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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向南怎樣完成段超群交給她的任務


  第二天上午,向南找段超群開了個證明,就和王友義一起到勞教所去了。勞教所裡關的都是問題嚴重的審查對象,規矩極嚴,就是專案人員,也必需兩個人同來,才能和對像接觸的。向南和王友義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心情不免有點緊張。進門辦了登記手續,便被帶到一個房間裡等著。

  余子期被一個人帶了進來。好像進行什麼交割手續一樣,那人指著余子期問向南他們:「是這個人吧?」向南點點頭,那人才走出去,並且關上了房門。

  余子期剛剛在這裡住了兩天,已經是眼圈發黑,面頰下陷了。前天,他剛剛上了吉普車就被戴上了手銬,這是向南沒有看見的。沒有說明原因,沒有任何法律手續,就被逮捕了。這叫余子期多麼震驚!他要被帶到什麼地方去呢?坐牢嗎?果然,他從吉普車的渾濁的鏡子裡看到門口掛著「濱海勞教所」的牌子。他被分配在三樓盡頭的一間屋子裡,屋子的號碼是「334」,於是他的名字也就變成了「334」。「這算什麼?這不是國民黨特務的做法嗎?我這個共產黨員怎麼竟成為無產階級監獄裡的一個犯人呢?」余子期不能不產生一系列問題。

  當天夜裡,他沒有睡,也睡不著。他想,向南他們會把自己的這種變化告訴他家裡的人嗎?如梅她們知道了又該多麼擔心!不應該告訴她們!就讓她們以為自己還在文協機關裡住著吧!等自己出去了再告訴她們也不遲。他想找個人關照一下,不要把他被抓到這裡來的事通知家屬,可是,關照誰呢?周圍沒有一個人。忽然,他聽到一陣車□轆響,心裡高興了一下,有人來了嘛!可是車□轆的聲音響響停停,停停響響。他等呀,等呀,一直等到一個小時之後,才聽見響聲來到自己門口,同時聽到一聲喊:「三百三十四號,領飯!」他愣了一下:「是叫我嗎?不錯,昨天已經交代過了;我是三三四號。」於是他答應了一聲,前去開門。一個人把一份簡單的飯食遞給了他,叮囑他:「吃完把碗放著。」說罷,就要離開。余子期連忙放下飯食叫道:「同志,我可以給機關打個電話嗎?」那人奇怪地看著他:「他們沒有把這裡的規矩告訴你?」

  「我有急事想和單位裡聯繫,怎麼辦呢?」余子期間。

  「你寫個條子,交給看守。」那人說著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你以為這是招待所?」

  余子期寫了一個字條:「請不要把我的新住址告訴家屬。」交給看守的時候,他特地加了一句:「謝謝你,今天就轉給我的專案組。」看守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這兩天,余子期真是度日如年啊!今天聽到有人喊:「三三四!提審!」的時候,他開始對「提審」兩個字不習慣,可是一想到畢竟有人來問問自己的事,自己也可以提出一些問題的時候,也就有點高興起來了。他一看見來的是向南和王友義,就更高興了,因為他覺得這兩個專案人員還比較講道理。在他們面前,他可以講真話。他沒等招呼,就在一個方凳上坐下來,急急地問:

  「你們沒有把我現在的情況告訴我家裡吧?」

  向南和王友義互相看了一眼,對余子期搖搖頭。

  「那就不要告訴她們了吧!不要讓她們為我擔心了吧!我相信事情總有一天會弄清楚的。」余子期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寬慰的神色。

  向南和王友義又互相看了一眼。只聽余子期又說:

  「聽說你們今天來提審我。我歡迎提審!因為我不知道我犯了什麼罪。一個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罪的罪犯是痛苦的。請提審吧!」

  余子期一面說,一面拿出筆記本和鋼筆,準備作記錄。

  向南和王友義仍然不開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本來,今天這場談話應當怎麼進行,他們在路上已經商量好了。王友義是一位工人出身的青年詩人。對於余子期的遭遇,他和向南一樣充滿同情。因此,他對向南說:「不能一下子把消息告訴他,先談談形勢吧。告訴他當前形勢大好,要朝前看,振作精神。然後慢慢告訴他。」向南點頭同意說:「你看他會不會和妻子走同樣的路?聽說他們夫妻關係非常好。」王友義說:「不會吧?余子期的性格比較開朗。不過我們還是把工作做細緻點好。」總之,準備得夠細緻的了。可是現在一見到余子期,準備好的一切一下子都衝跑了。他們感受到余子期對妻子的感情,又怎麼忍心對他兜頭澆下一盆冷水啊!所以,向南為難地看著余子期,王友義則不時迴避余子期的目光,把臉轉向窗外。

