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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丹分到了我們辦公室,她給我們辦公室帶來了一片生機,池丹使我們辦公室變得剛柔相濟了,她使我們辦公室從此成了一個真正緊密團結的集體。在此之前,我們的辦公室當然也是一個集體,但那是一個鬆散著的集體,是一個各自心有旁騖的集體,這樣的集體每時每刻都在產生著對抗和衝突,現在池丹來了,她像一縷春風,輕輕地吹進了我們的辦公室,她坐在那裡,或者無聲地走動,讓我們每一個為自己過去的剛愎自用和目空一切感到慚愧,讓我們明白安靜是多麼的好,氣守丹田是多麼的好,微笑是多麼的好,熱愛針葉植物、綠洲、駝鈴和小鳥是多麼的好。

  池丹給我們辦公室帶來了一種全新的生態,她和我們每個人都相處得非常好,非常和諧,她尊敬我們每一個人。

  她像大家一樣笑嘻嘻地管我叫頭兒,她像我一樣管老馬叫老馬,管大牛叫大牛,管小楊叫小楊。她非常虛心地向我請教業務,很乖巧地一枚一枚吃老馬帶給她的話梅,很崇拜地聽大牛高談闊論現代人的變異性格,與小楊嘀嘀咕咕地說小話。然後咯咯地笑個不停,她非常信賴我們,這種信賴甚至有一種依賴的成分,我們連每天上下班都是一塊的,有好幾次辦公室要加班,我要池丹先走,她不肯,非要和我們一塊離開,讓我們所有的人都十分感動,我們覺得池丹她是很懂事的。我們覺得他丹她不光懂事,還知道和我們一塊離開的好處,你想一想那是一副什麼樣的情景吧,四個年輕力壯身材高大風度翩翩的男人,他們就像四匹毛光水滑的良種馬,他們並排走在路上,他們走起來一陣風刮過,在他們中間,有一位風擺楊柳文文靜靜的女孩,這情景怎麼會不讓人羨慕?

  最先對我們辦公室這種情況表示出不滿的是局辦的趙紅梅,總務處的張琴和工會的秋玲。

  趙紅梅有好幾次碰到我都要我給一個說法,給一個為什麼不要她而要池丹的說法。

  趙紅梅在辦公大樓的大廳裡攔住我,喂,你小子說說,我哪一點不比那個小毛丫頭強?我是沒她漂亮?沒她年輕?還是沒她有能力?

  我說,趙紅梅你別擋道,我重任在肩,我得上班。

  趙紅梅豎著兩道娥眉說,你那班算什麼班?我管著七個局長,你那要叫重任在肩我叫什麼?不行,你今天一定得給我說清楚,不說清楚我不讓你走。

  我說,趙紅梅你千萬不要這麼糟蹋自己,你是局花,你要不是局花也調不到局辦侍候局長大人們了,我要沒記錯的話你今年芳齡五五,要說這個年齡也不能算太老,你的工作能力有目共睹,你要沒有工作能力幾個局座怎麼會聽你擺佈?

  趙紅梅說,那你為什麼不要我?

  我說,我們喜歡小鳥。

  趙紅梅說,那你為什麼會不要我?

  我說,我們喜歡小鳥。

  趙紅梅說,你什麼意思?

  我說,我的意思你還不明白?

  趙紅梅說,你別給我打啞迷,你直截了當說,用白話文說。

  我說,趙紅梅,你很漂亮,也很年輕,工作能力沒得說,但你不是小鳥,你要是小鳥也是那種讓人望而卻步的小鳥,比方說,是冠斑犀鳥、紅翅鳳頭鵑、鳳頭麥雞,或者乾脆是黑翅鴦,你這樣的小鳥我們才不要呢。

  趙紅梅笑著說,我掐你。

  趙紅梅這麼說,真的撲過來掐我,她掐起來很疼,完全不是小鳥的那種掐法,一下子就使她暴露無遺了。

  我站在那裡不動,等她掐過之後我說,你掐完沒有?

  趙紅梅說,我掐完了。

  我說,你掐完了我就給你總結一下,你這個樣子就和一隻金喉擬啄木鳥一模一樣,所以我們還是不能要你。

  趙紅梅一白眼說,美得你!

