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真是多事之秋!
自從一九六六年夏天全國掀起了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以來,游若冰的心緒一天也沒有平靜過。一九六八年來到的時候,中央兩報一刊發表元旦社論,題目是《迎接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勝利》。他想,這下好了,文化大革命要結束了,可以太平了。可是如今已經過了春天,進入初夏了,運動仍然沒有結束的樣子,政治局勢仍然動盪不安。政治事件一個接著一個:二月,出了一個什麼「天津黑會」,中央文革的幾位「首長」號召抓住這件事,「徹底揭開文藝界階級鬥爭的蓋子,從天津打開一個缺口,徹底摧毀劉、鄧、陸、周在全國撒下的黑網、黑線。」游若冰所在的單位濱海市文協因此忙亂了一陣子,他這個文協革委會副主任,自然也緊張了一陣子。雖然沒有搞出什麼問題,卻把他的老戰友、文協黨組成員、詩人余子期隔離起來審查了。理由是為了防止天津那樣的「反革命串連」。三月,中央文革又出了一個「楊、余、傅反黨集團」,說他們要給去年的「二月逆流」翻案。而一提「二月逆流」,游若冰就心驚肉跳,因為他和余子期的老首長是與這個事件有牽連的。而且,在文協,去年也搞出來一個什麼「小二月逆流」,說是黨組要復辟,主角就是余子期。去年已經狠狠地批判過了,今年不能不又把這筆賬翻了一遍。謝天謝地,總算平安無事地過去了。現在到了四月。四月,多事的四月喲!開始半個月的「氣候」就有些反常。今天這裡刷起一幅標語,明天那裡出現一張傳單,都是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的。所以,游若冰膽顫心驚地等待著一場新的風暴的降臨
今天早上,游若冰按時從家裡出發步行到文協上班,一路上盡看見人們三三兩兩,交頭接耳議論。憑著他的政治嗅覺,他感到,風暴即將到來。突然,一輛卡車迎面朝他開來,車上高音喇叭一聲一聲地喊著口號:「誓死保衛黨中央!誓死保衛毛主席!打倒反革命陰謀家、野心家!」這些充滿「火藥味」的口號,把他嚇了一跳。他趕忙側身到人行道的裡邊,站下來朝卡車望去。只見一群穿著又肥又大的舊軍裝的紅衛兵,個個是滿臉嚴肅緊張的神情。卡車的車幫上掛著橫幅,上面貼著大標語:「狄化橋不等於中央文革!陰謀家從中央文革滾出去!」
這一看,更把游若冰嚇壞了。這是又一次炮打「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事件開始了!濱海市又要鬧一陣了!而他們文協又豈能平靜呢?因為文協與狄化橋的關係實在太密切了。那裡聚集了不少知道狄化橋底細的人,哪一次社會上有什麼「炮打」的風聲,都要追尋到他們那裡去,那裡是無風三尺浪,有風浪滔天呀!再說,他游若冰本人也是狄化橋的一個「知情人」呀!文化大革命以來,「知情人」這三個字可是非同小可啊!多少「無產階級司令部」「首長」的「知情人」,都成為現行反革命被抓起來了。游若冰和狄化橋在延安一起工作過,解放進城以後,又成了狄化橋的下級,對於狄化橋其人,他真是瞭解得太多了。他恨不得抹掉這一段歷史,摘掉「知情人」這頂帽子。但是瞭解他這些歷史的人又太多了。他現在只得盡量沖淡人們的這一印象。每當有人問他:「你和化橋同志一起工作過?」他總是回答:「是,是。不過他是上級,我是下級,接觸不多,接觸不多。我認識他,他可不一定知道我呀!」或者,有人問他:「你在化橋同志手下工作,一定進步很快吧?」那麼,他便回答:「當然,當然!化橋同志馬列主義水平高,原則性強。不過,我不長進。」他自己知道,這已經頗有「自卑」、「拍馬」之嫌了,然而有什麼辦法呢?人家化橋同志的「原則性」的棍子,已經不止一次地打在自己的屁股上了,至今還隱隱作痛喲!現在既然已經被從「台下」拉起來,結合進了革委會,就更要謹慎小心,離開這類敏感的問題遠點,遠點,再遠點。
