叫人市,一叫鬼市。兩個市挨著,人們 常常鬧混,說:「上德勝門曉市兒去!」其實這兩市的內容毫不相干。人市是買賣 勞動力的地方,不管你是會木匠,會瓦匠,或是什麼也不會卻有把子力氣,要找活 兒干,天亮前上這兒來。不管你是要修房,要盤灶,要打嫁妝——那時雖不興酒櫃 沙發,結婚要置傢具這一點和當代人是有共同趣味的——天亮前也到這兒來。找人 的往街口一站說:「我用兩個瓦匠、一個小工!」賣力的馬上圍上去問:「什麼價 錢?」這樣就講定僱傭合同。那時鐘表尚未普及,也不講八小時工作制,一律日出 而作、日人而息。這交易必須趕早進行,大體在卯時左右,幹這個活兒的人稱「賣 卯子工」。

  鬼市可是另外一套交易。這裡既不定點設攤,也不分商品種類,上至王母娘娘 的扎頭繩,下到要飯花子的打狗棒,什麼也有人買,什麼也有人賣。不僅如此,必 要的時候還能定貨,甚至點名要東西。你把錢搭子往左肩一搭,右手托起下巴頦往 顯眼的地方一站,就會有人來招呼:「想抓點什麼?」「隨殮的玉掛件,可要有血 暈的。」「有倒是有,價兒可高啊!」「貨高價出頭,先見見!」這就許成就一樁 多少兩銀子的生意。當然也有便宜貨。「您抓點什麼!」「我這馬褂上五個銅鈕掉 了一個。」「還真有!」「要多少錢?」「甭給錢了,把您手裡兩塊驢打滾歸我吃 了就齊!」這也算一樁買賣。在這兒作買賣得有好脾氣,要多大價您別上火,還多 少錢他也不生氣。「這個錫蠟桿兒多少錢?」「錫的?再看看!白銅的!」「多少 錢?」「十兩銀子!」「不要!」「給多少?」「一兩!」「再加點。」「不加!」 「賣了。」怎麼這麼賤就賣!蠟扦是偷來的,脫了手就好,晚賣出一會兒多一分危 險。因為有這個原因,在這兒你碰到多重要的東西也不能打聽出處。也因為有這個 原因,確實有人在這兒買過便宜貨。用買醋瓶子的錢買了件青花玉壺春的事有過, 有買銅痰筒買來個商朝的銅尊這事也有過;反過來說,花錢買人參買了香菜根,拿 買級子薄底靴的錢買了紙糊的蒙古靴的事也有。但那時的北京人比現在某些人古樸 些,得了便宜到處顯擺,透著自個兒機靈!吃了虧多半間在肚裡,惟恐惹人嘲笑。 所以人們聽到的都是在鬼市上佔了便宜的事。自以為不笨的人帶著銀子上這兒來遛 早的越來越多。有人看準了這一點,花不多錢買個料瓶,磨磨蹭蹭,上色作舊,拿 到市上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故意裝作是偷來的,單找那燈火不亮處拉著滿口行話的 假行家談生意。若是旗人貴胄,一邊談一邊還裝出份不想再賣、急於躲開的模樣, 最後總會以瑪瑙、軟玉的高價賣出去。天亮後買主看出破綻,鬼市已散。為了保住 面子,反而會終生保密的。

  四更多天,烏世保和店主坐大車到黃寺的西塔院。車把式告訴他,這塔院是當 年蕭太后的銀安殿,烏世保很流連了一會兒。前些年在慶王府堂會上,他聽過一次 楊月樓的「探母」,梅巧伶扮演的蕭太后。他設想那胖胖的蕭太后要在這院裡出入 走動,可未免有點淒涼。因為這時北京的黃教中心挪到雍和官了,黃寺已經冷落。

  店主領著烏世保往西走了裡把路,往南一拐,就遠遠看見了燈火如豆,人影憧 憧的鬼市,而且聽見了嘈雜聲。他們急走幾步,不一會就到了近處。雖然是臨街設 市,但是極不整齊,地攤上有掛氣死風牛角燈的,有掛一隻紙燈的,還有人掛一盞 極貴重又極破舊的玻璃絲貼花燈。攤上的東西,在燈影裡辨不大出顏色,但形狀分 得出來。鍋碗瓢盆、桌椅板凳、琴棋書畫、刀槍劍朝;索子甲、釣魚竿、大煙燈、 天九牌;瓷器、料器、銅器、漆器;滿族婦女的花盆底、漢族貴婦的百褶裙;補子、 翎管、朝珠、帽頂……有人牽著剛下的狗熊崽,有人架著夜貓子,應有盡有,亂七 八糟。

  烏世保問:「咱們也沒帶個燈來,怎麼擺攤呢!」

  店主笑道:「到了這兒您就少說話吧!嚼著我別走丟了就行。」

  店主走到一個攤前停下,蹲下來看攤上的貨物。這攤不大,一塊藍布上擺了兩 個筆洗、一方硯台,幾個酒杯,還有三四個瓷煙壺。店主拿起一個盤龍粉彩的壺問: 「要多少?」賣的人伸了四個手指頭。店主把它放下,站起身來。那人問:「你給 多少?」店主說:「大爪龍也能賣錢嗎?」那人馬上說:「要好的說話呀!」便從 腿下抽出個錢搭子,從錢搭子裡掏出個綿紙包,輕手輕腳打開綿紙包,又拿出兩個 用棉花裹著的煙壺來。烏世保伸過頭湊近去看,只見一個是馬少宣內畫壺,畫著譚 鑫培戰長沙的戲裝像;另一個竟是模刻上彩的「避火圖」。店主問那內畫壺的價錢。 賣主說:「少二十兩不賣。因為是料坯,若是水晶坯怕加倍你也買不來!」店主說: 「二兩賣不賣?」那人說:「好,大清早先來個玩笑,抬頭見喜了。」店主使個眼 色,招呼烏世保又往前走。他們又走了幾個攤,見到煙壺就問價,然後走到路燈下 一個大攤前,店主悄悄說:「剛才打聽下行市,您有底了吧?咱這個壺多說能賣十 五兩銀子。」烏世保假裝歎口氣,心裡卻十分高興。他這茶晶壺當初是十兩銀子買 來的。他有生以來,凡賣東西總要比買價賠一點,這回竟能掙幾兩,這可改了門風 了。

  這個大攤,擺的多是文物擺設:有幾個粉彩帽筒、斗綵排瓶、大理石插屏、官 窯的繡墩、幾套石章子,一些玉掛件,也放了幾個煙壺。其中有兩個內畫的是蠻人 仕女(那時庚子才過,人們管畫上的西洋人還一律稱作蠻人)。這時正有一個瘦高 個兒。弓腰駝背的蹲在地上掂量這兩個蠻人壺。賣主要五十兩,他出三兩一個。賣 主落到四十兩,他每個壺加半兩,給七兩銀子買一對。最後竟然用十五兩銀子把這 一對壺買了下來。這人付了錢,用手帕把壺包起來走了。店主就一步不離地緊跟著。 走出四五丈遠之後,他往前湊了一步,橫擋在那人身邊說:「這位爺,我剛才看了 半天,見您是個實打實要買貨的人,我這兒有點東西您看看怎麼樣?」說完也不等 那人應允,逕自從腰裡掏出煙壺遞了上去。那人握在手中用大拇指上下撫摸了一下, 大略看了看,敷衍地說:「好壺,好壺!要多少錢?」店主說:「不打價,您給二 十兩銀子!」「值,值!您再找別人看看。好東西,不怕賣不出去!」說著把煙壺 塞回店主,繼續走路。店主又緊追幾步說:「您再看看這東西,不要沒關係,出個 價麼?」那人無奈,又站住了腳,第二次把煙壺拿到手中,比較認真地看了一眼, 這才看出茶晶瓶壁上還有內畫。他舉起來迎著路邊一盞風燈看了看,認真地又問了 一句:「要多少錢?」

  「剛才說了,不打價,二十兩。」

  「要有印就值了,沒印。」

  「您給十八兩!」

  那人又把煙壺舉起來看,忽然「哦」了一聲,仔細端詳一陣,急迫地問道: 「你這壺是哪裡來的?」

  「哪兒來的?您是真不懂這兒的規矩還是起哄?」

  那人把壺攥得緊緊的問:「別誤會。你告訴我這壺從哪兒來的?」

  「甭管哪兒來的,不是偷的就得了!」

  「我沒說你偷!我問你哪兒來的?這壺經過我的手,是我賣出去的。我正要找 這個買主!」

  這時烏世保從黑燈影裡闖了出來,拉住那人說:「壽大爺!我看著像您,可不 敢認,在後邊看了半天了。」

  「你?烏大爺,您出來怎麼也不給我個話兒呢?今天再不見您,我要上刑部去 打聽去呢!」

  烏世保掏出手絹來擦擦眼:「我正要找您哪!可您瞧我這扮相,能上街嗎?這 才打主意賣點東西換換行頭……」

  壽明問煙壺哪兒來的,把店主嚇了一跳,他以為這壺確實是烏世保偷的叫人認 了出來,正想溜開。現在看到不是這麼回事,他就又從黑地裡鑽了出來:「噢,二 位早認識呀,久別重逢,大喜大喜!」

  烏世保忙向壽明介紹這位店主。壽明聽後問烏世保:「你店裡還存放著東西嗎?」 烏世保說:「沒有。」壽明從懷裡掏出一吊大錢給店主說:「我們哥倆總沒見,我 接他到我那兒住幾天,您沒少為我這朋友操勞,這錢拿去喝碗茶吧!」

  店主嘴上稱謝,心裡好不懊喪。認為這壽明是個古董販子,看上那煙壺有利可 賺,把烏世保挖走好獨吞利錢,搶走了他掙佣金的機會。

  烏世保問:「您怎麼今天也上鬼市來了?」

  壽明說:「我這是常行禮兒。」

  烏世保說:「您倒有閒心。」

  壽明說:「我不搗騰點買賣吃什麼?你進去這一年多,外邊的情形不知道,讓 我慢慢跟你說吧!國家要給洋人拿庚子賠款,咱們旗人的錢糧打對折。人慌馬亂的 也沒人辦堂會請票友,我這買賣也拉不成了。旗人也是人,不作買賣我吃什麼呀?」

  烏世保說:「我家的事您知道嗎?」

  壽明說:「我全知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到家裡我慢慢跟你講。」




  烏世保放出去的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他正跟著店主在鬼市上轉悠的時刻,九爺 府兩個差人,一個打著燈籠,一個牽著頭騾子,來到刑部大牢,接聶小軒進府。牢 子來喊聶小軒的時候,他和庫兵還正睡得香甜。牢子用腳踢踢聶小軒說:「起起起, 我給您道喜了!」

  聶小軒聽了嚇得一哆嗦。當年的規矩,凡是起解或出紅差,必在五更之前,牢 子說:「道喜」,凶多吉少,他馬上推了庫兵一把說:「兄弟,我這一走,也許就 此辭世了……你如果能出去,千萬給我家送個信。把今天日子也記清楚,免得子孫 記錯了忌日

  牢子拍了一下聶小軒肩膀說:「你想什麼了,是九爺派了下人來請你。」這時 兩個差人已等得不耐煩,在外邊連聲催喊。牢子連拉帶推,把聶小軒趕出了門,又 重重下鎖。庫兵睡得囈而八睜,聶小軒這話雖聽清了,可一時沒明白意思,等他琢 磨過意思來,小軒已經出了門。他就追到牢門上大喊一聲:「你放心走吧,我決忘 不了你的囑咐。」小軒聽喊,又回頭說了一句:「跟你侄女說,我別的掛慮沒有, 就怕祖傳的手藝斷了線。叫她找烏大爺……」下邊話沒說完,一個差人拽住他說: 「嚕嗦什麼,九爺那兒等著呢!叫他老人家等急,你我都擔待不起。快走吧!」出 了門,兩人把他扶上騾子,一路小跑奔前門外而來……且慢,那時的王孫公子全住 內城,這九爺是何人,怎麼單住前門外?