  張琴不像趙紅梅那樣掐人,張琴很長一段時間不理我,她也不理老馬大牛和小楊,她就像沒有看見我們這幾個人似的。我很奇怪張琴她怎麼會這樣,她怎麼會看不見我們,我們的身高都在175公分以上,我們生龍活虎,最關鍵的是,張琴平時見了我們,從來都是笑吟吟地,就像真正的親人那樣,她怎麼一下子就不認識我們了呢?

  有一次我出差回來去總務室報銷票據,我先在總務處李主任那裡簽了字,然後到財會室張琴那裡兌現,張琴在那裡對著鏡子色眼睫,就像沒看見我似的。

  我說,張琴,拿錢。

  張琴依然對鏡貼黃花,愛理不理他說,拿什麼錢?

  我說,報銷的錢。

  張琴說,什麼報銷的錢?

  我說,還能有什麼報銷的錢,出差唄。

  張琴說,沒錢。

  我說,怎麼會沒錢?咱們局又不是企業,又沒有虧損一說,哪能沒錢報銷呢?

  張琴說,有錢沒錢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我說,當然是你說了算,但是我們辦公室有好幾次都沒有報銷了。

  張琴放下小圓鏡,說,你們是什麼辦公室?

  我笑了,我說,張琴,別開玩笑。

  張琴說,誰跟你開玩笑?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是財會重地,沒見整個辦公大樓裡,就我們這兒是兩道防盜鎖嗎?

  我說,沒錯,我看見了,但我沒打算動你們。

  張琴說,我想起你們是哪個辦公室了,我還正準備問你們呢,整個局裡,就你們辦公室最出格,事又多,你們就沒有覺得?

  我說,我們沒覺得,我們一直奉公守法,我們覺得這樣很好。

  張琴哼了一聲,說,票據先放在這裡,什麼時候有錢了你來問問。

  秋玲和趙紅梅張琴不一樣,秋玲既不掐我也不在報銷上拿捏我,她只是用一種怨怨的目光看我們辦公室,有一次,秋玲在車棚裡推車時看見身邊只有我一個人,她飛快地對我說了一句話,然後推著車走掉了。

  秋玲說,你們能不能不那麼那個?

  秋玲的那句話讓我頗費猜測,我很長時間都沒有弄明白秋玲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池丹不僅使我們的辦公室成了一個緊密團結的辦公室,一個生機勃勃的辦公室,一個充滿了創造性的辦公室,而且還使我們辦公室成了一個整潔的辦公室和一個辦事效率極高的辦公室。

  池丹是一個非常愛清潔的女孩,而在她來之前的我們不是。我們也許愛清潔,但我們愛清潔的方式不同,我是一個被太太寵環了的男人,屬於油瓶子倒了都懶得扶的那一類,老馬倒是沒有人寵,但他把所有的愛心都留在了他那個愛巢裡,一點公益精神也不肯帶出來,大牛只對形而上感興趣,連平時單位分蘋果的時候他都板著一張嚴峻的臉袖手旁觀地說一些諸如希爾德布蘭德的虛幻空間理論來以示對我們這些庸俗者的不屑,小楊則是一個大大的即時享樂主義者,他從來就不會因為身處環境的嚴重污染而發愁,他可以把滿地的紙屑當作一種行為藝術,並且像對付鏟球的隊員那樣一邊唱著噢勒--噢勒噢勒噢勒一邊從那上面身輕如燕地跳過去。

  我們辦公室在池丹來之前一直為沒有人主動打掃清潔而頭疼。叫誰打掃誰不願意,以至每次碰到單位大掃除的時候,我都得使用拈鬮的辦法來解決這道難題。然後垂頭喪氣地從工會幹事秋玲手上接回一個不清潔的牌子。

  池丹來了之後,也沒人吩咐她,自己就把打掃清潔的工作承擔下來了。她每天一到辦公室就縮起袖子,露出兩隻藕節似的小胳膊,擦窗掃地拖地板,然後把我們每個人的桌子上整理得就像總理的辦公桌一樣整潔氣派。

  她做這一切事情都是很快樂的樣子,她拎著水桶,輕快地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一邊在嘴裡哼著歌,她的歌是在她的小胸脯後面藏著的,我們聽不清,我們只能猜想那是一支什麼樣的歌,通常的情況下我們的猜想都不會得到檢驗,因為如果我們要去問池丹。池丹就會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然後把歌兒收藏起來,讓我們連猜想的機會都沒有了。