「狄化橋不等於中央文革!」一個女孩子的尖利的口號聲又把游若冰嚇了一跳。他抬頭一看,卡車上高音喇叭後面站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天哪!那不是自己的女兒游雲嗎?他慌忙趕上去仔細看看,看清了不是游雲!才鬆了一口氣。突然,他意識到自己根本就不該站在這裡看這輛肇事的宣傳車。「為什麼你對這些毛孩子的反動宣傳這麼感興趣?」要是有人這樣問自己,真是說也說不清!於是,他警惕地看看四周,見沒有熟人,便把手裡的提包往胳肢窩裡一夾,低著頭往前走了,心裡嘀咕著:「游雲今天該不會上街來湊熱鬧吧?這孩子,真叫人操心啊!」
在長江路往黃河路轉彎的地方,一堆擁擠的人群擋住了游若冰的去路。他不得不停下來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原來,人們在看一張剛剛貼出的傳單,後面的人根本無法看見,朝前擠著,詢問著。突然,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安定了擁擠的人群!「大家別擠了!我給大家唸唸!」立刻,就有人從人們的頭頂上舉過一條長凳,在傳單前面放下來。兩個穿舊軍裝的女孩子在長凳上站了起來。游若冰看清了她們,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女兒游雲和余子期的女兒曉京。他的心跳加快了。她們怎麼在這兒?她們要念的又是什麼傳單呢?他朝前面擠,想把兩個孩子拉下來。可是周圍的人不滿地制止他說:「有人念了,還朝前擠什麼?」沒辦法,他只好站住。這時,只聽見一個清脆的女聲念道:「傳單的題目是:十問狄化橋!」呀!是游雲的奶聲!他的背脊突然一陣發冷,身上滲出了一層汗珠,並且不由自主地大聲喊了一聲:「停停!」可是他又被憤怒的人群制止了:「你是幹什麼的?」「你不聽就走自己的路!」人們說著,就把他往外推。真要命!他要是再喊下去,就要暴露自己和游雲的關係,那就更糟了。也許女兒和曉京她們只不過是出於孩子的好奇心,給大家唸唸罷了。自己還是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為妙。只希望千萬別有熟人認出了游雲她們才好。他又往四周看看,沒有看見熟人的臉,便又把胳肢窩裡的提包拿在手裡,挺直了胸脯,裝作毫不關心的樣子,走出人群,頭也不回地朝黃河路走了。
一路上,游若冰想擺脫剛才看到的那些情景。可是奇怪,你不願意想的事,偏偏要在你腦子裡翻騰不已。此刻,他就想起三天前和女兒的一場談話來了。
那天,一直「雲遊」在外,常常住在曉京家裡的女兒回來了。她根本就沒想到要向爸爸講一講自己這些天在外面都幹些什麼,而是見面就問:「爸爸,你認識狄化橋,你說他是不是真正的馬列主義者?」
「你怎麼這樣問?無產階級司令部裡的領導同志,自然是真正的馬列主義者了。」游若冰應付地回答說。
「那可不一定。有人就懷疑他。」女兒反駁說。
「你怎麼知道的?你不要在外面給我招惹是非,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游若冰嚴厲地對女兒說。
「幹嘛這麼害怕?我知道有人懷疑他,這有什麼了不起?」女兒帶點看不起地對爸爸說。
「你們小孩子不懂事啊!阿雲,聽我的話,別管這些事。學校不上課你就在家裡看看書,學著做做針線也好!」游若冰緩和了口氣,懇求女兒說。
可是女兒的小臉都紅了。她認真地說:「爸爸,毛主席叫我們關心國家大事,我們怎能坐在家裡?還做做針線?要是赫魯曉夫式的人物篡了權怎麼辦?」