  九爺是某王爺的老少爺,十二歲那年受封「二等鎮國將軍」。本來眼看著就要 受封貝子銜的,因為他和溥囗自幼不睦,西太后封溥囗為大阿哥時,他酒後使氣說 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傳到太后耳朵去了,從此冷落了他,把個貝子前程也耽誤了。 有這點疙瘩在心,九爺表面沉湎於聲色犬馬,內底下卻和肅王通聲息,與洋人拉交 情。他花錢為一個名技贖身,在前門外西河沿買了套宅院作外宅,像是金屋藏嬌, 不務正業。實際是躲開宮裡的耳目,在這地方辦他的「洋務運動」。他穿洋緞,掛 洋表,聞洋煙,聽洋戲匣子,處處顯示洋貨比國貨高。最有力的證據是大阿哥投靠 太后,到頭來垮了;自己拉攏洋人,庚子以後眼見得揚眉吐氣。按著辛丑條約,清 政府要派人上東京去向日本政府賂罪。朝廷定下赴日的特使是那桐。肅王就告訴那 桐,要想這件事辦順溜,得讓九爺當隨員。那桐把這話奏知老佛爺,講明要九爺出 洋是洋人的意思。老佛爺儘管不待見九爺,也不敢駁回。九爺這些日子忙著準備放 洋的事,把聶小軒忘在腦後去了。這天因準備送給日皇和山口司令等大臣禮物,他 又看了那一套胡笳十八拍的煙壺,這才想起在刑部大獄還寄放著一個人,就叫人們 去叫聶小軒。九爺的習慣是夜裡吸煙早上睡覺,發令時正好後半夜寅時。下人們把 聶小軒帶到前門外小府時已是早上,九爺該睡覺了。管事就把小軒放在馬號裡,等 下午九爺醒來再回事。

  九爺當初買到胡笳十八拍的煙壺,越看越愛,唯恐聶小軒燒出一套來再賣給別 人,他這一套就不算孤品了,就急忙把小軒抓來,想囑咐他不許再燒這個花樣。如 今過了這麼久,他這股熱氣冒完了。況且又想把「十八拍」送給東洋人,是孤品也 不屬於他,他打算賞幾兩銀子,放聶小軒回去。要是早晨聶小軒走得快一點,或是 九爺睡得晚一點,這事也就這麼了啦。偏偏聶小軒來晚了一步。下午午末未初,九 爺醒來,底下人回事說海光寺的和尚了千和聶小軒都等他召見,問他先見誰。「進 京的和尚出京的官」。這了千自湖南衡山前來京城,手中托著個金盤,金盤裡放著 他自己剁下來用滾油煎焦了的右手,專向王公大臣募化,發願修一片文殊道場,一 時在九城傳為奇聞。九爺一向愛惹漏子看熱鬧,自然先傳他。九爺穿上便服,趿著 鞋來到垂花門內的過廳,下人們就把和尚領進來了。和尚打了問訊,九爺賜坐,問 了些閒話,和尚就掏出了化緣簿向九爺募化。九爺說:「慢著!說你剁下手來發願, 要募化一座道場。錢我是有的,可得見見真章。我連你那隻手都沒見到,怎麼就要 錢呢?你把紅布打開我瞧瞧。」和尚連忙又打個問訊道:「阿彌陀佛,不要污了貴 人的眼。」九爺說:「你少廢話,打開我瞧瞧!」

  和尚無奈,就跪到地上,掀起紅布,把那只炸焦的手舉過了頭頂。九爺正低頭 下視,他這一舉,黑乎乎像鳥爪似的,一隻斷手差點碰了他的鼻子。九爺打個冷戰, 一拍桌子說:「混帳!這哪裡是人手,你弄了什麼爪子炸糊了上北京蒙事來了?」 和尚說:「善哉,小僧發願修廟,一片誠心,豈能作欺天瞞人之事?」九爺說: 「你要真正心誠,當我面把那隻手也剁下來,不用你叫化,我一個人出錢把廟給你 修起來怎麼樣?」和尚汗如雨下,連連叩頭。九爺說:「來人哪,把他左手墊在門 坎上,當我面拿刀剁下來!」呼拉一聲過來兩個戈什哈,就把和尚揪住,拉到門口, 捲起袖子,把那剩下的一隻左手腕子墊在門檻之上,嗖的一聲拉出把鋼刀。和尚一 驚,就暈了過去。九爺擺擺手,戈什哈收起了刀。九爺說:「弄盆水把他潑醒了!」

  戈什哈端來兩盆涼水,兜頭潑下。那和尚一個冷戰醒了,看看手還在臂上,甩 了甩哪兒也沒傷,趕緊給九爺叩頭。九爺大笑著問:「剛才這一下怎麼樣?」和尚 哭喪著臉說:「嚇貧僧一跳!」九爺說:「你把個爛手猛一舉,差點碰了我的鼻子! 你嚇我一跳吆我不嚇你一跳?行了,拿化緣簿去找管事的,說我捐五百兩銀子。」

  和尚暈頭脹腦地走了。九爺被這件事逗得大為開心,就叫人傳聶小軒。聶小軒 來到門外,不敢驟進,隔著門就跪下磕了個頭。九爺心情正好,看小軒的破衣爛衫 也覺有趣,見他那戰戰兢兢的神態也覺好玩,就笑嘻嘻地說:「你把手伸出來我瞧 瞧!」

  聶小軒大惑不解,遲遲疑疑地伸出了兩隻手。坐牢久了,不得天天洗漱,一雙 手又髒又瘦,他很羞慚。可是九爺不管這些,看完手心又叫他翻過手背,然後對兩 邊的下人們說:「嘖嘖嘖,你們都看看,這也叫手!和尚那隻手,光會敲木魚,一 剁下來就成千成萬的募化銀子;這手會燒『古月軒』,能畫蔡文姬該值多少錢哪! 我買了,你出個價吧!」

  聶小軒說:「那套煙壺錢九爺不是已經賞給小的了嗎?」

  「不是買煙壺!」底下人湊趣說,「九爺要買會作煙壺的這雙手!」

  聶小軒答道:「回爺的話,這手長在小的身上,它才能做事,要剁下來就不值 錢了!」

  聶小軒本是句氣話,可九爺認為他答的機智,便說:「好,連人帶手一塊賣我 也要,光賣手我也要。咱們立個字據吧,要連人一塊賣,以後你作的『古月軒』只 准賣我一個人,不准外賣,我給你身價銀子。要光賣手也行,賣了手以後你不能作 了,九爺我養著你。」

  聶小軒一聽,渾身都軟了,再不敢答話。九爺便說:「管家,把聶小軒帶到馬 號好好照應,我給他一天工夫讓他想想。到下晚要想不出主意來就得聽我的了。」

  聶小軒連聲大喊:「九爺開恩,九爺開恩!」過來兩個戈什哈,把他架走了。 九爺笑了一陣,吩咐管事,明天給聶小軒準備十兩銀子,送一身舊衣裳放他走,今 天先逗弄逗弄他。

  管事見九爺高興,便討好說:「爺,您叫奴才預備的一百隻羊奴才可預備好了。 賃的對過羊肉床子的,一天三兩銀子。多咱派用場您吩咐奴才!」

  九爺一聽,越發高興,大笑著說:「現在就用。派羊倌把它們趕到義順茶館門 口,在那兒等我。」

  義順茶館在宣武門外偏東,離虎坊橋不遠。本是梨園行、古董行出入之地,王 親貴族很少光顧。九爺愛尋開心,有時換上件下人們穿的土布長衫,藍打包,混充 下等百姓,到前門外閒逛。這天又這個打扮出來了,正好在琉璃廠那兒碰見個耍猴 的。耍猴的備了個小車,套在山羊背上,讓猴趕車繞圈。九爺看著高興,花十幾兩 銀子連羊帶車全買下來了。他要買猴,人家不賣,他就叫耍猴的背著猴,自己牽著 羊,一塊回王府,要給老王爺演一場。走到義順茶館,他叫耍猴的在門口等他,他 自己牽著羊進裡邊去喝茶。進門之後,他剛找地方坐下,跑堂的就過來說:「這位 爺,我們這兒可不興把羊牽進來喝茶。」九爺說:「我歇歇腿就走。羊又不佔個座 位,怎麼不能進?」櫃台上坐著位小掌櫃,是個新生牛犢。就說:「牽羊也行,羊 也收一份茶錢!」

  「那好說!」

  喝完茶,九爺果然扔下兩份茶錢。那夥計還猶疑,拿眼問少掌櫃,少掌櫃沒好 氣地說:「看什麼,收下不結了?」九爺上了火,回來就吩咐管家給他借一百隻羊, 借不到買也要買來!