  池丹把她的歌兒收藏起來,但是池丹不會粑她愛清潔的好習慣和勤勞能幹的優良品質收藏起來,她仍然每天一到辦公室裡就綰起袖子來打掃清潔,她這麼一做,所有的人都不好意思了,我們都是大男人。誰忍心袖手旁觀地看著一個姑娘在那裡氣喘吁吁地幹活而心安理得的做著總理呢?何況我們並不真的是總理,於是大家每天一到辦公室,全都爭先恐後從池丹手裡爭著抓掃帚操拖把,惟恐落後,反倒把池丹晾在一邊找不著事做了。

  工會的秋玲再到我們辦公室來檢查衛生時。

  就會十分驚訝地說,呀。秋玲說過呀之後就在我們辦公室的門上貼上了清潔的牌子。

  秋玲還含含糊糊地對我說,你們變了。

  秋玲說你們變了是一句雙關語,這一點我聽出來,秋玲那句話的意思不光是指我們辦公室。她還指我們的人,比如說我們的個人服飾,我們的舉止言談,我們的精神面貌,這一點不光是秋玲,我想整個局裡的人都應該看出來了。

  局裡在秋天的時候組織了一次郊遊,那是在池丹分到我們辦公室的一個月後。我們那次玩得很開心,我們帶了網球、撲克牌、圍棋、相機以及大量的食品,我們還去爬山,現在我們有自己的羊兒了,我們的羊兒就是池丹,我們看著池丹在青青的草地上快樂地奔跑,她奔跑的樣子比總務處那一群羊兒敏捷多了,生動多了。這讓我們十分開心,而我們就像四隻精神勃勃的蘇格蘭長毛牧羊犬,微笑著坐在一旁,對著藍天白雲愉快地吹口哨。

  看著總務處李主任在那裡若有所思,心裡想,沙漠變良田是一件多麼有意義的事情呀。

  秋遊事件就是在那一次發生的。

  趙紅梅約池丹和張琴秋玲去商亭邊買冰激凌,在那裡遇到了一群流氓。趙紅梅遇到這樣的情況從來不省事,她連局長都不怕哪裡還會怕流氓,流氓當然就更不省事了,他們很高興這樣,他們把幾個女孩子糾纏上了。

  出事的時候幾個局長和總務處李主任都在現場,可是局長們上了年紀,再說他們都是一些有身份的人,不可能和流氓動手,只能在那裡一遍遍地說,要講道理,要講道理。老李倒是有點塊頭,又是轉業軍人出身,可是老孿當了幾年總務處領導後,已經樹立了全新的價值理論,同時他的總務處大多是女同志,有兩個男同志,也屬於老弱病殘一類,幸虧老李有點軍事經驗,他在萬般無奈之中想到了我們,馬不停蹄地跑來搬救兵。

  我們一到那兒,一見池丹像受了驚嚇的小鳥一樣縮在趙紅梅身後,我們就出了手。

  那是一場惡戰。

  我是老奸巨猾,當了幾年領導,平時總研究治人的辦法,都研究出套路來了,知道往哪兒下手最狠最有力最事半功偌最有經濟和社會雙重效益。

  老馬別看整天笑瞇瞇地,惜香憐玉是他的看家本領,知道世界上的愛是要用武力來維護的,別無捷徑。

  大牛生就一副金剛臉,又是激情型的人種,先已經在形象上得了分,平時他總是來形而上的,這回動了形而下的真格,李逵掄板斧,不知輕重,反而把形而下裡的秩序弄亂了,弄得真正的形而下毫無招架之力。

  小楊早就對現代社會世上本無事的平庸感到不滿了,整天對無英雄時代現狀嚷嚷著沒勁,這回逮住一個宣瀉的好機會,樂得一蹦三尺高,一邊嘴裡唱著噢勒--噢勒噢勒噢勒,一邊沖在頭裡像踢球似地猛踢那些流氓。

  我們這樣的四條漢子,我們這樣的出手,就是一個中東戰場,也讓我們給打得慘不忍睹。

  那天的戰線是,我們四個人都掛了彩,我是吃了暗算,背上挨了一磚頭,老馬是腮幫子上中了一老拳,臉上青出一大塊來,大牛是不會使用拳頭,在捅人家眼窩子的時候把自己的指關節弄脫了臼,小楊是起跳太高,落地時崴了腳,另外,他的一隻鞋也失蹤了,找了半天也沒能找到。而那幫流氓可就慘了,在警察到來之前,他們至少有三個人倒在地上打滾耍賴,另外有兩個見勢不妙,要同伴們堅持住,自己回去搬救兵,然後溜之大吉。最後只剩下了一個黑大個,被我們揍得七竅只有兩竅還乾淨著,警察扭住了他的手臂他還硬著脖子吐著牙血讓我們走著瞧。

