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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馮文峰要把時之壁的虛構變成真實


  一個月過去,現在,余子期和向南的新關係已經是眾所周知了。這一半歸功於馮文峰的有意張揚,一半歸功於他們自己。他們本來還想聽程思遠的勸告,暫時保守秘密。可是幾天以後,他們都覺得十分彆扭。正大光明的戀愛,有什麼好遮遮蓋蓋的呢?再說,他們實在遮蓋不住,他們還沒有學會掩飾自己感情的修養。即使彼此不說一句話,他們的一舉一動還是會把心頭秘密全部暴露出來的。談過戀愛的人大致都有這樣的體會,那就是希望聽到善意的玩笑。沒有人開玩笑的戀愛是寂寞的,也是可悲的。因為這說明,或者是人們根本看不起你們,認為開玩笑降低了自己的品格;或者是人們懷疑你們的結合是否正當,認為開玩笑會助長了錯誤傾向;或者,人們預料到你們的結合將得到悲劇的結局,覺得拿你們的痛苦開玩笑,於心不忍。而不論是哪一種情況,對戀愛的人來說,都是一種精神上的壓力。余子期和向南都是「俗人」,在這一方面自然也難能免「俗」。所以,他們終於把程思遠的勸告丟到腦後去了。他們幹活在一起,吃飯在一起,休息的時候也在一起,好像唯恐人家不知道他們是熱戀中的人似的。程思遠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余子期。每一次,余子期都難為情地笑笑說:「思遠,我以後注意。」可是,注意了嗎?看吧,看吧!

  這一天,整個連隊都在從一條水泥船上卸糞。船的兩頭各放了兩條跳板,一條走上船的空擔,一條走下船的重擔。游若冰和程思遠站在船頭裝糞,用長柄塑料勺把船艙裡的糞往桶裡舀。賈羨竹和時之壁站在船尾干同樣的工作。其餘的人都在挑糞。跳板上人來人往。向南見王友義挑著擔子過來,她大聲喊道:「友義,來,賽一賽!」王友義也大聲應道:「賽就賽,來吧!」可是還沒講好比賽條件,王友義突然怪腔怪調地說:「哎呀,要賽,你就找個大個子賽賽吧!」說著,還向正從船頭跳板上往下走著的余子期做個鬼臉。余子期心下高興,連忙快步走下跳板對王友義說:「我只想跟你賽!」王友義摸摸自己的脖子說:「不得了,結成統一戰線了!我跟向南說話,你為什麼答腔呢!」余子期笑著說:「別多說了,賽不賽吧?」旁邊幾位同志一起湊熱鬧說:「賽呀!賽呀!」王友義把頭頸一扭說:「好!賽!不能讓你們兩個人合夥欺負!」說著,他把身上僅留的一件汗衫脫下,嘴裡嚷著說:「我王友義赤膊上陣了!」余子期趕忙把糞倒進化糞池,也脫去了外衣,只留下一件汗衫,對王友義說:「我且讓你一層!」王友義說:「先講好,你走船頭,我走船尾。裝糞的同志聽著:一律裝滿,不許偏心眼!好,開始!」說話間,王友義和余子期已經一個在船頭,一個在船尾站定了。他們兩個的後面各跟了一陣人,向南站到王友義隊裡。

  比賽開始了。余子期和王友義一個魁梧,一個精幹,兩個人又都幹過農活,跑起來都快步如飛,帶得後面的人也一個一個來往如穿梭,河邊上一片喧鬧。可是剛剛挑了幾擔,王友義這一隊的速度就慢下來了。王友義站在船尾往自己隊裡一看,大聲叫了起來:「難怪!我們陣裡混進了奸細,只要她一放慢腳步,就把我們拖下來了。不行!向南,到那邊去!」並且喊起口號來:「清理階級隊伍!向——南!」下面馬上有幾個人應聲道「過——去!」向南紅著臉笑著說:「好!你們攆走一員猛將,可不要後悔啊!」說著,挑起空擔,輕快地走下跳板,往余子期那一隊裡走過去。正好碰上余子期挑著重擔走過來,她見他汗水只往下滴,就從自己的脖子上拉下毛巾遞給他。馮文峰正好從他們身邊走過,馬上嚷嚷起來:「這兩位在演《送肥記》!可不要把大田當做自留地了!」向南瞪他一眼說:「你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馮文峰陰陽怪氣地說:「我不過說句實話。你們倆今天多帶勁兒!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啊!」說著,他轉身向船上的時之壁喊道:「老時,現在我懷疑:那枝《一剪梅》究竟是不是你插在余子期床頭上的?」王友義一聽,立即接腔說:「對了,一剪梅!小向坦白,是不是你讓時之壁為你打掩護的?」向南正在船頭上糞,便有意板起臉對游若冰說:「皇天在上,游副主任在下,我沒有《一剪梅》。時之壁,你為我作證呀!」游若冰不置可否地哈哈了兩聲,時之壁只顧幹活,好像沒有聽見。程思遠對於這種玩笑始終不介入,他認為向南和余子期太放任了。他虎起臉對向南說:「你又挑擔,又說話,不累?」向南仍然笑嘻嘻地說:「不累!」程思遠賭氣不理她,對游若冰說:「老游,是不是休息一下?」游若冰看看表,時間已過了大半,糞也卸了大半,就對大家說:「休息!休息!」李永利照例不參加這類勞動,游若冰的話在這裡就成了「最高指示」,所以大家一聽命令,便就地停下,坐在自己的扁擔上休息了。

