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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向南到段超群家裡做客


  在段超群受到狄化橋接見後的半個月光景,向南他們回到濱海休假的當天晚上,段超群給向南打了一個電話,請向南明天中午到她家裡吃中飯。

  在干校,他們每月回到濱海休假一次。雖然干校離市區不算遠,但在鄉下時間久了,大部分人還是想家的。特別是一些兒女多的同志,他們全家的生活都必須在休假的幾天內安排妥貼,因此這幾天對他們就特別可貴了。他們往往這個月休假才結束,就要計劃好下個月休假該幹的事了。久而久之,他們的計時單位也就發生了變化。一小時、一天、一星期,在他們都是不須計算的;幾月幾號,星期幾,也是用不著記住的,他們最關心的是離休假還有幾天?

  向南對於休假並不像其他同志那麼熱心。在濱海和干校對她都一樣,因為她沒有自己的家。在濱海,她只在文協機關裡佔了一間十來個平方米的小屋,屋裡的全部傢具是:一床、一桌、兩張椅子,這是公家的;一隻廉價的木板箱,還有三個竹製的小書架,這是她的私有財產。本來,向南對於自己的小屋是很有些感情的。因為關在屋裡讀書,十分安靜。讀累了,就隨便到哪個同學朋友家裡去串串門,談談心,也是其樂無窮。可是文化大革命以來,狄化橋下令文協停止一切業務活動,機關資料室被說成是「黑書庫」而封閉了,書源斷絕,向南就無書可讀了。受審查以來,她又不得不深居簡出,也無門可串、無友可探了。只有馬大海和張巧娣不避嫌疑,每個月都來看看她,邀請她去家裡玩。可是她為了不給他們添麻煩,一次也沒去過。這樣,回到市區反而更比在干校無聊、窩氣,休假成了一種精神折磨。一回到小屋,種種不愉快的念頭就會纏繞著她,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孤獨感也會向她襲來,叫她不得安寧。這一次就是這樣。下車了,同志們一個個回家和親人團聚去了,向南卻只能回到自己那間散發著霉氣的小屋裡。她洗罷澡,換好衣服坐下來,就覺得無事可做、百無聊賴了。儘管馬路上的說話聲、喇叭聲、腳步聲不斷從窗口傳進來,可是不但不能給小屋增添一分生氣,反而更使向南感到空寂。這就是陶淵明說的「心遠地自偏」吧!向南坐在小桌前,拿著一支鋼筆,隨手在一張紙上亂劃,腦子白茫茫一片空曠。自己在寫劃些什麼,她也並不認真地去想,等到一張紙劃滿了,拿起來看看,原來寫來寫去都是曹操的幾句詩:

      月明星稀,

      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

      無枝可依。

  「啐!怎麼突然想起這幾句詩來了?」她感到臉上有點發熱,連忙把紙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裡。她想,還是想辦法消磨這幾天的假期吧。洗被子、曬衣服,一天;洗頭理髮,到街上買點生活必需品,又一天;還有兩天幹什麼呢?她在房間裡轉了一圈,似乎無事可做,又走到書架前翻翻,看到盧文弟寄來的那本《毛線編織法》。自從寄來的那天,她打開書頁寫上「X年X月X日文弟寄來」之後,再也沒有翻開過。今天又看到這本書,她想,也好,就學學結毛線,搞搞「婦女家庭化」吧,於是她翻出自己的毛線衣,想拆洗重結一下。可是衣服是媽媽結的,她要拆也費勁,找不到線頭在哪裡。弄了好半天,一個袖子也沒拆下來。她又猶豫了:萬一到秋天打不起來怎麼辦?算了,算了,還是不要多事吧!她馬上就把毛衣重新收拾起來了。那麼,還有兩天怎麼過呢?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讀點馬列著作吧。在干校的時候,她讀完了《反杜林論》,斷斷續續寫下一點筆記,不妨花兩天時間把書重翻一遍,把筆記整理整理。好了,四天可以過去了。向南對這樣安排還算滿意,便攤開被子,準備休息。就在這個時候,老陳來喊她聽電話了。電話是段超群打來的。

  段超群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親切:「南丫頭,你這麼久不來看我,把我想壞了。我媽也天天嘮叨你。你怎麼啦,把老朋友都忘了?」