  我們在風景區派出所裡被關了半個小時,有革命群眾作證,有領導作保,沒犯人命案,再加上那幫流氓是在風景區派出所裡掛了號的,我們算是懲治地痞,是見義勇為伸張正義,警察很快就把我們給放了。

  那個負責作筆錄的警察很好奇地問我,你們四個全是武警轉業的吧?

  從派出所出來後,趙紅梅張琴秋玲幾個人立刻跑了過來,一個勁給我們揉背摸臉搓腳腕子,她們完全把我們當成了英雄,她們差不多就是淚水漣漣的了。趙紅梅說,你們簡直他媽的太棒了。張琴紅著臉對我說,回去我就把報銷的錢給你送到辦公室來,以後要報銷,你也不用親自來了,只要打個電話就行。秋玲哽咽著對我說,你們……你們這個樣子真好。

  回到局裡之後,局長叫我到他的辦公室,我去了,我知道局長他不可能說我什麼,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們幾個領導都在那兒,他們都是有思想覺悟的領導,觀察能力很強,能分出好歹來,再說,如果我們下去,或者我們去晚了,他們能忍心看著自己的下屬慘遭凌辱嗎?他們要是稍有一點正義感,老當益壯,老驥伏櫪,老將出馬,老來紅,那還不被那幫流氓打得立馬中風嗎?我相信局長他下會沒有這種劫後餘生的感受的。

  局長果然沒有批評我,他只是讓我坐下,坐在他辦公室裡那套非常舒服的沙發上,然後他前言不搭後語地給我說了一些諸如法與非法罪與非罪矛盾的關係轉化以及度的性質把握之類的話。我坐在那裡,壞笑著聽著,我想我才沒脾氣跟你在雲裡霧裡繞呢,我想你有本事就把我給撤了,你要不撤了我下一屆沒準就該我坐你這把交椅了,你還是除患乘早,要不你可就危險了,我這麼一想心裡就直髮樂。局長沒看出來,他並不知道我心裡是在樂著,他也沒打算撤我,他倒是遞給我一支香煙,是極品山茶,我覺得局長那張臉就和那種爛漫的花兒一樣,中看不中用,所以我就把那支煙給丟進紙簍裡去了。

  局長在談話結束的時候突然問我,你們幹嘛出手那麼狠?

  我沒聽清,我問,你說什麼?

  局長把他那兩個肉肉的拳頭舉在空中比劃了一下,說,你們差點兒役把那幾個流氓給揍死。

  我就明白局長的意思了,我說,因為小鳥。

  這回是局長沒聽懂,局長問,什麼?為什麼?

  我說,小鳥,為小鳥。

  局長問,什麼小鳥?

  我把胳膊展開,在空中振動兩下,說,小鳥,就是在天空中飛著的,有時候它們也在樹梢上停下來,它們在那裡梳理羽毛和歌唱。

  局長更加不明白了,局長問,這於小鳥什麼事?你們打架的時候小鳥出現了嗎?

  我說,小鳥出現了,當然出現了。

  局長說,我怎麼沒看見?

  我笑著說,局長你到戴老花鏡的年齡吧?

  局長用力拍我的肩膀,說,小X,你調皮。

  我從局長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開始還樂著,後來我不樂了,我覺得有什麼不對勁。辦公大樓裡非常安靜,而且十分整潔,有一些舉止同樣安靜衣著同樣整潔的職員太空人似的硬著脖子在光可鑒人的走道裡走來走去,心如止水,臉如板畫,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這座建築都是一棟出色的建築,這些職員都是一些優秀職員,可是我的疑惑並沒有因此而解決,相反地,它們越來越重了,它們重得讓我就像陷進了一大堆棉花團裡。我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時老馬大牛小楊池丹正在那裡說笑著,他們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他們異口同聲地間我:頭兒,你看見UFO了?!

  我的神色是悲哀的,我的口氣是同樣悲哀的,我突然對他們說的UFO產生了極度的好感,我想我應該到那上面去看一看,也許那裡的情況不一樣。

  我這樣問我的部下,人們怎麼看不見小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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