  余子期、向南、王友義等,自然而然又湊到一起。王友義還津津有味地問向南:「《一剪梅》不真是你的嗎?」余子期連忙說:「友義,不是她的!」王友義聽了,更來勁地說:「你作證不算數。」他看見程思遠和游若冰正從船上走下來,便招呼說:「來來,老程,老游,對小向來一場三堂會審!」程思遠不高興地朝他擺擺手,又把手往眼鏡架上推一推,狠狠地看了余子期兩眼。余子期會意,便起身離開工友義和向南說:「我回宿舍喝杯茶!友義,別開玩笑了!」說著便跟程思遠回宿舍去了。向南知道程思遠對他們生了氣,也覺得自己剛才太過分了,王友義也明白了過來。於是停止了開玩笑,蹲在地上畫個棋盤,用磚頭子和草棒下起五子棋來。

  王友義、向南這一堆人算是平靜下來了。可是離他們不遠的另一堆人卻仍然饒有興趣地談著剛才的一場熱鬧。這堆人裡有時之壁、馮文峰、賈羨竹和女幹部。賈羨竹因為近來余子期和他相處得很好,所以很為余子期和向南的戀愛高興,對身邊的時之壁說:「老余總算時來運轉了,政治上得到解放,生活上又找到了伴侶。」時之壁應道:「是呀,我也為他們高興。」馮文峰接上來說:「時之壁,這樣看來你真的在替向南打掩護了?那《一剪梅》是向南托你送的嗎?」女幹部笑笑說:「不要瞎說!老時既不是送詩的人,也不是傳書捎信的人,我早就說過了!」馮文峰眨巴眨巴眼說:「那老時為什麼要說《宋詞選》是她的呢?」女幹部又笑笑:「這只有老時清楚了。」

  這幾個人的話使時之壁陷入了難堪。因為那《一剪梅》確確實實是她有意送給余子期看的。怎麼解釋自己的動機呢?她有丈夫。雖說分居兩地,夫妻感情卻一直是好的。文化大革命以來,夫妻分居了,她時常把新婚時丈夫寫給她的一首詩拿出來看,暗自落淚。她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要離開自己的丈夫去另找一個愛人。可是,近來她卻偏偏想在余子期身上試一試自己的魅力。說不上為什麼,她只覺得自己受到這位詩人的吸引,希望與他建立一種特殊的「友誼」:互相安慰安慰,填補一下心靈的空虛。一句話:逢場作戲而已。就這樣,她常常有意無意地對余子期表示一些特別的關切。不過,幾經試探,余子期對她竟是毫不理會。在她面前,余子期不但沒有一點「詩人氣質」,而且簡直是個迂腐發酸的道學家。這叫她失望,也更挑起她對他的興趣。因為她不相信,她對這位詩人是毫無吸引力的。

  那天送詩,實在也是事出偶然。她在大家去游泳的時候,感到無聊,躺在床上隨手翻翻帶來的《宋詞選》,想不到正好翻到李清照的《一剪梅》。讀了一遍,愁上心頭,不知道什麼神差鬼使,她突然想到要讓余子期也讀讀這首詞。她本來要直接交給余子期的,但余子期不在,她便在書裡夾了一張艾葉,放在余子期的床頭上了。她滿以為余子期看到這首詞會好好想一想的。想不到這位大詩人的心眼像石頭一樣實,差點鬧出笑話來。那天幸虧她的「臨場經驗」豐富,決定來個坦率承認,使大家見怪不怪。看來,同志們倒真沒有什麼懷疑。這大概是因為大家知道她與丈夫的感情很好,自己又比余子期大幾歲的緣故吧!這件事弄得她好幾天心裡不是滋味,埋怨自己荒唐。但是,事情畢竟過去了。對她來說,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好比同台演戲,人家不願意與你搭配,還能勉強嗎?她暗自告誡自己:「下不為例。」

