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初春的一天下午,盧文弟的家門口站著一個客人。是一位中年女同志。她頭戴一頂北方皮帽,身上披一件已經破損了的羊皮大衣,腳下放著兩個旅行包。門鎖著,她便在旅行包上坐下來,等待主人。一個男孩背著書包來到門口,他看著客人,有禮貌地問:「阿姨,找我爸爸、媽媽嗎?」客人看看孩子,一把把他抱起,親著孩子的臉蛋說:「小學詩,多像你媽媽啊!長得這麼大了!今年七歲了嗎?」學詩奇怪地看著客人,問:「你怎麼知道我叫學詩呢?我怎麼不認識你呀!」客人調皮地眨眨眼睛說:「我會算。我不但知道你叫學詩,還可以算出來你為什麼叫學詩呢!你信不信?」學詩急切地問:「真的?我為啥叫學詩呢?」客人又親親他的臉蛋說:「媽媽沒有告訴你嗎?是為了紀念一位伯伯啊!」小學詩想了一想,忽然把小手一拍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向南阿姨,向南阿姨!對嗎?爸爸媽媽昨天還說到你呢!」客人又把他親一親說:「聰明!你猜對了,學詩!你看,知道了我是誰,就該讓我進屋呀!」小學詩覺得自己失禮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出掛在脖子上的鑰匙,開了門,又忙著去搬向南的旅行包。向南笑著說:「重啊!阿姨自己拎!」她一手拎著一個旅行包,走進了盧文弟的家。
學詩對向南說了聲:「阿姨,你坐。我去找媽媽」,便飛跑而去了。
向南充滿感情地打量著朋友的房間。一切都佈置得井井有條。房屋正中掛著兩隻裝滿照片的玻璃鏡框。一隻裡裝著文弟、志勇和學詩的各種照片,另一隻裡放的都是文弟和向南的照片。向南在鏡框前面站了一會兒,就走到寫字檯前坐下來。看到桌上放著一個已經包好的郵包,上面寫著「向南同志親收」。她拆開郵包,裡面裝的是自己給文弟寫的幾封信,數了數,一共六封。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便抽出信紙,一封一封地讀起來。原來是她與子期戀愛期間的幾封信。她真感謝這位深情而又細心的朋友。這些信使得七年前發生的一切完全復活了。這些年來,她是一直要忘記他的。她記得羅曼·羅蘭曾經說過一句話:「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座埋葬愛人的墳墓……」她就是想在心裡築起一座墳墓。每當想起他的時候,她就勸自己:「譬如你沒有遇到過他……」「譬如他變了心……」「譬如你發現兩個人的性格不合……」「譬如他是生病死的……」然而,這一切都只能收到相反的效果。她仍然時常想起他,特別是當生活上遇到挫折和痛苦的時候,她就會仔仔細細地去想像:「要是子期活著……」總之,時間的流逝沒有能彌合她的創傷,反而使這種傷痕更加深刻和痛苦了。這是因為,現實生活使她越來越理解這次創傷的原因和意義。但是,她還是盡量克制住自己,不去想,不去想……
漫長而又痛苦的歲月終於結束了!子期已經得到了平反昭雪。這個時候重讀了這六封信,她怎麼能不心潮起伏、百感交集呢?她在桌前愣了一會兒,拔下胸前的鋼筆,在最後一封信的空白處,寫下近幾年經常吟誦的蘇東坡的一首《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
塵滿面,鬢如霜。
寫到這裡,她停了下來,不想寫出下半首了。她伏案默思了一會,才又提起筆來,寫出自己剛剛想到的幾句詩:
別來自謂不思量,
夜雨巴山總斷腸。
漫漫行程孤鴻影,
回回夢斷冷月旁。
西窗紅燭千滴淚,
戰地黃花一片香。
爐中尚有三昧火,
再鑄一腔熱心腸。