  向南不加思索,就把話擲了過去:「我現在還有忘記誰、記得誰的權利嗎?我還敢大膽妄稱是什麼人的老朋友嗎?」

  段超群對向南的氣話似乎毫不介意,依然用她的親切的語調說:「好好,怪我不好。明天中午我和單莊請你到家裡來吃飯,要打要罵,到時候一併領受,行了吧?」

  這倒出乎向南的意料之外。去不去呢?她沉吟良久。說實話,她對段超群早就憋了一肚子氣。自從受審查以來,段超群不但沒有來看過她,甚至連一個電話、一張紙條都沒有來過。向南想,我不去找你,這是對你的體諒。可是你怎麼一點也不體諒我呢?為什麼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著我呢?難道連你也不知道我的心是紅的還是黑的?好吧,今後別想我再理你。可是想不到今天段超群卻來邀請了。這是不是說明自己以往是多心,錯怪了她?要說她是因為避嫌疑而不敢和自己接觸,那麼我向南現在仍然是一名「牛鬼蛇神」,為什麼她不避嫌疑地把電話打到機關裡來找我呢?

  「怎麼不說話呀?架子大,不肯賞光嗎?」段超群在電話裡催促道。

  向南想了一會兒,對著電話歎口氣說:「好吧,明天還是我到你們夫妻面前去負荊請罪吧!我不該疏遠了你們。」

  向南哪裡知道,士別三日,必須刮目相看了呢?受過狄化橋接見以後的段超群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段超群了。現在,實行「無產階級全面專政」的戰略目標把段超群徹底武裝起來了,她已經完全不是從個人感情出發,而是從「戰略目標」出發,看待和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了。半個月來,她把狄化橋的那些指示反反覆覆思考過了。她也按照狄化橋的要求把文化局治下的兵馬排了隊,心裡漸漸有了一盤棋。她想先把文協做個試點走走看。她想到了向南,認為向南可以爭取過來跟「我們」走。在段超群看來,向南雖然和自己的思想觀點不盡一致,但畢竟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互相瞭解,有感情,靠得住。前一陣的表現,也算教訓過了,今後她還不學點乖?到了伸手拉她一把的時候了。但是段超群並沒有馬上下命令叫李永利「解放」向南,因為她先要在向南面前表示一下自己的友誼,使這一步棋達到理想的效果。她知道向南吃軟不吃硬。只要你對她表示出一分感情,她就會拿出十分來報答你。另外,段超群的棋盤上不只有向南這一個人,而是有一批人,她想把一盤棋一下子擺出來。棋盤上還有餘子期、程思遠和時之壁這些人。段超群認為這三個人,各有各的用處。程思遠精通英語、日語和法語,雖然不能讓他跟「我們」走,卻可以當「我們」的工具。時之壁本領不大,丈夫又是北京某報的一個「走資派」、「黑線人物」。但是這位歌唱家名氣不小,把她解放出來也可以讓人家看看,「我們」也是講究「政策」的。關於余子期,段超群想得最多。余子期在文藝界影響大,業務上有一套,比游若冰強得多了。如果能把這個人拉過來,作用和影響自然也比游若冰大得多,他可以調動那幫子「老傢伙」的積極性。但是,這個人物的可怕之處也在這裡,要是拉不過來,讓他「解放」了,工作了,那就等於鐵扇公主讓孫悟空鑽進自己的肚皮裡。她一直沒有忘記,余子期身後還拖著一根大辮子,就是那個「老右派」的信。這些信裡雖然抓不出什麼重大問題,但卻可以說明余子期和資產階級司令部的關係。所以想來想去,拿不定主意。她問單莊:「中央裡可以讓一大批右派代表留在那裡,我可不可以也讓余子期這樣的人留在文藝隊伍裡?」單莊對她說:「有了金剛鑽就可以攬破瓷器。只要你有辦法防止副作用,當然可以試試看。」她說:「用這樣的人好比第一個吃螃蟹,要冒點風險,不過,我就吃一吃這個螃蟹,如何?」單莊說:「螃蟹活著才嚇人。要是一隻死蟹,還有什麼可怕的?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也是先把螃蟹弄死了再吃,而不是讓它張牙舞爪橫行到自己肚子裡去的。」段超群聽了,抿嘴一笑說:「嗯,懂了。我們對他必須經過長期的、嚴格的考察。『解放』還是可以『解放』,但要外鬆內緊,看看他『解放』以後的行狀。表現不好,再關起來也可以。權在我們手裡嘛!」單莊也笑著說:「這就叫欲擒先縱。」於是這著棋就定了。但是最後,單莊還是提醒段超群:「走這盤棋一定要慎重。去年馬大海的錯誤教訓,我們還是要吸取。雖然今天的形勢與去年不同了,但我們的基本路線和政策是不變的,千萬不要粗心大意,讓牛鬼蛇神再一起活動起來,我們就被動了。」段超群聽了單莊的提醒,認為很有道理。她約向南到家裡吃飯,除了要撫慰向南以外,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通過向南摸一摸這些人的動態,再作最後定奪。