  余子期和向南的戀愛關係公開以後,時之壁的心裡又起了一點小小的波紋。一方面,她暗自認為,余子期和向南如今已有了歸宿,而且看樣子雙方都心滿意足,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另一方面呢?心裡又感到有點空落落,常常自覺不自覺地在心裡把自己年輕時候的情景與今天的向南相比。但是,時之壁從來沒有讓心裡的這些波動流露。她相信,過一陣子,這點波紋也就平靜了。哪裡想到今天又有人來觸動自己的這段隱情呢?她該怎麼辦呢?承認《一剪梅》是自己送的,已經使不得了。因為大家已經把它和戀愛聯繫在一起,弄得不好,還會有人嘲笑她自作多情呢。現在,大家都猜測是向南送的,把她放在一個成人之美的地位上,她是不是可以將錯就錯呢?她想是可以的。這樣一來可以就此了結這樁《一剪梅》「懸案」,遮蓋起自己的那一段隱情;二來對向南和余子期也並無損害,反而更可以顯出他們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三來嘛,她覺得心裡有一種情緒,可以藉著說向南和余子期的愛情發散一下。這樣想定,她就作出了一副坦然無私的樣子說:「君子成人之美嘛!你們哪裡知道,這兩個人還在余子期隔離的時候就戀愛上了。」馮文峰一聽,馬上興致勃勃地說:「這你是怎麼知道的?在勞教所談戀愛可不容易呀,快說給我們聽聽。」在旁的那位女幹部說道:「兩個人的關係有了一段時間了,我相信。在勞教所裡談戀愛不大可能吧?老時不要編小說了!」時之壁一聽,感到非編下去不可了。要不,人家不是要懷疑自己造謠嗎?這懷疑又會引起什麼懷疑呢?於是,她決心編下去。她認真地看看馮文峰、女幹部和賈羨竹,小聲地說:「我說過假話嗎?今天我對你們說了,你們可千萬不要講出去。」馮文峰等因為急於知道秘密,便一起答應道:「不說,不說。誰吃飽飯沒事幹了嗎?」於是,時之壁便對他們繪聲繪色、有校有葉編撰了余子期和向南的一段「戀愛史」:

  「小向早就傾慕余子期了。她為什麼不找對象?就是想找到一個和余子期一樣的才子啊!我們也打年輕的時候過過,哪個搞文藝的女青年不愛才子呢?搞專案的時候,小向有了和這位才子接觸的機會,常常有事沒事去找余子期,自覺不自覺地給余子期露點底,以便在精神上安慰安慰余子期。余子期的老婆死的時候,向南偷偷地哭得像個淚人兒!心痛余子期……反正從那以後,就定了!唉,那時候小向多可憐啊,心裡苦悶,偷偷地對我講,我勸她小心,因為那時候余子期還關在監獄裡啊!小向倒是聽了我的話,一點不露痕跡!直到兩個人都解放了,向南還不敢公開她和余子期的關係,那天叫我把那本詩帶給余子期。你們想,人家把我當朋友,我能不為她保密嗎?」

  時之壁這一段故事,真是編得天衣無縫,而且毫不費力。馮文峰等人都聽得入了迷。一個個張著嘴看著她。馮文峰還想問個究竟,游若冰招呼開始勞動了。時之壁也就從地上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說:「走吧!幹活!」她覺得今天總算把心頭悶著的那種情緒,巧妙地吐了出來,輕鬆了不少。

  下半場勞動開始的時候,向南和余子期、王友義等都不聲不響地挑起擔子,準備上船。不料馮文峰倒不甘寂寞,咋呼起來了。他笑呵呵地挑動說:「向南,怎麼不賽了?」向南說:「累了。」馮文峰不相信地說:「你還會累?你剛才跑得多快呀!真是蓄之既久,其發也速!」向南聽得沒頭沒腦,便問:「你這是什麼意思?」馮文峰又笑著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冰化雪消,也非一日之熱。你的幹勁不是今天才有的,對吧?」說著,還向時之壁擠擠眼。時之壁裝著沒看見。王友義等人聽得出馮文峰話裡有話,可是又不明白,便對馮文峰說:「你這個秀才,開玩笑也這麼拐彎抹角,叫人聽不懂!」馮文峰得意地說:「小向和老余懂呀!」向南把擔子往肩上一撂說:「我懂得你是陰司秀才!」說罷,上船勞動去了。下半場的勞動就再也沒有熱鬧起來。