  九爺吩咐完管家,吸了幾口煙,吃了點心,叫人備上馬,直奔義順茶館。到了 門口,把馬交下人牽著自己走近櫃台去,下午茶館有評書,請的是小石玉昆說《三 俠五義》,上了有七成座。這時還沒開書,茶座的人都隔著窗戶往外看,見街上有 兩個戴紅纓帽的看著一群羊,既不進也不退,把許多車馬行人都截在那裡,人們估 不透怎麼回事。九爺來到櫃台前,見換了個有鬍子的坐在那兒,就問:「那個少掌 櫃哪兒去了?」

  少掌櫃本來在後屋算帳,聽見有人找,便探出個頭來問:「什麼事?」

  九爺說:「前幾天我來喝茶,你收了我兩份茶錢,人一份,羊一份,可是有的?」

  少掌櫃一聽這話,再打量這人,便想起了那天的事。這也是個財大氣粗、覺著 全北京城都招不下自己的人物,便索興走近一步說:「有這麼回事,怎麼著?那天 便宜,今天要來還漲錢了,一個羊得收兩個人的茶份!人兩條腿,羊四條腿,我這 按腿收錢!」

  九爺點點頭,扔下一塊銀子說:「一隻羊四個大錢,一百隻就是四百大錢,你 稱稱這銀子,多點不用找,算給了小費了!」說完就朝外邊大喊一聲「給我轟進來!」

  話音剛出門,一個戈什哈就打開了門簾,另幾個人把鞭子抽得啪啪響,羊群像 潮水一樣湧了進來。喝茶的人一看,叫聲不好,奪路要走,門口擠滿羊群,哪有插 腳的地方,只得打開窗子,魚躍而出。一時街上也知道這茶館出了熱鬧,都扒著窗 戶往裡瞧。羊群進門以後,東闖西撞。這是群山羊,不是綿羊,登梯上高,連灶王 爺佛龕都頂翻了。茶壺茶碗摔得一片清脆的響聲。那少掌櫃本還想發作,老掌櫃趕 緊把他一拉說:「別攮業了,快磕頭吧,你沒看他裡邊露出黃帶子來嗎?」

  九爺看著熱鬧,笑了一陣。到門口騎上馬奔肅王府商量給日本人送禮的事去。




  壽明把烏世保領到自己家中,這才談烏世保蹲牢期間他家中出的變故。

  烏世保在家中,除去忙他自己那點消遣功課,從不過問別的事。烏大奶奶自幼 練就的是串門子、扯閒篇、嚼擯榔、斗梭胡的本領。從嫁給這無職無銜的烏世保, 就帶來八分委屈,自然不會替他管家。他們的家務就一向操在烏世保的奶媽手裡。

  奶媽姓劉,三河縣人。三十幾歲上沒了老伴,留下一個兒子,如今已成家,在 三河開個饅頭鋪,早就來接過母親,請她回去享晚福。當時烏世保的父親剛得了半 身不遂,沒人伺候,媽奶沒走。烏世保父親去世後,烏世保生了兒子。這時烏家的 家境已雇不起奶媽,烏世保求奶媽再幫兩年忙,奶媽抹不開面子,又留了下來。旗 人家規矩,奴僕之中,唯獨對奶媽是格外高看的。奶兒子若成了家主,奶媽便有半 個主子的身份。劉奶媽看不慣主子奶奶那驕橫性兒,處處怕奶兒子吃虧,便免不了 在開支上和烏大奶奶有些彆扭。烏大奶奶明著沖奶媽甩閒話,暗著跟烏大爺耍脾氣。 烏世保不哼不哈,心中有主意,准知道奶媽一走這點家業就要稀裡嘩啦,對奶媽決 不吐一個「走」字。

  烏世保一進監牢,事情麻煩了。

  劉奶媽和徐煥章的爸爸同時在烏府上做過事,知道他的人品,這次徐煥章上烏 府裡來,又大模大樣、裝作不認識劉奶媽,劉奶媽就勸大奶奶別聽他花馬吊舌。大 奶奶不聽,她要劉奶媽把放在外邊的銀子催回來拿去運動官司,劉奶媽又不肯。於 是大奶奶就撕破臉大鬧了起來,又哭又罵,向四鄰訴說劉奶媽阻攔營救大爺出獄, 為的是等大爺死在牢裡好昧下烏家財產。劉奶媽忍得了這口氣丟不了這個人,求往 領谷老爺作干證,交待清楚帳目回三河縣去了。

  大奶奶是自己做不熟飯的,何況還帶個孩子?便雇了胡同口一個裱糊匠的女人 何氏來當老媽。這何媽掙的是錢,圖的是賞,自然處處順著大奶奶的意思來。大奶 奶平時愛斗梭胡,自從大爺出事,斗牌的夥伴都不來約她了,成天悶得發呆。這何 媽跟花會跑封的許媽是乾姐妹,會唱三十六個花名:「正月正來正月正,音惠老母 下天宮,合同肩上扛板櫃,碰上了紅春小靈精……」她著孩子睡覺時就哼,大奶奶 聽著好玩,也學會唱幾段。她問何媽這詞東一句西一句是怎麼意思?何媽說:「這 都是花名,押會用的。音惠是菩薩,您要作夢夢見觀音大士就押陰會,一兩銀子押 中了贏三十兩呢!紅春是窯姐,板櫃是木匠……」大奶奶聽得有趣,便問:「這上 哪兒去押呢?」何媽說:「不用您跑腿,會上專有跑封的。您要押,她就上您家來。 您押哪一門,多少銀子,寫清楚包好交給她。明天開了會,她把會底送來,您要贏 了,她連銀子也就帶來了。您就賞幾個跑腿錢。不贏呢,她白跑。」三說兩說,何 家女人把跑封的許媽招了來,大奶奶就試著押會。這東西不押便罷,一押就上癮。 今天作個夢,夢見有人抬棺材,押個板貴,贏了;明天早上一睜眼先回憶夜裡作了 什麼夢,趕緊再押。若輸了呢?又想翻本,更要接著押。時間長了,自然有輸有贏, 但總是輸的多贏的少。而且常常是押的注大時多半輸,注小了反倒贏。一來二去, 大奶奶變賣首飾家產來的銀子,大宗給了徐煥章,小宗輸給了花會,還拉了一屁股 帳,終於連月錢也不能按時開,何媽也辭工走了。

  劉奶媽在兒子家住了幾個月,不放心小少爺,趕上過五月節,買了點桑椹、櫻 桃,和一串老虎搭拉,包了一包粽子,進京來看望。一見這情形眼圈就紅了。問道: 「我指望沒我氣您了,您這日子該有起色了。怎麼剛幾個月就敗到這份上呢?」大 奶奶不好說打會輸錢,只說連日生病,衙門裡又要花銷,兩頭神打的。錢是有,就 是役工夫去收帳。劉奶媽心想你的家底全在我肚子裡裝著,還跟我吹什麼呢?有心 不管她,又覺著對不起死去的老爺活著的大爺,就給她留下了幾兩銀子說:「不知 道大奶奶欠安,也沒給大奶奶帶點什麼可口的吃食來。這幾兩銀子您自己想吃什麼 買點什麼吧。我現在兒子家正蓋房,我也不得閒,等我安置好了,再來看您。那時 候要是大爺還沒出來,您身體還沒大安,就把小少爺交給我去帶著。」大奶奶一聽 忙說:「等你安置好誰知是多早晚了?我近來總是吃不下睡不著,實在沒力氣帶孩 子。你既有報效主子的心意,現在你就把阿哥帶走吧。等過了年你再送他回來,那 時候大爺總該回來了?」劉奶媽原就捨不得扔下小少爺受委屈,便收拾了幾件小孩 的衣服被褥,帶著小少爺搭進京送土產的大車回三河縣了。她想頭下雪總還要送這 孩子回京看看他媽。

  劉奶媽把孩子帶走,大奶奶生活更加百無聊賴,只好反鎖上門到娘家去混日子。 娘家老人都已不在了,大哥當家,這位參領爺不僅繼承了上一輩的職務,也繼承了 女人當家的家風。參領夫人初過門時,這位小姑沒少替她在婆婆面前上眼藥。今日 姑奶奶混得跟糊家雀似的回娘家來,能不以牙還牙以限還眼麼?要知道這位參領夫 人也是下五旗出身,也有說大話、使小錢、敲缸沿。穿小鞋的全套本事。烏大奶奶 沒住多久,參領老爺偷偷擩給妹子四十兩白銀,勸她說:「親戚遠離香,您還是回 宮降吉祥吧。」

  到這時,烏大奶奶才嘗到財去人情去的滋味。後悔把產業變賣得大乾淨,銀子 花得也太順溜,第一次顧慮起烏大爺回來不好交帳的事了。她想拿這四十兩銀子作 本再掙回點利息來,恢復點元氣。若真拿這幾十兩銀子作本,擺個小攤兒,開個小 門臉兒,未見得不能混口棒子面吃。可大奶奶既不懂作生意的門道,又怕傷體面, 也沒有謀求蠅頭小利的耐煩心,簡便痛快的路徑還是押會。人不得橫財不富,押會 發財的例子可有的是。聽說東直門外有母女倆,在亂葬崗子睡了十天覺求來個夢, 回來賣了三畝地押會,一下子贏回九十畝地來,成了財主。雍和宮後街蒙古老太太 那仨花,窮得就剩下三間房,她把它賣了,到安定門外害台邊去求夢。一個小媳婦 給她托夢來了,那小媳婦說:「我是押花會輸光了上吊死的。我告訴你個花名,你 明天去押。狠押注,把那開會局的贏死給我出口氣。你可記住,贏了錢別忘給我刻 塊石碑,修個小廟。」這老那仁花把一百兩銀子押上,一下得了三千兩,就在那院 裡給吊死鬼修了個小祠堂。許多人都去看過的……這都是何媽今天三句明日兩句給 她零打碎敲散佈的,這時一股腦兒全想起來了。便在「十月一,死鬼要棉衣」的那 個下午,她糊了幾個包袱,關城門之前出了朝陽門,上八里莊西北角那片義地求夢 去了。這四十兩銀子是她最後起家的血本,怕放在家中半夜叫賊偷去,她卷在包袱 皮裡圍在腰上,外邊用棉袍罩住,隨身帶到了墳地裡。她反鎖門時,隔壁周成正拿 著竹笤帚打掃大門口,招呼說:「哪兒去你哪?」大奶奶說:「我許下個心願,出 城燒兩包袱。家裡沒人,勞駕您多照應點。」周成說:「這早晚出城還趕得回來嗎? 聽說城外晚上可不大太平!」大奶奶說:「放心吧您哪!敢欺侮旗家娘們的小雜種 還沒生出來呢!」各戶都是關上門過日子,周成又不是愛扯閒話的人。大奶奶走了 一天一宿這胡同沒第二個人知道。那時候還剛興用煤燒炕。大奶奶技術不熟,火沒 壓死。傍天亮時火苗躥上來把炕頭可就烤紅了。接著蓆子、褥子就一層層的往上焦 糊。因為壓得厚,疊的死,光冒煙不起火,這氣味可就大了。到中午時分;左鄰右 捨都翻褥子揭炕席,以為自己家燒著了什麼。誰家也沒找著火星。這味越來越大。 到了下午,人們乾脆推開門到胡同裡查火源,才發現烏家房頂在往外冒煙。再一看 大門反鎖著,大伙就炸了鍋了:「這得去看看呀!她自己燒了不要緊,火一起來可 不分親疏遠近哪!」最近的鄰居是谷佐領,佐領下命令踢開了烏家大門,眾人擁進 院裡,見那煙是從堂屋裡間鑽出來的,就不顧一切又去拉堂屋的風門子。風門被吸 得緊緊的,眾人費了多大力量,才猛然把它拉開。門一開,風一進,只聽「通」的 一聲,就像炸了個麻雷子,所有窗紙都鼓破了,火苗從各處帶眼帶縫的地方噴了出 來。走在前一排人的辮梢、眉毛都吱啦一聲燎得捲了毛。人們費了一個時辰工夫才 把這場火救下,總算沒蔓延到兩側鄰居家中。可烏家已燒得一窩漆黑,連房頂都塌 下來了。佐領一面上大興縣報官,一面打發人去正藍旗請大奶奶娘家人。正藍旗參 領老爺來後一看,嚇得手腳亂哆嗦,直問:「我們姑奶奶呢?」這時周成才說,頭 天下晚看她夾著紙包袱出城還願去了。參領說:「阿彌陀佛,脫過這場災就好,我 還以為她燒在裡邊了呢!」這時大興縣來察勘火場的差人也在場,一聽這話瞪起眼, 張開嘴,喘了幾口大氣,有點結巴地說:「這事可別碰得太巧了!八里莊西北角水 坑裡今早上可撈上來個女屍首,旗裝打扮,還沒弄清是人推下去的是自己跳的!」 周成問:「什麼打扮?」差人說:「紫緞子棉袍黑貓窩。」周成說:「參領老爺, 您別愣神了,快認認屍首去吧!這個打扮有點玄!」

