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要說到這個故事最關鍵的那一部分了,它是我們這個故事的最重要部分,不管這個故事有沒有意義,最好看的部分是從這裡開始的。
當然我說的好看,是有多層意思的,對別的意思老實說我不大關心,我在這裡強調意思而非意義,只不過是想說我們總是把一些事情搞得非常複雜,我們老是追求一些我們力所不能及的事,老是把自己弄得非常可笑,比如說我們老是想得到意義,其實我們不知道意思的意義有時候並不比意義的意義小,甚至它們更大;同時我想說,作為樹林我們是付出過很大努力的,我們遮天掩日,鬱鬱蔥蔥,我們沒有放棄樹林的職責。我們不愧是一片好樹林,這就是我事先想要說的話。
小鳥池丹和青年唐林認識了。有關青年唐林的基本情況我想沒有太多的必要介紹,總之他不是那種很招搖的、除了青春痘之外其他什麼也看不見的青年人,但是他這樣的人對絕大多數女孩子(尤其是安靜而且出道不久的女孩子)具有著強烈的吸引力,那種吸引力較為隱蔽,屬於滲透性的,但是藥效發作得很快。有點像一種叫做AERHNE的激素類藥,也許女孩子們見到他的頭一面還不至於發生什麼,世界還會控制在一種正常的狀態下,如果說這種情況不加以制止,比如說,我們不給患者服用安定之類的抑製藥,情況就會非常糟糕了。
有關小鳥池丹和青年唐林之間還有一個背景要介紹,那就是他們的名字。池丹姓池,池塘的池,唐林要姓唐,唐與塘諧音;池丹名丹,丹頂鶴的丹,唐林名林,樹林的林,丹頂鶴是鳥兒。鳥兒總是愛呆在林子裡這是大家都明白的道理。有關名字的背景是池丹說出來的,池丹完全被這樣的背景迷住了,她有一段時間整天坐在那裡托著腮幫子望著窗外發愣,她還常常拿著一片樹葉的標本出神,我們知道,這些全都與那個名字背景有關。
我們當時就批評了她,我們一致認為,池丹作為一名具有高學歷的現代青年,是不應該有這種愚昧的念頭的,這種念頭實在讓人好笑。我們怎麼可以憑著兩個符號的象徵性來決定自己的命運呢?這就是我們的想法。
週末。池丹去逛商場。
一個孩子被擠倒了。池丹去扶孩子。人們湧擠過來。還有一台運貨的手推車。車上的健身器搖晃著往下倒。青年唐林搶過去扛住健身器,一個特等獎搖出來了。人們又湧過去。孩子不肯爬起來,哭。青年唐林堅持不住了。孩子的母親跑過來,孩子的母親推了池丹一把。池丹倒在唐林身上。唐林倒在地上。健身器倒在唐林身上。是一整手推車健身器。唐林很敏捷。唐林用自己的身體把池丹覆蓋住。池丹覺得自己在大地的懷抱裡。池丹聽見唐林叫了一聲。池丹懷疑是不是在地震。這是小鳥池丹和青年唐林認識的第一步。商場經理要送唐林去醫院。唐林笑著拒絕。唐林抽著氣說沒事。池丹覺得她不該倒在別人身上,池丹覺得別人完全有時間躲避開。又一個一等獎搖出來了。人們湧過來。池丹非常愧疚。池丹一定要送唐林回家。池丹要扶唐林上樓。唐林不肯。唐林扶著樓梯單腳跳上去了。唐林的腳出血了。池丹學過簡單的傷口處理。唐林不好意思脫襪子。有一個孩子在樓上吹單簧管。唐林跛著腳去給客人倒水。池丹的眼睛突然濕潤了。這是小鳥池丹和青年唐林認識的第二步。
池丹放心不下襪子後面的那隻腳。池丹抱著鮮花上樓時想她應該把花換成水果。門打開時門裡的人看見門外的人眼睛一亮。門打開時門外的人看見門裡的人臉一紅。一個孩子坐在地板上。一盤圍棋殘局和一隻單簧管也坐在地板上。孩子嗓門亮亮地叫姐姐好。孩子抱著單簧管跑掉了。孩子又在樓上吹單簧管。兩個已經不是孩子的人突然不知該說什麼話。纏著雪白繃帶的腳上沒穿襪子。池丹的眼睛再一次濕潤了。這是小鳥池丹和青年唐林認識的第三步。
池丹頭一回有了五心不定的感覺。兩次計劃中的郊遊被取消了。辦公室又出了一次失誤。池丹忘記了盤頭髮。總務室通知領食用油。池丹有些生氣了。她想傷口總是會好的。她想襪子又會代替雪白的繃帶。她想她於嘛要去牽掛呢?池丹開始唱歌。池丹唱一支誰也沒聽過的英文歌。池丹硬要和小楊打賭去蹦極。池丹誇張地笑出聲來。池丹慵慵懨懨地,池丹想她也許是病了。池丹要回去睡上一覺。池丹想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池丹想沒有什麼了不起。一個花工在澆花。池丹在走下台階時一下子站住了。那個傷了腳的青年人站在那裡。傷了腳的青年人微笑地看著她。池丹的眼淚一下子就淌下來了。這是小鳥池丹和青年唐林認識的第四步。
從以上這些情況我們可以清楚地作出如下的判斷:池丹陷得很深,她差不多是一下子就陷進去了,她的陷進去簡直毫無道理,而且它和以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樣。這一次池丹沒有打算告訴我們,實際上她是陷得太快太疾太猛以至根本沒有想到要告訴我們,她的整個心思全都放在那只纏著雪白繃帶的腳上了。
池丹的陷入是被我們觀察出來的,除了小楊之外我們都是過來人,我們知道臉上的潮紅意味著什麼,眸子裡的星星意味著什麼,含情脈脈地出神意味著什麼,突如其來的微笑意味著什麼。
坦白地說這一次我們有一些小小的失誤,我們有一些輕敵了,我們最先以為這不過是又一次重複,要不了多久這件事就會在一次新的聽證會之後宣告結束,可是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之後,我們沒有得到聽證會的任何通知,相反,在等待聽證會的那些日子裡,潮紅和星星越來越多,含情脈脈和突如其來越來越多,這不能不使我們憂心忡忡。我們開始警覺了,我們決定不再等待,我們決定採取行動,如果一方不打算就此說明情況的話,另一方可以單方面召開聽證會,這就是我們的想法。
實際上,這一回池丹根本就沒有打算聽我們的任何意見,這一回她打定了主意要頑抗到底,她已經完全被那條纏著雪白繃帶的腳弄糊塗了,糊塗到不講任何道理的地步。
我們一問池丹,她就爽快地告訴我們了,她把一切都告訴我們了,一點也沒有打算隱瞞。我們從池丹那裡知道了唐林的所有情況,我們有了底,比如說,相貌平平,身高平平,學歷平平,比如說,普通的白領,薪水不高,孤兒;比如說……我們微笑著,我們胸有成竹,我們心裡想,可憐的青年唐林哪。
我們把茶沏上,把椅子擺好,正襟危坐,我們說,想聽聽我們的意見嗎?