「有無產階級司令部呢!你管得了!」游若冰又發火了。
「我們革命小將就要管!」女兒頂了他一句,就不理他了。
「不知道天高地厚!」游若冰又責備了一句,便也不說話了。自從老伴去世,他一直把這個獨生女視為掌上明珠,樣樣依著她。想不到今天變得一點也不聽話了。這兩年,他已經完全喪失了管束女兒的信心,他辯不過女兒那張小嘴!當天晚上,女兒又出去了,這幾天一直沒有回來。
現在想起這件事,游若冰不禁心頭一陣緊縮。女兒為什麼會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難道她……?如果這樣,那真要大禍臨頭了。他的身上又滲出一層汗珠。
「不要命了!」嘎的一聲,一輛汽車在游若冰面前急剎了車。他一嚇連忙朝司機舉手打招呼,退到人行道上,回頭往機關走去。
到了文協門口,游若冰舉手砰砰地敲起門來。
「老游,大門開著,為什麼敲小門?」站在游若冰背後問話的是以前的《濱海文藝》編輯、現在余子期專案組成員馮文峰。游若冰轉身看見這個善於窺察別人心事的人臉上那詭譎的笑,心裡著實有些慌,連忙解嘲地說:「呀!看我這腦子!只顧想著出門的時候家裡的窗子是否關上了,就沒有看見大門已經開了。」但心裡在暗罵自己糊塗:「這樣兩扇洞開著的大門怎麼看不見?而且大門兩旁的『池淺王八多,廟小妖風大』的對聯多麼觸目喲!馮文峰會不會因此發現自己的心事呢?」他正想注意觀察馮文峰的臉色。只見馮文峰微微一笑說:
「老游的心真細。今天天上無雨,不關窗也不要緊,只怕是人間要起風了!」
「你說什麼?」游若冰警覺地問。
馮文峰連忙搖頭說:「沒有什麼,沒有什麼。」說罷就進辦公樓去了。這時候,門房老陳對游若冰說:「老游同志,段超群同志叫你來了之後馬上到她辦公室裡去。」
「什麼事呀?」游若冰習慣地問了一句。段超群是文協革委會主任,「造反派」的女司令。游若冰只要一聽是段超群叫他,就想先知道有什麼事,以便想好對策。所以不論是誰通知他,他總習慣地先問一句「什麼事呀?」雖然他明明知道老陳多半不能回答他的問題。
游若冰直奔段超群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關著。他輕輕地敲了兩下,門開了。開門的是進駐文協幫助「斗批改」的紅衛兵的頭頭吳畏。
「超群同志和小吳同志早來了?嘿!看我這身體,血壓又高了,真是老朽!哈哈哈……」游若冰又是做笑臉,又是皺眉頭,解釋著自己遲到的原因。
段超群和吳畏看看游若冰的臉色,確實紅得不大正常,像是血壓升高的樣子,便點點頭,原諒地笑笑。段超群還指著一張沙發讓他坐下來,倒了一杯開水遞給他,然後才用她那冷靜而平穩的聲調說:「老游,有要緊的事要商量呢!」
「要緊事?」不知怎麼的,游若冰的身上又發熱了,連忙從沙發上欠欠身子。
「樹欲靜而風不止,階級鬥爭嘛!」吳畏操著他的北京口音說。他是北京人,到濱海來讀大學的。
游若冰沒有說話,只等著段超群說出是什麼事。可是段超群這個女同志有點特別,雖然才三十多歲,又是「造反司令」,卻不大有「造反派的脾氣」,言談舉止也都不大像「造反派」。她不把話先告訴游若冰,卻慢條斯理地反問道:「老游,你是鬥爭經驗豐富的老將了,這些天,有沒有感覺到社會上有點什麼風?」
「噢!社會上有什麼風?」游若冰心裡一驚。但他立即喝一口水,使自己鎮靜下來,用極誠懇的態度說:「我哪敢在你們小將面前侈談什麼鬥爭經驗啊!老了!耳目失聰,階級鬥爭和路線鬥爭的覺悟都很低呀!什麼風?我怎麼沒有感覺到?」
「真的?風勢不小咧!你會一點感覺不到?」吳畏半真半假地問了一句。