  臘月初三劉奶媽帶著小少爺進京來。這時參領老爺已把燒黑的木料、燒剩的壇 子水缸用車拉走,只留下一片黑乎乎的瓦礫了。周成把她引到門房去給她喝了碗熱 水,述說了事情的經過。劉奶媽說:「這麼好個人家,就這樣吹了,散了,家破人 亡了?」周成說:「八國聯軍進城時,王爺府還說完就完了呢,這您不是親眼見的? 如今這個小阿哥怎麼辦呢?」劉奶媽說:「我先帶著,等烏大爺出來再說唄。他總 不能關一輩子!我就勞駕您了。萬一烏大爺要回來,您告訴他小少爺在我這兒!」

  谷家佐領大爺,因為烏世保當「義和團」給本牛錄出了醜,本來就不痛快;失 火又差點殃及到自己的宅子,更惱恨烏家,就報上去給烏世保削了旗籍。您想,等 烏世保來到他門口時,他還能有什麼好臉色嗎?虧了周成熱心,壽明去看大奶奶時 碰上他,他把原委告訴了壽明,不然烏世保上哪兒打聽准信去?




  壽明把這前前後後說完,烏世保像是泥胎受了雨淋,馬上眼也翻白,口也吐沫, 四肢抽搐,癱在地上不省人事。壽明從煙盤子裡拈出根煙簽子,扎進他人中,狠狠 捻了幾捻。烏世保哇的一聲吐出口痰來,壽明這才舒了口氣,拿個擰乾的手巾給他 說:「你擦擦臉,喝口水,歇一會兒吧。」烏世保覺得頭暈嗓干,也著實累了,便 一邊大聲地歎著氣,一邊擦臉、飲茶。

  烏世保想和壽明商量自己找個落腳之處,這時壽明的女人在外屋說話了。以前 烏世保拿大,從未到壽明家裡來過,這是頭一次見壽明女人。她有六十出頭了,可 嗓音還挺脆生。就聽她招呼女兒,說:「招弟啊,快把這個旗袍去當了去。當了錢 買二十大錢兒肉餡,三大錢菜碼兒,咱們給烏大爺作炸醬麵吃!」烏世保一聽,連 忙站起來告辭。壽明臉卻紅了,小聲說:「咱們一塊出去,我請你上門框胡同!」 烏世保說:「別,您靴掖子裡也不大實成吧?」壽明說:「別聽老娘們哭窮,那是 她逐客呢。我這位賢內助五行缺金,就認識錢。咱惹不起躲得起。你說,她怎麼就 不出城去求個夢什麼的呢?」烏世保說:「按說,不應該說死人的壞話。我那個死 鬼哪怕多聽劉奶媽一句話,能慘到這份上嗎?這個人在世時,酒色財氣,就這氣字 上她敞開供我用!」兩人一路說著,奔前門外而來。壽明請烏世保吃了雜碎爆肚。 又請他上「一品香」洗了澡、剃了頭,兩人要了壺高末在澡堂喝著,讓夥計拿了烏 世保的裡外衣服去洗。這工夫,壽明這才幫著烏世保籌劃他以後的生活。

  烏世保平時沒有為安排自己的生活操心過,進了監獄就更用不著自己操心。壽 明問他以後打算怎麼辦?他什麼也說不上來。壽明家業敗得早,自己謀生有了經驗, 心中就有成算。他說:「您既沒主意,那就聽我的。可有一樣,我怎麼說您怎麼辦, 不許自作主張。」

  烏世保說:「您叫我自作主張我也作不出來。孩子跟奶媽去我倒是放心,不過 我出獄時還應下一位難友的請求,要我照顧一下他的家眷。我是受過人家思的,要 言而有信。」

  壽明就說:「這事您應得好,夠人物。可是,您現在這樣什麼也辦不了。依我 說先住下來,打個事由掙幾兩銀子,補補身體換換行頭,再說別的。」

  烏世保說:「理是這個理,可哪有現成的事由等我去找呢?」

  壽明說:「事由是有,可就是得放下大爺的架子。」

  烏世保說:「叫我下海唱單弦去?」

  壽明說:「那也是一條路。不過目前用不著。」

  烏世保說:「上街擺攤賣字?」

  壽明說:「怎麼樣?」

  烏世保說:「這光天化日之下,打頭碰臉的!累能受,這人丟不起呀!」

  壽明笑道:「我准知道你說這個!好,不用你出去捨臉。我看了你畫的內畫壺, 行,能打開市面!我給你找個小店先住下來。給你買壺坯子,買顏料,你只管畫。 賣貨辦原料全是我的事。你怕丟人,別署真名,起個堂號不就完了!」

  烏世保仰天長歎一聲說:「唉,真沒想到,我烏世保落到這步田地,要靠十個 指頭混飯吃!」

  壽明說:「你先畫著,等你嘗到甜頭就沒這些感慨之言了。良田千頃,不如一 技在身。你看看咱們落魄的旗主們吧,你我這是一等的!三等、五等、不人流的有 的是呢!」

  壽明告訴烏世保,要找個合適的地方住下,以哈德門外花市附近最合適。那一 帶淨住的是玉器、象牙、絨花、料器、小器作等行的匠人。租間房成天貓在屋裡畫 煙壺,沒人當稀罕傳說。哈德門設有稅卡,是外省進京運貨作生意的必經之路。大 街兩旁有的是飯攤茶館,吃喝也方便。這一帶又多是販夫走卒下榻之地,房錢飯錢 都便宜。雖然按身份說和烏世保有點不合,現在還講得起這個嗎?

  烏世保無可奈何地點點頭。出了澡堂,壽明就領他到蒜市口附近去找客店。壽 明和這裡的杜家店有過串換,由他作保,先住下,半個月再結帳。租的是東跨院裡 一個單間。屋裡除去土炕上鋪著蓆子,再沒第二件東西。烏世保一看,比監牢裡也 不強什麼,就嘬了下牙花子。壽明笑道:「您別急,房子有了,咱先說鋪蓋。」烏 世保說:「我是頭次進這樣的店,原來真就是家徒四壁!」壽明說:「被子、褥子、 枕頭、蚊帳什麼都有,要一樣算一樣的錢,用一天算一天的錢,咱們常住,不比那 過路客人,住個三天兩後響,這麼租法咱租不起。回頭我給你到估衣鋪辦一套半新 不舊的行李來,這才是長久之計。還有一樣,你有套行李放在這兒,早一天算帳晚 一天算帳店裡都放心,他不怕你跑。你什麼都租他的,又不付現錢,日子一長他就 給你臉色看,不也惹閒氣麼?」說話間小二把一個黑不溜秋的小炕桌和一把磕了嘴 的茶壺、兩隻碰了邊的茶碗送了過來。垂手站在旁邊說:「掌櫃的叫我問問,爺的 伙食是自理還是由店裡包?」壽明說:「先包到月底,要好呢就吃下去,要太差了, 我們另打主意。」夥計說:「別人不知道壽爺還不知道嗎?我們這店就是靠伙食招 人呢。北京人誰不知道:『杜家店,好飯伙,暖屋子熱炕新被窩!』」壽明說: 「幾個月不見小力笨出息了,少跟我要貧嘴。烏爺是我的至交,你們要伺候不好得 罪了他,有你的猴栗子吃!」夥計走後,壽明關照烏世保:「他這兒伙食是不行, 可包下來,有錢沒錢您就能先吃著。早上起來您上對門喝漿子吃油炸鬼去,不在包 儀之內。我留下幾兩銀子您先墊補用,以後日子長了,咱們再從長計議。」

  烏世保過意不去,連忙攔著說:「這就夠麻煩您的了,這銀子可萬不敢收。」

  壽明說:「您別攔,聽我說。這銀子連同我給您辦鋪蓋,都不是我白給你的, 我給不起。咱們不是搭伙作生意嗎?我替你買材料賣煙壺,照理有我一份回扣,這 份回扣我是要拿的。替您辦鋪蓋、留零花,這算墊本,我以後也是要從您賣貨的款 子裡收回來的,不光收本,還要收息,這是規矩。交朋友是交朋友,作生意是作生 意,送人情是送人情,放墊本是放墊本,都要分清。您剛作這行生意,多有不懂的 地方,我不能不點撥明白了!」

  烏世保點頭稱是。


十一


  義順茶館的老掌櫃,也不是死軸子。等他弄明白來找碴的是九爺,立刻仰天大 笑說:「劉鐵嘴這小子還真料事如神,說我今年有黑爺拱門之喜!」馬上吩咐人在 後院給九爺的下人擺桌子,先茶後酒恭維說:「九爺上我這小茶館賞臉,是我的造 化。也是各位爺拉巴我。沒別的孝敬,我送給爺們一人一個竹牌子。以後憑這水牌 來喝茶,分文不取!」臨走一人又給包了一斤好香片,連羊倌都賞了四弔錢飯錢。 晚上九爺回來,問幾個下人那茶館是怎麼收場的。下人們添油加醋,把一百隻羊說 成了天罡地煞,把茶館的壺碗砸了,桌椅掀了,連後廚房的灶頭全踩平了。老掌櫃 聽說來的是九爺,連連朝北磕頭,謝九爺給他教訓。九爺聽了,挺起肚子舒舒服服 地問了兩捏鼻煙說:「那就饒了他吧!他要不服軟,明天我再趕二百隻羊去,連著 三天,叫他小子吃大黃!」下人說:「我的爺,明天還去?他那茶館十天八日開得 張麼?」九爺一想,又笑了起來。下人看火候到了,就進言說:「爺聖明,您是出 氣去的,掌櫃的也服軟了,您心裡也痛快了,那損壞的傢伙,我猜您准想賞他個血 本?」

