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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段超群使李永利五體投地


  星期天,李永利從青龍鎮買了一隻老母雞,來到段超群家裡。他不是第一次來了,所以認識段大嬸。一進門,他就滿臉堆笑地叫:「老太太,這隻雞是段主任托我買的,你收下吧!」段大嬸可不認得李永利。來找她女兒女婿的人那麼多,她哪裡會記得這許多呢?帶東西來的人也不少,女兒、女婿有的收,有的不收,她也不懂這裡面有什麼規矩。所以,不論帶東西的客人怎麼說,段大嬸總是把東西拿到女兒面前,由女兒定奪。這一次也是這樣。

  段超群正在書房裡看法國小說《基度山恩仇記》。這是敬愛的江青同志一再推薦的一本書,她想從裡面體會體會「精神」。正看到緊張的時候,聽見有人敲門,她不大高興地說:「進來吧!」但一見是李永利,卻又馬上熱情地招呼說:「我正要打電話叫你來一次。聽說余子期和向南要結婚?怎麼回事啊?」她看見母親還拎著一隻雞站在那裡,皺皺眉頭說:「老李帶來的吧?先放在廚房裡吧,等一會兒讓老李同志帶回去。」李永利的臉居然也紅了一紅。其實,段超群不收李永利的雞,因為她只是怕這種人,送的沒有吹的多,張揚出去有損自己的尊嚴,不值得。

  段大嬸把雞拿走了,馬上又拿著一隻鞋底,上來坐在屋角落裡聽女兒談話,因為女兒問的是向南的婚事,她很關心,所以特地上來聽聽。

  李永利聽段超群主動提起這件事,心裡很高興,立即從書包裡拿出三份「材料」:余子期的結婚申請,馮文峰和時之壁所寫的材料。段超群抿嘴笑笑說:「這麼複雜!」她只拿起余子期的申請報告看了看,就指著那兩份材料說:「這是怎麼回事?簡要地說一說!」李永利簡要地把兩份材料的內容介紹了,並且講了時之壁和馮文峰當面對質的情況。末了,他說:「我和老游都覺得自己水平太低,不知道應該相信誰。你看——?」

  段超群只是笑笑說:「噢!真有意思!其他群眾的反映呢?」

  李永利因為「吃不準」領導的意思,就模稜兩可地說:「其他群眾的意思也是各種各樣的,有人讚成,常常和他們開玩笑;也有人看不慣,背後議論紛紛。你看——?」

  段超群仍然不表態,又笑了一笑問:「你和老游怎麼看呢?」

  李永利抓抓頭皮,想了想說:「我的水平低,不知道該怎麼看。老遊說,他覺得不大對頭,可是又說婚姻自由。所以,我們拿不定個主意。你看——?」

  李永利一連問了三個「你看」,段超群還是不表態。她把余子期的結婚申請又拿起來,仔細地看了一遍,嚴肅地叫聲「李永利同志」,馬上又把臉轉向媽媽說:「媽,該燒晚飯了,單莊要回來吃飯。」等到段大嬸不情願地走出去之後,段超群才說:「我沒有考慮成熟。老游的話有道理,這是人家的婚姻自由,干涉人家的婚姻自由是違反黨紀國法的。可是我們也不贊成無政府主義,對嗎?」李永利連連點頭:「我也是這樣看的,超群同志。」段超群不把眼睛對著李永利,而是對著余子期的報告,慢吞吞地說:

  「我們不干涉人家的婚姻自由。男婚女嫁,悉聽尊便。但是,對於事關路線的婚姻,我們可不能完全不管。我們可以從路線鬥爭的角度談談自己的看法。」

  李永利又是一陣點頭,說:「對,對!我也考慮過這裡有個路線問題。所以至今沒有找他們談。余子期是資產階級代表人物,向南呢,算個小資產階級吧?這兩個人結婚,不是『大資』和『小資』結婚嗎?」

  段超群的嘴角露出一絲嘲笑。她想,這個李永利原來是這麼一個人。那回在濱海戲劇團是瞎貓撞上個死老鼠,碰巧了。唉!王謀的這幫兄弟都是這樣的草包!可是沒有辦法,為了對付敵人,非得和這些人攜起手來不可。這真有點叫人不愉快,可是也只好忍耐!她又恢復了溫和的微笑,並且突然扯開話題問李永利:「聽說你在濱海戲劇團找了個對象?」