  向南是個急性子。隨便做什麼事,都想「提前完成」。到朋友家吃飯也是這樣。她在上午十點鐘左右就到段超群家裡了。給她開門的是段大嬸。大嬸一見向南,就拉住向南的手,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閨女!」她把向南帶到廚房裡,對她說:「閨女,先在這裡和大嬸敘敘話,超群是個夜貓子,這早晚還沒起來呢!」

  廚房裡四隻煤氣灶上已經燉滿了東西。段大嬸掀開一隻砂鍋,用筷子攪攪,又忙著去褪一隻已經按在開水裡的老母雞。向南自己搬了個小凳子在大嬸面前坐了下來。大嬸一邊褪雞,一邊看著向南嘮叨:「咋這麼長時間不來啊!把大嬸想死了。人咋又黑又瘦?還在鄉里勞動嗎?唉!我對超群說過多少回了,我說,你們倆都當了大幹部,就不能想個辦法把向南從鄉里弄上來?親幫親,鄰幫鄰,觀音菩薩也向著自家人。不看向南的面子,還要看向老師的面子呢!超群說我嘮叨。我呢,也就是嘮叨。我嘮叨,你們還記不住,我要是不嘮叨,你們還不把向南忘到九天雲外去了?這不,超群叫我嘮叨好了。昨個晚上對我說,明天南丫頭來吃飯,你把那隻老母雞殺了吧!大嬸喜歡得今天一清早就把它給殺了!」

  說完這段話,雞也退好了。大嬸提溜著兩隻雞腿,用手拍著雞脯子說:「看,多肥!這肚子裡黃嫩嫩的全是油!你猜今天大嬸做啥給你吃?你媽的拿手好菜:粉雞!」大嬸說著,就把雞放到砧板上,用刀割下雞脯子上的一大塊肉,把剩下來的雞身丟在又一隻砂鍋裡偎湯。

  大嬸割下雞脯子上的這塊肉,就是為了做粉雞。向南對於烹飪素無研究,不知道粉雞是不是自己家鄉特有的菜。她只知道自己愛吃,每次回家探親,媽媽都要給她做幾次。所以,她很有興趣地看著大嬸怎麼做。但見大嬸先把雞肉切成薄片,用刀背一片一片輕輕地砸砸,再放到雞蛋清裡濾一濾,又一片一片放到綠豆粉裡滾一滾。向南知道,現在只剩下最後一道工序:把雞肉一片一片下到配好各種佐料的、滾開的清雞湯裡,燒開就可。看著大嬸熟練的動作,向南很自然地想起了媽媽。她已經好久沒有給媽媽寫信了。媽媽接連來了幾封信,叫她今年暑假回家探親。她怎麼能對媽媽說,自己現在沒有探親的權利呢?想到這些,向南不由得歎了口氣。

  「咋啦?有啥心事兒?跟大嬸說說。」大嬸關切地說。

  「沒啥。大嬸,你啥時候回家,我跟你一陣。」向南用家鄉話回答大嬸。這是她的習慣,和家鄉人說家鄉話,她覺得心裡熱乎。

  「啥時候回家?驢年馬月!整天忙得像個沒頭的蒼蠅,可又不知道忙的啥!心裡也還是沒抓沒摸的。唉,閨女呀!大嬸真想家。」大嬸發過這幾句感慨,又忙著去切筍了。

  向南感覺到老人的煩惱,便安慰說:「大嬸,閨女的家不是跟自己的家一樣嗎?」

  大嬸停下刀說:「一樣?一樣就沒窮富啦!閨女,這叫一家不知道一家。唉,不提吧!我說閨女,你啥時候成家,大嬸情願住到你家裡去。」

  向南笑笑說:「大嬸,那你等不到了,我這一輩子也成不了家啦!」

  「為啥?」大嬸很不相信。

  「人長得醜呀!」向南調皮地對大嬸指指自己的臉。

  「丑?不缺胳膊不少腿,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丑啥?瞎子麻子還能配成對呢,你就找不著個對象?八成是你眼眶子高。」大嬸認真地和向南爭辯著。