寫罷,她放下筆,看了一遍,重又把信紙裝進信封,包好。剛剛做好這些,便聽見院子裡小學詩「巴達巴達」的腳步聲,他一邊跑,一邊喊:「媽媽,快快!向南阿姨在裡面。」她馬上站起身往外迎去,盧文弟已經旋風般地跑到她面前,把她緊緊抱住了。兩個朋友緊緊地擁抱著,止不住熱淚滾滾。直到小學詩在一旁叫:「媽媽,快給阿姨泡茶呀!」兩人才哭笑著分開。
兩個朋友坐下來互相端詳。自從向南到黑龍江以後,她們就沒有見過面。向南回鄉探過兩次親,都沒有到靜湖來,只是寫信來說一聲就直接到母親那裡去了。這幾年,在她們的生活中又刻下了幾道印記呢?她們互相審視著。向南看盧文弟,還是那樣美麗、嫻靜,除了眉心間有兩道細紋,證明她曾經有過憂思以外,歲月彷彿繞過她的身邊,寬宏大量地過去了。然而,盧文弟眼裡的向南卻是蒼老了。向南的突出的前額已經布上了幾條明顯的皺紋,一對大眼已經被魚尾紋牽制住,不像以前那樣閃亮犀利了。嘴角也添了兩條短紋,把闊大的嘴巴的輪廓更鮮明地勾勒了出來,雖然還是一頭齊耳的短髮,但已經花花搭搭地雜著幾根銀絲。盧文弟感到,原來那個天真、坦率、充滿稚氣的向南已經看不見了,現在坐在自己面前的向南,是一個飽經風霜的中年人了。看到這些變化,盧文弟不禁感慨地叫了一聲「小南子!」
聽著朋友這樣的呼喚,向南陌生地睜大了眼。這七年,在農村,老鄉們叫她「老向」,游雲等叫她「阿姨」。只有在回家探親的時候,她才聽到另一種稱呼,媽媽總喜歡叫她的乳名:「龍德」。所以七年來,向南覺得自己已經與「小」字永遠告別了。現在,又聽到了這樣的呼喚:「小南子!」向南忍不住摸摸自己的頭髮,問朋友:「還是小南子嗎?」
「還是,小南子。你沒有老。你還是很神氣的。這幾年過得怎麼樣呢?很困難吧?」盧文弟仍然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朋友。
「困難呀,文弟!困難的不是學習耕田犁地,而是學會生活和鬥爭。哪裡都有江河湖泊,哪裡也不可能風平浪靜哇!不過,跟農民在一起,我心裡覺得踏實。腰桿子也硬。在農民中間,沒有段超群那樣用貌似革命的口號掩蓋自己醜惡靈魂的人,也沒有像我這樣飄飄蕩蕩不著實地的人。他們很單純,根據自己的生活,判斷路線是非。地裡的莊稼長不好,自己的肚子吃不飽,你叫他們承認你的路線正確?根本沒有那麼回事兒!一聽到『反擊右傾翻案風』,批『唯生產力論』,他們就罵人了:『我看把那幫小子餓他媽的幾天,就不會瞎嚼蛆了。誰說鬧翻案?咱看翻得好,不翻不得了!』總之,一切複雜的問題,到他們那裡就變得單純多了。當年孔夫子說,他種菜不如老農。依我看,在觀察政治風雲,判斷路線是非方面,我們知識分子也不一定都如老農!」
聽著向南興奮的談話,盧文弟感到朋友精神上的變化:堅定。紮實得多了。她喜悅地說:「生活的磨練對一個人真是大有好處。看,你的變化有多大喲!」
「對了,文弟!」向南興奮地接著說,「記得七年前我們在一起講過的話嗎?那時,我開始懷疑自己對生活的認識和態度。可是自己究竟錯在哪裡呢?並沒有想清楚。現在清楚了。解放十七年裡,我在甜水裡泡大了。媽媽、老師和同學們都是雙手捧著我。我所想像的生活,就好比躺在平靜的海面上仰游,微波蕩漾,逐浪嬉戲,不知道還會有狂風惡浪,更不知道還有海嘯。只喜歡不費力氣地隨波逐流,欣賞藍天白雲,體味詩情畫意,從不想深入到海底去探求一番。正如子期所說:『只會漂不會沉的人,不算學會了游泳』。那時候,我確實是不懂得生活、不會生活的人。好!生活來教訓我了!一個巨浪把我打入海底,嚇得我眼也不敢睜,手也不敢動。我只覺得海底到處是尖利的礁石和膩人的砂子。真恨不得索性張大嘴巴猛喝幾口水,永遠沉沒算了。文弟,不只一次啊,我聽到子期的呼喚,我想與他相隨於地下!多虧了同志們熱情地拉住了我。