  余子期感到了他們不正常的神態,便合上筆記本問:「今天不是來提審我的嗎?」

  向南朝他搖搖頭。王友義溫和地說了一句話:「今天就是來看看你,在這裡生活得怎麼樣。」

  余子期不相信他們是來看看他的。但是自己是階下囚,人家不提,又怎麼好問?他只能等著。

  向南感到一陣燥熱,她向房子四面看看,原來窗子全部關著。她把窗子打開,站在窗口向外面望過去。院子裡倒也長了不少樹木花草。眼下正是萬物向上的季節,可是,這裡的樹,並不給人欣欣向榮的感覺。樹葉子密密層層,勾肩搭臂地遮蓋著天空,叫人看了倍覺沉悶。窗子外面是一塊二尺見方的小花圃,種的是鬼臉花。向南最不喜歡這種花了,它的顏色那麼艷,艷得叫人覺得它是專門用嬌艷的顏色裝扮了鬼臉來騙人的。看吧,它們現在一個個挑著兩道紫色的眉毛,閃著褐色的眼睛,搖著黃色的面孔,騙人說:「我是蝴蝶,美麗的蝴蝶!」向南實在不願看這些鬼臉了。她把眼光收回,收到窗子兩旁的牆壁上,疙疙瘩瘩的牆上爬了兩棵迎春花,樹籐那麼細柔,歪歪扭扭的挺不起身,花呢,又小又黃,像個病人。簡直沒有一點春天的氣息。唉!一切都叫人心煩!向南不得不關上窗子,離開窗口,重新在余子期面前坐下來。

  余子期已經有些不祥的預感了。一年多來,他和向南接觸的過程中,瞭解了這個女同志的性格:坦率、急躁。開始,他真受不了她那種火辣辣的問話。可是慢慢地,她似乎瞭解了他,這樣的問話也就少了。他對她也開始有了一點好感。今天為什麼她這麼吞吞吐吐?莫不是家裡出了什麼事?他忍不住要試探一下了。他努力捕捉向南和王友義的眼光,低聲地問:「我家裡的人都好嗎?」

  王友義似乎不加思索地回答說:「沒有什麼。」

  可是幾乎在同時,向南也脫口而出:「你愛人——」她說了半句,馬上收住口。

  余子期吃驚了。向南和王友義也被自己弄得不知所措。倒還是余子期首先鎮定了自己,他誠懇地對向南、王友又說:「有什麼事,你們就直說吧!我受得了。」

  向南看看王友義。她對他皺皺眉頭,咬咬下唇,王友義知道,這表明她下了個什麼決心,便靜靜地看著她。只見她把頭慢慢轉過來,正對著余子期,兩眼盯住余子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

  「你曾經經歷過各種各樣的考驗。今天,你面臨一個新的考驗。你的妻子,柳如梅,死了。」

  余子期的眉毛急促地跳了幾下,嘴角的肌肉痛苦地抽搐著,身體在凳子上搖了搖。王友義站起來想走過去,但是,余子期立即用堅固的牙齒咬住發顫的嘴唇,仍然直挺挺地坐穩了。王友義重又坐下,嘴張了幾張,才擠出了幾個字:「你要冷靜。」

  余子期好像沒有聽見王友義的話。他的眼睛直直地朝前看著,眼光好像越過王友義和向南,透過牆壁,穿過院落。他在看什麼呢?他在想什麼呢?向南和王友義都猜不透。停了很久很久,余子期才開口說一句話:

  「她是不會死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余子期並沒有把目光收回來,他似乎不希望聽到回答,只不過是把心裡想到的一個意思說出來罷了。

  儘管這樣,向南和王友義還是向他點點頭。他似乎感覺到了他們的回答,便又說了一句話:

  「她是堅強的。」

  余子期的目光仍然望著遠方。但他還是感覺到了向南和王友義對他的點頭回答。他又咬住自己的嘴唇了。突然,他把目光從遠方收回,直對著向南和王友義的臉,像是要對他們噴出火來。他的嘴唇急促地顫動著,張了幾張,才像開閘的洪水一樣迸發出話來:

  「那麼,你們老老實實告訴我,如梅是怎麼死的?她沒有病,她不是一個脆弱的人,為什麼會這麼突然死去?一定是有人害她通她,你們對我說真話!說真話!」

  這時候,兩行熱淚才順著他的面頰流下來。

  王友義張嘴想說什麼,向南用眼色制止了他。她怕王友義再說些無用的安慰話。她要對他說實話。她相信,他自己會分析這一切,比她的分析清楚得多。她用明確的語言,低沉的語調,把她從幾個人那裡聽到的柳如梅跳樓的過程說了一遍。最後她對余子期說:「你應該堅強。要相信群眾相信黨。」