  平時向南對人家問這件事,都大不在意,可是今天不知為什麼,向南心裡有點煩。但是大嬸是一片好心呀!她不得不強打精神繼續和大嬸說著開心話:「大嬸,你這是癲痢頭的兒子——自己的好啊!你沒見我黑得像個泥鰍,掉到煤窯裡怕也找不出來。誰家要是缺煤少炭,倒可以把我扛去燒了。」

  「哈哈哈!」大嬸聽了向南的話,笑得打咯咯。她一把抓住向南的手,用笑得流淚的眼看著向南。停了好久,才止住笑說:「閨女,你還是這樣的歡樂脾氣。大嬸就喜歡這脾氣。超群哇!一點也不像你……」

  大概是大嬸的笑聲驚動了段超群。只聽她在樓上叫了一聲:「是向南來了嗎?」接著就穿了雙拖鞋下了樓,把向南從廚房里拉到樓上去了。

  自從單莊當上市委領導,搬進這所住宅裡來,向南一次也沒有到段超群家裡來過。所以一到樓上就打量起他們的新居來。她感到這不可能是自己的朋友的家。雖說是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可是向南還是覺得,她和朋友之間的懸殊實在太大了。剛剛在樓下,她坐在廚房裡,已經看到了闊綽的客廳,現在登堂入室,更感到氣派不凡了。樓上一共有三個房間,兩個朝南的房間是套間,做段超群夫婦的臥室和書房。朝北的一個小間,段大嬸住著,段超群把向南領進書房,這裡是他們夫婦在家裡辦公和接待朋友的地方。下面的客廳則是接待一般客人用的,有時也用來開個小會,所以裡面的擺設都是公家的。書房和臥室裡的一切則是段氏夫婦的私有財產,裡面的陳設完全體現著段超群的風格。書房的陳設以暗紫色為基調,傢具的式樣厚重古樸,很有點書香氣。裡面的臥室則又是一種格調了。一切都以淡黃為基調。傢具的式樣也輕巧、新穎,給人以輕柔淡雅的印象。向南只是在書房朝臥室看了一眼,並沒有朝臥室走過去。她不想進去。

  段超群讓向南在書櫥前的沙發上坐下來,又忙著去泡茶。她拿出一隻別緻的彩釉高腳細瓷茶杯,擺在向南面前說:「你看這個茶杯怎麼樣?」向南拿在手裡細看了一下,造型、色彩都好看。她又特別喜歡茶杯上「歲寒三友」圖案。這顯然不是文化大革命以後的產品。看畢,她對段超群說:「好看倒是好看,不過,紅衛兵破四舊的時候怎麼沒有把這些都摔碎呢?這也算倖存下來的古董了。」段超群說:「我可不贊成摔東西。茶杯何罪?有罪的是茶杯的設計者和生產者。對於那些專門搞四舊的人,我是要批要鬥的,可是對於這些茶杯,我倒主張實行拿來主義。怎麼樣?你要是喜歡,喝完茶就把它帶去吧!」向南一面打開茶杯蓋喝了一口茶,一面笑笑說:「學起《紅樓夢》裡的妙玉了,嫌客人的嘴污了茶杯,索性連茶杯一起送人。」段超群聽了把嘴一撇說:「我真是好心不得好報!知道你是個茶罐子,早就想送給你一個茶杯。可是挑來挑去不中意。前不久,有個江西的朋友到濱海來,我特地托他到以前出產的陳貨裡去掏來的。你倒把我比成妙玉。我即使有妙玉的雅淨,也沒有她那樣的闊綽呀!」

  段超群撒了一個謊,這個茶杯哪裡是她買的?其實就是前天,一個首次上門拜見單莊的江西客人送來了一套出口茶具,這個茶杯就是其中的一個。她覺得家中的茶具已經太多,而且這個客人的底細,她和單莊都不瞭解,如此貴重的茶具,說不定也是「拿來主義」的結果。所以,她決定把這套茶具藏著不用。今天給向南泡茶的時候,她又想起這套茶具,放著不用也可惜,便隨手拿下一隻茶杯送給向南。向南倒真的相信段超群對自己的情深義長了。所以不無感激地說:「這又何必!喝茶哪裡在乎茶杯的好壞?我現在在干校,整天用吃飯的瓷碗喝茶,也很有味道。當然不能算做品茶了,只能叫做牛飲。」說罷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段超群看見向南全沒有了往日的精神,便體貼地說:「南丫頭,你受審查的事我也知道,很早就想去看看你了,就是忙得脫不開身。我相信你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也相信你能經得住這樣的考驗。我知道,你為這事生我的氣。現在,我就當面給你賠個不是吧!」