  勞動結束,每個人都累得腰酸背痛,拿起自己撂在地上的髒衣服就往回走,話也不想說。余子期從地上拾起自己那件沾滿糞跡的外套,正要跟著大夥一起往宿舍裡走,向南叫住他說:「把外套給我吧,我正好要洗衣服。」余子期看見她滿臉通紅,滿身糞跡,頭髮從女工帽裡散落到額上,上面閃著汗水,知道她比自己還累,便說:「算了,下次再洗吧!」向南一把從他手裡奪過衣服說:「我就在河邊搓搓吧,累不死的。」說著,她去掉腕上的表順手交給身邊的女幹部說:「請你給我帶回去,放在床頭上。」便下河洗衣服去了。

  女幹部接過手錶,笑嘻嘻地朝河底下嗆喝說:「小向,別忘了掏掏老余的口袋,看看裡面有沒有什麼寶貴的東西忘在裡面!」向南在河底笑應道:「忘不了!」掏出來的寶貝都歸你,好吧?」引得同志們都笑了。

  女幹部一邊和大家一起往回走,一邊把向南的手錶拿在手裡看來看去,自言自語地說:「小向什麼時候換了一塊新表?」說著,她還把帶笑的目光向周圍的同志們飄灑過去,最後落在余子期身上。余子期笑笑說:「你人沒老,眼就花了,還是那個江西的——老表嗎!」馮文峰湊過來看看表說:「一塊新表有什麼稀奇?還有沙發、鴨絨被呢!你以為衣服是白洗的?」女幹部看看余子期抿嘴笑笑。不再說話。余子期朝他們看了一眼,也不再說話,隨大家一起朝前走了。後面留下了女幹部和馮文峰。

  快到宿舍的時候,女幹部突然歎口氣說:「時之壁的話完全證實了外面的那些傳言,真叫人心裡不安呀!」馮文峰憤憤地說:「這一下,我真要向工宣隊匯報了。不能讓這股邪氣上升!」女幹部說:「從對黨負責、對同志負責的精神來講,是應該讓領導上知道的,這樣可以對他們做做思想工作。不過時之壁會不會對自己說過的話又不承認呢?」馮文峰說:「怕什麼!我們四個人都聽見的!」女幹部說:「可別算我!我年紀不大,記性可是壞得很。時之壁講的我記也記不住。你最好讓時之壁寫下來,你和賈羨竹作個旁證。」馮文峰聽了,忙說:「對!吃了晚飯我就去找時之壁!」女幹部不置可否地說:「這是你的自由,咱無權過問。」說著,就快步離開,到女宿舍去了。

  馮文峰禁不住回頭朝堤外看一看,雖然長堤遮住了視線,他還是感到,向南為余子期洗衣的情景就在眼前,連向南的得意的笑容他彷彿都看見了。他在心裡對自己說:「誰笑得最後,誰笑得最好。」邁著輕快的步子,哼著郭建光唱的「蘆花放,稻穀香……」到浴室去了。

  吃過晚飯,馮文峰口袋裡裝上幾張報告紙,叫上賈羨竹,一起到女宿舍去找時之壁。時之壁已經躺到床上去了。她累了,而且心裡也覺得不大安寧。因為吃飯的時候,賈羨竹嘰嘰咕咕地對她說:「你今天講的這些都是真的嗎?要是真的,我看老余和向南怕是要倒霉了。」她不在乎地對賈羨竹說:「有什麼霉要倒的?我又不會去告密!」賈羨竹說:「你是不會,可是小馮呢?」她心裡倒也動了一下:「今天我是怎麼啦?怎麼把馮文峰是個什麼人忘了呢?」但是在嘴裡她還是裝成不在意地說:「人家兩個都是人民內部矛盾,能把他們怎麼樣?你不要杞人憂天了。」但是心裡卻不免打起鼓來。從飯廳出來,她看見向南剛剛從河裡洗衣回來,在院子裡晾衣服,其中有一件是余子期的外衣。也不知出於一種什麼動機,她走到向南身邊說:「老余的衣服晾到男宿舍那邊去吧,小向。我完全是好意。有一些風言風語呢!」向南卻毫不介意地說:「哪個背後無人說,誰個人前不說人?誰有興趣誰就去說吧。無非是馮文峰那張嘴。」晾好衣服就到食堂吃飯去了。時之壁心裡卻不自在起來。此刻她聽到馮文峰在門外喊,沒好氣地回一聲說:「我不舒服。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馮文峰卻在外面催促道:「時女士啊,有要事相商,出來一趟吧!」時之壁想:我和馮文峰之間素無瓜葛,莫不是真的被賈羨竹猜中了?她不得不爬下床來,走到門口,賈羨竹搶先對她說:「小馮叫我一起來找你,我也不知道什麼事。」時之壁這一下心裡就明白了八九分。她想,好吧!我就趁此機會跟馮文峰講講明白,不叫他去害人。