池丹安靜地看著我們,說,不。
我們瞪大了眼睛,說,不?
池丹很堅決地說,不!
我們不明白地說,為什麼?
池丹果斷地說,因為你們已經說過太多的不了,現在該我說一次了。
池丹把她的長髮往肩後捋了捋,我們這才發現,她盤在頭頂的長髮不知什麼時候放了下來,隨著她的動作而飄逸著,這使她非常地迷人。但是我們不明白出了什麼事情?我們不明白池丹的長髮怎麼可以放下來?她怎麼可以說不?她說我們已經說過太多的不了,現在該她說一次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想要幹什麼?我們瞪大眼睛,張著嘴,我們就像看見了一個陌生池丹,一個讓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池丹,一個有點怪怪的池丹,百思不得其解。
我們沒有放棄,我們繼續做池丹的工作,不管她說沒說過不,不管她是不是把盤上頭頂的長髮又放了下來,我們仍然把早已準備好了的意見說出來。我們的意見是成熟的,它們充滿了經驗和智慧,它們是小鳥池丹不具備的,但是池丹她不想聽,她根本就聽不進去,她是拿定了主意不聽進去,她任我們在那裡說著,若有若無地笑著看我們,好像是說,你們說吧,看你們能說成什麼樣。池丹這種樣子是從來沒有過的,令我們有些驚詫,令我們防不勝防。不過我們驚詫歸驚詫,防不勝防歸防不勝防,卻並不放棄,我們知道,有些事情它就是這樣的,你必須有主見,你不光要有主見,你還要有耐心,要反覆做工作,你要把工作做好,做出成效來,你完全不能期望什麼捷徑。
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裡,我們不斷地做池丹的工作,我們反覆闡述我們的觀點,指出青年唐林的種種不足,不厭其煩。我們輪流上馬,一個個地說,從經驗上,從理論上,從實踐上,從心理上,從各種各樣的血的教訓上,總之我們真是做到了良苦用心。
可是這樣做一點效果也沒有,池丹她根本就不為所動,她有時候是聽著,聽我們說,等我們說完,她就去幹別的事,干她自己的事,一句話也不留給我們,好像剛才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我們苦口婆心說的那一大堆全都白說了;有時候她顯得有些不耐煩,我們剛一開始,還沒有來得及展開,她就打斷我們,說,是不是還是那些話?如果還是那些話你們就別說了,你們說得太多了,我都聽膩了。
她看我們愣在那裡,像被人打了一耳光似的,有些犯糊塗,又不忍心地加上一句,說,你們說的從道理上講都對,我全部懂,真的,你們放心,我不會把自己餵給老虎吃的。我們簡直氣壞了,我們不是為挨那一耳光氣,不是為聽膩了和別說了氣,我們是為不忍心加上的那一句氣,既然她明白我們講的都對,既然她明白老虎吃人的道理,既然這一切她都懂,那她為什麼還要那麼固執呢?她在那裡說,真的,你們放心,她就不想一想,我們能夠放心嗎?
池丹在唐林這件事情上是鐵了心了,她不再像過去那樣依從我們,這一次徹底我行我素地做了叛逆。在這件事情上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池丹她很快樂,她非常快樂,她的潮紅和星星是我們有目共睹的事實,她的解放了的飄逸長髮也是我們有目共睹的事實,她還不停地唱歌,她的歌聲不再埋藏在小胸脯後面,它們就像鳥兒在真正快樂時顯示出來的那樣,是讓我們聽見了的。在這件事情上還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池丹她根本不在乎我們是怎麼想的,她只要她自己的想法,她被她自己的那些想法弄昏了頭,是置一切而不顧的架勢,而且她是死了心眼的,認定了的,如果我們是一片樹林,那她寧肯從我們的樹林中飛走,飛到青年唐林的孤枝上停下來,棲息或者歌唱。
在青年唐林出現的日子裡,我們辦公室的情況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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