  向南本來是不願意對段超群說這件事的。因為她心裡仍然有氣。叫她對段超群去說:「我毫不介意」,那她做不到,她不願意說假話。但是,發一頓牢騷又有多大意思呢?弄得不好,倒會使段超群覺得是想求她為自己說情。這就會更傷害她的自尊心了。所以她決定不提此事。現在聽到段超群主動提到這件事,並且態度很誠懇,向南的氣不覺就消了一些,一種委屈的感情升了上來,眼淚又在眼眶裡打轉了。她難過地對段超群說:

  「超群!不是我小心使性。我在濱海有誰?文弟那麼遠還能來看看我。你就那麼忙嗎?我是不會求你包庇我的,我也沒有什麼需要人包庇的東西。我需要的是友誼……」說到這裡,向南抽抽搭搭地哭了。

  段超群見向南發了一通牢騷,又哭了起來,不覺鬆了一口氣。這就是說,向南不但諒解了她,而且重新相信了她,願意向她說心裡話了。但是,她並不表露自己內心的輕鬆。她仍舊做出心情沉重的樣子說:「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是我不好,考慮的不周到。」說著,她從糖缸裡拿出兩粒夾心巧克力糖果,剝開了一隻,往向南嘴裡吹向南不習慣如此親密的舉動,用手接了過來。段超群又剝了一粒自己吃了。

  向南平靜下來了。她對段超群說:「上次文弟來看我,剛見面就被李永利趕跑了,她對我說,她和姚如卉離婚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沒有跟你說嗎?她的信是從來不寫這些事的。」

  段超群聽說盧文弟離婚,也吃了一驚。那天盧文弟對自己一個字也沒有吐露,這也引起她的不快。她感到自己和盧文弟之間已經有了裂痕,不過看來,盧文弟沒有把這事向向南流露,所以,她順著向南的話題說:「我也一直掛牽文弟的事。那一次來只說了個頭,她就急著要走了。過幾天,我也想給她寫封信問問。」

  就在這時,騰騰騰一陣樓梯響,單莊回來了。人末到,聲先問:「小向來了嗎?哎呀,久違,久違!」他一進來便熱情地握住向南的手,使勁地搖著:「超群和我都一直惦記你,怎麼樣,好吧?」向南對他客氣地點點頭說:「還好。」段超群馬上向樓下高喊一聲:「媽,吃飯吧!」接著就拉著向南走下樓去。

  吃飯間在廚房隔壁,舊式的八仙桌上擺了不少菜。四個人正好一人坐一邊。段大嬸除了在飯桌正中放了一大碗粉雞外,又特地用小花碗盛了滿滿的一碗,放在向南面前。不過向南的胃口已經不佳了。她沒精打采地用筷子在小碗裡拌來拌去,並不往嘴裡送。段大嬸見了,不安地說:「閨女,你吃呀,你嫌大嬸做的沒有你媽做的好吃吧?」向南感激地看了大嬸一眼,夾起一塊雞肉往嘴裡送,可是眼睛潮濕了。因為她又想起了媽媽,想起了自己在濱海的處境和段超群之間的巨大差別。

  「閨女,有啥不高興的事?說說!這裡又沒有外人。」大嬸心疼地問。

  單莊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妻子朝他使個眼色,叫他安慰向南。於是,單莊便朝向南碗裡夾了一筷子菜,同時勸慰道:

  「小向,不要垂頭喪氣,灰溜溜啊!你受審查的事,我前幾天才知道,聽說你的一條錯誤就是說我也是臭知識分子,是吧?這些人真是胡來!這算什麼錯誤?我當然是臭知識分子,超群也是。不承認這一點,還算什麼無產階級革命派呢?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們這些人,說不定早就被修正主義路線連骨頭帶肉都吃掉了。」

  單莊的這一段話,很使向南滿意。她早就想到,單莊不會因此把她打成反革命的嘛!心裡好受一點了,情緒也就高了一點。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答單莊說:「可見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不過,你剛才說的也太嚴重了一點。文藝黑線固然把我們害得不淺,可是也並沒有吃掉我們的骨頭。不然的話,我怎麼還能挑起百十斤重的擔子呢?」