  馮文峰帶著時之壁和賈羨竹鬼鬼祟祟地找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席地坐了下來。時之壁開門見山地說:「秀才今天找我們這兩個無用的人商量什麼要緊事啊?別是要寫誰的材料吧?」馮文峰朝四周看了一眼說:「今天聽了你講的那些情況,我心裡一直平靜不下來,文化大革命搞了幾年了,怎麼還會有這種事啊!」時之壁笑笑說:「你好像沒有談過戀愛一樣!誰談戀愛的時候不是這樣的?我看老余和小向之間的事平平常常,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這和搞不搞文化大革命更沒有什麼關係。」馮文峰連連搖頭說:「我不這麼看!勞教所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地方,他們竟敢用來談情說愛,這是什麼問題?專案組長把專案材料捅給專案對象,這又是什麼問題?這還不是嚴重的階級鬥爭?還有,老時,你還不知道呢!哎呀呀,我都說不出口!他們的關係已經很不正常了,一個《濱海日報》的記者親自碰上了!在余子期家裡。」時之壁吃驚地說:「秀才,你要幹什麼呀?」馮文峰認真地說:「我覺得不能眼看著邪氣上升、同志墮落不管,所以建議你把向南對你說的那些情況寫一份材料,交給工宣隊。我和老賈給你做個旁證。這不,報告紙也給你帶來了。」

  「哎呀,秀才!」時之壁嚇得站了起來,「我可不於這種缺德的事兒!」賈羨竹也驚恐地眨著眼說:「成人之美,成人之美。」

  馮文峰說:「向工宣隊反映情況,怎麼叫缺德?成人之美當然是好的。可是他們的這件事一點也不美。醜死了,醜死了!這樣吧,我替你寫,你簽個名吧!」

  時之壁見馮文峰如此認真,便也認真地說:「小馮,你要寫你寫,我可不簽名。我這個人上不了台盤,成不了器,不幹這種事兒!」

  「那我就說是聽你說的,寫了之後,你作個旁證吧。」馮文峰退了一步說。

  時之壁說:「我從來就不喜歡給旁人作證。你若為朋友作保,替外人擊掌,你就被口中的話語纏住,被嘴裡的言語捉住。所以,我不能為你作證。」

  時之壁小時進過教會學校,所以說話喜歡引用《聖經》。文化大革命以來,屢受批判,已經不大用了。不料今天又用了一句。好在馮文峰聽不出來。他只是瞪著兩隻眼說:「這怎麼是給旁人作證呢?話是你說的。」

  「我是瞎編的!」時之壁脫口而出說出了這句話。

  「你,你怎麼連自己說過的話都不認賬了?」馮文峰又吃驚又生氣地說。

  時之壁笑笑說:「你見有幾個人說了話都作數的?要是一個人說的話句句話都當真,當官的當不了官,為民的也難以為民了。光是作證就可以把人給累死了。好了,小馮,忘掉我說過的那些事吧,全當大風刮跑了!我累得要命,睡覺去了!」說著,轉身走了。

  馮文峰乾瞪著兩個小眼沒辦法,他知道時之壁性情古怪,勉強反而壞事,便對賈羨竹說:「我們倆把時之壁的話寫下來好不好?」賈羨竹為難地說:「我是靠邊人員,說話沒份量,你還是找時之壁吧!」馮文峰生氣地推了賈羨竹一把說:「去、去!一起蹲過牛棚,就互相包庇了。」賈羨竹站起來彎彎腰點點頭,真的去了。馮文峰罵了一句。「一錢不值的出土文物!」馮文峰有點犯難了。下午聽到時之壁講那番話的時候,他是多麼高興啊!可是現在時之壁卻偏偏否認了,說她是瞎編的!會不會是瞎編的?當然可能是瞎編的。單是在勞教所裡談戀愛這一條,馮文峰就知道不可能,肯定是瞎編。但是他不願意承認這是瞎編的。他有一個強烈的願望,希望把時之壁瞎編的話變成事實。想不到時之壁和賈羨竹都不願意和他採取聯合行動!好吧,好吧,讓你們互相包庇吧!我可不管你是不是瞎編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說過的話不會一風吹!我要自己寫一份材料,就算都是謠言吧,也不是我造的,我不過給它裝上翅膀,讓它飛到領導人耳朵裡罷了。他站起身走回宿舍,爬上床,放下帳子,在昏暗的燈光下奮筆疾書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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