  余子期挺直了身體坐著,一動不動地聽著。兩隻手交叉地放在膝上,微微顫抖。淚,不住地流,順著面頰,滴在衣襟上、手上、膝上。但是沒有哭聲,沒有抽泣,沒有一點聲音。等到向南講完,他才擦擦眼淚,站起身,走到向南剛剛站過的窗前,隔著玻璃向外面望去。良久,才低聲地問了一句:「孩子們呢?」眼睛依然望著窗外。

  段超群曾經告訴向南,余子期的孩子立場十分堅定,對於母親的死不掉一滴眼淚,還表示要堅決和「叛黨分子」劃清界線。這是真的嗎?她很後悔昨晚沒有向游雲多打聽一些情況。現在,她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孩子們還好。組織和同志們會照顧她們的。」她一面講,一面心裡想:「應該設法打聽一下孩子們的情況。」

  到這時,屋子裡三個人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了。向南和王友義都覺得,該走了。他們無法安慰余子期,還是讓他一個人去痛痛快快哭一場吧!王友義首先站起來,走出去,他要去通知看守人員來把余子期帶走,同時交代一下要注意余子期的動靜,防止發生意外。

  在余子期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門口的時候,向南突然叫住了他,激動地說:

  「余子期,你要好好地想一想!不要糊塗啊!你有孩子,你懂不懂?一切問題都會弄清楚的,你要有信心啊!」

  余子期低聲地回答說:「謝謝同志們。我挺得住。」

  從勞教所回來,向南和王友義立即向段超群匯報:余子期表現還好。關於揭發柳如梅的事,他答應想一想,因為沒有思想準備。他們從段超群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正好碰上馮文峰,馮文峰酸不酸苦不苦地說:「去完成重大使命了?」向南和王友義都沒有回答。馮文峰似乎還不甘心,便又挖苦說:「怎麼樣?二位沒有一掬同情之淚吧?」向南忍不住頂他一句說:「我們陪著余子期痛哭流涕了,你再寫個小條子或者大字報吧!」馮文峰瞠目結舌,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等腦子轉過彎來,向南他們已經下樓了。他不由得憤憤地罵了一句:「兩個新老保!」

  余子期回到自己的「三三四」就失聲痛哭了。幾天來接二連三發生了如此重大的變故,實在叫他難以忍受啊!如梅,和自己做了二十年夫妻的如梅,就這麼和自己永別了。他和她幾個月以前的分別竟成了永訣!

  那一天,他被「勒令」回家取被子衣物住到機關裡。柳如梅很快給他收拾好一切,溫柔而平靜地對他說:「不要掛牽家,都有我呢!」他要走了,突然想起來:「不知要幾個月才能回來,我身上沒有你的照片,把那一張你最早送給我的照片給我帶著吧!」她立即開了抽屜,拿出一個皮夾,從裡面找出了那張照片,交給他。他朝發黃的照片看了一眼,又看看她,把照片裝進一本語錄本的塑料封皮裡。她接過語錄本,替他裝進上衣的口袋裡,提醒他說:「換衣服的時候,別忘記把語錄本掏出來,不然……」他笑笑:「我懂!」她送他下了樓,一前一後地走出公寓大門。他們在公寓門口一起站住,互相深深地看了一眼,分手了,就像當年從延安上前線一樣的分別。

  這竟是訣別!訣別啊!現在,他的手舉到胸前那個裝著語錄本的口袋上,慢慢地掏出語錄本,從中抽出那張照片。可是還沒等他看上一眼,就聽到門外一聲叫喊:「三三四!今天該你勞動!」他趕緊把照片重新裝進語錄本,擦把臉走了出來。一個看守冷冷地看看他發紅的眼睛,鼻子裡哼一聲,把手一招,叫他跟著走。他被帶進一間小小的理髮室,看守命令他:「把這裡的頭髮掃乾淨,門窗擦乾淨。」他點點頭,默默地做起來。