  九爺問:「你是我肚子裡蛔蟲?」

  下人說:「全北京城誰不知道我們爺財大勢大,不拿銀子當稀罕呀?」

  九爺罵了兩聲,掏了一個錁子。下人們扣了一半,把一半拿去賠茶館的壺碗家 伙。這茶館掌櫃居然逢凶化吉。九爺先付了一百隻羊的茶錢,合二百個座位的收入, 這就頂上茶館的兩天的收入。幾把茶壺、茶碗能值多少?何況有的鋦鋦還能使。一 算總帳還掙了幾個。更難得的是這段笑話傳出去後,一時間成了新聞,街頭巷尾紛 紛議論,人們誰不想親耳聽聽掌櫃的自己講這奇遇?幾天之內多賣了幾百碗茶。但 這事只能發生在買賣人身上,因為他們講的是和氣生財、逢場作戲,手藝人卻沒這 本事。手藝人自恃有一技之長,憑本事掙飯吃,凡事既認真又固執,自尊心也強些。 碰上九爺這類事寧折不彎,就是另樣的結局。

  聶小軒眼下就碰上了麻煩。

  九爺那天早上,本打算開個玩笑就放了他。九爺到肅王府商量如何給日本皇室 送禮的事。正好徐煥章也來了。從打庚子以後,徐煥章平步青雲,成了肅王府的常 客。他給王爺出主意說,送東洋人禮物,要精巧不要貴重。聯軍進城的時候,搶到 漢官宅門,法帖名畫兒不要,專要女人的弓鞋;到滿員府裡,寶石盆景、墨玉山子 不要,偏搶煙燈煙槍,他們就愛個靈巧稀罕。一聽這個,九爺又想起了他的胡笳十 八拍煙壺,他叫人取來給肅王和徐煥章過目。徐煥章一看,連聲稱讚說:「您這套 玩意兒拿出去,可把別人的禮品全壓下去了。」肅王說:「老九這麼一來,不把咱 們給問了嗎?」九爺忙說:「只要王爺賞臉,奴才這套給王爺使喚吧。」王爺問: 「那你呢?」九爺說:「奴才想要,再叫這人燒一套就是了。」王爺拿起煙壺看看 底,見打的印子是「光緒已亥」。便笑道:「怪不得花樣這麼新,我說以前沒見過 呢!既這樣我何必奪你所愛,你叫那人替我再燒一套不就結了。」徐煥章一直在把 玩這煙壺,一聽這話,馬上湊趣說:「王爺要燒,莫如讓他換個畫樣兒,既不和九 爺的重樣兒,又透著新鮮,最好是應令的畫兒。」王爺說:「你想得好。換個什麼 畫兒好呢?」徐煥章說:「奴才總跟洋人往還,知道他們的癖好。讓奴才替王爺找 幾套洋畫兒來請王爺選,選好後叫他們摹到坯子上燒出豈不好?」王爺聽了十分高 興,就請九爺和匠人定規好,先作準備,等徐煥章的畫樣子拿到就開工。

  九爺回到前門外小府,不等落座,就一疊聲的叫人去傳聶小軒。聶小軒愁得一 整天也沒吃下東西去,竟比坐牢時還更憔悴,一見九爺,搶過來跪了一跪,便立在 一邊低頭不語。

  九爺笑著問道:「你想好沒有,是單賣這隻手呢,還是連人一塊賣?」

  聶小軒打個千,低下頭不說話。

  九爺說:「怎麼著?兩樣都捨不得賣呀?」

  聶小軒又打了個千,還是不說話。

  九爺大聲笑了:「也罷,看你鬍子拉碴了。給你條明路。要是手也捨不得賣, 人也捨不得賣,就再賣我一套『古月軒』的小玩意兒吧!」

  「嗯?」

  聶小軒不相信這麼生死攸關的大難題就這麼輕易作罷了,直瞪著眼不知怎麼應 付。管家在一旁喊道:「傻了?回爺的話呀!」

  「喳,喳!」聶小軒連連點頭,「您說要什麼我給您弄什麼來,沒有的我現燒。」

  「給我再燒一套煙壺。」

  「喳!」

  「得多少天?」

  「我不敢說,得看坯料能買得著買不著。那套十八拍的坯子是我祖上留下來的, 就那麼一套全用了。這東西是山東出的……」

  「我管不著,我等著用。」

  「不然我把燒好的畫刮了去,給您另燒。」

  「那得多少天?」

  「三個月吧。刮油子也要上火呢!」

  「我不管!兩個月限期!過了限我廢了你!」

  「我拼上命也給您辦!」

  九爺不願說要等別人決定畫樣,便說:「你先燒個樣兒給我看看。我覺著對心 才能發你定錢,叫你開工。你出來日子不少了,快回去看看吧、」

  聶小軒謝恩出府,渾身叫冷汗濕透了。


十二


  聽說義順茶館近幾天生意興隆,壽明把烏世保畫的一個煙壺裝了煙,另兩個用 綿紙包了,到義順茶館去找生意。

  茶館不大,不過是一溜三開間的筒子房,放了六張方桌,門外兩旁各有兩張條 桌、幾條春凳。別處買賣興隆靠「天時」,他這兒卻靠「地利」。這裡往南不遠的 陶然亭、梨園義地和松柏庵,是梨園界喊嗓遛彎的習慣去處。當年戲劇藝人被視作 「賤民」,不許進內城居住,他們的住家也多在由此往東的馬神廟,往西的椿樹胡 同,往南的南橫街潘家河沿一帶地方,著名大戲館子廣德、廣和、三慶也都距此不 遠。遛彎回家的藝人們走到此處,正是個中間站口,坐下來吃點心喝茶,完事後上 哪兒去都方便。這麼一來,那些愛學戲的、愛聽戲的、做行頭的、扎把子的、前台 管事、後台坐鐘、場面頭、武行頭、箱官、檢場、車僮、馬伕,一句話,要在藝人 身上拉交情找飯轍的人也就成了這裡的常客。除此而外,這茶館還有一批鳥客。這 玩鳥的客人和唱戲的伶人有些共同之處,他們一樣起得早,一樣歡喜山林水邊。不 論百靈、畫眉、黃鳥、靛頦,一樣的在早上遛嗓放歌。他們從先農壇、城牆根、護 城河、萬壽西宮遛鳥回來,也多半願意在這茶館坐坐聊聊。於是一些插籠的、燒食 罐的、捉螞炸的、養蜘蛛的、要和養鳥的拉關係找飯轍的人也成了茶館的常客。久 而久之,兩種藝術交流的結果,就出現了一些既會唱戲又能養鳥的全才人物。這種 人有個特點,他若以唱戲為職業、養鳥為消遣的話,您說他養鳥的本事比唱戲強他 才高興;他若是以養鳥為生、唱戲是玩樂的話,您可千萬得說他唱戲已到了爐火純 青的地步,比起他的養鳥本事勝過百倍,這才不致於得罪他。因為有這種種「行規」, 和這兩行無關的人多半站在門外聽聽鳥鳴,看看名優,沒有幾個敢進去和那些熟客 挨肩坐下來喫茶的,怕犯了忌諱。

  壽明坐下之後,就不斷地跟先來後到的熟人們打招呼,兩眼可一直往窗外打量。 當他看到一高一矮兩個胖人從南邊走來時,就抖抖袖子、神神衣襟搶出門去,朝高 個胖子斜著身子打個千說:「三爺您倒早班!」又往旁一側身子,朝矮個兒胖子也 請安說:「吳大爺您總這麼閒在!」錢三爺手裡提著大鳥籠子,不便躬身,只得像 征性地拱拱手。吳大爺卻把手中串著的一對腰子停住,還了一安:「托福您哪,我 倒想不這麼閒在了,沒人約我成班呀!」他們說話之間,就有幾個閒人被吳大爺的 大鳥籠吸引了過來。有認識的便指點說:「這是有名的大花臉錢效仙,那是有名的 二花臉吳慶長……」唱銅錘的向來是矮胖墩較多,以致使人們有個誤解,以為聲帶 與身高成反比例。北京人竟編個俗語說「矬老婆高聲」。二花臉以架子武打見長, 自然是人高馬大才透著威武雄壯。這兩人正好相反。錢效仙身高體長,卻能聲若洪 鐘,已是十分可貴了;而吳慶長又能以矬墩兒的身量唱李逵、馬武、竇爾敦,山膀 一拉,胸脯一挺,氣勢磅礡,竟使人忘了他是個小矮胖,所以比錢效仙更為人稱奇。 這兩人還都有點怪癖,就是一旦腰裡有了幾兩銀子,就懶得上台。吳慶長迷了串古 玩鋪,替人跑合長眼的癮比唱戲的癮大。他和壽明是半個同行半個朋友,錢效仙愛 玩活物,不過他的玩法十分特別,總想把天生敵對的動物弄在一起使他們放棄前嫌, 握手言歡。他花錢定編了一個中間帶隔斷的大籠子,最先是一邊養個黃鼠狼子另一 邊養隻雞,養了一些天,他相信這兩位已建立了初步的友誼了,便撤了中間的隔斷, 結果那黃鼬就把雞吃了,他一怒之下摔死了黃鼠狼。又買來一隻夜貓子。搭上隔斷, 在另一邊養了個小白老鼠,這小白老鼠成天望著貓頭鷹渾身哆嗦,吃不下喝不下, 沒幾天嚇死了。現在他籠子裡一邊是一隻大狸貓,另一邊是一隻白玉鳥。眼下他還 沒撤隔斷,那鳥倒也能吃能喝,就是一到嗚的時候就像嗓子眼按了個簧,顫抖得叫 人想落淚。他這籠子又不加罩,走到哪兒都有人看稀罕。別人看這一鳥一獸是個樂, 他看這些圍觀的人也是一樂。此外他又愛花錢買新奇淫巧之物,所以和壽明又算是 半個朋友半個主顧。

  壽明請安問好之後,三人相跟著就到壽明桌前坐下。錢效仙籠子裡有貓,不能 和那些畫眉、百靈往一起掛,他就索性擺在桌子上靠牆的地方。他拿大手絹擦完手, 擤完鼻子,就伸手去掏煙壺。他因身體魁梧,所以用著一個武壺,用荷包掛在腰間, 掏起來挺費事。這時壽明就把烏世保畫的那個壺遞了上去:「三爺,你嘗嘗這個!」

  「百花露?」

  「百花露不行!真正的西洋大金花。跟您告訴嘿,光那個芝麻皮的瓶套,就值 一雙好靴子錢!就甭問煙價了!」

  「你壽大爺是花這個錢的主兒嗎?」錢三爺斜睨了壽明一眼,笑著接過煙壺, 打開壺蓋,先就著壺口嗅了嗅。

  「怎麼樣,不蒙您吧?」

  「煙是大金花!決不是你買的!」錢三爺說:「老實講,哪兒來的吧?」

  壽明先把頭歪著點了點,表示服了錢三爺,然後把嘴湊到錢三爺的耳邊小聲說: 「我替別人淘換個煙壺。這煙壺裡帶著半壺煙,這煙壺我就沒拿出去,先聞著了。 要不一倒騰傢伙,這煙跑了味兒,就不地道了!」