  李永利的臉刷拉一下紅了。他把眼光在段超群臉上探詢了一下,小心地問:「超群同志聽到什麼反映了嗎?她家裡是資產階級。我本來不願意,可是她……」

  段超群抿嘴笑著等李永利把話說完,因為她知道,人家女方很勉強,是李永利硬貼上去的,條件是搞一套舒服的房子,現在房子還沒到手呢!她想看看李永利在她面前怎麼撒謊。可是李永利也是聰明人,看到段超群別有深意的笑容,就不說下去了。段超群看著他搖搖頭說:「我是不喜歡聽這些反映的。應該祝賀你呀,老李。我們誰也不會簡單地說,你找了一個資產階級的子女,就是和資產階級結了婚,就是工人階級向資產階級投降。對吧?」

  李永利的臉更加血紅了,話也說不出,只能一個勁兒地點頭。段超群笑笑,接著說:「所以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你這個工人階級能把一個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爭取過來,對無產階級有利嘛,我們自然應該高興,支持。」

  李永利的臉上綻開了笑容,他連連稱謝說:「謝謝超群同志的關懷,我一定好好幫助她。」

  段超群站起來給李永利添了一杯茶,把余子期的申請報告再次瞄了一遍,又遞給李永利說:「我所說的路線問題,從這份報告裡就可以看出來。你們分析過沒有?他們在報告裡提出了三條戀愛的理由:一,他們都願意為革命文藝事業而奮鬥。余子期能幹出革命文藝來嗎?我早就說過,他充其量是個過渡性的人物。向南本來在正確路線領導下還可以有所作為,可是現在有了余子期這樣的『戰友』,就難說了。我們的小卒子被文藝黑線摸營摸去了,做了俘虜了!二,他們彼此同情和理解對方的遭遇。什麼遭遇?文化大革命中受到革命的審查和衝擊嗎?這種同情和理解說明了什麼?三,他們的性格相似,互相傾慕。談戀愛當然要互相傾慕了。不然就不叫戀愛了。問題在於,這兩個互相傾慕什麼?是怎樣的階級內容?向南傾慕余子期這種性格,不是更阻礙她的改造嗎?」

  段超群的這一段分析,真使李永利完全折服了。他十分敬佩地說:「超群同志,你這一談我就開了竅。我回去就找他們談,叫他們好好考慮考慮。」

  想不到段超群又對他搖搖頭說:「你們先不要找他們。這件事我要好好想想。你們只要不輕易表態就行了,免得被動。」李永利自然答應了。段超群便說:「那你先回去吧,有什麼我通知你。」

  李永利剛剛站起來告辭,單莊推門進來了。李永利怎麼肯放棄這一次與單莊單獨會面的機會呢?於是,他止住步,謙恭地叫了一聲「單主任」。段超群也給單莊介紹說:「這就是文協工宣隊負責人李永利同志。」單莊連忙裝模作樣地把手往幹部帽帽沿上一舉說:「噢!工人階級!」然後又熱情地握住李永利的手說:「聽王謀同志談起過你,老造反了!到文化系統又立了新功。真應該向你們學習。」李永利第一次和單莊接觸,單莊對他如此熱情而謙虛,真使他受寵若驚,以至於笑嘻嘻的帶出一些傻相來,而且完全忘記了告辭。單莊看看手錶,吃飯的時間已經到了,便巧妙地提醒一句說:「要走了?談好了嗎?吃飯的時候到了,就留下來一起吃吧!」

  李永利平時倒還聰明,今天也是利令智昏了,偏偏聽不出主人的真正意思,竟然也就跟著主人到飯廳坐下了。

  吃飯的時候,單莊和段超群都沒有再對李永利說什麼話。李永利的不識相使他們很不快。段大嬸因為不瞭解李永利的來歷,以為既然留下來吃飯,總是比較親近的人,就主動搭汕說:「你這位同志的那隻雞,我替你餵過米了。回家喂點水。我餵了怕它廚屎。」李永利連忙說:「謝謝老太太,留給老太太餵著玩吧!」單莊問段大嬸是怎麼一回事,段大嬸對他說了,他便作色道:「這怎麼行!我們革命隊伍裡不時興這一套!你一定要帶回去!」