游若冰朝吳畏寬厚地看看,又苦著臉對段超群說:「小吳同志不瞭解我,超群同志應該瞭解。運動前我一直在家裡養病,養得腦子都生銹了!要不是文化大革命——我還躺在病床上呢!」游若冰在「文化大革命」幾個字後面加了個破折號,因為他想起一九六六年冬天那段膽顫心驚的日子。他原是文協黨組的一個成員,又是文協的副秘書長,雖然長期在家養病,可總是個「當權派」。這一場風暴怎麼能讓他把病床當世外桃源呢?他看著文協的當權派一個個被「罷」了「官」,「靠」了「邊」,趕進「牛棚」,每天都在擔心自己會不會被「揪」。果然,有一天,馮文峰奉命來「揪」他,說是段超群決心「徹底砸爛文協黑黨組」。後來過了一段時期的「牛棚」生活,很快被「解放」出來並且結合進了新的領導班子。幾年來,他雖然常常怨恨段超群連他這個病人都不放過,可是心裡卻是感激這次「革命行動」的。現在提起這件事,他的感情也仍然這樣,但怎麼明說?便用一個破折號帶過了。
段超群見游若冰有點急,便安慰說:「小吳也是跟你開玩笑。老游,你真的沒有聽說?有人又要炮打化橋同志了?今天一早,馬路上就出現了不少反動的標語和傳單。」
「真的?今天早上我起來晚了,怕遲到,一路上沒有看見——又是誰在興風作浪了?你看我們要不要進行反擊呀?」游若冰竭力鎮靜著自己說。
「是誰在興風作浪?出來嚷嚷的都是紅衛兵,指揮的在背後!當然要反擊!上級現在要我們查,就是反擊。查出來是誰,老子跟他們拚命!」吳畏顯得感情十分激動。
「要我們查嗎?」游若冰仍然朝著段超群問。
段超群把一張紙交到游若冰手裡說:「你看看,這張傳單裡對化橋同志提出的問題,顯然是瞭解底細的人提的,十幾歲的毛孩子哪裡知道?聽上級傳達,化橋同志指示不要先追究紅衛兵,而要查出那些背後長鬍子的人。我們這個單位是重點,知情人多呀!這不,我和小吳商量了一個名單,列了審查的對象,要查清他們是否和這次事件有關。」說著,她又把另一張紙交到游若冰的手裡。
游若冰接名單的時候,手有點打顫。他一字不漏地看著那張紙上開列的十來個名字,前三名劃了槓槓,下面還有簡單的說明,顯然是「重點中的重點」。這三個人是:
「余子期,延安時期和化橋同志一起工作過。」
「時之壁,女歌唱家,對三十年代文壇情況特別熟悉。」
「程思遠,翻譯家,和化橋同志共過事。」
沒有他游若冰的名字,這說明段超群還是信任他的。他的緊張心情開始鬆弛下來,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他對段超群說:「超群同志,照說,我也應該列在裡面。因為我也在化橋同志領導下工作過。」
「你的情況,領導上瞭解。你放心吧,老游。」段超群誠懇地對他說。他點頭笑笑,又拿起名單仔細研究起來。段超群見他沉吟不語,便問:「你瞭解不瞭解這些人對化橋同志的態度?」
「我嗎?不能說瞭解,也不能說不瞭解。這些人多多少少都和化橋同志發生過關係,可是也不一定真的瞭解化橋同志吧?」游若冰試探性地說著自己的意見。他看看段超群,見她並無反感的樣子,便繼續說下去:「就說余子期吧,在延安的時候並不和化橋同志在一起,過去也沒有聽說他和化橋同志有過什麼關係。再說,最近他被隔離在機關裡。你們看——?」
「嗯?」段超群看了游若冰一眼,沒有說話。
吳畏卻接口說:「余子期嗎?我看他對文化大革命的態度很壞!批鬥會上,他從來不低頭。去年我們剛到文協時,他還寫信給段超群同志,攻擊我們是『極左』呢!這樣的人必然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這是不用問的!老游,這是你死我活的路線鬥爭!不能因為老戰友就手軟啊!」
段超群聽完吳畏的話,審慎地看看吳畏,又看看游若冰。然後把眼睛直對著游若冰說:「你認為余子期不可能與這次事件有牽連?」
游若冰沒有立即回答。他迴避了段超群的眼光,從衣袋裡掏出一支煙,點燃起來,接連吸了幾口,吐出濃濃的煙霧。他趁著煙霧,略微閉起眼,看著自己吐出的煙霧向段超群面前瀰漫,慢慢地開口說話:
「我沒有這個意思,在這場史無前例的革命大風暴裡,誰能給誰打包票呢?查查也好嘛!」
段超群釋然一笑:「查一下總是應該的。余子期是我們文協的重要人物,又是全國知名的三名三高人物,對文化大革命有不滿情緒。這次炮打,就可能是這樣一些人在背後興風作浪。他雖然被隔離在機關,但敵人是狡猾的,通過外調進行反革命串連,也有可能吧?反正,查起來看!我們不會冤枉好人。」說到這裡,她朝游若冰和吳畏看看。吳畏朝她連連點了幾下頭。游若冰也把身子欠了欠,頭往前伸了伸,似點頭又不像點頭。段超群見他們都表示同意自己,便佈置說:「今天,小吳先到牛棚去佈置一下,對幾個重點對象,要一個一個找他們談話。等材料寫上來我們再商量。」
游若冰點點頭說了一聲「好」,站起身剛剛拉開門,馮文峰正好進來。馮文峰看看游若冰,又看看段超群,連忙往門口退去說:「你們有事,我等等再來吧!」段超群叫住他說:「有什麼事吧?」馮文峰又看看游若冰,再向段超群深深地看了一眼,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交給了段超群,轉身退了出去。段超群體會到馮文峰那一眼的意思,紙條捏在手裡並不打開,對游若冰說:「老游,建議你把自己所瞭解的文協一些人和化橋同志的關係,寫個情況,供審查參考。有多少寫多少。」游若冰答應著離開了。
段超群站在門口,看著游若冰走回自己的辦公室,才又把門關上,把馮文峰的紙條打開,和吳畏一起看起來。只見紙條上寫的是:
「今天我路過長江路時,看見余子期的女兒余曉京和游若冰的女兒游雲,站在長凳上念炮打化橋同志的傳單。游若冰自己也看見了,不知他是否主動交代?」
吳畏把拳頭往桌子上一敲:「怪不得老游——!」
段超群朝他笑笑說:「到底怎麼回事,看看再講。老游是結合幹部,可不能輕易懷疑啊!不過,你找余子期他們談話的時候順便問問他的情況,當然是可以的。你去吧!」
吳畏走出門,段超群迅速地拿過剛剛討論過的「嫌疑犯」名毛加上了一個名字:游若冰,而且在下面劃了兩條槓。這可不是馮文峰的條子引起的。把游若冰做一個懷疑對象,這是她已經計劃好的。但是,她不願意讓吳畏曉得,因為她懂得,鬥爭要講策略,對不同的人必須不同對待。游若冰這個人暫時還是有用的。毛主席叫搞「三結合」嘛,文協要成立革命委員會,怎麼能沒有一個老幹部呢?這個游若冰就是她段超群選中的。這是因為,第一,游若冰和修正主義路線關連較少。他雖說名義上也算個作家,可是自解放以來根本就沒有寫過什麼作品,沒有出香花,也沒有放毒草;第二,他雖然名義上是個當權派,又是《濱海文藝》的編委,可是文化大革命以前他就「退隱」了。黨組記錄裡查不出他的幾句話,編輯部的稿箋上查不出他的一個字。所以對文協「毒草叢生、群魔亂舞」的局面,他的辮子不多,責任很小;第三,他受審查的時候,態度也比其他「走資派」好,每一次批鬥會上,都是老老實實彎腰站著,承認群眾的批判完全正確。段超群覺得把這樣的老幹部結合進革命委員會再合適不過了,這可以保證「造反派」的絕對領導權。事實也是這樣,自從革命委員會成立到現在,游若冰總是依附著段超群,段超群說怎麼好,他也就說怎麼好,而且自己解釋說:「我是副主任。副者,附也,輔也。一切主意應該由超群同志拿。」對於這樣一個有用的人,段超群怎麼不想「保」一「保」呢?但是,對於游若冰這等人應該相信到什麼程度,段超群的心裡是有數的。她要親自對游若冰進行悄悄地考察,把主動權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發現問題,罷官不遲;沒有問題,仍然是一名有用的配角。段超群對自己的這種策略是頗有點自我欣賞的。現在,她看著名單上自己添上去的名字,不禁微微一笑,同時掏出自己的記事本,記上了一個大寫的字母「U」,又在下面打了個問號,下面署上日期:一九六八年四月X日。
|
|