  錢三這才把視線投到煙壺上,看了一會兒說:「這有什麼新鮮的,還用你淘換!」

  壽明笑著不說話。錢三沉不住氣了,拿起來又看,並且迎著窗戶看裡邊的綿, 哦了一聲:「還有內畫呀,這也不新鮮啦!」

  「畫跟畫不同!」壽明說,「告訴您您也不懂。拿來吧,別給人家打了……」

  這錢三最反對人家說他對什麼事不懂,又最忌諱別人以為他沒錢。一聽這話, 就來了個半紅臉。

  「怎麼,你怕我賠不起嗎?」

  「您這是說哪兒去了?別說這麼個煙壺,醇王府的汝窯大瓶您不是唱一出《鎖 五龍》就搬來了嗎?」壽明陪笑道:「我是怕您嫌冤!您真打了,我讓您按原價賠, 您准說不值,罵我訛您;按一般的茶晶內畫壺賠,我得連褲子搭進去!」

  「這玩意有這麼神?」

  壽明不語,只是微笑。錢三又拿起來看。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冷笑了一下, 又吸口冷氣問:「您替人說合的多少錢?」

  「五十兩!」

  「給你五十一兩,三爺我留下了!」

  「哎喲,三爺,我這是替別人淘換的,我得守信用。」

  「您再尋摸一個給他!」

  「您聖明。這樣的內畫要能輕易找到第二份,您會多出一兩銀子?錢三爺是買 死人賣死人的主,能走這個窟窿橋兒?您還我吧!」

  錢三把壽明的手一推說:「小子呀,誰讓你在我這顯擺來著?再賞你四兩,燈 晚到三慶後台拿銀子去!」

  「喲,三爺搶貨可真手狠!」吳慶長半天冷眼看著,到這時才插話說:「讓我 瞜瞜,怎麼個好法?」

  錢三把煙壺交給吳慶長。吳慶長反覆看了又看,連說:「值值,三爺您買著了! 大便宜是您的,小便宜是我的,這點大金花空出來賞我吧!」

  吳慶長果然掏出個碧玉煙碟,把煙全倒了出來。這吳慶長品評文玩的本事,在 梨園界很出名。他說值,錢三格外得意,知己地說:「大爺,我知道您常給古玩店 長眼、跑合。我是不幹,可不是幹不了。我要干連您的生意也搶一半,您信不信?」

  「信,信。我就是不信南邊對過是北,也不能不信這句話!錢三爺麼!好!」

  錢效仙一高興,拉著吳慶長去吃炸三角。吳慶長說:「把這份盛情先記下,我 今天不得閒。明天早晨還是壇根兒見。完了咱們從那兒直奔五牌樓。」

  錢三走後,壽明也站起來告辭。吳慶長拉住他袖子說:「沒這麼便宜。您說, 錢三爺的五十五兩有我幾成?」

  「天地良心,大爺,我是替別人白跑腿!」

  「老嘍!什麼玩意要五十,碰上那個暈頭還添五兩。您說,憑什麼?」

  「我說出來,連您也得說值!」

  「我不信。您說服了我,今兒早晨的點心錢是我的。捨命陪君子!我生意也不 做了!說,憑什麼值五十五兩銀子?」

  「這煙壺是一個朋友蹲了一年零八個月大獄,無師自通畫的!我是盡朋友交情。 我要賺一個崩子,燈滅我就滅!」

  吳慶長還追問,壽明便把烏世保的事說了。但他沒提姓名,更沒說這人進監獄 是涉了「義和團」之嫌。因為吳慶長近來常出入宣武門的天主教堂,人們懷疑他要 信教。

  這吳慶長信不信耶穌不說,可確是個熱心人。聽壽明說完,就正色說:「既這 麼說,這人也是值得憐惜的。他以後打算靠畫壺吃飯麼?」

  「這樣的旗人,現在除去靠這個混飯吃還有別的路嗎?」

  「咱們是朋友,你的朋友也跟我的朋友一樣。像這樣抓大頭,一回兩回行,長 了不行。有幾個錢效仙呢?要畫,得畫點特殊的出來才能站住腳,成一家!」

  「承您指教,您說怎麼著好?」

  「兩條路。一是專門作假,死抱著自恰子啊、周樂元不放,作到分毫不差,這 也能掙錢。可話說回來,一樣的花功夫,何苦在人品上落價兒呢?」

  「這話您說。」

  「再一條路就是自己打天下。剛才我看了那壺,看出這個人確實是有點根基, 所以我才多這份嘴。」

  壽明點點頭說:「難為您費心。這人本來有點大寫意的底子,所以有點他自己 的筆意。」

  吳慶長搖頭說:「寫意要大潑大灑、痛快淋漓。煙壺寸地,又沒有宣紙浸潤渲 染的那股柔性,怕難見成色。畫工筆呢,剛才說了,太貧。好比唱戲,黃潤甫這麼 唱走紅了,我也這麼唱,誰還聽我的?再說黃潤甫身高膀闊,他丁字步一站,兩把 板斧平端,就是美。我個頭矮了半尺,雙肩窄了五寸,也這麼亮相,還有個看頭嗎? 我得找我的轍。你是花臉我也是花臉,你這麼唱有理我那麼唱也有理。要看大刀闊 斧的您去看黃潤甫;要瞧精神嫵媚,您捧吳慶長。有這話沒有?」

  「千真萬確!」

  「我告訴您,我早就瞧著郎世寧的畫法上心了!怎麼就沒人把他的畫法用到內 畫上去呢?您可別聽那些畫畫的扒得它一子兒不值,我把話說在這兒,要有人學了 他的要領用到內畫上,那就叫拔了份了!自打庚子以後,咱們這行買賣的主顧變了 您不知道嗎?」誰買得多?洋人!八旗世家、高官大賈光賣的份沒買的份了。碰上 有暴發戶新貴花錢買貨,您細打聽一下,十有八九又是買了去到洋人那兒送禮的! 有這話沒有?」

  「這話您說了!」

  「咱們別的錢全叫洋人賺走了,唯獨這一份手藝書畫能賺他們的,為什麼不賺? 這郎世寧是意大利人。意大利、英吉利、奧地利,都犯『利』字,全是聖母瑪利亞 的後人,分家另過的。所以他的畫他們就看著眼熟、順心。至於葡萄牙、西班牙、 日耳曼尼牙這些『牙』字的,跟『利』字的八成是表親,他們喜歡的他們也喜歡。 告訴您那位朋友,投其所好。孫子!叫他把搶咱們的銀子再掏出來吧!他要依我的 話辦,畫出來的東西不用交別人,我給你包銷。我准讓他發財!」

  壽明對吳慶長鑒別古物的本事一向認可。自他出入教堂後,總覺得他沾上幾分 鬼氣。今日聽他一談,才知道他不是去人教,八成是掏洋和尚的錢袋去的。

  他們正說得熱鬧,身後忽然閃過一個人來。身材不高,面色紅潤,亮紗的袍子, 踢死牛快靴,鬆鬆的紮了根辮。打了個千,聲音粗嘎地說:「敢問這位可是壽明老 爺?」

  壽明趕忙回禮說:「恕我眼拙,看著面熟,可不敢認您。」

  那人說:「借一步說句話行嗎?」

  吳慶長連忙起身說:「我還有點事去忙,少陪了。」

  那人忙說:「您坐著您的,我就兩句閒話!」

  吳慶長說:「我確實有事。失陪失陪!」

  看吳慶長走遠,那人才說:「不是您想不起我來,實在是您沒見過我。我也頭 一次見您。我是受朋友之托來訪您的。」

  壽明連忙讓坐。那人便說:「我有個朋友在刑部跟您的朋友烏大爺同牢。他托 我找到您,傳兩句話給烏大爺。」

  壽明忙問:「您的朋友貴姓?」

  那人說:「姓鮑,是個庫兵。他叫您告訴烏大爺,有位聶師傅被九爺傳走了, 吉凶不明。聶師傅臨走囑咐一件事,叫烏大爺千萬把他的手藝傳下去。要能看到他 作出新活兒來,死也瞑目了。」

  壽明便問:「什麼手藝?聶師傅是誰?您可說清楚!」

  那人說:「他就說了這麼幾句。我原樣躉來原樣賣,再多一個字我就不知道了。」

  壽明說:「也罷。你不是要說兩件事嗎,還有一件呢?」

  那人從身上掏出一張三百兩銀子的銀票來說:「這是鮑老弟周濟給烏大爺的幾 兩銀子,讓他作本,經營那份手藝。他說他這一輩子沒干對這世界有用的事,烏大 爺經營手藝他人上一股,也就不枉來陽世一遭了。」

  壽明問:「這話怎麼說?」

  那人看看兩旁,悄聲說:「這人判了斬刑。如今人了死牢,秋後就要典刑。他 是個庫兵,偷銀子犯了案。」

  壽明驚慌地抓住那人說:「難得這人如此仗義!」

  那人說:「要說偷銀子,哪個庫兵不偷?事犯了,大庫就把整個的虧損全堆在 他一人身上讓他代眾人受過。不多說了,拜託拜託。」

  壽明忙說:「不敢請教貴姓。」

  那人說:「敝姓馬;在纓桃斜街開香蠟店,有便請賞光。請您告訴烏大爺,別 辜負朋友一番心意就是。現在請您打個收據,我也回復那位朋友,讓他放心。」

  壽明借茶館櫃上筆硯,恭恭正正開了個三百兩銀子收據。寫完看看,意猶未盡, 便加上了幾個字: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


十三


  壽明離開茶館,先到琉璃廠買了些顏料、色盤、明膠、水盂之類畫具。又到珠 寶市挑了四五個透明料煙壺坯子。這才拐到磁器口烏世保存身的小店中來。

  烏世保自幼過的是悠閒自在日子,一旦落到蹲小店與引車賣漿者流為伍,人們 或許以為他會沮喪,會絕望,會愁眉不展。豈料不然。他有求精緻愛講究的一面, 可也有隨遇而安、樂天知命的一面。局面大有局面大的講究,局面小也有局面小的 安排。壽明十來天沒來,他那斗室已變了樣。門媚上貼了個「泛彩居」的橫額。橫 額旁牆縫裡砸進半截棺材釘,竟在釘上掛了個小巧精緻的鳥籠,養了只黃雀。進得 屋來一看,又是一番景色。小炕桌上添了座仿宣德銅爐,燃起一縷檀香。窗台上放 了只脫彩掉釉衝口缺瓷,卻又實實在在出自雍正官窯的斗彩瓶。裡邊插了兩棵晚香 玉,瓶旁一把宜興細砂、破成三瓣又鋦上的口壺。牆上懸了張未裝未裱烏世保自己 手書的立軸,上寫:「結廬在人境,心遠地自偏。」屋子收拾得倒也乾淨明快,只 是烏世保這身衣服,比剛出獄時更加破舊,從在澡堂洗了一遍,再沒洗過。腳上一 雙布履,也前出趾後露跟了。他正盤腿坐在炕上聚精會神畫煙壺。見壽明進來,馬 上放下筆,跳下炕。要打千,可是屋子太小,一蹲就撞著炕沿,只得拱了下手說: 「不知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當面恕罪!」壽明也玩笑地還了一句:「咱家來得魯 莽,先生海涵!」落座之後,烏世保就從枕下遞過一把湘妃竹扇骨的折扇說:「我 正惦著請您開開眼呢!我花三兩銀子買了把扇兒,您猜猜誰畫的?松小夢!松年要 知道他的手筆才賣三兩,準得大哭一場!」