  他把頭髮掃在一起了。他第一次發現人們的頭髮竟是這麼不同!顏色、粗細、軟硬都不一樣。他看著這些頭髮,想像著關在這裡的都是什麼人:「花白頭髮最多,說明這裡關著的大多是中年以上的人;這一堆銀絲一樣的白髮該是什麼人的呢?看樣子這人該有七十歲了;還有不少長長的花白頭髮,顯然是女同志的。少數粗黑的短髮,大概是一些年輕人的了。這些人都是為什麼關到這裡來的呢?關了多久呢……」他想像不出來,也想像不下去。因為一個念頭突然閃過他的腦海:會不會他們都是和自己一樣被冤枉的人?那麼這種冤枉又說明了什麼?!這個念頭沒有在他的腦子裡停留多久,看守催促他快點干,吃飯的時候到了。他麻利地擦好門窗,跟著看守回到自己房間,一堆亂麻一樣的頭髮,從此留在他腦子裡,再也趕不走,理不清了。

  又一天過去了,黑夜再次降臨。整個樓裡更是死一般的沉靜。人們是睡了嗎?余子期不知道。但是他沒有睡,一點睡意也沒有。他再次拿出那張發黃的照片,湊近窗口看一會兒。窗外的燈光是黃的,照片也是黃的,看不真切。但是如梅的年輕的容貌已經活躍在他眼前了,他的耳邊又響起了她的清脆的歌聲:「哎呀來——」

  「這歌聲就是我和她的媒灼。」他想起了他和她的初次見面。那是延安的一次中秋節軍民聯歡會上。他看見一個年輕的姑娘大大方方地走到大家面前,微微一笑,亮起嗓子唱起山歌。她的歌喉響亮,但不夠柔潤,而且因為沒有訓練過,有時有點離板。但是她的翩翩風度一下子把他吸引住了。她長得那麼美!白裡透紅的方臉,明亮而沉靜的長眼,光彩照人。一首歌沒聽完,」他就耐不住向旁邊的同志們詢問:她是誰?幹什麼工作?有愛人嗎?僅僅過了兩天,他就把她的一切打聽得一清二楚。於是他向同志們宣佈:「我愛上了柳如梅。我一定要娶她做妻子。」有同志和他開玩笑:「你這是野地裡烤火一面熱呀!」他卻認真地回答:「你們不相信嗎?你們看吧,我的妻子如果不是柳如梅,我就把余子期三個字顛倒過來寫!」不知是誰把他的誓言傳到了柳如梅的耳朵裡。柳如梅竟然很喜歡他的誓言,找了個借口來看看這個余子期。於是他們戀愛了。

  他又拿起那張照片看了看:「這照片就是我們第一次約會時她送給我的。」他記得,那是一個晚上,他約她到自己居住的窯洞裡。同住的同志們一見她來,一個個笑嘻嘻地走了出去,他和她坐在一盞油燈下。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他覺得她的臉在油燈的映照下更美了。「你能天天來看我就好了。」他深情地對她說。「幾里路呢!工作又忙,哪能天天來呢?」她低著頭回答他。「給我一張照片,不行嗎?」他熱切地要求她。於是她拿出了這張照片。他要她在照片上寫幾個字。她拿著筆凝思了一會兒,噗哧笑了起來。她問他:「余子期三個字是顛倒著寫呢,還是——?」他兩眼直直地盯著她說:「隨便你。」她抿嘴笑笑,寫上了:「余子期同志留念」幾個字。余子期三個字寫得恭恭正正,沒有顛倒!於是,他擁抱了她,叫了她一聲「親愛的如梅。」從那以後,這張照片就沒有離開過他。

  「親愛的如梅」終於做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的媽媽。曉京誕生的那一天,他到醫院裡去看她。他們一起端詳著嬰兒的小臉。嬰兒的小嘴一動,她突然哭了起來,她把臉靠在襁褓上哭了。同產房的幾個女同志都驚奇地看著他們。一個年紀大的產婦責備他說:「你惹她了嗎?」他對這位女同志幸福地笑笑:「不,不,我自己也直想掉眼淚啊!我們做了爸爸、媽媽。」如梅抬頭看了那位女同志一眼,笑了,但眼淚卻流得更歡。

  「她多麼辛苦啊!結婚多少年來,我在外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她把家裡的一切都承擔起來了。特別是生了曉海以後——」

  生曉海的時候他不在濱海。他有要緊的事趕不回來。她安慰他說:「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做媽媽了。」他要她孩子一落地就打電報告訴他:是男是女?像誰?可是,她沒有給他拍電報。孩子降生三天後,她給他寫了一封信,一封永遠使他難忘的信。那是用文字和圖畫組成的信。為了使他明白新生的女兒多麼像他,她在信上畫出了小女兒的形象,他一看就知道:「像我!像我!」為了讓他相信她生活得很有條理,很愉快,她在信上畫出了為了適應新生活房間佈置上的變動。曉京的小床放在哪裡,自己的床頭增加了什麼,而且沒有忘記畫上床頭櫃上他和她的結婚照片。這幅畫很不高明,沒有什麼立體感。但是,在他的腦子裡卻是立體的、活動的、充滿生氣的。當時,他曾把這封信拿出來向同志們誇耀:「看,我老婆寫給我的信!」打那以後,他也常常給她和女兒們寫這樣的信了。可惜這些信都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抄去了。