  李永利在這種氣氛下吃飯,根本就沒有敢吃飽。但是這頓飯卻給他增加了一筆政治資本,吃了飯,他無心再坐下去,就到廚房裡拎了雞,告辭到女朋友家裡去了,未來的丈母娘聽女婿說是剛從單莊同志家裡吃了飯來,自然是一番更熱情的接待。

  李永利剛剛走出大門,段大嬸就跟進女兒的房間裡問:「向南找了對象了?這個人不好嗎?為啥那麼多人說她的壞話呢?」段超群對母親說:「你別操心了,成不成還不一定呢!」段大嬸還是忍不住問:「到底怎麼樣?向南在濱海沒根沒葉的,我們就算她的親人了,我們不問誰問?」段超群耐著性子賠著笑臉說:「你快拾綴拾綴歇著去吧!向南的事我比你還操心呢!」

  段超群的確比段大嬸更關心向南的婚事。這是因為,她確實看重向南。前不久,段超群接到李永利的一份簡報,表揚向南在批判余子期的時候「旗幟鮮明,立場堅定」,她心裡十分高興,正和單莊商量著要給向南介紹一個對象呢!這幾天,對像已經選好,是市裡一個局的新幹部,也是王謀的人。如果這門親事能夠成功,單莊和段超群不但爭取了向南,還可以在王謀的勢力範圍內安進一個親信。真是一石二鳥。可是還沒等她動手,余子期就把向南爭奪過去了。這真叫人心煩!段大嬸一下樓,段超群就心煩意亂地把李永利剛才帶來的三份材料丟到丈夫面前說:「文藝界真是千奇百怪!你看這兩個人的夢做得多美!」

  單莊把幾份東西接過來看看說:「馮文峰和時之壁這兩個人寫的材料很有趣嘛!」

  段超群撇撇嘴說:「兩個人沒有一個人說的是真話!我看都是瞎編的。向南這個人有事瞞不住,要是她對余子期早有感情,不會是只有一個時之壁知道。」

  單莊說:「我已經跟那位同志談過了,人家今天把照片也交給我了。怎麼辦?」說著,他把一張照片交給段超群。段超群接過照片看看,又掉到丈夫面前,生氣地說:

  「那就算了吧!我也不再想操這份心了。」

  單莊先是笑笑,把照片拾起來,然後嚴肅地對妻子說:「一個向南,當然沒有什麼了不起。可是這件事可以使我們看出一些動向來。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對文化大革命不滿,要為十七年的修正主義路線翻案。文藝、教育兩條戰線上的右傾翻案、右傾回潮的現象尤其嚴重。余子期和向南的『愛情』也就是在這種思潮中孕育和產生的吧!另一方面,在無產階級司令部內部,爭奪『接班人』的鬥爭也很激烈。人家擔心化橋同志搶班,正拚命抓我們的小辮子呢!所以,我想最近向化橋和一夫同志當面匯報一次,看看是否可以抓住一些典型事例,開展一場反對右傾翻案、右傾回潮的鬥爭,打擊敵人的翻案活動,也可以給那些想抓我們小辮子的人一個回答,告訴他們我們的旗幟舉得比他們還要高。」

  段超群聽了丈夫的話,默然良久。最後說:「余子期和向南的事,你暫時不要匯報,讓我先來給向南寫一封信試試。」

  單莊笑笑說:「小姐妹的感情總是忘不了,是吧?」

  段超群撒嬌地瞪了丈夫一眼說:「把自己弄得眾叛親離的!這沒什麼好處。再說向南重感情,也不是不聽人勸。我動之以情,喻之以理,也許她會聽我的。實在不聽,再說。」

  單莊想了想說:「我成全你這一片菩薩心腸吧!不過,不能讓小姐妹的感情迷住了眼睛啊!」

  段超群朝丈夫用鼻子「哼哼」笑了兩聲說:「你還信不過我,是吧?」說著,她把照片又拿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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