  壽明說:「您哪兒發了這麼大財,置辦起文玩來了?」

  烏世保得意地一笑說:「掙來的!您幾天沒來,我囊空如洗了。昨晚兒試著把 一個畫好的料瓶拿到哈德門外青山居去賣,他給了十兩銀子!」

  壽明一聽,馬上沉下臉說:「這是怎麼說,怎麼不經我手您自己去賣了?」

  烏世保忙解釋說:「我是一時高興試一試。不管他給多少,可證明我烏世保居 然自己能掙錢了!您該慶賀我。」說著,烏世保又不屑地一笑,低下聲說:「壽爺, 可惜了我這它撒勒哈番,從此以後……」

  壽明歎了口氣說:「我也不是慪您,八國聯軍占北京,連王府的福晉都叫洋人 擄奪了,一二品的頂戴叫人拉去掃街餵馬,您這它撒勒哈番值幾個子兒呢?我不怕 您生氣,我也是驍騎校。可我這份頂戴還沒您畫的鼻煙壺值錢呢,有什麼戀頭。您 睜眼看看,如今拉車的,趕腳的,拴駱駝的,哪一行沒有旗人?您無意中會了這門 手藝,就念佛吧!」

  烏世保點點頭。

  壽明又說:「我不是怪你自己賣貨少了我的回扣,我是不願叫你賣倒了行市。 這一行裡門道太多,怕您吃了虧。您知道我拿去的那個煙壺賣了多少錢嗎?五十五 兩!」

  「真的?」

  「所以說不叫您自己胡闖呢!」

  「喳,這回我服了!」

  「您就管把您壺畫好、畫精,買賣的事由我跑。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還 有一個朋友,死在臨頭還關心著您的事業呢!」

  烏世保忙問:「誰?您說的是什麼話?」

  壽明這才把馬掌櫃來訪的事說給他。說完,把他買來的顏料等物連同剩下的銀 子全攤到桌子上說:「烏大爺,咱們原是玩樂的朋友,今天我促成您弄這內畫的手 藝,可並不就是貪拿幾個回扣,實在是發現您真有才!這位牢裡的朋友,人家圖什 麼?也是盼您成器。鐵桿莊稼倒了,激勵你闖出一條路來,這才是朋友之道。今天 我碰見唱花臉的吳慶長,跟他說起您,他也挺熱心,還獻了條計策在此……」

  烏世保聽到庫兵判了死刑,並托人送銀與他,早已淚流滿面,後邊壽明談吳慶 長建議他如何創立自己畫風的話就沒聽清。最後,壽明對他說:「朋友們既如此熱 望您打下內畫的天下來,您可不應該再有什麼三心二意了。」

  烏世保這才答話說:「您誤解了。庫兵送銀與我叫我堅持的手藝,不是說的內 畫,您沒聽他先提到聶小軒的囑托嗎?」

  壽明說:「我聽了,可沒聽懂。問馬掌櫃,他也不清楚。」

  烏世保就把獄中聶小軒向他傳藝的事說了出來。壽明說:「這麼一件大事您當 初怎麼沒告訴我!跟我還隔心是怎麼的?」

  烏世保說:「哪能呢!我是想聶師傅並沒犯罪,九爺也沒有害他性命的理由。 他當時心窄,想得多了,我既勸不轉他,只有從命。但他早晚回家,這傳藝選婿的 事自然還由他自己去辦。我不過在這期間照顧一下他的女兒而已。這『古月軒』手 藝,是人家祖代安身立命的絕技。好比一份家產,他危難之中不得已托付於我,我 可不能趁人之危就據為己有、安然受之。何況我也有了混飯的門路。我立下個心願, 只要聶師傅在世,我既不作這行生意,也不對外人說我會這套技藝,照顧他女兒的 事我則要擔起來。聶師傅對我是有救命之恩的。現在既有庫兵的銀子,您我就去看 看他女兒。他家地址我在獄時記下了,在廣渠門裡五虎廟夾道。」


十四


  崇文門外雖有幾處熱鬧去處,都在磁器口以北、蒜市口以西。花市四條,是明 朝以來製造和售賣假髮、首飾、絨花、蠟果的地方。東小市專賣日用百貨、土產雜 品。這一帶住的全是手工業、小商販、抬轎的、趕腳的,很少有前門大街往西那一 帶的富商大賈、名優紅妓。所以住房都是碎磚砌牆、青灰漫頂,又矮又黑,進身局 促。雖有外城的粗陋,卻無郊區的開闊。自攬桿市向東向南,接連幾個廟,因靠不 上煙火佈施,專以為人停靈存梓為生。像五虎廟、閻王廟,廟名本就嚇人,大殿廊 下又擺列幾個填了瓤子的棺木,再有雅興的遊客也會卻步。而左安門裡還駐防幾營 旗兵。這裡雖也算北京城裡,距紫禁城不過十里路程,可這裡的旗兵和內城的旗人 大有不同,脾氣秉性、風俗習慣都保存了比較多的強悍之風。在各種好習慣之外也 有一條叫人發怵的,動不動就抓人個罪名罰他挑水——北京城井水多苦,要吃口甜 水往往要上二三里路之外去挑。丘八大爺過分勞苦,抓個人換換肩本來情有可原, 只是這麼一來城裡人就把這東南一角視作了危途。平日裡就十分冷清了。

  壽明和烏世保走上大街,發現今日不同於平常。磁器口、蒜市口,東西相對都 有人樹杉蒿、捆葦席在搭法台,東小市路兩邊早被攤販們擠滿:賣香蠟紙碼的,賣 錫箔銀錠的;蓮花燈、蒿子稈、荷葉、魚蠟,一份挨著一份。法華寺門口已紮起一 艘首尾三丈有餘的大法船。龍頭鳳尾、殿閣樓台,龍女童子、羅漢金剛,十分精緻。 烏世保看到廟門口黃紙露布,才想起今日已是七月十三,交了盂蘭盆會的會期。凡 與亡靈有關祭日,清明節、十月一,總帶點淒涼景色。惟有這中元,是很有點喜慶 金光的。這與盂蘭節的起源有關。孟蘭盆,梵語是「烏蘭婆拿」乃倒懸之意。這一 日齋僧拜佛,解亡魂倒懸之苦,自應普天同慶。話雖如此,其實人們熱心此節,也 並非完全是為鬼魂設想,倒是各種法事給人們帶來了樂趣。當時北京各廟,各有自 己拿手的絕活獻給三界。這法華寺出名的就是慧通和尚的飛鈸。慧遠是個武和尚, 有很好的拳腳功夫。十八般法器中他單掌鐃鈸。這鈸直徑二尺七寸,重十斤八兩, 比戲台上唱「鐵籠山」的那對鈸還要大。平日誦經作法,他不動用。惟獨在盂蘭盆 會上,他從佛前請出來,在法鼓、雲鑼的伴奏下,左右揮舞,上下翻飛,纏頭蓋腦, 金光四射。舞得高興時還打出手,「嚓」的一聲扔上天空,足有三五丈高。下來時 接法又有多少名目,「張飛騙馬」、「蘇秦背劍」、「白猿獻果」、「黑虎過澗」, 那驚險利落之處,在跑馬解的滄州人那裡都是看不到的。每逢這日子,常有達官貴 人及其寶眷,借結善緣為名從城裡乘車來看他的表演。所以儘管時辰尚早,從各條 街已有人流湧向法華寺了。壽明和烏世保費了好大勁才從人流中鑽出來,卻又被捲 到了去夕照寺的漩渦。雖說每逢中元趕廟的人都多,也沒到這地步。壽明嘴勤,打 聽了一下。才知道八國聯軍攻佔北京的時候,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夜晚,在這 左安門內打了一仗。這一帶的軍民老幼齊上陣,宰了二十多個德國兵。鬼子進城後, 在左近血洗了三天。今年盂蘭盆會,本處居民每戶捐一升米為死去的義士超度。連 和尚們也發願白作法事,不領佈施。

  壽明和烏世保擠了足有一個多時辰,這才來到五虎廟夾道。問清聶家住處,便 走到一個黑漆小角門前,用手拍拍門,喊了聲:「柳娘在家嗎?」裡邊應了一聲, 是個男人聲音。門拉開時,出來的竟是聶小軒。聶小軒換了件灰布小衫,月白褲子, 紮著褲腳。白襪透空灑鞋。新剃了頭,打了辯,那模樣看來年輕了有十歲。不等烏 世保開口,他劈頭就問:「我回來就打聽你,怎麼你出來這麼久竟沒來過?」烏世 保告罪說:「實在是遇到了意外,囊空如洗,這剛得到幾兩銀子,馬上就來尋師妹 的。」他又引見了壽明。壽明常在古董行中混。早已聽說過聶小軒的名字,極恭敬 地問了安,這才進院子裡來。

  這是個獨門獨戶的小院,但只剩下了南屋和西屋,正房被火燒得只剩下烏黑的 幾堵殘牆。兩棵棗樹,有一棵也半邊燒焦了。院子收拾得乾淨整潔,四角旮旯不見 一根草刺。聶師傅把他們讓到南屋。南屋迎門條幾上方懸著一幅寫真畫像,畫的是 一位穿紅蟒戴珠冠的老婦人。八仙桌上擺著四盤供果。烏世保忙問:「這是師母?」 聶小軒點點頭。烏世保趕緊正正衣領,跪下磕了頭。壽明也要跪,被聶師傅攔住了。 壽明問:「老伯母仙逝多久了?」聶師傅說,八國聯軍來時,人們都幫著守軍去守 左安門,聶家父女都去了,只有老伴癱瘓在床,未能參戰。德國兵攻進城後,見人 就殺。聶小軒看看回家的路已不通,柳娘又年輕,便拉著她躲到幸公莊北的葦子坑 裡。躲了一天一宿,第三天回家來,半個胡同正燒得通紅。待和鄰居一道救熄。堂 屋頂子早已坍下,老太太已死去多時了。整個臉已燒焦,無法辨認,這寫真是聶小 軒憑著記憶畫下的。他說:「我沒給她裝殮什麼,這像上就給她穿戴得富貴點吧!」 說完慘笑了一聲。

  壽明怕引得老人傷心,便用話岔開,問:「大妹妹不在家?」

  聶小軒說:「夕照寺作法事,為她媽燒香祈禱去了。」

  烏世保問:「師傅是哪天出來的」

  聶小軒說起出獄回家的經過,臉色開朗起來。他說到九爺捉弄他時,帶點羞澀 地挖苦了自己的驚慌失措。說到最後九爺不過是轉彎抹角訂一批貨時,又真心地大 笑起來。這時外邊大門響了兩聲,脆脆朗朗響起女人的聲音:「爹,我買了蒿子回 來了。」壽明和烏世保知道是柳娘回來,忙站起身。聶小軒掀開竹簾說道:「快來 見客人,烏大爺和壽爺來了。」柳娘應了一聲,把買的蒿子、線香、嫩藕等東西送 進西間,整理一下衣服,進到南屋,向壽明和烏世保道了萬福說:「我爹打回來就 打聽鳥大爺來過沒有,今兒可算到了。壽爺您坐!喲,我們老爺子這是怎麼了?大 熱的天讓客人幹著,連茶也沒沏呀!您說話,我沏茶去!」這柳娘干崩楞脆說完一 串話,提起提梁宜興大壺,挑簾走了出去。烏世保只覺著泛著光彩、散著香氣的一 個人影像陣清清爽爽的小旋風在屋內打了個旋又轉了出去,使他耳目繁忙,應接不 暇,竟沒看仔細是什麼模樣。柳娘第二次提著茶壺進來,他才來得及細看。這一看 卻又驚得他趕緊把頭低了下去——市井小戶之內也有這樣娟美的女孩兒麼?