  於是,他的思路又跳到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他們都受到衝擊,但是他們的家庭仍然是充滿生氣的,因為他和她互相鼓勵和支持。一九六七年底那一段時間裡,他常常被拉去遊街。為了不使她擔驚受怕,他每一次都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回到家裡。她也從來不問他什麼。可是每次他遊街回來,他都能吃到特別好的飯菜,洗澡水也總是燒好了等在那裡。她什麼都知道啊!有一個星期天,他又被拉去裝在一部卡車上遊街了。而且就在長江路上,從他家門口經過。他的頭一直被人按著。卡車經過他家門口的時候,他忍不住猛然抬頭朝自家的窗口看看。他的頭立即又被接了下去,什麼也沒看見。他希望她不知道這件事。天黑透了,他才回到家裡,路上還特地買了一大包蘋果帶回去。他告訴她,今天文協開會,所以回來遲了。她仍然是什麼話也沒說,但是卻立即在他面前放了一套乾淨衣服,叫他把身上的衣服換下。他脫下身上的衣服一看,背後粘滿了漿糊,造反派把標語貼在他的背上了。他朝她笑笑,她也朝他笑笑。不懂事的曉海跳過來抱住他的膝彎,帶著哭臉說:「爸爸,我和媽媽看見他們打你了,痛嗎?」他幾乎掉下眼淚,但是她緊緊握住他的一隻手,上住了他的淚。

  「如梅,你真像一枝傲霜斗雪的臘梅啊!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啊!」他想到這裡,忍不住失聲哭了。無論如何,他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如梅不在了。他把和她共同生活的二十年歲月前前後後想了一遍,他覺得她沒有死,不會死,也不能死。他想起他與她戀愛的那些日子,他不相信:這樣年輕而又朝氣勃勃的如梅死了?他想起他們在天安門廣場上和老首長告別的情景,他不相信,這樣熱愛革命和生活的如梅死了!他想起他和她一起經受文化大革命的考驗的情景,他不相信,這樣堅韌沉靜的如梅死了!不!不!他不信!他不信啊!

  然而,這是確實的,王友義和向南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她死了。

  那末,她是為什麼死的?向南和王友義都沒說。只是說,她是抱著他的長詩稿跳下樓的。那末,是為了他的長詩嗎?不,他想不通。這是確實的:她是把他的全部作品當做他的生命的一部分熱愛著的。他的全部詩作,署名只是余子期。可是哪一首哪一行沒有妻子的熱情貫注呢?她是他的讀者、評論者,更是共同創作者。可是,為了這些,她必須死嗎?不!不!為了這,她更不該死,不能死啊!

  然而,這是確實的,她死了。她抱著《不盡長江滾滾流》的手稿死了,她的血流在手稿上。這又是為什麼?

  不對!不對!那隻鐵箱子裡不只有手稿,還有更寶貴的東西,老首長的那些信!向南為什麼沒有提起這些信?難道事情出在這些信上面?向南和王友義知道不知道?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問呢?

  都是問題啊!余子期迄今為止的生活和鬥爭的經歷都無法回答這些問題。有誰能回答?黨,只有黨。他,一個貧苦農民的遺腹於,十五歲投身到黨的懷抱裡,他的一切都是黨和毛主席給他安排的。今天,他多麼想和黨和毛主席面對面地談一談啊!然而,他的周圍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夜間是不許開燈的,他的眼前黑乎乎,只有手裡的香煙發出一明一滅的小火。這可憐的小火,使他想起延安窯洞裡的燈光,濱海馬路上的路燈,還有高懸中天的太陽和月亮。他懷念燈光,懷念光明。

  夜,終於過去了。天亮了。他拿出紙和筆,飛快地寫起來。痛苦是要傾吐的。他有滿腔的痛苦要傾吐啊!要寫「思想匯報」嗎?這就是他的「思想匯報」。他不知道什麼人看他的「思想匯報」,但是他自己心裡這樣想:我是寫給黨的。

  他寫得很快,很快。可是當他簽上自己名字的時候,一個問題閃了出來:這能到黨手裡嗎?他搖搖頭。於是他又把剛剛寫好的幾張紙揉成一團,壓在枕頭底下。

  「但是,我要求看看孩子。」他最後這樣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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