  段超群馬上笑著接上去說:「好哇,有骨頭不愁肉。」

  單莊更進一步鼓勵說:「是呀,小向。革命需要你這樣的人材呀!」

  「我算得上什麼人材?」向南說。「不過說到人材,我倒想給你們提個意見。」

  「歡迎!歡迎!」單莊連忙點頭說,「什麼意見?」

  「文協的『牛棚』裡關了那麼多人,問題都查清了,你們為什麼不同意解放呢?這不是浪費人材嗎?」向南坦率地說。

  單莊和段超群聽到向南說這個話題,都正中下懷。單莊立即肯定向南的意見。他說:「你說得對。我們正在考慮這方面問題。化橋同志也指示我們要落實政策。」

  向南有點興奮了。她說:「那真太好了。五年了呀,一個人一輩子有幾個五年?」

  單莊轉過臉對段超群說:「你這個主任應該親自去抓抓這個工作。凡是可以團結的人,我們都要團結。」段超群點頭說:「我正在管這個事。」她又轉向向南一一詢問靠邊人員的情況。聽向南談完以後,又表示關心地說:「向南,你關心這些人是好的。不過,我想提醒你一下,不要因此就喪失了階級警惕性啊!」

  「這是什麼意思?」向南不解地問。

  「我的意思是既要看到那些人身上有用的一面,也要看到他們和我們歸根結底是兩條路線上的人。同樣是用,用法就不一樣。」段超群解釋說。

  「怎麼不一樣呢?」向南又問。

  「比如余子期,充其量是個過渡性人物,而你卻可以成為無產階級文藝的骨幹力量。」段超群明確地說。

  向南不禁縮縮鼻子笑笑說:「一個『牛棚』裡分出兩個階級、兩條路線來了嗎?我不理解。我看余子期比我政治上藝術上都強得多。他才是骨幹力量。我嘛,我做個『牛棚文藝』的骨幹吧!」

  「又發牢騷了!小向,牢騷太盛防腸斷喲!」單莊笑呵呵地說。「我看,進進牛棚沒有什麼不好,對於文藝工作者來說,也未嘗不是一種生活體驗。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想去體驗體驗呢!」

  想不到單莊的這幾句話激怒了向南。她覺得身為市委書記的單莊,拿人家的痛苦開玩笑,太不應該了。她多想對單莊說:「你單書記有此雅興,不妨也去體驗一下。台上台下都站站,幕前幕後多看看,對你是大有好處的。」可是想到自己的身份和處境,她還是忍下了。她匆匆地喝完那一小碗湯,就站起來說:「你們慢吃吧,我飽了。」段大嬸一把拽住了她說:「不行,一口飯都沒吃,這是咋的?」她又去埋怨女兒、女婿說:「你們就不會敘點叫人高興的事?南子閨女這麼大了,還沒有對象,你們就不替她操點心?」段大嬸的話起了一點緩和作用,向南又在飯桌上坐了下來。單莊和段超群也趁勢扭轉了話題。

  「真的,小向,這件事要不要我們幫點忙?」單莊關切地問。

  「我還擔心南丫頭看上余子期了呢!」段超群開了個玩笑。

  向南的臉又變了。她生氣地問:「你這種古怪的擔心有什麼依據?難道有人造了什麼謠言嗎?」

  段超群趕緊又是搖頭又是擺手說:「我是瞎說說,開個玩笑。什麼依據也沒有。」她確實沒有一點依據。不過,每當向南和她說起余子期的時候,她都彷彿覺得在這兩個人身上有一種什麼相似的氣質,腦子裡也就不由自主地把這兩個人聯繫在一起。當然,她自己也知道,這十分荒唐。

  向南也不再追問了。但是她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了。吃罷飯,她連樓也不上,就堅決告辭了。段超群強不過她,便說:「那你等一下,我上去給你拿手提包。」向南在樓下等了一會,只見段超群拿了個紙包和向南的手提包走下樓來。她把紙包往向南的手提包裡一塞,遞給向南說:「茶杯帶去吧。以後常來玩。」向南把紙包掏出來還給她說:「我用不著這麼高級的茶杯,你自己留著用吧。」段超群變臉說:「那你就當著我的面把它摔了吧!」向南只得收了。

  從段超群家走出來以後,向南想想今天做客的經過,感到心裡亂糟糟的理不出一個頭緒,好像又親熱,又冷漠。她覺得,這幾年,連朋友關係都變得難以理解和無法捉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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