我掙扎著在海底游了。漸漸地,我發現在海底游著的人還不少,各種各樣的人哪!他們中間不乏勞苦功高、有才有識之士。於是,我的膽子壯了,加入了這支隊伍。游呀,劃呀;劃呀,游呀!喝了不少水,也受了不少傷。可是也正因為這樣,我才發現,海底不儘是礁石和砂子,美麗的珊瑚和珍貴的貝類也都是藏在海底的呀!這樣,我就不再埋怨和傷心了。我感到呼吸暢快、沉浮自如了。文弟,你說這是多大的收穫呀!我現在覺得,從物質方面來說,我還是兩袖清風;可是從精神方面說,我並不貧窮,可能算得上是個小康之家,我的財富就是我的全部生活經歷,坷坎不平而有意義的生活經歷。」
盧文弟讚歎地說:「小南子,你要變成哲學家了!」
向南深沉地笑笑說:「生活就是哲學。凡是認真生活過的人,都可以成為哲學家。我懂得這點點生活的哲學,實在太遲了!」
盧文弟心裡想:變了,真變了!她不由得拿起桌上的那包信對向南說:「要是子期活著,看到你今天的變化,該多麼高興呀!」
向南接過信,沉思良久,感慨地說:「要是我早就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子期就不會死了。在風狂雨暴的時候,兩隻小船緊緊繫在一起,就不一定會翻沉。可是我先鬆了手……這是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文弟,要是我那天晚上就和他結婚……」說到這裡,她的眼淚順著面頰往下流了。
盧文弟見向南傷心,不想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了。她笑著說:「小南子,不談往事了。在濱海的朋友們都好嗎?」
向南回答說:「都見到了,都好。程思遠作了文協負責人,黃丹青到市文化局做了黨委書記,王友義被下放到工廠勞動了幾年,又回到文協當編輯,時之壁、賈羨竹、馬大海也都好。雪花評上了特級教師。」
「朋友們沒有聚一聚嗎?」盧文弟問。
「聚了!又聚在程思遠家裡。」向南回答說,「我們一起討論了一個問題,十年來,我們到底是倒退了,還是前進了?」
「是倒退,也是前進,對吧?我和志勇都是這樣看的。」盧文弟說。
向南立即回答說:「對了。這正是歷史的辯證法。一個人總是站在原來的地方,對自己和自己周圍的一切反而看不真切。倒退幾步,跳出圈外看一看,反而清楚得多了。這場文化大革命,使我們對我們的國家和民族,對我們自己和別人,不是看得更清楚了嗎?這十年中,我們大家都吃了苦頭,或多或少、或輕或重地受了傷。痛苦驚醒了我們。巨人又一次覺醒了!巨人的頭腦再一次思索了!巨人繼續邁步前進了!文弟!不論我們的國家和民族經歷了怎樣的劫難,最終,總是更進一步激起我們每一個中華兒女對祖國更深沉、更強烈的愛!文弟,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熱愛我們的祖國,從來也沒有像今天這樣,決心要為我們祖國的繁榮昌盛而奮鬥終身!這不也是進步嗎?」
向南說得熱淚盈眶,盧文弟也激動得不能自已。她對向南說:「是呀!我在台上演戲,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充滿激情啊!今天的一切得來不易呀!我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啊!」
向南歎口氣說:「是呀!代價太大了!我們的老一輩,小一輩都為今天的勝利作出了重大的犧牲啊!我怎麼也忘不了七六年一月周總理逝世的那一段日子。我和游雲她們每天晚上坐在一起哭泣。我想到處去走走,看看,我想拉住遇到的每一個人,對他說:『我們痛苦啊,我們擔心!』就是在這一年清明的時候,游雲帶著我們精心紮成的花圈到了北京……可是從那以後她就沒有回來呀!她被捕了!」