  她有二十左右,穿一件月白杭紡挖襟敞袖小襖,牙自羅裙,銀白軟緞尖口鞋上 繡著幾朵折枝水仙。銀鐲子,銀耳墜,深藍辮根,淺藍辮梢,為給母親穿孝竟打扮 得素素雅雅。那長相則是形容不得的,只能說誰看也覺得美,烏世保看了覺得尤其 美。美在舒展、大方、健康、嫵媚,沒脂粉氣,沒妖艷氣。這地帶滿漢雜居,漢人 受滿族風尚影響,多不纏足。又自幼勞動,故而身條腰肢發育得豐滿圓潤,像水邊 挺立的一枝馬蹄蓮。

  柳娘給大家滿上茶後,在一邊的磁墩上偏身坐下,問道:「我們一直惦著烏大 爺呢。府上全家都吉祥?」

  聶小軒忙說:「可不是。我淨顧說自己的事了,還忘了問您,家裡怎樣呢?」

  烏世保長歎一聲,就把家中遭遇細講了一通。中間有些地方,壽明幫著作了說 明。聶小軒聽著不敢相信,連聲說:「您連奶奶的屍首也沒見著?小少爺至今還沒 見面?這家就這麼毀了?」

  烏世保點頭。聶小軒又問:「這麼說,您現在是住在令伯父的府上了?」

  壽明說:「他父親伯仲之間,多年隔閡,如同路人。烏大爺現在住在磁器口杜 家店裡。」

  柳娘聽到孩子被劉奶媽接去時,眼圈已紅了。聽到火燒了宅院,就擦眼淚,這 時竟出聲地抽泣起來。烏世保見了,趕緊去勸她:「您甭難過,我過得挺好,現在 靠畫煙壺謀生反倒過得挺安樂您吶!」他也是個愛哭的人,嘴上這麼說,手也去擦 眼淚。

  柳娘說:「您是個大男子漢,自然不把這艱難放在眼裡。我可憐的是小少爺。 我爹在牢裡的時候,我可嘗夠了這孤兒的苦滋味,何況他還這麼小呢!」說著想起 自己受的苦處,更哭泣起來。聶小軒也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壽明問道: 「聶師傅近來就為九爺那幾個壺忙活哪?」

  聶小軒說:「可不是。他叫我先燒兩樣品看看。壺坯子、釉料、鋼炭倒有了著 落,可就是墊本困難。我們這一行。向來定活的東家都先給墊本,拿他的錢為他備 料。從沒有先燒樣子看了再拿定錢的一說。」

  烏世保便拿出那對鐲子和兩錠銀子來說:「您先用這個吧。本來這也是拿來給 師妹過日子的。」聶小軒推辭不受,說:「你剛出獄,哪有餘錢。我要沒出來便也 罷了,我出來了不能再叫你背累。」烏世保便講了庫兵囑咐的話,並說了他送銀之 事。聶小軒歎息說:「這也是個熱心人,可惜被人拉進了泥坑。銀子你收起來,這 繼承手藝的話原是我叫他傳給你的,現在既見了面,你就和我一起干吧。口說千日, 不如手做一時。」烏世保要說庫兵判定死刑的事,被壽明用眼色止住了。聶小軒問: 「現在停下你的內畫,來和我畫『古月軒』,有什麼難處嗎?」

  烏世保說:「當時您是怕沒機會再授徒,不得已才傳授給我;我是盡朋友之道, 為叫您心安才學。如今您已回來,自當再仔細挑選有為後生承繼祖業。我哪能乘機 把您的祖傳絕技據為己有呢?這好比您在獄裡交我一包銀子,原是準備萬一您回不 來時叫我拿來贍養小姐的,如今您回來了,我當然原物奉還,哪還有分一份的道理?……」

  烏世保正說得滔滔不絕,壽明突然又踩了他一腳,向他急使眼色。他順著壽明 的嘴角一看,只見聶小軒把頭扭向牆角,柳娘卻瞪著一雙氣惱的眼睛盯著他。壽明 說道:「你可真是書獃子!人家磕頭禱告、求情送禮來認師,聶老怕還不肯要,哪 有您這樣師傅上趕著教,還一拽三打挺、三拽一哧溜的?依我說,今天我在這作證 人,你恭恭敬敬跪下磕三個頭,正式拜師吧!」壽明又瞪了一眼,把烏世保按著跪 下。烏世保只得跪下磕了三個頭。聶小軒卻攔也沒攔,笑著還了三揖。烏世保站起 身,柳娘衝他道個萬福,大大方方的叫了聲「師哥!」壽明是個知趣的人,連忙從 腰中掏出他還沒賣出去的一對煙壺,給烏世保說:「正好!事情來得倉卒,這個你 權當作拜師禮吧。」烏世保雙手捧與聶小軒說:「這內畫技法,也是老師傳授的, 您看看可有長進?」

  柳娘聽聶小軒講,烏世保天資聰明,功底深厚,教他內畫時,稍加點撥,他就 知一反三,很快就畫出個樣兒來了。雖也相信,因沒見過他畫的活,總以為老人出 於偏愛有點說玄了。所以聶師傅剛把煙壺拿到手,柳娘便接了過來,迎著窗戶一看, 眼睛一下子就直了,若不親眼瞧見,決不能信是個僅僅在牢裡學了幾個月的人所畫 出來的。不僅有章法,有筆墨,而且有風格,有神韻,既學到了聶小軒的絢麗生動、 又比老師多了幾分書墨氣。就沖收得這麼個人才,老爺子這幾個月的牢就算沒白坐。 想到這兒,不由得兩眼由煙壺上抬起,往烏世保臉上瞅去。

  烏世保剛從腰中又掏出一個包來,臉紅著對聶小軒說:「這是師傅給我用來見 師妹的信物,包金鐲子。我厚著臉求個情,求師傅把它賞給我吧。」

  聶小軒說:「那是柳娘叫我拿去包金的,女孩家的飾物,你要它何用?」

  「要不是這副鐲子,學生八成早到了枉死城了。」烏世保便把他在護城河邊打 算尋死的情形說了一遍。說的時候,連他自己也確信當時他是橫下心來要死的了, 就因為看見這副鐲子,才把他從死路上拉了回來!

  聶小軒聽後,挺動情,忙點頭說:「好好,鐲子留給你當個念想,以後看到它 要記住這教訓,人活在世上,兵來將擋,水來上掩,決不能輕易想到死字。」

  柳娘說:「老爺子,那是我的東西,您就這麼大方送人情了?」

  烏世保說:「師妹把它賞我,日後我有了進項,一定打副赤金的賠您。」

  柳娘說:「我這兒不賒帳,得了,這倆煙壺歸我了,你要孝敬你師傅,以後再 畫吧!」

  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聶小軒說:「今天盂蘭會為死去的人超度,也算喜事。 咱們數喜臨門,柳娘收拾酒菜,大家痛飲幾杯,沖沖這一年的晦氣!」

  柳娘收拾菜餚的工夫,烏世保把她放在院裡的蒿子拿過來修修剪剪,用黃裱紙 捲上線香,縛在蒿葉之間;又找來兩把椅子,把蒿桿綁在椅子背上做成星星燈。壽 明也是會玩的人。出門買來新鮮荷葉,梗中下了竹籤,插上了小蠟燭,逐一拴在聶 小軒院中夾的花障上。天剛殺黑,遠遠近近響起法鼓鐃鈸誦經拜佛之聲。孩子們手 舉長梗荷葉、挖空心的蓮蓬、掏了瓤鏤了皮的西瓜,各插了小蠟,燃點起來,邊走 邊唱。天上一輪明月捧出,上下交輝,整個京城變成了歡快世界,竟忘了這個節日 原是為超度幽冥世界的沉淪者而設的。

  壽明和烏世保也把荷葉上的蠟燭和青蒿上上百支線香點燃,院內頓時亮起千百 盞星星幾十輪皎月。聶小軒叫柳娘把炕桌擺在當院。放下矮凳蒲墊,四個人圍坐飲 酒。席間聶小軒再次叫烏世保到這裡來學習畫「古月軒」。柳娘說:「師哥在店裡 吃住也不潔靜,不如索興搬了來住。東耳房收拾一下我住,西屋讓給師哥。」烏世 保還想推辭,又被壽明攔住了。壽明說:「這樣很好,師徒如父子,搬在一起才是 久處之計。」

  這晚上壽明和烏世保都喝了不少酒。告別出來後,壽明推推烏世保說:「你大 難不死,必有後福!小娘子頗不俗,您若有意,我當冰媒。」

  烏世保醉醺醺的說:「胡說,祖宗有制,滿漢是不通婚的!」

  壽明說:「狗屁,乾隆爺還娶了個伊帕爾汗呢!道道地地的西域回回!」


十五


  烏世保這人,一生事事被動。可一旦被推上一股道,他還就順勢往前滾。他唱 單弦著過迷,畫內畫著過迷,如今跟聶小軒學外畫又著了迷。原來這東西像變戲法, 明明紅花綠葉,畫的時候卻要塗黑釉藍釉,只有見了火它才變出花紅葉綠。這還不 算,那釉色竟還會漲會縮!有的釉在畫時要堆成一堆,燒出來才能有薄薄一片;有 的釉畫得攤成一片,燒出卻又是窄窄的一絲。怪不得多少人鑽研仿製,終究不能亂 真。他一心撲在學畫上,那一老一少卻撲在他身上。聶小軒給他出圖,教他點染。 柳娘端湯送水、洗洗縫縫。今天做一件衫兒叫他穿上,明天縫一條褲兒命他換上; 逢五逢十催他洗澡,月初月末逼他剃頭。隔了些天壽明來看他,見他又白又胖,衣 履整潔,容光煥發,竟換了一個人。聶小軒脫離了牢獄之災,既收徒弟又接了定貨, 也是舒心順氣、滿臉知足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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