「游雲出獄了嗎?」盧文弟急切地問。
向南難過地搖搖頭:「還沒有。我來的時候,正在研究她的問題,大概快了吧!文弟,真是奇跡啊!苦難的生活治好了春筍的病!五年前,我懷著試一試的心情把她帶到黑龍江鄉下,讓她為老鄉們演出。想不到她好了!健康地和我一起回到了濱海。」
「曉京呢?」盧文弟問。
「她在黑龍江扎根了,結了婚,成了一名教師。曉海也成了大人,做了工人。這真是『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呀!我們這些人的經歷,每個人都可以寫一部小說,它的總題目就是《不盡長江滾滾流》。對了,子期的那部長詩,我已經整理出來了。可惜他的老首長已經逝世了。我要把它獻給黨和人民……」
「段超群、李永利、馮文峰這些人怎麼樣了?」盧文弟問。
「他們嗎?」向南的眼睛調皮地忽閃了一下,嘴角露出譏諷的微笑。她說:「段超群不是等著歷史給我們的爭論作結論嗎?現在結論已經作了。李永利和游若冰在子期死後不久都當上了文化局黨委常委。『四人幫』粉碎以後,李永利受了審查回原工廠去了。游若冰還沒等審查到他頭上就自殺了。遺書上寫了八個大字:『眾叛親離,無地自容』。這未嘗不是一條出路。倒是馮文峰有趣。他當初跟著李永利到了文化局,做了一個小小的組長,名聲卻很大。李永利一垮,他馬上『反戈一擊』,又想當積極分子了,最有趣的是,他參加為子期平反昭雪的追悼會時,還到我面前來說:『小向,你們當時要是能堅持下來就好了。你們太脆弱了。那時候,我們也是愛莫能助啊!』我回答了他一句話:『狐狸想用尾巴掃掉它身後的腳印,但談何容易!』」
文弟笑著說:「說話還是那樣尖酸刻薄。」
向南不由得也笑了笑說:「我平生最看不起這種人。確實,我們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編寫歷史。不過,有人用手,有人用心,有人用血。還有人用尾巴。馮文峰這類人就是用尾巴在為自己編寫歷史的。他們知道自己的歷史並不光彩,生怕別人看見,所以一邊寫,一邊就用尾巴三掃兩掃,想把它塗掉。掃的時候,還揚起滿天灰塵,落到別人身上,對於這種人,我看最好的辦法是當眾脫掉他的褲子,給他割掉尾巴,教他學會用手去編寫自己的歷史。」
盧文弟也接向南的話說:「我相信這種人總是要暴露的。姚如卉不是已經得到應有的下場了嗎?——咦!我們說了半天話,學詩到哪裡去了?找志勇去了嗎?」
文弟的話剛剛落音,就聽得門外大叫一聲:「安志勇來也——」腳步聲隨著話聲到,馬上,就有一雙手伸向向南,熱情地嚷著:「這一下,要多住幾天啊!」
向南含笑打量著這個初次見面的「姐夫」,爽朗地笑著說:「聞名不如見面。一員虎將嘛!——這一回呀,只要你們缸裡有米,我就住下不走了。哈哈哈!」
「阿姨,沒有米也不要走。爸爸可以去買呀!」小學詩認真地對向南說。
「哈哈哈……」幾個人一起大笑了。
安志勇抱起兒子搖著說:「這個傻小子!這個傻小子!」
小學詩點著爸爸的額頭說:「我是傻小子,你是傻老子!」
「哈哈哈……」
多少年沒有這樣歡暢地笑過了。
笑吧,獲得了第二次解放的人們!
笑吧,在新的長征路上行進的人們!
一九七八年六月草稿。十月九日至二十五日初稿。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一日至一九七九年元月八月二稿。
一九七九年六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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